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過境遷:提前懷舊四編
- 余斌
- 1687字
- 2021-08-30 18:35:58
電唱機之遠觀近褻
從小學到中學,同學家里有電唱機的,屈指可數,大體上小孩是不準碰的,金貴可知。其時年輕人結婚條件中強調的“三轉一響”未含此項,足證尚屬奢侈品的范疇。
另一方面,當時能夠買到的唱片,不是樣板戲就是“革命歌曲”,當然這里的“革命”指的是“文革”時期的定義。同樣的歌曲電臺一天到晚在播,高音喇叭此起彼伏地響,聽得耳朵要起繭子,實在也不想再去聽唱片。倘有“文革”前的存貨,則又是容易惹禍的玩意兒,大人正要嚴加防范。故有唱機的人家,多半是將其束之高閣。小兒好奇心重,音樂尚在其次,擺弄那裝置就是一個誘惑,故到有唱機的同學家去玩,總是極力攛掇將唱機拿出來放。家有唱機的底細自然是小主人自己暴露的,因不免要向小伙伴炫耀。
初識唱機、唱片,應該是在上小學開大會的時候。每次開大會時管廣播器材的老師都有一番忙亂,將擴音器、麥克風、唱機搬到操場的主席臺上,還要布好線。唱機的功用限于在大會開始和結束時放音樂,需播放的時候就見那老師半彎著腰上臺去,小心翼翼抬起唱盤上的唱臂。
這都是“遠觀”,真正得以近看則是在一同學家中,確實只能說是近看,“褻玩”是絕對談不上的。聽他說他家也有唱機,我們都說他吹牛——在我們想來,那是學校這種地方才會有也才該有的,但是事情的真實性很快得到證明:他指給我們看了一個小皮箱似的家伙,在一摞箱子的上面,和我們在主席臺上所見大差不差。接下去自然是我們強烈要求他“放一個聽聽”,幾番“激將”下來,他終于大著膽子凳子疊凳子地站到高處,將那寶物搬下來,又打開柜子從一隱蔽的角落拿出兩張唱片。顯然大人的堅壁清野沒能阻止他對秘密的發現,另一點也是顯而易見的:他大概極少膽子大到當真下手去擺弄,因除了將其打開,他后面的動作都帶點試探性。
后來我在別人家里見到過收音、放唱片合為一體的兩用機,還有那種大得像半截柜的落地式唱機,都是將唱盤安放于頂上。他家唱機是單獨的,需收音機來放音擴音。他找出根線在二機之間亂插了一通,除了制造出一些嘯鳴音之外別無結果。這很讓人掃興,但我們仍要求他放起來,因看到唱片轉動就能有一種滿足,而且后來發現,唱針與唱片摩擦就可產生音響,這時會有一種金屬性的蟲鳴般的聲音出來,可以聽出旋律,聽到人在唱。
這讓我們大為興奮,都支著耳朵賣力地聽。幾個腦袋擠在轉動的唱片上方,當中有一位嫌聽得不分明,恨不得將耳朵貼到唱片上去,一不小心碰到了唱臂,唱針立馬越軌,橫著劃過唱片,發出吱溜的怪聲。闖禍者頓時臉刷白,唱機的小主人則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其他人也都有闖禍感,于是此次觀摩唱機暨聽唱片活動戛然而止,大家迅速作鳥獸散。
我真正有機會親近唱機是小學五年級暑假生病住院那段時間。小兒科病房有臺電唱機,我是病房里的孩子王,無形中唱機成為我的禁臠,顛來倒去地播放那十幾張唱片成了我病中的樂事。所謂“自動”電唱機,就是一移動唱臂唱盤就開始旋轉,唱臂移到唱片邊緣的位置會自己徐徐落下,一面放完,唱臂又會自動抬起歸位到擱架上。病房那臺唱機許是出了問題,全得手動,且人得看著,不然唱片放完了唱針突然快轉幾圈就出軌,沒頭蒼蠅似的在唱片上亂顫。唱針是從外往里轉,越到后面轉得越快,要將一曲聽完而又不讓越軌的事情發生,并不遲不早地將唱臂抬起,真還不能分神。開始播放時則要能讓唱針不偏不倚落在唱片最外的軌道,轉動之中又要輕拿輕放,全是細活。
也是從那時起,我對唱片有了一種無言的喜好。起先可說是物質性的,那些細密的唱紋讓人覺得無比神奇,我會對著光亮,看那一圈一圈密密匝匝排列的紋路,仿佛面對神奇的圖案。均勻排列的唱紋之間還可看出一些明顯稍闊的道道,那是曲與曲之間的間隔,在我的想象中,那是劇場座位之間的過道。我后來可以讓唱針準確地落在間隔帶上,聽任意一首想聽的曲子,而不必從頭開始。
唱片之間其實還有唱紋疏密的不同,以每分鐘轉的圈數劃分,通常分為78轉、45轉唱片,還有一種是33轉的。唱機上有個選擇開關,轉速選得不對則發出的聲音怪里怪氣。小病友中有調皮搗蛋的,瞅個空子就愛故意開錯速度,為唱機發出的怪聲莫名興奮。既然我以唱機托管人自居,這種事情通常是不允許發生的,盡管我自己時而也會搞類似的惡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