回憶梁漱溟先生的教誨

近兩三年，到過我家的人，會發現梁先生93歲時給我寫的“四海皆兄弟，三人有我師”的教誨。那是1986年10月，他得知我的情況后，復信時寫的，還給我寄來了他晚年的照片。他，人老了，仍是當年的學者風骨，不可侮的性格，相如其人。

梁先生是我的老師，比我大35歲。我在臨江中學讀書時，何礪鋒、劉彥忠是主任，何、劉又是梁先生的學生，我是他學生的學生。在晚年能得到他的一些教誨，實在不容易。他于1988年6月23日逝世。“六·二三”，是中國人民難以忘卻的沙基慘案紀念日。廣州有一條“六·二三”路，時時喚醒中國人民勿忘國恥，勿忘中國人走過的是怎樣的一條路。梁先生的忌日，轉眼就到，做學生的，自然容易記起他。

梁先生和陳此生、張鐵生、肖敏頌等人，1944年秋以后，被邀住進臨江中學。梁先生、陳此生住永中圖書館樓上，張鐵生、肖敏頌就住在醫務室附近的一間平房里，在圖書館的右后側。梁先生、陳此生二人只要天氣晴朗，經常利用傍晚在學校鄰郊散步。那時，學校還沒有起圍墻，因為要躲日本人的空襲，在操場東南角邊沿挖了防空壕。梁先生已51歲年紀，瘦削的臉孔，硬朗的身架，中等身材，還能跳過一米多寬的防空壕，由路旁長滿荊棘的小路，繞過恩平寨、老糖寮小村莊，再沿八步通芳林的小路回到學校。

我當時讀臨江中學高一班，家貧，學校離家才兩里路，我是獲準外膳的。早晚兩餐，每天來回跑四趟路。我被人叫“書呆”，已養成“迷書”的習慣，有時邊走路邊背英語詞匯，有時背唐詩宋詞，一面顧著路，一面掏小筆記本對照。似乎是1944年10月的一天傍晚，我回校時不小心，在恩平寨附近的小石橋處摔了一跤，溝底沒有水，但爛衣服被撕碎了，膝蓋被擦破皮，出了些血。梁、陳二先生恰巧散步到那里，扶起我，在我的傷處擦了些“萬金油”。

這天以前，我早已在路上見過梁、陳二先生，還聽到他們小聲議論國事，憂國憫民之情，溢于言表。這一次，他們問及我的情況，既蒙相問，我老實地將家貧、母寡的身世相告，引起了他們的同情，并邀我有暇時到他們住處談天。

梁先生聽說我上不起學，是靠獎學金維持生活的，就勸慰我不要悲傷，能爭取繼續讀書固然好，實在讀不下去，也不要灰心。他說：他也曾上不起大學，后來卻能在大學里教書，他曾考不上北大，卻發誓要當北大教授。他發憤讀書，后來在《東方雜志》發表了哲學論文，就被當時北大校長蔡元培請去教印度哲學課了。他用親身的經歷來啟發我：“靠學校，本錢太少了；只有堅持自學，才有成就。”我高中畢業后敢先后闖富川、信都，甚至跑到廣東連平去教中學課，是梁先生和一些師友給了我勇氣。

那年11月，梁先生在臨江中學對全校師生講《動員與民主》，校長李鎮派我做記錄，預早一天通知了我，我怕承擔不了，學者講話，中學生怎記得了。梁先生知道了，問我怎樣記，我說多用符號、代號、簡筆、半形……就是怕記不完全。他鼓勵我，說他開講座，只有個提綱，想到什么講什么，能記清楚就行了。第二天他講話，雖無底稿，講來卻有條有理，不失學者本色。根據記錄稿，我后來整理成文章，交校長看后轉交他。校長說記得不錯。梁先生只改了一些字句，說：“記得很清楚，不漏，不亂，難得。”以后，他就用這份記錄稿刊印成小冊子出版。陳此生、張鐵生后來的講座也是由我記錄，陳先生出版了《治學與治事》小冊子。梁先生以后在散步中見到我，說：“小薛，怕東怕西，就學不到本事。練你的腦，練你的筆，不怕沒用處。”我能速記，能為學者整理講稿，很快就被師生、校友們知道了。

我高中剛畢業時，八步日報社約我去編副刊，聽說是幾個同學向當時的副社長秦軍推薦介紹的。我忘不了梁先生的鼓勵。

1945年4月以后，天氣轉暖，學治會號召“赤足運動”，既能節儉，又能鍛煉身體和意志。班上大部分同學，盡管家境較我優越富裕，都響應了號召，脫下了鞋襪。我仍然穿著爛布鞋，出入教室和操場，自然礙眼。同學中有人問我何以不赤足？我卻說出一大篇道理：赤足易刺破皮膚，走路不方便、不快當。先是個別人問，后來就好幾個人圍著我問。我被激惱了，就說：“你們何必假正經。上身穿好衣服，下身卻打赤足。要刻苦，就樸素點，衣服破舊些，生活簡單些，清苦些。”

于是，同班中有一個同學帶頭向我發難。他在過道的照壁（民主墻）上貼出了第一張大字報：《以大名鼎鼎的薛漢權為例，論學生應否打赤足》。

我是倔強的，豈肯服于無理。于是，我的《答×××》也貼出來了。大辯論在開展。在禮堂還開過一次辯論會。贊成赤足的，顯然占多數；而同情我的，支持不赤足的，也大有人在。

見到梁先生時，他已知道赤足辯論一事。我曾向他訴說“人言可畏”的憂慮。他對雙方沒有評頭論足，但他意味深長地說：“對一件事物多數人的意見不一定就正確。你認定對的路，要敢于走下去。”“不盲從別人，不隨波逐流。”最使我難忘的，是他的一句話：“你的頭長在你的頸上。”我認為我不赤足，一些同學不赤足，并不錯。于是，我在辯論中奉陪到底，寫下了《二答×××》《三答×××》《答×××》。辯論聲中，各抒己見。很多堅持不赤足，或已赤足而堅持不了的同學，不久都穿上了鞋。

大辯論堅持到學期結束，足足三個多月。最后，林耘語文老師發表了《評赤足大辯論》，一些老師也表了態。他們鼓勵同學“義不茍合要以理服人。”大辯論提高了同學們明辨是非的能力，雙方的同學都受到了教育。

以后四十年的日日月月，我始終追求上進，凡事獨立思考，做人表里一致，是受到梁先生的感染和啟示的。梁先生以后能“三軍可以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峻昭風骨，成為知識分子共同敬佩的典型，與他當年教誨我“頭腦長在自己的頸上”，不正是一脈相承的嗎？

梁先生為人，值得稱道的還有他的謙虛。他與人為善，正如他教誨我的“三人有我師”，永遠要虛心學習，與那些不學無術，目空一切的偽君子，是截然不同的。他在臨江中學通訊錄上題的“相交期久敬，志道毋遠求”，前一句出自“善與人交，久而敬之”（曼平佖語）。記得他給礪鋒老師寫的“相知不須早，語合自無猜”，勉勵我們做人治學，切須誠實謙虛。

盡管梁先生的哲學思想，我有很多不敢茍同之處，但是他一生愛國憂民、不患得失，獨立思考、表里一致，與人為善、謙虛慎重的準則，時時以自立、誠實、虛心的話勉勵后來者，他對我的教誨，我是不敢忘卻的。

（1989年11月《賀縣文史》第六輯；2002年民盟廣西區委會《風雨同舟六十年》；2011民盟廣西區委會《風范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