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過境遷:提前懷舊四編
- 余斌
- 1256字
- 2021-08-30 18:36:00
不“作”不成“文”
不知道現在大學的文學院還有沒有作文課,我讀本科時,我的學校里是有的。我倒也沒怎么反感,因為并不知道大學的課程設置該是怎么樣,但是總覺得該和中小學不一樣吧。其實也沒什么不同,只是不叫“作文”,叫“寫作”。并不操練什么特殊的文體,還是“記敘文”“議論文”之類,像是中學的延續。老師也未見得高明,因為都不是干這個的,原本都有自己的專業。我只記得一位老師上課不看學生,習慣性眼望天花板,大家背地里笑話,說他的教案好像寫在了天花板上。
和過去唯一不同的,是先來了一次考試,成績優秀者這門課可以免修。大概是因為那兩屆學生中,不少人是歷練過的,在各自單位都是舞文弄墨之輩,不必再過一遭。一場考試下來,自然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其實也沒什么好愁的,未過關者不過是上一遍課而已。問題是年齡大者或者自我感覺不錯者臉上有點掛不住。我有個日后寫小說寫出了名堂的好朋友尤其有理由感到沮喪,他出身寫作世家,且已立志要吃寫作這碗飯,偏偏這回得了一個“中”。全班五十幾人,非“優”即“良”,得“中”的僅二人,差不多等于被拎出來示眾。
我沒過關很正常,好像班上有兩位搞兒童文學已然小有名氣的同學也未能免修。我對那次考試記憶猶新,是因為直到現在,我還會因交上去的那篇文章感到害臊。
我的文字操練,是從“大批判”“小評論”“講用稿”之類開始的,它們構成了“文革”年間的主流文體。除此之外,從小學到中學,記憶中我好像就沒寫過幾篇正經作文。待高考恢復,各種補習班出現,考文科的人便有了一番作文的強化訓練。我上的補習班設在南師大,據說是最好的,講課的清一色是大學老師,范文則多成后來作文的“經典”。
階梯教室里坐得滿滿當當,足有兩百號人。對于我們這樣此前作文模板非報紙社論即先進事跡報道的聽眾,聽老師講楊朔等的文章,簡直就是接受洗禮啊。到現在我都還清晰地記得,有位老師如何口沫橫飛講楊朔《雪浪花》里浪花咬礁石那個“咬”字;另一教師講魏鋼焰“指揮棒一跳一個巨浪,一甩一個浪花”一句,不僅是眉飛色舞,簡直是手舞足蹈了。當然,不論哪個老師,對楊朔等作家的“形散神不散”,還有卒章顯志的結尾,必是大談特談。
經此一番洗腦,不管此前知不知道,楊朔等作家都迅速成為我們的作文偶像。我那篇應試的作文就是這路數的一次低仿。我們的題目是“當我走進南大的校門”之類,不言而喻,是要寫終能上大學的心情,寫神圣感、自豪感如何油然而生。與我很多發奮的同學不同,我實在是懵里懵懂參加高考的,考上了,自然覺得面上有光,也就僅此而已。那幾天恰好把校徽弄丟了,費了半天勁兒才找到。失而復得的欣喜固然要大肆渲染,關鍵是“升華”:校徽是個象征,于是乎當代大學生的使命、責任等,都隨著校徽的失而復得進入我的意識,這個小事件儼然成為“覺悟”的一個契機。
我已記不得怎樣起承轉合,反正是無限上綱、小題大做吧。有個同學為作文頗費思量,看了我的,不以為非,說:有這么個事,后面點題就順了。——倒好像沒有攤上個波折頗感遺憾,我則撿了個大便宜似的。
可見以為作文就應當這樣的不止我一個:不“作”不成“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