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寄堂叢談:新文學論說集
- 解志熙
- 6142字
- 2021-08-30 18:42:52
二
當格非寫作《望春風》的時候,他的創作生涯早已過了浪漫抒情的階段,所以他并不滿足于將這部小說寫成一部浪漫—感傷主義的鄉愁抒情之作,而是以真正直面歷史的勇氣和生動自如的筆觸,貢獻給讀者一部相當深廣地反映出鄉土中國當代命運的寫實敘事之力作。
對格非及我這樣出生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七八十年代離鄉進城上大學的人來說,鄉土中國仍是我們的生命之根,因此它的興衰命運,在我們幾乎可說是出乎生命本能的關切和掛牽。《望春風》顯然寄托了格非發自衷心的鄉土關懷,其所悉心描寫的鄉土生活,無疑都出自格非自己切身的鄉土生活經驗及其基于經驗之想象。饒有意味的是,《望春風》的關懷、經驗和想象,與解放區—新中國成立初期的鄉土敘事文學構成了有意味的呼應。比如,《望春風》第一章所介紹的兩個相鄰村落——“儒里趙”村和“窯頭趙”村,前者多是讀書士紳之家,后者多是出身窯工的窮苦人家。這不禁讓人想起趙樹理的中篇小說《李有才板話》里閻家山的“西頭”與“東頭”之分野。不待說,不論是北方村落閻家山的“西頭”與“東頭”,還是江南水鄉的“儒里趙”和“窯頭趙”,其間的分野都折射出了舊中國農村人的身份及階級之差異。其實,即便是以讀書士紳之家為多的“儒里趙”村,也有窮人如趙永貴的存在。趙永貴窮困潦倒、醉酒而死之后,留下了孤兒趙德正,而“儒里趙”村的士紳們唯一的德政,就是允許同宗的孤兒趙德正寄居在祠堂里,聽任他靠吃百家飯糊口、勉強長大后當了一名下苦力的轎夫。毫無疑問,從趙樹理到格非對舊中國農村階級分化的書寫,顯然更符合歷史的實情,他們對舊中國農村的階級分野之揭示,拆穿了當今的新修正主義史學所標榜的“儒教—鄉紳禮治秩序”的新神話,和一些跟風而起的新儒風小說如《白鹿原》對鄉土中國儒教禮俗的美化敘事及其對舊中國農村社會階級分野之掩飾。而與《李有才板話》略有不同的是,《望春風》還增加了對舊中國鄉村士紳如古琴家趙孟舒、“老菩薩”唐文寬、老刀筆趙錫光、理學家周蓉曾所代表的傳統文化及生活樣式之展示——他們要么孤傲自負而迂腐不通世務,要么投機鉆營與時俯仰,要么裝腔作勢男盜女娼,看起來顯然沒有《白鹿原》里的朱先生那么博古通今、指揮若定的高大上,卻也沒有朱先生的方巾氣而俗得更富人間味。作為一個來自中國農村并且生長于農村禮教大家族的讀者,我對鄉土中國的儒教—禮俗文化傳統也算有些切身的經驗,坦誠地說,我更贊賞格非這種不跟風美化舊傳統、舊禮俗的寫實精神。
《望春風》隨后的章節著重描寫了從土改到“文革”時期的“儒里趙”村之變遷。在土改運動中,窮棒子趙德正被選為農會主任,稍后又成為村支書,從此“抬轎子的管著坐轎子的”,“儒里趙”村進入了趙德正主政的時代,他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望春風》所著重描寫的核心人物。“儒里趙”村的土改相當和平、并不暴力,地主富農及其他上層士紳不僅仍然有活路,而且即便在新中國,宗親的關系依然得到人們的普遍尊重,并得到來自下層的村干部趙德正等人的善意保護。窮棒子出身的趙德正雖然掌握著權力,但他并沒有利用權力作威作福、謀取私利。事實上,作為黨員的趙德正既受到執政黨的社會集體主義理想之感召,同時作為鄉民的他也繼承了滲透于鄉土中國的仁義為公等儒家里仁傳統之熏陶,毋寧說正是集此二者于一身,才使趙德正成為一心為民為公的農村好干部之典型。他盡可能公正地處理村里的事務,為了發展集體事業,不惜犧牲個人利益,拒絕給自己建私房、年近四十還沒有結婚,而努力帶領群眾興辦學校、開拓荒地、興修水利,使村里的教育狀況和生產條件得到很大改善。
格非顯然是帶著有同情的理解,來刻畫趙德正這個新中國農村當家人的形象的。作為從窮棒子出身的鄉村干部,趙德正可謂不忘初心、艱苦樸素、一心為公,他的個人生活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程度,一門心思想著為村民的集體福利和村里的集體事業盡力。為此,他謀劃著辦“三件大事”,有兩件都在他的精心籌劃和大力推動下順利實現:一件是為村里建學校,這是普惠眾鄉民的創舉,為此他把老首長資助他建私房的材料,無償地拿來修建校舍,顯現出一個優秀的基層黨員干部的本色。二是開拓磨笄山,壯大集體經濟,這是改善農村生產條件、壯大集體經濟的根本之舉。為此,趙德正殫精竭慮且甘冒平祖墳之大不韙,力排眾議、堅定不移,終獲成功。值得注意的是,這第二件大事就發生在“文革”期間,作為大隊支書和革委會主任的趙德正,顯然也利用了“文革”時期破除迷信的文化革命精神,才做成了這件大事,而這個生動的事例也適足以說明,即使在政治激進的“文革”時期,其“抓革命”的政治仍然是為了“促生產”,新中國的農業以至于工業仍然在這一時期獲得了長足的歷史性進步。
趙德正當然并不是一個道德上的完人,格非在描寫他克己奉公的同時,也生動地敘寫了他的世故人情乃至私情。趙德正與王曼卿的私情就是很有趣的事例。了解農村實情的人都知道,作為不盡合情合理的婚姻制度之補充,大多數的中國鄉村都有一兩個風騷開放的“大眾情人”,王曼卿乃正是“儒里趙”村的“大眾情人”。順便說一句,多年前看過旅外作家嚴歌苓的長篇小說《第九個寡婦》,其女主角王葡萄是一個既如“地母”一樣偉大博愛又像自由女神一樣莊嚴神圣的農村寡婦,那其實是按照反思革命如何摧殘人性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鼓搗出來的人物,所以虛假得像個牽線木偶。格非當然比嚴歌苓更了解農村和農婦,所以他寫王曼卿既沒有刻意貶低也沒有有意拔高,而是恰如其分地寫出了她的特殊性——作為一個出身卑賤的妓女,職業的磨煉使她頗懂風情,卻又因為不能生育、不能自主命運,而只能被迫輾轉于一些鄉村士紳之手,受壓抑的她不甘寂寞,因此成為一些鄉村青少年的性啟蒙老師,這是很自然的事情。王曼卿與趙德正的關系就是如此,對趙德正這樣一個年近四十尚未婚配的男子來說,在婚前與別的女人有點私情、打點饑荒,那的確是其情難免的事;即使在與一個不甚解風情的女孩春琴結婚之后,趙德正仍然對王曼卿舊情難忘、藕斷絲連。這些都算不上什么道德污點,無損于趙德正作為一個公正有為的鄉村干部形象,反而使他的性格顯得更為血肉豐滿、富有人情。的確,趙德正是一個深通人情世故的鄉村政治家,很善于折中人情、妥善處理村民們的一些敏感問題。從他對唐文寬性侵小滿一事的處理,可以看出他體恤人情、保護村民的苦心。誰也沒想到喜歡孩子的“老菩薩”唐文寬竟然有斷袖之癖,他性侵學生小滿,這固然很可惡,但此事一旦傳出去,憤怒的村民們會要了唐文寬的命,那就懲罰過分了,更重要的是年輕的小滿也會因為這個丑聞而毀于一旦,那就更不值得了。所以趙德正與村干部們計議,決定壓住此事的真相不發,而另找借口處理了唐文寬,也給小滿的受傷害編出了一套很有說服力的說辭,使他免受第二次傷害。《望春風》借助諸如此類的情節和細節,寫活了趙德正,一個并不拘泥政治教條而深通人情世故、很有頭腦手腕而又不失仁義善良的鄉村基層干部的形象,生動地躍然紙上,其他幾個干部形象如梅芳等也都寫得栩栩如生。
像趙德正這樣的優秀村干部,在新中國前二十多年里無疑是大量真實存在的,他們乃是新中國農村的真正主事人和頂梁柱。正是在他們的帶領和推動之下,新中國的農村獲得了巨大的進步。與此同時,讀者也可從《望春風》里看到,新中國成立以來直到“文革”時期的“儒里趙”村,村民的個性意識其實相當活躍,人性的解放比如男女平等、婚戀自由等都比舊時代有顯著推進,更不用說教育的普及、衛生的改善了,這一切當然意味著現代文明在鄉村的推進。
看得出來,《望春風》所描寫的從土改到“文革”時期的新中國農村,與當今學界文壇的流行觀點是很不一樣的。即如在當今史學界流行的新修正主義史學敘述中,這一時期的中國農村社會,就被貶斥為土改運動連根拔掉美好的鄉紳制度,馴至摧毀一切倫常、善惡顛倒、民不聊生的亂世,而在當今盛行的新啟蒙—新自由主義的文學想象里,這一時期的中國農村社會,則被描繪成下層暴民專政、干部作威作福、既不平等也不自由、人性普遍壓抑、文化被革命的黑暗中世紀。然則,真實情況如何呢?由于事情的復雜性,下面不得不多啰唆幾句。
誠然,土改確是徹底改變農村社會關系的大革命,不可能完全和平地進行,在某些時候某些地方也確實發生了過激的錯誤,但很快就得到糾正,從總體上看中國的土地改革進行得相當和平,遠比十月革命后的蘇聯處理得妥當,這是一個不爭的歷史事實。此后,在嚴峻的國際形勢下,這個新的國家必須盡快實現現代化,才能在世界上站住腳,可是面對“一窮二白”和“地少人多”的現實,鄉土中國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并不能給中國農村帶來新出路,更不可能“自然而然”地帶動中國走向現代化。更加嚴峻的挑戰是,新中國的農業又責無旁貸地成為整個國民經濟唯一可以依賴的基礎——它既要養活愈來愈多的全國人口,又要為工業乃至國防的現代化提供資源和資金。這也就是為什么在農村實行土改、農民分得田地之后,新中國的農村和農業卻又不得不走上集體化的真正原因——面對越來越龐大的城市人口和工業建設、國防建設的巨大資金缺口,單純、分散的小農經濟是無濟于事、無法支撐的,而只有實行農業集體化,以便取資于農業和農民,并輔之以高度的政治意識形態激勵和政策控制,才能推動整個國民經濟的現代化。就此而言,新中國的農村和農業從50年代到“文革”時期所走過的道路,并非所謂純屬烏托邦的社會實踐,而是中國現代化的必由之路——農業和農民被迫擔當起整個國家的基礎性角色,在執政黨的推動下走上了集體化的道路,廣大農民在“革命”政治的約束和“革命”精神的激勵下,努力“抓革命促生產”,且不得不勒緊腰帶過日子,竭力為整個國家提供資源和資金,以推動整個國家的現代化。這條路走得很艱苦,也付出了沉重代價,如“大躍進”和三年饑荒等,但功績仍是巨大的——從十七年到“文革”,新中國農業和農民克勤克儉,為全國翻了一倍的人口提供了基本的生存保障,也為工業建設提供了資金和資源的支持,從而使新中國在改革開放前夕獲得了獨立自主的比較完備的現代經濟基礎。這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然而,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這個新共和國的政治經濟制度的一切積極勢能都發揮殆盡,尤其是集體主義的經濟效能已近于失效、極端的政治意識形態控制則讓人再難忍受,于是逼出了70年代末的改革開放,中國由此邁入了所謂的新時期,這是一個走向務實的改良主義和趨于市場經濟的新時期。所謂改革,當然是對十七年和“文革”時期的問題之改革,但也必須認識到,改革同時也是以十七年和“文革”時期的成就為基礎的,沒有那些成績,改革與開放從何做起?而檢點此前新中國的政治經濟制度,顯然有兩大問題:一是十七年和“文革”時期的中國經濟乃是執政黨主導下的有計劃的公有經濟,執政黨充分發揮其政治優勢,不斷以政治運動來推動經濟發展,從而取資于民、壯大國家、迅速地推進了國家的工業化,但革命政治的推動、激勵和約束力必有限度,到“文革”后期已成強弩之末,此所以新時期的改革首先就要為中國經濟松去政治之捆綁,逐漸恢復市場的調節作用。二是十七年和“文革”時期的政治經濟制度,固然有利于國家資本的迅速發展,卻長期剝奪了個人的利益,尤其是農民的利益,這同樣不可能長久持續,而必有竭蹶之日,所以到了“文革”后期,人浮于事、消極怠工是普遍現象。因此新時期的改革之道就必然是逐漸恢復和增加個人的權與利,尤其是經濟上的權與利,才能使整個國民經濟恢復活力。
所謂新時期的改革其實就是從這兩方面下手的,而改革的浪潮則是首先從農村開啟的。家庭承包制的推行,極大地激發了農民的積極性、很快恢復了農村社會的活力,改革的浪潮接著擴展到城市和工業等領域,迨至世紀之交,市場經濟已成為中國經濟的主導力量。我們必須承認,近三十年來中國的經濟在市場力量的推動下發展非常火爆,國民各階層都程度不同地提高了生活水平,但問題也于焉而生。從經濟學的角度說,市場經濟無所謂善惡,趨利是經濟人的唯一動機,可是并非任何經濟個體都有在市場經濟里自由博弈的能力和資本。其中最被動無奈的是廣大的農民。他們剛剛在家庭承包責任制里得以休養生息,卻很快發現小家小戶的他們根本無法在市場的海洋里參與博弈,土地里的那點收獲,除了滿足個人溫飽,此外的事——如子女教育、就醫養老等,他們就幾乎無能為力了。殘酷的現實是,他們所能出賣給市場的,一是他們廉價的勞動力,二是他們僅有的一點土地。于是,大批農民進城或遠走他鄉成了農民工;而他們的土地則要么荒蕪,要么——如果靠近城鎮的話——就被征收為城市建設用地,最常見的就是成了房地產業的開發用地。土地被征收,當然也給農民一些補償,錢啊,房子啊,但最大的獲益者是相互勾結的官與商,至于被征收了土地的農民,雖然有可能成為城鎮居民,但在城市里他們不能不是最微末的存在,如同無根的游魂野鬼。
令人扼腕嘆息的是,鄉土中國就這樣被市場經濟迅速地劫收甚至摧毀了。究其實,土改、“文革”都沒有摧毀鄉土中國,倒是推動了農村的發展并帶動了整個新中國的發展,真正給鄉土中國致命一擊的,其實是伴隨著市場經濟而來的工業化和城鎮化。這是很多人沒有預料到的,卻是今日中國觸目驚心的現實。農村的工業化在給老板們帶來經濟利益的同時,也給農村帶來了遍地的污染,而所謂城鎮化則往往跡近掠奪,農民的土地變成了高樓或廢墟,他們從此失去了賴以生息的最后庇護地,或者外出打工聊以謀生,或者迷惘地寄居在用養命的土地換來的城市樓房里。與此相伴隨的,則是農村人心的渙散和人性的頹變——大多數人成了茍延殘喘的“沉默的大多數”,在市場經濟的大潮里能如魚得水、興風作浪的只是極少數人,如《望春風》里所寫到的為富不仁的地產商趙禮平。在作品的最后,美麗的江南鄉村“儒里趙”村被開發商賺夠了錢之后慘遭遺棄,成了一片廢墟。而最具諷刺意味的是,繼趙德正擔任支書的高定邦,眼看村里無人愿意繼續種地,于是決心修一條渠以挽救頹勢,可是他卻無能為力,自己也病倒住院了。此時財大氣粗的趙禮平似乎不忘舊情,不僅給他付了醫藥費,而且命人調用機器幾乎一夜之間修好了渠道,讓大病初愈的高定邦感慨地認識到:“時代在變,撬動時代變革的那個無形的力量也在變。在親眼看到金錢的神奇魔力之后,他的心里十分清楚,如果說所謂的時代是一本大書的話,自己的那一頁,不知不覺中已經被人翻過去了。”當然,商人趙禮平是不會做賠本生意的,他隨即和一個福建老板聯手把“儒里趙”一帶的土地“全部吃下來”,他花錢修建的渠道則成了污染的通道,逼得村民們不得不“自動”遷移——
那時的金鑼灣早已被附近的化工廠污染。濃稠的黑水順著高定邦下令開挖的水渠倒灌進來,很快就將整個村莊變成了一片汪洋澤國。水退之后,地上淤積了一層厚厚的柏油似的膠狀物,叫毒太陽一曬,村子里到處臭氣熏天。……
沒有任何人責令村民們搬家,可不到一個月,村莊里已經是空無一人了。
留給卸任的村支書高定邦及其兒子的是淪落的命運——“父子二人挑著鍋碗瓢盆,在朱方鎮走東家,串西家,靠給人燒菜做飯,勉強度日。”命運同樣落寞的還有不少干部和群眾。
像《望春風》這樣長度、廣度和深度的鄉土中國敘事,在當今中國文壇上還是很少見的。無論如何,我們都得感謝格非用力透紙背的筆觸,記下了有情的與無情的歷史——多半個世紀的鄉土中國變遷史,而他寄托于其中的滄桑感懷和歷史反思,更是用心良苦而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