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過境遷:提前懷舊四編
- 余斌
- 2398字
- 2021-08-30 18:35:59
千奇百怪盜版碟
我趕這場熱鬧遲了點,固然是因到一九九六年才攢夠錢買了激光唱機,也因初期的盜版碟市場上,古典音樂比較少見。有意思的是,膠木唱片從未聞盜版一說,磁帶有盜版,也遠不像光碟的盜版那樣欣欣向榮,或許是因為數字化產品復制起來容易多了吧。我開始買光碟的時候,南京的盜版碟買賣還不像后來那樣遍地開花,所知者大多集中于“長三角”一帶。“長三角”這名字,在南京人口里是和“軍人俱樂部”混著說的。“軍人俱樂部”屬南京軍區,一個很大的院子,里面有電影院、籃球場、游泳池,原來是不對外開放的,七十年代末對外開放了。記得有段時間我頻頻到那里看“內部片”,還去過那里新建的溜冰場。后來也許是要搞創收,部隊將院里大多數地方出租了,先是建材市場,后成其他市場,都沒搞下去,最后成了圖書批發市場,“長三角”即因這市場得名,有人說是因為面向長江三角洲,有人說因為那片區域呈三角形。
不知碟店為何傍上了圖書市場,反正那兒有好多家。我原先去“長三角”都是奔書去,后來就有點移情別戀的意思,逛碟店花的時間越來越多。那些店有的是專營光碟,有些則是捎帶經營。碟分幾等,每一盒上都貼著價格標簽,這標簽多半是障眼法,不作數的,買家賣家彼此心照不宣,我想市場執法人員也是如此。不過店主也會對買的人堅稱,有一些“絕對是正版”,基本得維持標簽上的價格。
如何鑒別正版、盜版對我而言一直是個謎。以我的占有欲和與之不相稱的“財力”,我不可能是一個盜版碟的堅定反對者,之所以要做真偽之辨,不過是不想掏了正版的錢買了盜版。只有某張碟實在想要又無盜版的情況下,我才會咬咬牙掏錢。無他,太貴。其時一張盜版也要二十多元錢,比正版的膠木唱片還貴。當然,你若做這樣的比較,小老板會不屑地說:“師傅啊,搞搞清楚噢,兩個級別呢!”同時對方還要擺事實講道理,告訴你盜版和正版相比其實一點不差,雖然在攛掇你買他的所謂“正版”時,自然又另有一番說辭。
怎么可能一樣呢?不說內里,彼時盜版光碟就像盜版書一樣,水平還相當低,質量之差一望而知。不說內里,單是拿在手上的分量就不一樣,正版的厚重,盜版的輕飄,且塑料盒很少能夠開合自如,封面的用紙、印刷一塌糊涂,碟上刻印的字也不清楚。話說回來,一般情況下,這樣的光碟人家也沒想冒充正版。有時候店主一邊守著店面,一邊就拿著一沓封面往塑料盒里塞,就是說,店主們常常是從販碟的那兒批來一批裹著封面的碟,又從做塑料盒的那兒進一摞盒,就地分裝。碟和封面不能再分離了,特別是碟上和封面上全是洋字碼的,分開了絕對對不上號。
這些也就罷了,最糟糕的還是光碟本身。劃痕一類的硬傷好辦,買時注意一點即可,一些內傷、暗傷看是看不出來的,固然你可以要求試聽,但你不能從頭聽到尾,就算你有這工夫,也還是防不勝防,因為有可能你是要買只雞,結果拎了只鴨回去。正版碟再不可能有的千奇百怪事,在盜版碟那里都有發生的可能。倘你是個超脫到凡事都可以當故事聽著樂的人,那些個離奇的錯可以讓你樂不可支,就像看到糟糕的學生在語文課上造出千奇百怪的句子或做出異想天開的成語解釋時那樣。無奈你是當事人,沒有這份灑脫,有時還要被氣得七竅生煙,沒處發泄。
少上一兩首曲子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比如有張斯特恩的小品集,封套、碟上都分明寫著二十一首,但聽下來只有十九首,后面的兩首不翼而飛。其中之一是門德爾松的《乘著歌聲的翅膀》(又譯《歌之翼》),我想這倒真是“切題”,當真就飛得沒影了。錯軌也是免不了的,放到某處就原地打轉,重復著來,神經錯亂似的,伴以不正常的咔咔聲。有人說拿碟迎著光細看,可以看得出來,我沒這本事。相比起來,更讓人哭笑不得,也最讓我憤憤不平的是張冠李戴,名與實不相合,牛頭不對馬嘴。有時是封面和碟對不上號,有時是碟上的信息與碟的內容對不上號,有時是封面和碟上的信息與碟的內容完全不相干。比較熟悉的曲目好辦,聽聲知其所指也就罷了,較冷僻的曲目,聽來聽去,無法“還原”。熟悉與冷僻也是相對的,對資深樂迷而言也許耳熟能詳的,在我這初級愛好者聽來會是相當陌生,何況買回的多半都是未聽過的,叫我如何去對號入座?
要是識譜倒又好了,卻又不識。一度我曾抱了一套古典音樂鑒賞的入門書,邊聽邊翻看,希望發現聽到耳中的與書里對某首樂曲的描述若合符節。有一次我真還有所斬獲,對出了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過后跑朋友那兒去印證,果不其然。當時的興奮,像是猜出了斯芬克斯之謎。但這樣的概率太小了,能有好運對出也是三重奏的形式提示了尋找方向,而《大公三重奏》又太有名。更多的時候,沒有曲名、作品編號,不知作曲家為誰,所有信息全錯,你好比拿了錯誤的地址去尋人,豈不是等于大海撈針?有些錯是一聽便知的,比如碟上寫著“貝多芬大提琴協奏曲”,一聽卻只有大提琴、鋼琴,根本沒樂隊的聲響。又如碟上分明說是海頓的交響曲,及至往CD機上一放,忽地一個花腔女高音冒出來,讓你莫名驚詫。這是確知其錯的,還有的感覺不對,比如說寫的是舒伯特的,聽著怎么也不像,卻不敢肯定。說不定錯得更隱蔽的還有,就那么信以為真地認了。是故我的碟里頗有一些未解之謎,就像公安局里破不了的積案。有幾張內容成疑的碟,很是動聽,聽了一遍又一遍,好比一個人,我可以向你相當細致地描述他的長相,但就是不知道他是誰。
很后悔有張碟在搬家時弄丟了,不是因為它的版本如何稀罕,而是因為它錯得很“奇葩”。忘了具體是什么曲目,但肯定是勃拉姆斯的室內樂,奇的是中間夾帶了斯美塔納的一個管弦樂小品。唱片公司灌錄碟片凈有做種種“截搭”的,但總有某種理由,比如雖是不同作曲家的作品,卻由同一樂團或演奏家演奏,或是樂曲雖屬不同類型卻出自同一作曲家之手,等等。若是這樣的集錦式“截搭”倒也罷了,那張碟分明是專集,卻詭異地在中間出現了斯美塔納的曲子,后面又回到勃拉姆斯的奏鳴曲。在我想來,盜版總是整張地復制,難道做盜版的還有興致自己編輯一番?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算哪一出呢?這又是個不解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