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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麗萍今年25歲了,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她也有女人的心事,也有自己的夢,自己的追求。可是,自己的心事能對誰言?只能藏在心底。她從小在吉林延邊汪清長大,是個典型的東北姑娘,有東北女人的漂亮,也有東北女人的直爽性格。她兩歲時,父親在抗美援朝戰場上犧牲了;7歲時,又傳來了姐姐在甘肅鏡鐵山探礦時犧牲的消息。父親犧牲時,她尚不記事。姐姐犧牲的消息,是姐姐的未婚夫金昌浩帶回來的,他同時拿來了姐姐的遺物。她記得當時的場面:金昌浩撲通一聲跪在母親面前,眼含熱淚地說:“媽媽,淑娟犧牲了,雖然我倆還沒結婚,但我這一輩子就是你的女婿,小萍就是我的親妹妹。我會給你養老送終,把小萍撫養成人,讓她繼承姐姐建設西北的遺愿。”從此,媽媽就接受了這個朝鮮族女婿,她也就有了這個多情多義的大哥。金昌浩說到做到,就像親兒子一樣照顧媽媽,像親哥哥一樣呵護萍妹。每次探親回來都住在苗麗萍家里。幾年后,金昌浩報名參加酒鋼建設,來到茫茫戈壁嘉峪關。雖然離得更加遙遠,但對苗家母女的照顧并未減少。他讓弟弟每天去一趟苗家,幫助干些家務活,也守護母女倆不受欺侮。每月的工資除自己留用一部分,剩下的分成兩份,一份寄自己家,一份寄苗家,一直到苗麗萍中學畢業參加工作。就是靠這些資助,苗家母女才衣食無憂,苗麗萍才順利讀完中學。苗麗萍面臨畢業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延邊屬于邊疆,局勢很亂,金昌浩就從嘉峪關趕來,托已成家的弟弟照顧苗母,他把苗麗萍領到酒鋼,酒鋼正好籌建“三九醫院”,就找人把苗麗萍安排到醫院當了一名護士。1966年8月實行“工改兵”,成立02部隊,金昌浩和苗麗萍都穿上軍裝,成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一員。老金分到支隊工程科,苗麗萍到了衛生隊。那時老金33歲,苗麗萍才17歲,兩人以兄妹相稱,來往依然密切,老金就像對親妹妹一樣呵護著苗麗萍,苗麗萍像對親哥哥一樣尊敬和依賴著老金。她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褪去稚氣一天天漂亮起來,引得周圍的男兵們注目。星期天節假日,苗麗萍就到老金的宿舍或繪圖室,或幫他洗衣服,或在繪圖室看老金繪圖。在苗麗萍這個少女的心目中,金大哥不僅是好人,而且是完人,他多才多藝,完美無缺,專業領域的工作拿得起,放得下,其他方面也不含糊。朝鮮族能歌善舞的基因,在老金身上有充分體現,會唱朝鮮族歌,跳朝鮮族舞,還會吹洞簫,彈伽倻琴。他不僅會繪圖,還會繪畫,畫的工人、農民、學生等活靈活現,形象逼真。他還給苗麗萍畫過一張,那是她穿軍裝之前穿工裝照的,身穿白大褂,手托藥盤,一臉稚氣透露著活潑。她把這張畫珍藏起來,作為自己“青春的記憶”。老金常年一個人,生活自理能力很強,自己補衣服、縫被子、織毛衣,還極講究衛生,每天都把內務搞得整整齊齊,物品擺放得井井有條。在繪圖室,老金的桌子上是最整潔的。苗麗萍愿意和老金待在一起,看他制圖、繪畫、織毛衣,或聽他吹洞簫、彈伽倻琴,有時也會伴著旋律翩翩起舞。老金話不多,說話語言溫和,分析問題條理清楚,重點突出,一下子就能抓住要害。這也是苗麗萍愿意和他交流的原因。老金身上這一切,都得到少女苗麗萍的欣賞。但她更欣賞的是老金的有情有義有擔當。老金和姐姐并沒有結婚,但就是因為一句托付的話,因為一言承諾,就把照顧母女倆的責任承擔起來,一擔就是十多年,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這是一個講情義的人,這種情義是因為對姐姐刻骨銘心的愛,是一點一滴匯聚起來的,就像一條一條溪流,最后匯聚成一條大河。這條河不是自然的河流,而是心中的河流,這個河流在心中流淌,時刻拍打著一個少女的心。苗麗萍情竇初開時,愛上的第一個人就是老金,她的親姐夫。在睡夢中,老金的面孔經常閃現,有時還有渴求讓老金擁抱撫摸的欲望。節假日若見不到老金,她會郁悶惆悵,見面分別后又有點戀戀不舍。在反復認真思考后,她確認自己愛上了老金。內心涌上來羞怯,但并不特別難為情。她這樣想:雖然年齡相差十多歲,但年齡不應成為相愛的阻礙;雖然老金是自己的姐夫,但他和姐姐并沒有結婚;即使他和姐姐結婚了,姐姐犧牲了,自己和老金結婚,照顧姐姐的心上人,也是理所應當的,姐姐若在天有知,應該是會贊成的。再說歷史上現實中妹替姐嫁、姐妹易嫁都多有發生,有的還傳為佳話。想想這些,少女苗麗萍心里坦然了,但她把對老金的愛藏在心里,只字未吐,因為她覺得自己論水平能力學歷都配不上老金,老金是大學生,自己才是初中生;老金是副營職干部,自己只是個“小護士”;老金是“技術大拿”,自己只會在病房發藥打針。這種距離感,使她把心中的愛緊緊密封起來,并成為她努力成長改變現狀的動力。
自然,苗麗萍對金昌浩的愛是一種單相思,老金是不知道的。他始終把自己和苗麗萍的關系定位為兄妹關系,絕無任何邪念。苗麗萍一點點長成成熟女人,就像看著延邊的蘋果梨一天天成熟,先是棗粒大一個果兒,漸漸長開,像沙果一樣大,后來就長成拳頭大,表面由青變黃,黃里透白,白上抹上一抹紅暈,如少女的粉腮。老金對越來越漂亮的苗麗萍的欣賞,是兄長對妹妹的欣賞,是欣賞美,就像看一幅畫一樣。他和苗麗萍的交往,別人是有議論的,這一點老金猜得出,也聽到過。但他從不表白,也不辯解。他認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沒有必要去費口舌。他是一個我行我素、不管別人品評的人,誰愛說什么,讓他說去吧,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使苗麗萍越變越漂亮,引人注目,那也和以前一樣與之交往,這樣做,老金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用這種方式擋住別人對苗麗萍的覬覦。女人越漂亮,越會引起別人關注,也會惹出是非、掉進陷阱。小萍人生經驗不足,也許難以處理。有人認為她和老金有特殊關系,就會望而止步,會心有悸怕。老金以“護花神”的面目出現,確實讓苗麗萍少惹不少是非,把精力用到學習和工作成長進步上。這就是金昌浩要的效果,他內心為之高興,甚至是自豪。不過這一切都是他自己內心想的,從來沒有和苗麗萍交流過。他盤算等苗麗萍提干后有了解決婚姻問題的條件,他就疏遠她、離開她,或利用自己的人脈資源,為苗麗萍介紹一個如意郎君。因為苗麗萍思想積極進步,工作中表現優良,被推薦上了西安第四軍醫大學,老金這才放了心。麗萍已是一名大學生,更加成熟起來,有了把握自己和分辨是非的能力,自己就不用太為她操心了。再說兩人分隔千余公里,想關心也關心不上,只保持著書信聯系。看到這一切,人們的議論也漸趨沉寂。
老金的心是放下來了,苗麗萍的心卻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上了四軍大,接觸的戰友更多,學到了知識,眼界更加開闊。西安又是一個古老的大都市,校里校外的浸潤讓她對事物的認識更深刻、更全面,對性、愛、愛情有了自己的看法,雖然那時不能公開討論,學醫科的大學生們對此是不回避、不掩飾的。他們比別人更懂得這種事情的奧妙。不公開討論的內容,大家也心似明鏡,就好像“地火在燃燒”,來自人性的東西,是難以撲滅的。班里學員年齡參差不齊,來自全軍各個系統。優秀人才匯聚,一些人開始“就地取材”,為自己物色對象。一些人把目標鎖定苗麗萍,有寫紙條的,傳信的,寫愛情詩的,苗麗萍都無動于衷,她說自己已有對象,在嘉峪關基建工程兵部隊。漸漸地,來踅摸她的人就少了。
上了四軍大以后,自己獲得了成長進步,還在學校入了黨,畢業后即可提為干部,苗麗萍認為自己和老金的差距縮小了,有了愛的“資本”,對老金的愛可以表白了。
入學的第三年夏天,老金到西安出差,辦完公事后,去四軍大看望苗麗萍。兩年多不見,苗麗萍愈發艷麗漂亮,就像東北大地上的一株紅高粱,健壯豐滿,盎然吐艷。兩人一起游覽了大雁塔、小雁塔,中午在老金住的旅館旁邊一個不大的飯店就餐。老金見到萍妹格外高興,就點了幾個硬菜,每人要了一碗羊肉泡饃。菜上來了,苗麗萍對老金說:“金哥,我要喝酒!”
老金一下子愣住了:第一個愣,是苗麗萍不再稱他“姐夫”,而是稱“金哥”;第二個愣,苗麗萍怎么學會喝酒了!老金是朝鮮族,喜愛喝酒,以前兩人在一起吃飯時,都是老金一人喝,苗麗萍在一旁看著。她不喜歡酒,也不理解那么辣的東西男人們怎會那么喜歡。現在竟然學會喝酒了。
老金高興了:“看來你在學校收獲不小,不僅學到了知識,還學會了喝酒。今天咱兄妹倆喝個痛快!”說罷,點了一瓶西鳳酒。西鳳酒在西北是上檔次的,價格也不便宜,難得萍妹有興致。他又點了一盤油炸花生米,作為下酒菜。花生米上來,酒瓶也打開了,老金給每人倒了一杯,又把花生米舀了一小勺放到麗萍的碟子里。
苗麗萍來了幽默勁,指著碟中的花生米說:“金哥,你知道這道菜的名字嗎?”
老金說:“不就是花生米嘛!”
苗麗萍說:“不對,這就叫戰斗(豆)到底!”
老金哈哈大笑:“萍妹越來越幽默風趣了!今天咱倆就喝個透,我奉陪到底!”
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杯又一杯,兩人邊喝邊聊分別以后的情況。此時,苗麗萍的母親已過世,她就剩下眼前這一個親人了。老金是看著苗麗萍長大的,看到她如今如此漂亮文雅,如此有出息,酒就喝得更順暢更有滋味了。
兩人也聊到各自關心的問題。老金說:“麗萍,在學校如有合適的男同學,可以考慮自己的婚姻大事了。有追求你的人沒有?”
麗萍說:“有,我告訴他們,我在嘉峪關部隊有對象了。”
老金瞪著一雙眼睛說:“誰?我怎么不知道?你從來沒跟我說過呀!”
苗麗萍說:“這個人你認識!”
“我認識?是機關的,還是連隊的?什么情況?”老金急于知道,他太把苗麗萍放在心上了。
苗麗萍說:“不說了,喝酒,喝酒!”
老金有點兒難過地說:“萍妹長大了,與哥生分了,連找對象這么大的事都不告訴我!”說完,一仰脖把一杯酒喝了進去。又自個兒倒了一杯,接著喝了進去,看來是有點生氣了。
苗麗萍也跟著喝了一杯,因為喝得猛,被嗆得咳嗽起來。老金過來給她捶了幾下背,又倒了一杯開水說:“不能喝,別逞能。你不愿告訴我就算了!你是大姑娘了,有自己的心事了。以后自己照顧好自己,找個對象好好相處,成個家,金哥就放心了!”
苗麗萍哪里會喝什么酒,她是想借酒蓋臉,說出埋藏在心底的話。喝了幾杯就有點兒不勝酒力,說話也有點醉意了:“我不告訴你,是害怕把你嚇一跳!”
“嚇我一跳,這人是三頭六臂嗎?是天仙超人嗎?不就是嘉峪關咱們部隊的一員嗎?他是誰?”
苗麗萍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臉上騰起一片紅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老金放下酒杯,朝前后左右看了看,除了服務員,就是幾個低頭吃羊肉泡饃的人,哪有什么精精神神的年輕人?他疑惑了。
苗麗萍說:“看什么看呀,金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老金愣住了,沒反應過來:“找我?找我做什么?我不就在這里嗎?”
苗麗萍笑著說:“我姐不知怎么會看上你這么個憨包,長著榆木疙瘩腦袋,我要找的對象就是你,我要嫁給你!”
老金用手摸摸苗麗萍的腦門說:“喝高了,喝高了吧?”
苗麗萍說:“是喝高了,喝高了才這么說的。”
老金聽苗麗萍這么說,知道她說的是醉話,就不再勸她喝酒,草草吃完飯,就準備回旅館休息。這時苗麗萍已有醉態,連自個走路都有點兒困難,老金連扶帶架,把她弄到自己的房間,想讓她喝杯茶,醒醒酒,再送她返回學校。苗麗萍說她請了一天假,晚上熄燈前要趕回學校。
沒想到進了房間,苗麗萍就一頭栽倒在床上,有點不省人事了。老金用手放到她鼻前試試,感到呼吸正常,看來真的是喝酒喝多了。她從來不喝酒,今天不知怎么來了邪乎勁。弄成這個樣子,老金始料不及。他給苗麗萍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頭柜上,又給她蓋好了被子,便坐到另一張床上去。也許是累了,也許是醉了,他不知不覺地歪在床上睡著了。
老金不僅睡著了,還做了香甜的夢。他夢見了苗淑娟,夢見了苗淑娟千里迢迢來和他相會,多時不見,兩人緊緊相抱互訴衷腸。苗淑娟比在以往的夢中都主動,她無限柔情,要與自己共度良宵。他感到一個溫柔如水的女體在貼近自己,用雙手緊緊摟著自己,一會兒又松開來在他身上撫摸。他有點情不自已,嘴里喃喃喊著“淑娟,淑娟”,盡情享受著無比的快樂。就在他渴望進一步深入享受時,夢醒了。睜眼一看,自己懷里確實有一個女人和自己擁抱著,但不是淑娟,而是麗萍。苗麗萍的手緊緊摟著他,兩只乳房緊緊貼在他的胸前,嘴里喃喃地說:“金哥,金哥,我要……”
老金突然像腳上落了紅炭塊一樣,欲一跳而起,無奈苗麗萍抱得太緊,他一時無法掙脫,就邊掰苗麗萍的手邊說:“麗萍,你這是干什么!快松手!”但無論怎么掰,苗麗萍就是不松手,兩人在掙脫與反掙脫中從床上滾落到地下。苗麗萍死不松手,老金又怕大聲說話被別人聽見,只好低聲相勸。兩人就頭并頭靠著床幫,手握著手對話交流。
老金:“你瘋了!你這是干什么?”
麗萍:“我愛你。除了你,我沒有愛過任何人。”
老金:“昏了頭,我是你姐夫!”
麗萍:“什么姐夫?你和我姐沒結婚。”
老金:“我比你大十六七歲。”
麗萍:“我不嫌。”
老金:“我不能這么做!”
麗萍:“你不喜歡我?”
老金:“喜歡。但喜歡和愛不是一回事。”
麗萍:“在我看來就是一回事!”
老金:“我喜歡你,也愛你,但我不能接受你的愛!”
麗萍:“這是為什么?”
老金:“我答應過你姐,照顧好她的母親和她的妹妹,我最后把她的妹妹照顧成了自己的妻子,這合適嗎?”
麗萍:“是我自覺自愿的。”
老金:“萬萬不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照顧就是照顧,絕無私心。我如果娶了你,讓我怎么跟你姐姐解釋?讓我給鄉親們如何交代?我還有何臉面活在世上?”
麗萍:“金哥,臉面就那么重要嗎?我是真心愛你,想和你度過一輩子呀!這種愛還抵不過臉面嗎?”
老金:“這不是臉面的問題,這是做人原則問題,我如果和你結婚,就說明當初幫助你們時就有私心,甚至心懷叵測。踐行諾言,完成你姐姐的托付,這是我的初心,這個初心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我不愿落個貌似君子實則利欲小人的名聲。我知道你是真心的,但我若應允,將把自己置于何地?我還有何臉面再見家鄉父老?”
苗麗萍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淚從眼眶里涌出,在臉上匯成小溪,聲音也逐漸由小到大痛哭起來。老金一手給她擦眼淚,一手去捂她的嘴,擦著捂著,也動了感情,流著眼淚說:“萍妹,你的真情,哥哥收下了。這一輩子沒有緣分,若下輩子再遇到你,我一定娶你為妻!”苗麗萍哭得更痛了,眼淚像決堤的小河一樣流淌。
兩人就這樣坐在地上,依偎著交流著。看天色將暗,苗麗萍的酒已醒了,也快到了歸隊的時間,老金先站起來,用雙手把苗麗萍從地上拉起來,說:“快去外面水池洗洗臉,一會兒我送你回學校。”
老金送苗麗萍回學校,在第四軍醫大學門口目送著苗麗萍的背影消失,他轉身回旅館辦了退房手續,直奔西安火車站,買了一張站票上了西去嘉峪關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