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寄堂叢談:新文學論說集
- 解志熙
- 19字
- 2021-08-30 18:42:53
夏夜讀書記
——青年作家作品閱讀札記二題
讀李唐的《菜市場里的老虎》
作品一開始展現的,是一個中學生獨自躺在公園的隱秘草叢里,無所事事,就是不想回家,不想見人,但他不是“無故尋愁覓恨”的不知人間愁滋味的公子哥兒,而是一個面臨青春期困擾的現代少年。“他感覺自己正在接觸未知的東西”,卻“無法確切地表述自己的感受”。直到他在菜市場遇見那個賣菜的殘疾少女,朦朧的愛的欲望、性的誘惑,讓他們相互吸引并且有了交往,然后是男孩被少女帶到一個小黑屋里看“老虎”,然后是遇到了那個屠夫,他迷戀這個殘疾少女很久了,少年和少女一起對他做暗暗的攻擊。然而在最后一幕,少年卻看到了那個屠夫的床上躺著赤裸的少女,他要娶她養她,少女接受了命運,接受了“老虎”——老虎這時似乎與那個粗獷的屠夫合體了,失落的少年隱忍了,并未阻止,目睹和感受了這些,少年的心智醒覺了并且體諒了一切,他“轉身離開了”。
少年的心理成長故事,是現代文學“人的發現”敘事傳統的典型表現之一。比如,詹姆斯·喬伊斯的名作《都柏林人》里的《偶遇》《阿拉比》等篇,尤其是《阿拉比》里,一個懵懂少年暗戀一個女人,他們一塊逛集市,關系漸漸親近,但最終那少年卻眼睜睜看那女人隨他人而去,這讓他在沮喪中認識了自己——“我抬頭凝視著黑暗,感到自己是一個被虛榮心驅使和撥弄的可憐蟲,于是眼睛里燃燒著痛苦和憤怒。”當然,還有海明威的“尼克·亞當斯”系列成長小說,等等。
李唐的這篇《菜市場里的老虎》也寫得相當出色,甚至可以說相當成熟。李唐是“90后”作家,但他的敘事沒有一般年輕作家所喜好的那種鋪張揚厲、那種個性膨脹,而是切合著這個隱秘的內向的敘事主題,選擇了一種低調內斂的引而不發的敘述語調,對那少年和少女的隱秘到連他們自己也不很清楚的心理,有體貼入微的準確把捉,并且很有層次地逐步暗示和揭示出來,而又始終保持著某種含蓄度,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豐富余地,這種敘事把控力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作者對人物關系的把握也比較到位:雖然對每個人物都著墨不多、只是寥寥幾筆,但暗示出了各個人物性格和命運的背景——少年的家庭并不和諧,父母同床異夢,終于離異,這樣的家庭關系,自然使少年人趨于敏感、內向、孤獨和早熟;那少女是一次車禍后的棄兒,與一個瘋婆婆相依為命,她顯然對少年有好感,而對那個年長的屠夫有抵觸,但她最終還是明白,屠夫是她在現實中能夠得到的伴侶,她不得不妥協;即使那個屠夫也不像乍聽起來那么可怕,他對那個殘疾少女的欲望,也是可以理解的,“放心,我會養你一輩子”的承諾,是他發自衷心的諾言。
這篇小說的藝術完成度是比較高的,文筆細膩而從容,敘述語調也很統一,唯一讓我感覺略有不協的是第六節里的一句:“并且,你自己的眼睛也會透露出你并不想透露的東西。”這與全篇的第三人稱敘事相悖了,不知是不是作者的筆誤?
至于菜市場里的“老虎”意象,可能是某種隱喻或象征吧。說起來,自從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的詩集《天真與經驗之歌》里的名篇《虎》被徐志摩、郭沫若、卞之琳等反復翻譯以來,它在中國也很知名,如郭沫若譯文的片斷——
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
燃燒著的煌煌的火光,
是怎樣的神手或天眼
造出了你這樣的威武堂堂?
你炯炯的兩眼中的火
燃燒在多遠的天空或深淵?
從此,老虎作為一個隱喻、一個象征,也常常出現在中國的現代詩文里。在這些中外詩文里,老虎所隱喻、所象征的,大抵是人的原始生命力、生命欲望的醒覺吧。(有人說布萊克筆下的老虎是革命熱情的象征,我卻怎么也感覺不到,奈何!)這種原始的生命力、生命欲望之醒覺,讓人既不免感到驚恐而又禁不住沉迷。經歷了這種醒覺,人就從天真少年變成了某種有經驗的人了。當然,我不能遽斷李唐筆下的“老虎”究竟隱喻什么,或許會更有味道也未可知。
因為是在清華園讀這篇小說,不禁想起故詩人林庚1931年在清華園里所寫的一首詩《破曉》,其中“深山中老虎的眼睛”一句乃是他夢中所得,醒后寫出了全詩。這里也把《破曉》抄給李唐看看,那時的林庚也就是現在李唐的年齡——
破曉中天旁的水聲
深山中老虎的眼睛
在魚白的窗外鳥唱
如一曲初春的解凍歌
(冥冥的廣漠里的心)
溫柔的冰裂的聲音
自北極像一首歌
在夢中隱隱的傳來了
如人間第一次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