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寄堂叢談:新文學論說集
- 解志熙
- 3212字
- 2021-08-30 18:42:49
“毛戴”的影射問題
——《章秋柳:都市與革命的雙重變奏》之疑義
前天收到剛出版的《上海文化》雜志2007年第5期,翻開目錄,有一篇題作《章秋柳:都市與革命的雙重變奏》,作者是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院的陳建華先生,一位很有水平的學者,文章的題目又很吸引人,所以我就先翻到陳先生的這篇大作,讀了下去。
文章很長,但很精彩。通過對茅盾《蝕》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追求》的女主人公章秋柳的分析,陳先生至少提出了兩個令人耳目一新的創見。一是認為茅盾當年的“內在緊張在《追求》中的章秋柳身上得到激情的迸發而達到世紀末式的輝煌,而他的現代主義的美學探索亦臻至極致”。我覺得這個創見完全成立。長期以來,我們比較熟悉的是自然主義的、革命寫實主義的茅盾,雖然也知道早年的他曾經對“新浪漫主義”頗感興趣,卻很少想到后來的茅盾會在其革命敘事中激情迸發“而達到世紀末式的輝煌,而他的現代主義的美學探索亦臻至極致”,如今陳先生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并有相當精細深入的分析,如對《追求》中的革命與頹廢的復雜糾結之剖析,就相當精彩而令人信服。
文章的另一創見,是認為茅盾“盡管行將就范,臣服于‘歷史必然’的鐵律”,卻仍然意猶未盡,在《追求》中借章秋柳的形象曲折地表達了不“跟著魔鬼跑”即對左傾政治“盲動主義”的質疑,而被質疑的左傾“盲動主義”代表人物,則“不僅是指瞿秋白,恐怕也包括毛澤東”,作者并進而推斷說茅盾寫《追求》乃將他對“大革命”失敗的反思“轉化為意蘊豐富的文學形象及某種文化姿態”,那姿態“毋寧是像章秋柳拒絕(跟)曹志方去當‘土匪’一樣,乃是一種人性的姿態,即不主張激進流血”云云。這一創見,即推定茅盾寫《追求》乃曲折地將政治反思的矛頭不僅指向瞿秋白,而且指向毛澤東,真可謂石破天驚之論。不過,讓我驚嘆的并不是陳先生這個創見的政治意味,讓我更為憧憬的乃是這個創見的美學意義——如果能夠從《追求》中找到茅盾質疑毛澤東左傾政治盲動主義的痕跡,從而把這位大作家從令人厭憎的革命暴力恐怖和極左政治黑幕中釋放和洗刷出來,那豈非美事一樁?所以,我并不反對陳先生的第二個創見,甚至樂觀其成。
然而讀完全文,我遺憾地發現,陳先生的第二個創見雖然充滿了豐富多彩的想象與推論,而至關重要的文本根據卻相當薄弱,甚至不無誤讀、曲解之嫌。
按,被陳先生指稱為形象地表達了茅盾不僅對瞿秋白,更可能對毛澤東的左傾“盲動主義”之質疑的,乃是《追求》中描寫章秋柳的噩夢般心理的一段文字。為免讀者翻檢之勞,這里謹依陳建華先生文章所引,復錄原文如下——
她無可奈何的闔了眼,一些紅色的飄動的圓圈便從眼角里浮出來,接著又是王詩陶的慘苦的面容,端端正正的坐在每一個紅圈上。然而這又變了,在霍霍地閃動以后,就出奇的像放大似的漸漸成了一個獰相。呀!這就是東方明的咬緊牙齒的獰相!紅圈依舊托在下面,宛然像是頸間的一道血線。章女士驚悸地睜開眼來……
她恨恨的想,用力咬她的嘴唇,皺緊了眉頭。現在的情緒,矛盾紛亂到極端,連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雖然她痛切地自責太怯弱,但是血淋淋的紅圈子始終掛在她眼前,她的光滑的皮膚始終近于所謂“毛戴”,她赤著腳亂走了幾步,又機械的躺在床里,對天花板瞪眼。她努力企圖轉換思想的方向,搜索出許多不相干的事來排遣,但是思緒的連環終于又崛(倔)強地走回到老路上,她幾乎疑惑自己的神經是起了變態,在對她的自由意志造反。……因為這是高熱度的同情,所以不能揮去血淋淋的紅圈子,所以那樣驚悸,所以流入于怯弱么?
在援引了上述文字之后,陳先生便抓住其中的一個意象和一個詞語大做文章。那個意象即是章秋柳揮之不去的“血淋淋的紅圈子”。陳先生指出這“顯然是一個具政治含義的象征指符,自然會使人聯想到革命志士的鮮血或國民黨的血腥屠刀”。這也是人們慣常的理解。“然而”,陳先生覺得這不夠,他以為“對‘紅圈子’這一意象的豐富內蘊稍做推敲,也何嘗不是指使茅盾痛心疾首的‘左’傾‘盲動主義’?章秋柳所表現的恐懼折射出茅盾在寫作《追求》當中的鮮活感受,也即對于1928年繼續發展的‘盲動主義’的反應,這不僅是指瞿秋白,恐怕也包括毛澤東”。如此把茅盾質疑的矛頭指向毛澤東,這或者不失為一說,但根據何在呢?陳先生緊接著提出了他的別出心裁的推論——
在三部曲里,《追求》最富于政治性,而對章秋柳的藝術表現也直接牽連到50年代的政治實際。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刻畫章秋柳的大段引文在1954年的修訂本中被完全刪去了。這“紅圈子”的噩夢段落為三部曲與“革命”的直接聯系提供了重要見證,即不光是對“過去”的反思,也是對“當下”的批評。而且對于理解章秋柳這一人物身上所體現的都市與革命的雙重主題的劇烈沖突,也極其重要。
這一段被刪掉,或許也與那個帶引號的“毛戴”有關,指的是什么,令人費解。在茅盾《回憶錄》中并不諱言1927年對于“工農運動過火”的反應:“當時農運‘過火’之說早已傳布,我們也知道黨中央有兩種意見,一種是陳獨秀的,一種是瞿秋白支持的毛澤東的,而且還聽說這兩種意見反映了當時在武漢的國際代表之間的不同態度。”茅盾的反應是一面“感到由衷的欣喜”,一面也“存有疑慮,譬如把農民家中供的祖宗牌位砸了,強迫婦女剪發,游斗處決北伐軍軍官的家屬等。尤其對后者,我們議論較多,認為我們現在手中還沒有軍隊,萬一這些軍官反到蔣介石那邊去了,局勢就很困難”。所謂“‘過火’之說早已傳播”,指的是毛澤東在1926年主持湖南農民運動,便聲言“有土皆豪,無紳不劣”。至1927年3月發表《湖南農民運動調查報告》,力主“矯枉必須過正”,駁斥“過火”論。結果“疑惑”變成現實,發生何健、夏斗寅、許克祥等叛變,遂演成“反共清黨”之局。這就是《動搖》所描寫的,盡管茅盾對反動派口誅筆伐,但以情色的諷喻描繪了農民運動的“過火”行動,如上文言及的癩頭農民瓜分地主小寡婦,即為一例。
茅盾也許真有政治上的先見之明,但此處且不管它,現在我所關心的問題只是:上述茅盾的文學文字是否真在以情色的描繪來諷喻毛澤東的左傾“盲動主義”,如他指導下的農民運動的“過火”行動呢?陳先生的分析多為推測之論,依他的推論,上述《追求》那段文字中唯一能夠與毛澤東掛上鉤的乃是“那個帶引號的‘毛戴’”,盡管他說這個詞語“指的是什么,令人費解”,卻又在未提任何有力證據的情況下,理所當然地將“毛戴”視為對毛澤東的影射——陳先生雖然沒有直接用“影射”二字,但他的下文顯然無疑地將“毛戴”和“毛澤東”關聯了起來,力圖引導讀者相信茅盾確在借此諷喻毛澤東。這就不僅是望文生義、穿鑿附會,而且實在有點成見在胸、急不擇言了——即使“毛”真是指毛澤東,那么“戴”指何人,也總該有個解釋吧?可他卻那么不管不顧地把“毛戴”一股腦兒戴到毛澤東頭上。這在學理和學德上是有缺憾的。
事實上,“毛戴”指的是什么,并不像陳先生夸張的那么“費解”。從《追求》的具體語境中就不難判斷出茅盾寫“她的光滑的皮膚始終近于所謂‘毛戴’”,其實是說章秋柳的皮膚光滑漂亮如模特,也即是說“毛戴”乃model(模特)的一種音譯而已。當然,model的這種音譯,在今天已經難見,所以對一般讀者來說確乎有些“費解”或難解。可是,陳建華先生出于國際著名學者之門,外語尤其是英語很好,治學又擅長考辨外來語匯概念在現代中國之演變,如在他的這篇大作中說到《追求》中被戲稱為“迭克推多”的曹志方時,就特意在“迭克推多”后加按語說:“英語dictator,即‘專制君主’。”所以,“毛戴”也者,對學養深厚、外語很好且擅長解詞的陳先生來說,不是問題正在情理之中,而竟然成了問題、生了誤解,反倒讓人難以理解了——坦率地說,令我納悶的并不是陳建華先生對“毛戴”的離奇解釋,而是如此離奇的解釋怎么會出現在他的筆下?是智者千慮的偶然一失,抑或還有別的原因呢?我不能妄加推測,也不想吹毛求疵。我只想就事論事地辨正一點:《追求》中的“所謂‘毛戴’”肯定是指模特而非影射毛澤東,所以陳先生要完成他的論證,還得從文本中別尋證據。
2007年10月9日于清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