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亮船
- 商王武丁與婦好(1-5卷)
- 仰韶子
- 24153字
- 2021-09-01 10:02:11
1
這天晚上,天高氣清,月耀清輝。
子畫全副武裝,沿著既定線路,在王宮內(nèi)巡邏。
禁軍夜巡王宮,須結(jié)伴而行。不知何故,子畫這回卻是孤身一人。
好在王宮雖占地闊大,建筑物數(shù)量并不多,且分布疏落有致,巡視一圈并不費力。
巡至宗廟,拐角處乍現(xiàn)一個人影!
子畫嚇一跳,定神看去,竟是早晨在黑風(fēng)林中救下自己的蒙面女子。
月夜之下,女子身材益發(fā)高挑挺拔,一頭烏發(fā)卷卷地披散下來,英氣逼人,一雙明眸更是澈似寒泉,星輝蕩漾。
親近感瞬間攫住子畫。剛想迎上前去,不料女子手中多出一副弓箭,張弓搭箭,瞄準(zhǔn)了自己。
多年練就的身手使然,子畫條件反射地剎住步子。但旋即,親近感戰(zhàn)勝了恐懼感,迎著箭鋒,他著魔般地靠了上去。
女子似有深仇大恨,毫不猶豫地松開弓弦。“嗖”地一聲,利箭脫弦而出,撲面而來。
子畫心中閃念,被這箭射中該是莫大的幸事!意念是要張開雙臂擁抱這奪命一箭,身子卻不聽使喚,迅速側(cè)避,利箭從耳畔呼嘯而過。
王宮內(nèi)禁止走馬,恍惚間,子畫卻已坐在馬背之上。馬蹄踏在王宮地面的石板路上,馬身上下起伏,奪命奔逃。
奔著逃著,也不知怎地就離開了王宮,置身鱗次櫛比的建筑群中。原來是宅邸林立的貴族居住區(qū)。平日里車水馬龍的貴族區(qū),此時卻空無一人。
子畫縱馬在前,女子騎馬緊隨其后,不時射出響箭,從子畫耳側(cè)擦過。
子畫心亂如麻,直覺告訴他要停下來,唯恐跟失了少女。手腳卻根本勒不住坐騎,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顛簸奔逃……
突然,坐騎一腳踏空,人馬猛地一顫……
然后就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安然無恙地躺在家中,少女蹤跡皆無。
月華似水,肌膚微涼,地蟲吟唱,倦鳥呢喃。
翻身坐起,赤足推門而出。
但見天際線垂得極低極低,隱沒在潮汐般洶涌起伏的草木叢中。
這司空見慣的藍黑色夜幕,竟讓子畫窒息得喘不過氣來。與夢魘中的奪命利箭失之交臂,竟憤懣得他渾身顫栗,又不知向誰發(fā)泄。
于是,干脆以大地為席,仰面躺在茵茵的草地上。
滿天繁星俱是淚眼,無數(shù)淚眼凝視這茫茫大地,凝視大地上的這個人。
漸漸,漸漸,心緒一點點平靜下來,滿天星斗也不再光耀刺眼。
漸漸,漸漸,心神一點點入定,領(lǐng)悟到那一顆顆星斗,便是一枚枚巨型的蝸牛,無不沿著自身的特定軌跡,不動聲色地在天穹挪動。
漸漸,漸漸,洞察到移動的不僅是群星,整個天穹都在不動聲色地旋動著……
偶有流星劃過天穹,留下一道淺淺的瘢痕,轉(zhuǎn)瞬消逝。
是誰離開了人世,向遙遠的天堂飛升?
還是有誰降臨人世,肩膺著偉大天命?
漸漸,漸漸,發(fā)現(xiàn)璀璨群星中,有一顆星的軌跡迥異其他,光亮度每隔一段時間便成倍地增強。
漸漸,漸漸,這顆星脫離了萬斛珍珠般的星群,也擺脫了廣袤深沉的夜空,逐漸顯露出自身的形狀——竟是一輪彎月般的船型!
子畫驚得從草地上站立起來,無比詫異地看著這艘通體發(fā)光的“月亮船”由遠及近。
“月亮船”越來越大,最后竟有真船大小,以聞所未聞的速度,從頭頂掠過,朝著大邑商南方略偏西的方向,飛旋而去。
船身后面,留下一道長長的、明亮的光帶,令群星黯然失色。
許久,許久,光帶的痕跡才逐漸淡去,天空重新恢復(fù)了億萬星輝。
此時此刻,同樣目睹“月亮船”臨近又遠離,并為之深深驚駭?shù)模抢暇恼粕厦髦槊烙瘛?
老井伯?dāng)y一子一女入住大邑商驛站,時間還不滿半天。
老井伯已多年未到大邑商。
這些年來,井方與大商總有些磕磕碰碰。再次置身大邑商,老井伯的心情自是有些復(fù)雜,卻強制自己保持淡定,在房間里安坐如山。
美玉生平第一次來到大邑商,內(nèi)心更是惴惴不安,卻也只能學(xué)父親,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
其弟美璋則一如既往地貪玩,早已不知出溜到哪里去了。
黃昏時分,突聞通報,甘盤大人來訪。
老井伯措手不及,忙帶著美玉出門恭迎。
老井伯與甘盤雖然同朝為官,彼此卻不十分熟悉。萬料不到,素不相熟且如日中天的甘盤大人,竟然極力促成大商與井方聯(lián)姻。
新王甫登大寶,后宮猶自空虛,由甘盤親自主導(dǎo),首選聯(lián)姻井方,怎不叫人詫異又感激!
賓主寒喧落座,美玉奉上親手釀制的杏花甜酒。
甘盤穩(wěn)穩(wěn)接過甜酒,淺啜一口,頓覺酒香馥郁、味道醇和,不由贊道:“早聽說小姐文武雙全,沒想到手藝也這樣高超。這酒初嘗只是微澀,這會兒卻有回甘上來了,真是妙哉!”
美玉落落大方,起身答謝道:“大邑商是天下酒都,天下至醇至美的酒品都出自這里,小女手藝粗疏,哪配得上大人的謬獎!”
“配得上,絕對配得上!”甘盤正色道,“小姐不僅制酒是一把好手,老夫祈愿小姐調(diào)教君王也是一把好手。我大商新王天資優(yōu)異、性格醇厚,又熟知民風(fēng)民俗,實在是難得的君王之資!但他畢竟年輕,又不諳宮廷禮儀,加上少年人遽登大位,容易犯下輕狂的毛病……若能得到良好的教導(dǎo)與輔佐,將來定能成為一代中興明主啊!”
未等美玉答話,老井伯已搶先顫聲答道:“甘盤大人言重了,言重了!新王一回大邑商便出手不凡,他的機智、他的膽魄,早已傳遍天下。再加上有甘盤大人這樣的名相輔佐,中興大商是指日可待吶!小女生長于邊鄙小邦,見識十分有限,哪有資格教導(dǎo)新王?!在下感念大人作媒之恩,在此向大人發(fā)下重誓,定與大商共進退!”
甘盤被老井伯的表白震撼,起身答禮道:“我大商衰弱已久,中興大商,愿從井方開始!”
老井伯的雙手,與甘盤緊緊握在一起。
二人重新坐定后,甘盤神色轉(zhuǎn)為凝重說:“聽說近來,西方有異動……”
見甘盤與父親開始談?wù)搰拢烙褴b手躡腳退了出去。
……
甘盤走后,老井伯父女回到各自的房間,閉門不出。
老井伯向來話不多,喜歡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顛過來、倒過去地琢磨事情,直到琢磨得通通透透、一覽無余。
美玉從小懂事,輕易不打擾父親,遇事也學(xué)父親愛琢磨,無事則和侍女相伴。如今大事臨頭,侍女識趣,不來攪擾她,留她一人在屋里想心事。
不知不覺,天就黑下來了。離那個神秘、有些可怕、又有些值得期待的時刻更近了。
星斗滿天,熠熠生輝,但個頭普遍要比井方的小一些。大邑商坐落在低緩的平原上,是離天最遠的地方。
就這樣漫無邊際地想著的時候,那艘奪人魂魄的“月亮船”就不期而至了。
觸覺敏銳的美玉甚至感受到了它那長長的尾翼輻射出來的寒意。
這一刻,她甚至懷疑是否置身魔境。
她感覺益發(fā)孤獨無助。
她需要一個人來傾訴。
老父親顯然不是合適的對象。
她想到了那個將要成為自己男人的“王”。
2
“月亮船”掠過大邑商上空之時,從野象獠牙之下拯救子畫的那兩個蒙面人,正置身于一片浩蕩的湖泊岸畔。
湖對面,黑沉沉是起伏的山巒。
救下子畫后,二人潛出黑風(fēng)林,一路繞村穿林,于黃昏時分到達此地。
大邑商向西數(shù)十里,一路地勢平坦,至此始有山形拔起。
回望大邑商,則完全掩藏于濃霧般的暮色之后,了無蹤影。
“歇會吧,”大漢扯下遮面的頭巾,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方臉。
女子解下頭巾,正是小好,指著對面的山巒問大漢:“那是太行山嗎?”
“不是呢!”男子答道,“這只是太行的一條龍爪……”
“龍爪?”
“太行是條神龍,沒人知道它的頭和尾在哪里。就是它的一條爪子,也足夠讓人驚嘆了!……太行啊,太行!為什么,你要庇護這兇殘的大商,卻不肯給我沚方一刻安寧!難道你是大商豢養(yǎng)的惡龍嗎?”
大漢所言之事,小好雖不明了,卻心有戚戚,不由得悲從中來。
此時天地曠渺,萬物寂寥。漸濃的暮色中,傳來一陣尖利的鳥叫。
抬頭望去,萬點星光中,一個小小的墨點,漸漸消失在大邑商方向。
夜色漸深,但二人睡意全無。與安全感亦步亦趨的,是強烈的饑餓感。這一路倉皇潛行,何曾好好用過一餐飯食!
周遭暮色中,時有窸窣聲響起,草木間偶爾閃過點點綠光。二人都是捕獵高手,知道這是動物的蹤跡,無奈天光太過昏暗,根本無法捕捉。
地氣微寒,二人就地取材,在湖畔濕軟的草地上挖出一個淺坑,又摸黑找來一堆斷木、枯枝和干草,一番努力后,做成了一個小小的火塘。
“這樣不會有事吧?”小好邊剝著撿拾來的野生板栗,邊指著火塘問大漢。
“不會!”大漢以不容置疑的語調(diào)答道,“這荒郊野外的,哪會有人……”
板栗數(shù)量有限,饑腸依舊轆轆。大漢從火塘中抽出一截柴火,從衣角抽出一截麻線,線頭縛上一片嫩樹葉,身子趟進湖水之中。
小好吃驚地看著他,一時摸不著頭腦。
沒過多久,大漢回到岸邊,懷里竟兜著幾條小魚!
小好“噗嗤”笑道:“這樣也能釣著魚?”
“能啊!”大漢爽朗地笑著,“這里地處偏僻,這些魚兒從未被人釣過,傻得很,不用餌食就能上鉤。”
“真是一群傻魚啊!”小好語帶落寞地說,“真是不用餌食也能上鉤的一群傻魚啊!”
說話間,大漢熟練地剖開魚腹,掏出魚腸,用樹枝將魚兒串起來,放在火塘上烤。很快,縷縷魚香飄開。二人分食魚肉,饑餓感始得緩解,便閑聊起來。
“妹子哪里人?”
“我從‘彩虹谷’而來。”
“‘彩虹谷’?”大漢問道,“沒聽說過呀!你們是哪個方國的?”
“從女媧娘娘時候起,我們好族就世世代代居住在彩虹谷中,從來沒有離開過彩虹谷,也不屬于任何方國……”
“那你們是……獨立的……一個小國?”
“怎樣才算是‘國’呢?”小好認(rèn)真地問。
“怎么說呢?……”大漢一時有些發(fā)懵,“‘國’的話,首先要有個王,或者伯呀、侯呀,等等。總之,要有一個人,掌握最高的權(quán)力,所有人都要服從他……”
“我們好族有族長,算是你說的,掌握最高權(quán)力的人吧?但并不要求所有人都服從她……”
“不服從族長?服從誰?”
“服從道理啊!誰有理,就服從誰。”
“這樣啊……”大漢有些尷尬,“‘國’的話,一般都會有一座城邑,是方國的中心。城邑里面,大城套著小城、小城套著伯府或者侯府,一切號令都要從那里發(fā)出。”
“你說的伯府、侯府,就是差點要了我們性命的那種可怕的地方嗎?”
大漢點頭。
“在我們好族,所有人都住在彩虹谷中,根本沒有你說的城邑啊、大城小城啊,更沒有發(fā)布號令、奪人性命的伯府、侯府。我們族中的大事,都在‘大房子’里商議。‘大房子’平時不住人,只在有事的時候,族人們聚一聚,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最后由族長定奪。族長一定是最公道的,誰有理,就聽誰的……”
“這樣看來,你們‘彩虹谷’,還真不是一個‘國’,只能說是一個‘族’。”
“對呀!我們一直自稱‘好族’,從來沒有叫過什么‘國’。”
“那怎么就自稱‘好族’了呢?是因為你們這個族很好么?”
“這就不知道了。聽老一輩說,我們的族名還是女媧娘娘給起的……不過,我們的族,真的很好、很好……”
小好越說,語調(diào)越低,整個人都陷入一種黯然神傷的狀態(tài)。
大漢見狀,連忙扯開話題道:“不談你們好族了,要不要聽聽我的故事?”
小好點頭。
“告訴你,我的家,要翻過太行山,然后一路向北、再向北。順利的話,也要走上十天半個月,才能走到一條叫作‘沚水’的大河邊上。從河岸向河中央突出一大塊平地,我們沚方的城邑,就建在這塊平地上。”
“也就是說,你們沚方,是一個真正的‘國’了?”
“對!我們沚方是一個真正的國,一個真正的方國。我們的城邑,建在沚水中央的高地上,十分高大險峻。沿著沚水,我們還建有幾座小一些的城池……”
“那誰是你們的國主?”
“我父親就是沚方的國主!他是一位伯爺。我父親就是沚方的伯爺——沚伯。沚方所有人都要聽他老人家的命令。誰敢不聽他老人家的命令,就要被關(guān)起來,嚴(yán)重的還要被砍頭!”
“那你父親,一定特別威嚴(yán)吧?”
“當(dāng)然啦!我父親可威嚴(yán)啦!他老人家一瞪眼,就連沚水都要嚇得抖三抖……”
大漢越說越來勁,一派眉飛色舞的興奮勁兒。不料說到此處,突然神色大變,竟毫無征兆地“哇”地哭出聲來,驚得小好手忙腳亂地安撫他。
片刻之后,大漢情緒逐漸緩和下來,繼續(xù)說道:“我沚方地勢緊要,扼守著通往大邑商的要道。多少回,邛方、土方這些強國,派人來我沚方密談,要與我沚方結(jié)成聯(lián)盟,奪回被大商吞并的太行與呂梁之間的平原,我們都拒絕了。大商國力時強時弱,要不是我沚方頂住這幾個大家伙,確保大商西北門戶不失,大商的日子,哪有這么好過!……”
小好聽得似懂非懂。
“可恨它大商,不僅不感恩我沚方,還對我沚方痛下殺手!兩個月前,我沚方西面的強大方國甫方,突然對我沚發(fā)起進攻。我沚方雖然軍力并不孱弱,可對方采用的是偷襲方式,事先派人潛入我沚方城邑,半夜悄悄把門打開。趁著黑夜,他們攻進內(nèi)城,殺死我父親,劫我為人質(zhì),還擄走我沚方數(shù)百人口,作為戰(zhàn)俘……”
“是大商的命令?”
“是的!”大漢道,“甫方與沚方,路途雖不遙遠,但一個在山里,一個在平原,幾百年也不會碰一次面,哪有戰(zhàn)爭的動機?況且那甫伯也說明白了,大商指責(zé)我沚方勾結(jié)西方強國,意圖動搖大商對這片平原的控制權(quán)……”
“我們也是這樣,”小好悲傷道,“想打就打,然后給個荒唐的理由。”
“這都是我的罪過!”大漢一聲嘆息。
“怎么會是你的罪過?”小好不解地問。
“我父親早就提醒過我,凡事不要做絕。可我年輕啊,什么都不懂,做事由著性子,從來不計算后果。天意懲罰我啊!是我,害了父親,害了沚方百姓!”
見小好一臉迷惑,大漢解釋道:“我叫沚聝。‘沚’是沚水的沚,也是我們氏族的稱號。‘聝’是我給自己起的名字,什么意思呢?就是割下敵人的耳朵,用繩子串起來,用來展示自己的戰(zhàn)利品……”
小好心中猛地一凜,身子下意識地向后縮了一縮。
“最多的一次,我一下子割了兩百多只耳朵,串成一串項鏈,在脖子上繞了好幾圈,得勝回朝。那一天,整個城邑都轟動了,男女老少紛紛涌上街巷,成百上千只眼睛都盯著我的脖頸瞧吶!那一天,我心里甭提多驕傲了,覺得自己是比父親更偉大的英雄了……原本想著父親肯定會設(shè)宴為我慶功,可那天晚上,根本沒人來通知我赴宴。我等了再等,實在等不下去了,就直接跑去找父親。父親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滿臉憂愁的樣子,告訴我說,占卜的結(jié)果,由于我殺戮過重,將會給沚方帶來災(zāi)禍……”
“看來,你父親是對的!”小好說。
“是的!”沚聝道,“現(xiàn)在我是懂了。但那一天,我氣壞了,甩手離開內(nèi)城,直接回了私宅。我滿腦子想的是,父親也曾是沚方的英雄,沚方大街小巷,到處都在傳誦他的赫赫戰(zhàn)功。可他老了,無法帶兵打仗了,眼看著兒子比他還厲害,殺死的敵人比他還多,他心里一定不痛快……”
“所以,你后來就沒有收過手,也沒有收斂過割人耳朵的欲望,是嗎?”
“是的。對那時的我來說,父親越表現(xiàn)出妒忌的樣子,我就越感到驕傲。我很享受這一切。真的,我很享受自己一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敵人就捂著耳朵、一臉驚恐的樣子;我很享受每次凱旋而歸,脖頸上掛著沉甸甸的人耳項鏈,血把背上的坐墊都浸透了;我還很享受父親漸漸疏遠我,帶著絕望的眼神看我的樣子……我無所畏懼啊!父親再怎么對我不滿,沚伯的爵位還是得傳給我。我的那些個兄弟,哪一個能鎮(zhèn)得住邛方和土方?”
“你真是個可怕的人!”小好冷冷地道。
“是的,”沚聝的聲調(diào)由高變低,“可惜我懂得太晚了。那天,在商王登基禮上,看到成排成排的奴隸被砍了腦袋,而圍觀的人們無不中邪似地高聲喝彩,我突然感到了悲哀。不是為那些商人悲哀,也不是為那些奴隸悲哀,而是為我自己悲哀。我從商人丑陋的面貌上,看到了自己的丑陋。當(dāng)我的敵人在我面前瑟瑟顫抖時,我不就像瘋狂的商人一樣,變成了丑陋的惡魔嗎?……”
“你說得對,”小好說,“那些沾滿人血的屠夫,哪有半點值得夸耀的英雄氣概?他們自以為是英雄,其實是一群最可詛咒的惡魔。”
“那天,我是做好了被砍頭的準(zhǔn)備的。也許人頭落地的瞬間,才是我這個惡魔被人原諒的一刻吧?!要不是那個小伙子,我已沒有了反抗的欲望……”
“可他還是死了。”
“自己殺死了自己。”
……
3
夜深了。
帶著恍如隔世的飄渺感,神經(jīng)迅速麻痹,沉沉睡意壓倒了最后一縷意識。
天地轟塌,一片深淵般絕望的暗黑。
就著篝火,擔(dān)驚受怕了一整天的小好與沚聝,很快便進入無邊的夢鄉(xiāng)。
沒過多久,附近的板栗樹上,落下一只金雕,幽靈一般,靜靜看著一排黑影,迅速靠近小好與沚聝。
打量片刻后,為首者指指沚聝。
幾個人立刻圍攏來,踩著沚聝鼾聲的節(jié)拍,輕輕搬動他的手腳,麻利地將捆縛起來。
待沚聝被輕松拿下后,另幾人摸向小好。
短暫的深睡眠后,小好的意識已浮向淺表層。朦朧中,一路倉皇奔逃,耳畔隱約是追逃者的喧囂……突然,發(fā)現(xiàn)追逃者中有熟悉的身影——竟是白天從象牙下救出的那個青年!
“為什么不放過我們?!”她絕望地質(zhì)問青年,對方卻一言不發(fā)……
正糾結(jié)間,猛一下子,人就醒了。
朦朧中,見到幾個黑影正圍過來。小好迅速抓過青銅匕首,從地上彈起,擺開迎敵的架式。
幾枝短箭,一根繩套。小好一一躲過。
見對手是個女子,兩名大漢挺身欺近,不料僅一、二回合就被小好刺倒,痛苦呻吟。
“讓開!”
隨著一聲斷喝,追奴手紛紛側(cè)身。
出現(xiàn)在小好面前的,是阿虎。
黑暗中,人的面貌只能看個依稀,卻抵不住阿虎閱人無數(shù)的一雙辣眼。只一瞟,他的態(tài)度就變得輕佻起來。
“姑娘好身手啊!”語調(diào)是露骨的邪淫。
小好不跟他廢話,手中匕首換個握式,雙眼緊緊盯住阿虎,不敢有絲毫懈怠。
阿虎并不急于進攻,而是圍著小好兜圈子,一雙邪眼上上下下,似要把小好照穿。
轉(zhuǎn)有數(shù)圈,尋不著破綻,阿虎不免有些慌亂。恍惚間,小好已先出招,匕首如閃電射出,刀尖瞬間刺入阿虎肚腹部,又瞬間收回。
阿虎感覺腹部一記劇痛,旋即恢復(fù)正常,僅隱隱有些疼痛。他明白是遇到高手了,好在對方只是點到為止,手下留了情。
可當(dāng)著手下人的面,被對手輕易得手,顏面上畢竟十分難堪。阿虎氣急敗壞地抽出木棍,棍頭包著青銅,惡狠狠砸向小好。
一連串騷動中,沚聝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剛想掙扎,幾柄青銅家伙已架在脖子上。
那一邊,銅頭棍舞得“呼呼”作響,招式雖有些混亂,但力量極大,有一股打野仗的味道。
小好不敢怠慢,閃展騰挪,避其銳氣。瞅得一個空檔,橫肘猛地一擊,砸中阿虎腹部刀傷處。阿虎一聲慘叫,頓時岔氣倒地。
正準(zhǔn)備一鼓作氣拿下阿虎,不想阿虎手下把青銅刀架到?jīng)b聝的脖頸上,喝令小好放棄抵抗。
恰在此時,星空起了變化。
在迅速變亮的夜空中,碩大的“月亮船”從大邑商方向飛臨頭頂,又疾速向著西南方向滑去……
眾人驚得目瞪口呆。
現(xiàn)場一片混亂。
忽然,背后一棍掃來,頓時將小好打暈過去……
4
子畫幾乎整宿未睡。
雖然身子疲憊到幾近虛脫,但無可言說的煩亂感,讓他喪失了放下一切思慮、倒頭便睡的勇氣。
內(nèi)心最深處,似有無限疑慮,恐懼著,又期待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
直到晨光隱現(xiàn)、早鳥乍啼,他才拖著麻木的身軀,移步回臥室,一頭扎倒在地板上。
然而,睡意依然浮淺。耳括里灌滿雜亂無章的聲響——都是些雞零狗碎的庸常聲息。
這日復(fù)一日、千篇一律的庸常聲息,最容易滋生令人絕望的沮喪感,尤其是在千頭萬緒、理剪不清的境況下。
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著,不僅絲毫感覺不到精力的恢復(fù),整個人反倒更加辛苦。
突然,隔壁門“砰”地一聲撞開,隨即傳來老兩口低沉的對話。
“又什么事?”無尤略顯緊張。
婆娘道:“好像是村子外頭哎……”
“村子外頭嗎?”無尤問,“你能肯定嗎?”
“應(yīng)該沒錯……”婆娘道,“你老了,耳背了……肯定不是村里頭……”
“噢,是村子外頭啊!村子外頭就好……”
這時,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急促的跑路聲。聲音不高,但頻率頗快。
“什么事這么急?”無尤高聲問道。
一個男孩子的童聲:“抓住了!抓住了!……”
“抓住啥啦?”無尤婆娘追問。
“抓住逃奴了……”言猶未了,步幅聲由近至遠,以至于無了。
“哪里又跑了奴隸?”無尤自言自語道。
“你這個人,木頭腦袋啊!前兩天,新王登基禮上,不是跑了倆嗎?”
“是這倆啊!抓回來啦?”
“誰知道!要不,去看看?”
“要不,真的去看看?……”
夫婦二人默契地嘿嘿一笑,掩上門扉,蹬上靴子,“嘀嘀答答”地走遠。
老兩口對話當(dāng)口,子畫從假寐中醒來。虛無感已大大緩解,只肌肉上有隱隱的酸疼。
從地鋪上翻身而起,推門而出,晨光已是不早。側(cè)耳傾聽,遠處果然有隱約的嘈雜聲。
子畫向來不愛湊熱鬧,追奴又不是禁軍的本職,于是轉(zhuǎn)身回屋,靠墻而坐,腦子里依然一片空白。
過不多久,空曠寂靜的村子里突然熱鬧起來。是那些把觀看逃奴當(dāng)作難得樂趣的村民們乘興而歸。
聽聲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數(shù)著實不少。喧嚷中一聲推門,是無尤夫婦回來了。
“真夠可憐的!……”婆娘的一聲嘆息。
“就你話多!”無尤斥責(zé)道。
“我說錯了嗎?”婆娘高聲說,“一個女娃家,好不容易逃出一條小命,沒兩天,又被逮回來了。這回,怕是老天爺也救不了她了。那小模樣,多俊俏啊!她娘要看見了,還不得哭死?!……”
“你又不是她娘!”無尤狠狠地咒道。
“我要是她娘,我早活不成了!”
……
待老兩口拌完嘴,子畫問:“哪家的逃奴?”
“王家的!”
“宮里的逃奴嗎?一男一女嗎?”
“可不是!登基禮上逃脫的那對奴隸……”
不等說完,子畫彈躍而起,抓起青銅劍,沖出門去。坐騎早已被父母拴在門外吃草,但腹部的傷口尚未痊愈,無法騎乘。于是,他徒步向村口奔去。
看著兒子迅速消失的背影,為娘的喃喃道:“這兒子……”
引起婁子村騷動的逃奴,果然是小好和沚聝。
為防止節(jié)外生枝,天蒙蒙亮,阿虎的追奴隊伍就押著二人,從無名湖畔出發(fā),朝大邑商方向疾進。行有一個多時辰,前面便是婁子村。
先是幾個在村外無主田地上忙碌的農(nóng)夫發(fā)現(xiàn)了他們。很快,全村愛看熱鬧的,就像奔突的血漿,從村子的各條毛細(xì)血管滲出,匯成溪流,涌向追奴隊伍。
這是耀武揚威的表演時間。追奴的隊伍放緩了前進的速度,負(fù)責(zé)牽引逃奴的故意左右扯動繩索,讓兩個逃奴跌跌撞撞、狼狽不堪。
圍觀村民的歡呼聲、唾罵聲,在追奴手聽來,是莫大的褒獎,也是他們洗清良心責(zé)備的一劑良藥。
主角理所當(dāng)然是阿虎。拽著狼狽不堪的逃奴,在迷狂的村民面前顯揚一番,是他樂此不疲的享受。但這一日,他居然手捂肚腹,一臉苦相,一言不發(fā)。
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小好結(jié)結(jié)實實一肘子留下的痛楚,絲毫沒有消散。每走一步,他的肋骨便隱隱一扯、一痛。
憑經(jīng)驗,他知道十有八九是傷到骨頭了,沒有十天半個月的靜養(yǎng),好不了。
這讓他十分惱火。掙到錢了,卻要在家靜養(yǎng),讓他十分惱火;受傷的肋骨影響他找婆娘,更讓他火冒三丈。
看著小好披散的烏發(fā)和衣服撕裂處隱現(xiàn)的雪白肌膚,一股邪火在他內(nèi)心升騰,但草斤的威脅言猶在耳。
他深知,自己和草斤的所謂“交情”根本靠不住,一旦被觸犯了利益,草斤翻臉的速度比天上打雷還快。
就這樣猶豫著,憋屈地繞過婁子村,阿虎連半點炫耀的心思都沒有。
等到隨行的婁子村民散去,前面已是黑風(fēng)林,齊腰高的蒿草是天然的屏障。過了黑風(fēng)林,就是洹水渡口,在那里,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
肋骨隱隱作痛,下半身似火燒火燎,草斤冷酷的威脅聲在耳畔一遍遍回響,小好凌亂的身影在眼前晃動……
猶豫再三,阿虎突然橫下心來。
“打住!”隨著他一聲斷喝,隊伍隨即停住。
阿虎用手捂著肋骨,邊調(diào)整呼吸,邊大步踏進黑風(fēng)林的蒿草叢中。
“把人給我?guī)н^來!”
阿虎的心思,弟兄們都懂。幾個人七手八腳,押著小好,一同進入黑風(fēng)林。
踅摸一番后,阿虎找準(zhǔn)一片柔軟的蒿草,沖進去,腳板一頓狂踩,踩出一片伏草來。
手下人熟練地將小好推倒在伏草上,“嘿嘿”笑著,知趣地走開。
前前后后一番折騰,小好終于明白了阿虎的邪念。她迅速翻身坐起,警覺地盯著阿虎。無奈雙手被反綁著,有力也使不上。
見小好如此架式,阿虎輕蔑地一笑,惡狠狠地道:“小娘們,你可是頭一個敢傷你虎爺?shù)呐恕:茫隳阌蟹N!你真有種!……你個臭娘們,今天,你虎爺是要定你了!你哭也好,鬧也罷,虎爺?shù)挂纯矗悄愕男靶源螅€是虎爺我的邪性大!”
說罷,阿虎狠狠地抖開圍裙,渾身上下只剩下一條臟兮兮的護襠,撇開兩條黑腿,步步逼近小好。
小好大駭,拼盡全力,奮力蹬踹,卻哪里阻擋得住人高馬大、氣勢洶洶的阿虎?沒蹬兩下,兩個腳踝都被阿虎捏住。
阿虎將小好的雙腿往地上一摔,野豬般沉重的身軀便猛地壓了上來。
小好上身扭動,卻根本使不上勁。阿虎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直接撕扯她的衣裳。不料一陣疼痛,低頭看去,小好竟用牙齒死死咬住他的一只手臂。
“你個臭娘們!”阿虎暴怒,揮拳猛擊小好頭部,直接將她打暈過去。
趁著小好昏迷,阿虎粗暴地撕開她的衣裳,口中兀自“臭娘們”、“臭娘們”罵個不停。
眼看就要得手,忽然傳來弟兄們的叫嚷聲。阿虎怒不可遏,罵道:“叫什么喪?!給老子閉嘴!”
話音未落,傳來金屬猛烈撞擊的聲音。阿虎嚇一跳,立刻停下。
很快,幾個追奴手圍著子畫,步步倒退過來。
見到伏草堆上不堪的場面,子畫怒不可遏,舞動青銅劍,與眾追奴手戰(zhàn)作一團。阿虎手忙腳亂地重新圍上圍裙,撿起銅頭棍。
“別打了!”
隨著他一聲令下,追奴手們紛紛后撤,退出戰(zhàn)團。
都是婁子村人,阿虎自然認(rèn)得子畫,知道他的身份,忍住火氣,擠出一絲笑容道:“子畫將軍,這是咋說咧?咋把你給驚動了?”
子畫不屑理他,將青銅劍歸鞘后,飛奔過去,脫下外套,蓋在兀自昏迷的小好身上。
與此同時,木棍的銅頭冷冰冰地貼上他的后腳頸。阿虎陰冷地道:“這是咋說的?子畫將軍要劫望乘將軍的人嗎?”
子畫緩緩站起,轉(zhuǎn)身怒視阿虎,語調(diào)比對手還要陰冷:“就是說,你承認(rèn)是望乘讓你傷害新王的人了?”
“你!”阿虎一時語塞,干脆擺開干仗的架式。
子畫又豈能認(rèn)慫?拔劍出鞘,護住小好。
千鈞一發(fā)之際,伴隨著一陣急促的步點聲,草斤出現(xiàn)了。
目睹這狼狽不堪、劍拔弩張的場面,草斤迅即作出判斷。他一個箭步?jīng)_向阿虎,掄圓了給阿虎一個大嘴巴子,打得阿虎一個趔趄,半邊臉頓時見紅。
阿虎被打急,邪勁沖頂,作勢要還手。待沖到草斤面前,突然泄了氣,手勢不由自主地垂落,語氣轉(zhuǎn)為嗔怪道:“干嘛打我?”
草斤二話不說,一腳猛撩阿虎襠部,阿虎瞬間癱倒在伏草上,痛苦地打滾。
草斤撲上去,扯下阿虎的圍裙和護襠,順手拔起一團野草,往他肛門里塞。阿虎邊扭動身子,邊哭喊求饒。
手下人面面相覷,沒人敢上前求情。
一旁,子畫輕輕搖醒小好,扶她站起來。
小好站立不穩(wěn),不得已重新坐下,倚靠在子畫肩上,虛弱得說不出話來。
草斤放開阿虎,嘴里兀自罵罵咧咧。
注意到互相倚靠著的子畫與小好,草斤立刻換了一副笑臉,沖子畫哈哈腰,說道:“我當(dāng)是誰呢!身手這么好!果然是子畫將軍!”
子畫勉強點點頭。
“這位姑娘是……將軍您的……”
子畫一陣尷尬,搖搖頭。
“這么說,她不是您的人嘍?”
“誰說不是?!”子畫著急,改口道,“這是新王要的人,我要把她帶回去!”
草斤聞言變色道:“大將軍,您這話就不對了吧?都知道是新王的人,都想把人帶回去,但也得有個規(guī)矩吧?人是我替望乘將軍逮回來的,當(dāng)然得交給望乘將軍,由他交給新王吶!”
“望乘將軍?”子畫反問道,“望乘將軍知道你們這樣子逮人嗎?”
草斤一時氣短,指指阿虎道:“我不是在收拾這小子嗎?您說怎么辦?要不要當(dāng)著您的面,我宰了他?”
阿虎蜷在地上,身子一顫,口中嘟噥著,也不知說些什么。
子畫無語,扭過頭去。
草斤道:“話說回來,是誰要的人,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您也知道,草斤我,就是狗一樣的一個家伙,有肉骨頭就行,至于是誰賞的,有那么重要嗎?”
“你什么意思?”
“簡單啊!您賞的肉骨頭比望乘將軍的多,我就把人交給您處置啊!”
“大哥!”阿虎嚷道,“這可是望乘將軍要的人吶!”
“你也知道是望乘將軍要的人?!”草斤恨恨地啐阿虎一口,“告訴你,我草斤只認(rèn)錢,不認(rèn)人。你阿虎要能給我兩朋貝,這兩個家伙我就交給你了,你愛怎么玩,就怎么玩。可你要想白玩,那就……”
阿虎一驚,沒敢接話。
“兩朋貝,我給!”子畫說道。
“好!我就喜歡將軍這樣的爽快人。一手交錢、一手交人,草斤絕不食言!”
“錢沒問題,但人,我今天就要帶走。”
“帶不走!”草斤脖子一梗道,“草斤我只認(rèn)錢,不認(rèn)人,見不到兩朋貝,人不能帶走!”
子畫手按劍柄,顯然還在猶豫。
阿虎手下聚攏到草斤身邊,虎視眈眈。
草斤哈哈一笑道:“將軍這是何苦呢?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您不吃虧呀!……噢,我明白了,您是擔(dān)心這兩人的安全吶?這個放心,從現(xiàn)在起,由我親自看管這兩個逃奴,誰也動不了他們一根寒毛……”
5
要不是在王宮大殿內(nèi),大商重臣們你一言、我一語,熱烈討論著奇異的天象,子畫都快忘記這件事了。
他腦子里,全都是父母那近乎失控的激烈情緒。
“兩朋貝?!”無尤幾乎要將兩根布滿青筋的手指戳進兒子眼睛里,“我和你娘賣了一輩子酒,不要說兩朋貝,四朋貝、五朋貝也拿得出,你要不要都拿走?干脆,連我們兩條老命都拿走吧!”
“兒啊!你糊涂啊!”為娘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買奴隸!而且要買個年輕的女奴隸!你這里想干啥呀?論勞力,你爹娘可不比奴隸差!你就把爹娘當(dāng)奴隸,行不行?”
“娘!”子畫已深深后悔向父母提這個要求,卻根本關(guān)不上這道已經(jīng)打開的閘門。
“這事要傳到甘盤大人耳中,那還得了?!”為娘愈加憂心忡忡。
“跟甘盤有什么關(guān)系?!”無尤嚷道,“這是祭獻給天乙爺?shù)难常奶煲覡斂谥袏Z血食?你小子到底在想啥?”
“爹!”子畫辯解道,“天乙爺沒那么貪血!想當(dāng)年,天降七年大旱,天乙爺寧愿在桑林自焚,也不愿拿人牲獻祭,他哪里是要喝人血的人!”
無尤怒不可遏,從灶間取來一把砍肉刀,硬塞進子畫手中道:“趕緊地,把你爹娘都宰了!然后,你就是爺了,你說啥,就是啥!”
……
“大伙兒先別吵吵,”大殿上,宰豐對史官韋、卜人賓道,“你二位倒是先告訴大伙兒,這大流星也好,月亮船也罷,它究竟是好兆頭呢,還是壞兆頭?”
卜人賓為難道:“真不好說……”
甘盤怪道:“占卜‘通天’,只需按照兆紋解讀即可,何來不好說之說?”
卜人賓道:“大人說得沒錯。只是幾次占卜,不是鑿痕處莫名其妙地崩裂,就是出現(xiàn)兆紋過多且不規(guī)則,無法準(zhǔn)確判斷吉兇……”
“該不會是這批龜甲有問題吧?”甘盤問道。
“怎么會!”卜人賓叫道,“這可是太史寮最好的一批龜甲,是極南之地進貢大商王室的上好海龜甲。新王登基禮用的就是這批龜甲,靈驗得很的!”
“就是嘛!”田梁怪聲道,“龜甲乃是靈物,哪有不準(zhǔn)之理?總不能龜兆不如人意,就說龜甲有問題吧?照我說呀,怕是先公、先王、先妣們,對咱大商有想法了……”
“什么想法?”甘盤追問。
田梁道:“盤庚爺在世時,一再強調(diào),要用老人、舊人。如今倒好,老人、舊人還都被晾著呢,那些新來的、低賤的,紛紛得到重用……”
“誰低賤了?”甘盤嚴(yán)肅地追問道。
田梁低下頭,沒有吱聲。宰豐派系的莫不會意、暗笑。
商王昭居高臨下,俯瞰一切,不由得雙眉緊蹙,神情益發(fā)陰翳。
史官韋道:“天大的事,只要龜甲是好的,都沒有出現(xiàn)過龜甲崩裂之兆。用不用舊家、老人,還沒有嚴(yán)重到,上帝要降下這么個征兆來!依我愚見,龜甲崩裂、兆紋雜亂,未必就是壞兆頭……”
“你敢肯定嗎?”宰豐冷冷地問道。
“不敢肯定……”
宰豐怪怪地道:“一個是‘不好說’,另一個是‘不敢肯定’。真不知道,你們太史寮,是干什么來的?!看來,王上不出來主持祭事,這天還真通不了了!”
宰豐話音未落,在場之人無不震悚,就連商王昭都遭雷擊般呆住。
通天之事向來是太史寮專職。大商王命尚可更改,太史寮貞卜的天意不可改。商王是最大的祭司——誰都這么說,但誰又當(dāng)過真?宰豐所言,實屬頭號駭世驚俗之事,葫蘆里所賣之藥,怎不令人惶惑?
冷不丁,從宰豐身邊閃出一人,解釋道:“宰豐大人的意思,是想讓太史寮祭祀更勤快些,祭品更豐富些……”
正是年輕的內(nèi)臣告!
告侃侃談道:“如今,我大商在天的先公、先王、先妣,加起來得有幾十多位之多了吧?為了能讓上帝庇佑我大商,他們?nèi)找故谭睿蔚刃量啵《蹅兊奶峰寄兀考漓氩磺凇⒓榔凡回S,如何對得起先祖?zhèn)兊脑谔熘`?又如何能夠讓他們滿意?他們不滿意的話,上帝又怎么會滿意大商、庇佑大商呢?宰豐大人的意思吶,這祭祀儀式要日日搞、事事搞;牛啊、羊啊、豬啊、狗啊,要日日獻、事事獻;人牲也要日日殺、事事殺!先祖?zhèn)冏钪幸庋常挥杏醚嘲阉麄兪谭罡吲d了,王上才會繼續(xù)信任太史寮……”
內(nèi)臣告說完,現(xiàn)場一片沉寂。
告的一番話,雖未打消眾人的疑慮,總算給了一個勉強可以接受的說法。
稍頃,場面重新活躍起來。
“王上!”甘盤稟告道,“老臣近日得到消息,北邊不太平。”
“怎么說?”商王昭問道。
“就在剛才,老臣得到箕方急報,說有一股土方軍隊突然南下,直接威脅箕方。箕侯緊張得不行,派人來我大邑商求援。”
“箕方?”商王昭念叨著,內(nèi)臣丑迅速遞上大商疆域圖。
這是一幅繪制在絹帛之上、稍嫌簡略的地形圖。山脈只是簡單的幾個山頭,河流只是一條或兩條平行線,方國、部族也只是簡短的幾個字。即便如此,大商的山川形勢已能看出個大概,因而是秘而不宣的機密。
商王昭展圖端詳半日,喃喃自語道:“箕方旁邊不是有個沚方嗎?沚方不是我大商外服的方國嗎?讓沚方協(xié)防箕方,是否就能化解土方的攻擊呢?”
滿朝大臣面面相覷,無一人應(yīng)答。
商王昭見狀,不覺有些奇怪。
宰豐道:“沚方這會兒,怕是無力幫助箕方……”
“什么意思?”
“數(shù)月前,我大商西部方國甫方,興兵伐了沚方……”
“沚方犯了什么罪,甫方要伐他們?”
“那沚方名為大商方國,卻全不把我大商放在眼里,已經(jīng)幾年不來朝覲了。老臣多次派人催問,沚伯老家伙總是推托,要么是身體不適,要么是軍情緊急,就連王上的登基禮也沒有來!上王在位時,早就想治一治那沚伯的驕傲病了。”
“攻打沚方,難道是上王的意思嗎?”
“正是!”
“為何上王從未說起此事?”
“王家父子的事,老臣不敢亂猜。”
“那你就說一說,你們是怎么治那沚方的?”
“沚方是強方,強攻的話,沒有十分勝算;輸?shù)舻脑挘笊谈鼇G不起這個人。唯一可行之策,是以夷制夷。”
“什么是以夷制夷?”
“這是前朝大夏的發(fā)明……”
“說來聽聽?”
“大夏圣王大禹與天下諸侯會盟于涂山,被公認(rèn)為‘天下共主’。但天下之大,豈是大禹王一人、大夏一族管得完的?最終,大夏只能守住天下之中的陽城,監(jiān)視天下四方,鎮(zhèn)壓各方叛逆。至于治理天下四方,只能因地制宜、靈活應(yīng)對……”
“怎么個因地制宜、靈活應(yīng)對?”
“大夏根基在西方、興起在西方、重心在西方,兼之大夏親任西方首領(lǐng),西方強敵不敢有非分之想。”
“有道理!”
望乘補充道:“據(jù)說,西方還有個叫作‘鬼’的部族,也很可怕。”
“‘鬼’部族?”商王昭奇道,“怎會有如此不祥之名?”
宰豐輕蔑地道:“蠻荒部族,文明未開,哪懂什么吉兇?!”又道,“大夏疆域,最北不過燕山腳下、最南不過江水北岸。燕山以北乃是極寒無人之地、江水以南乃是酷熱瘟疫之所,生存環(huán)境過于嚴(yán)酷,不易形成強大勢力。所以,只消派兵守住燕山山口、江水北岸,便可保南北無虞。”
“原來如此!”
“大夏東方邊界,在于河水。河水以東,便是夷地。夷地沃野萬里、物產(chǎn)豐富,極易積聚財富,形成強權(quán)、強族。夷地水網(wǎng)密布,東端更是靠近大海,風(fēng)浪中覓食,最是兇險難測,也最易養(yǎng)成強悍之氣。故東方夷人,多剽悍之士,重死輕生;夷人部隊,多驍勇善戰(zhàn),令人頭疼。夷人在側(cè),大夏日夜難安吶!”
“于是,便要以夷制夷?”
“王上英明!能治夷人者,夷人也。”
“夷人中,誰是能制夷人者?”
“王上猜!”
“我猜不出……”
“商族!”宰豐道,“我商族,即是那制夷者。”
“我只知道,我商族起于夷地,卻不知道,我商族,居然是制服夷人者!大夏為何要讓我商族,而非其他部族,成為制夷者?”
宰豐答道:“夷地廣大、族群極多。我商族發(fā)源之地,乃在夷地最北面,燕山腳下、大海之濱,與那中原夷人,族系非親,故夠秉公不偏、懲惡不怠……”
“原來如此!”商王昭道,“自盤庚爺遷殷,我大商子民只知是中原主人,怕是早忘了出自夷人。若是能讓我大商子民,時時記得是夷人后裔,恐怕我大商,也不會如此柔弱了吧!”
“說得好!”甘盤不禁喝彩。
商王昭面露喜悅之色,又問:“這以夷制夷,講的是夷人夷地,怎么又與那沚方扯上關(guān)系了?”
宰豐道:“老臣只是打了個比方。沚方強勢,很難制服,故而采用昔日大夏‘以夷制夷’之法,動用大商西部方國,就近攻打沚方,以收奇效。”
“如何個奇效法?”
“那甫方派出間諜,混入沚方城邑,摸清沚方政情和軍隊部署,半夜打開沚方城門,放進甫方軍隊。王上您說,這樣還有不成功的嗎?”
“那沚伯,你們是怎么處置的?”
宰豐不語,看看望乘。
望乘會意,代答道:“沚伯嘴硬,不肯服軟,被甫族軍士給殺了。”
“殺死一位伯爺嗎?”甘盤質(zhì)問望乘,“為何不押回大邑商,由王上當(dāng)面問罪?”
“都是些武夫,誰管束得了?”望乘大聲辯解。
甘盤長嘆一聲,半晌方道:“其他人呢?”
“沚伯的兒子,已押回大邑商。”
“人呢?”
“就是登基禮上逃跑的那個男奴隸……”
“是他呀!找回來了嗎?”
“逮住了!”
“趕緊帶回來,千萬別生枝節(jié)。”
“是是!……那個女酋長,也逮回來了,如何處置?”
“殺了!”宰豐沒好氣地道,“說好了是獻給先祖的血食,還要耍賴嗎?”
6
返回太史寮的路上,卜人賓在頭里,卜人午、卜人師緊隨其后。三個人都繃著臉,一言不發(fā)。
回到寮中,坐定,卜人賓忍不住抱怨道:“讓王上親自主持祭祀?宰豐大人打的什么主意?!”
“還能是什么呢?”卜人午幽幽地道,“對太史寮不滿意唄!”
卜人師道:“按說,王上確實是我大商的大祭司。由大王主持祭祀儀式,道理上也還說得通!”
“你怎么還幫著外人說話?”卜人午埋怨道,“想當(dāng)初,極力反對按照‘兄終弟及’傳統(tǒng),立陽甲王之子子量為小王,非要把上王的王子們作為小王的,不正是宰豐大人嗎?后來,多次表態(tài)支持小王起事的,不也是他宰豐大人嗎?到最后,受傷最重的,不是他宰豐大人,反倒是小王和老太史。我真懷疑,是不是他宰豐大人設(shè)的局?”
“可不敢亂說!”卜人賓威嚴(yán)道,“別忘了,你可是個卜人!”
散朝后,內(nèi)臣丑跟著宰豐,出了王宮。
內(nèi)臣丑道:“小人有一事,請示大人。”
“什么事?”
“大人剛才所言,請王上主持祭祀之事……”
“怎么啦?”
“小人不懂,大人為什么這么說?”
“有問題嗎?”宰豐反問。
“問題倒是談不上。可為何要在此時提出此事,小人搞不明白。”
“我也只是隨口一說罷了。”
內(nèi)臣丑一時語塞,又不敢深究。
“呵!”宰豐一聲干笑,步伐愈發(fā)輕快。
目送朝臣散盡,商王昭從王座上站起。腿腳有些麻木,心情愈加煩悶。
大殿里只剩下他和子畫。
“去哪里吧?!”商王昭道。
子畫一驚,腦中一片混沌。
商王昭并不介意,略一沉吟道:“去戈一家看看吧!”
很快,君臣二人換上便服,徒步前往王宮以南、洹水北岸的戈氏族居地。戈族族長戈一的青銅作坊,就在族居地范圍內(nèi),也是戈氏氏族聚集之地。
戈氏一族以擅長鑄銅聞名大邑商,猶以青銅兵器制作獨步大邑商,常年為大商禁軍鑄造青銅武器。其族徽便是一枚令人生畏的戈。族長戈一更是百年一遇的鑄銅天才,存世的三把黑金劍便是他的杰作。
商王昭甫一登基,首次找禁軍統(tǒng)領(lǐng)子雀談話,關(guān)心的便是天下利器。子雀告訴他,天下利器,一半在大邑商,一半在西北荒漠、高原。西北荒漠、高原之事不可知,大邑商利器則盡在戈一的作坊。
商王昭由此記住了戈一,委托子雀知會戈一,自己隨時會去拜訪他。
在前往戈一作坊的路上,商王昭突然問道:“宰豐所講之事,你怎么看?”
“宰豐大人說什么了?”子畫有些魂不守舍。
好在商王昭并未在意,又道:“剛才宰豐提出,太史寮的祭祀儀式,應(yīng)由我來主持。你覺得好嗎?”
“好啊!”子畫終于把注意力集中到商王昭的關(guān)切上來,“先公、先王、先妣,都是王上的祖先,他們的旨意,難道不應(yīng)該直接傳達到王上嗎?”
“你說得對!不過……我還是有點不放心,宰豐那家伙,為什么要提這茬?不符合他一貫的做法吶!”
說話間,遠處出現(xiàn)戈氏族旗。再靠近些,耳畔隱約傳來金屬敲擊的聲音。待到走近青銅作坊,一股熱浪拂面而來——那是爐火的熾熱。
一個瘦小的身影,背負(fù)著一個沉重的麻袋,從君臣二人眼前晃過。
“戈一!”商王昭記得子雀對戈一長相的描述,猜是他,便喚了一聲。
那人頓時立住,回過頭來,一臉茫然。旋即想起子雀的知會,猜到來人身份,小心翼翼放下麻袋,轉(zhuǎn)身伏地叩頭。
商王昭見他如此,內(nèi)心歡喜,忙一把拉起戈一,埋怨道:“你身為一族之長,怎么干起背麻袋的事來了?!萬一閃了腰,不要誤了我的大事嘛!”
戈一見商王昭如此隨意,也便不再拘謹(jǐn),憨厚笑答:“王上至尊之軀,不也在鄉(xiāng)間干過重活嗎?小人做這點事,算得了什么?!”
商王昭道:“我當(dāng)年只是一個沒正經(jīng)事的毛頭小子。而你戈一,既是族長,又肩負(fù)著為大商打造一支青銅大軍的重任,怎么比?你可不能有半點閃失!”
“不會的!”戈一內(nèi)心感動,“小人很少干重活。只不過,這一袋礦石太過重要,我怕伙計們沒輕重,才親自處理的。”
“什么好東西?值得你如此重視?”
“戈氏族名聲在外,常有人送來礦石,請小人鑒定。只要入得了小人之眼,便意味著身價翻番。前些日,有位陌生客商,送來一袋礦石,說是請微臣看看質(zhì)地。微臣隨手抓起一塊礦石,立刻就被驚呆了……”
“怎么說?”
“如此高品質(zhì)的銅礦石,小人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過了。不夸張地說,小人自繼承父業(yè),從事這行以來,還從未見過質(zhì)地如此精良的礦石。”
“真有如此神奇嗎?”
“真有!小人豈敢對王上撒謊?”
“太好啦!趕緊跟那人說,他的礦石,我大商全要了,有多少要多少。”
“小人領(lǐng)命,定將這批礦石全數(shù)吃下,還要問明來源。只是……自古商道不厭詐。越寶貴的東西,越要顯得滿不在。”
“想不到你戈一,不僅精于制器,而且擅于交易。我與你,真是相見恨晚吶!”
“王上屈尊來見小人,真是亙古未有的浩蕩天恩吶!小人敢不豁出性命,為大商效命嗎?”
商王昭輕拍戈一肩膀,推心置腹道:“我游蕩四方,親眼目睹天下人是何等輕視我大商。回到大邑商,更是親眼見到,以我大哥為代表的一批重臣,對外敵忌憚到何等程度,竟會主動提出,分一半江山給羌人,求得他們對我大商的保護。我大商號稱‘天下共主’,為何竟衰弱到如此程度?!”
戈一感慨道:“小人雖然只是一介匠人,但對于王上所言,也是頗有同感。小人從小就在這青銅作坊長大,那時候,天下四方進貢來的礦石,送進大邑商交易的礦石,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都不是現(xiàn)在可以比擬的。那時候是盤庚爺當(dāng)政,天下人畏服我大商,誰敢輕慢我大商?如今,大商雖然仍是‘天下共主’,大邑商雖然仍是天下都邑,但從礦石一事便可看出,大商已經(jīng)不復(fù)盤庚爺時的盛況了!”
“你說得對!”商王昭心情沉重地道,“大商衰弱已久,必須重新振作大商!”說著,抓過戈一雙手道,“我深知國家治理,最為繁巨。但我始終抱有一個信念,事情再多、再大,總要從最緊要、最細(xì)微處做起。今日,我大商民心、軍心不振,原因在于國力、軍力不振,最緊要的便是要重振我大商的國力與軍力。重振大商國力的辦法,我一時還沒有頭緒。但對于重振大商軍力,我的想法是要打造天下無敵的青銅利器,以裝備我大商軍隊。所以,我念念不忘的,便是你的作坊,希望能夠盡快煉出至堅至韌的好銅來!”
戈一聞言,單膝跪地道:“戈氏全族付出天大代價,也要達成王上所愿!”又道,“但要煉出至堅至韌的好銅,必須要有至優(yōu)至純的銅礦。近年來,各地礦石的質(zhì)量,的確是越來越差,小人寢食不安吶!”
商王昭道:“我已下令司工子求,加緊派人探尋新礦。”
“子求大人親自負(fù)責(zé)探礦,的確是個好消息!”戈一興奮地道,“只是大商王畿范圍有限,經(jīng)過一代代探礦人、一遍遍探查,真正的好礦,即便有,所剩也是不多了。依臣愚見,要想守住天下,先要守住天下銅礦……”
“說得好啊!”商王昭重復(fù)道,“要想守住天下,先要守住天下銅礦!”
戈一深受感動,轉(zhuǎn)身從武器架子上取下一把青銅刀,雙手捧獻給商王昭。
商王昭接刀一看,鋒芒畢露,寒光閃閃,活生生一把好刀。奇怪的是,刀把卻是一個簡易的木把手,上纏數(shù)道綢帶。知是一把新刀,連刀把都是暫配的。
“臣請王上親自試刀。”戈一說著,引導(dǎo)商王昭,來到一塊黑色試刀石前。
戈一祖上傳下兩塊試刀石,俱是黑不溜秋,其貌不揚,卻都堅硬無比,青銅刀劍砍斫上去,無不應(yīng)聲而斷。偶有裂口卻身不斷者,便是青銅中之利器。
戈一識貨,認(rèn)出二石乃是天降隕石,于是費九牛二虎之力,以數(shù)月之功,猛火疾攻,融化其中一石,熬出黑金水,澆鑄成黑金鋒刃。配以青銅劍身,合鑄成三把黑金劍,削銅如泥。
剩下一塊試劍石,成為鎮(zhèn)坊之寶。該石折斷青銅刀劍無數(shù),卻只留下道道淺痕。唯有突出一角,被削去一片,乃是三把黑金劍所為。
戈一有言,能在試刀石上留痕且刀身不斷者,方為成功之作,可以批量制作,配備大商軍隊。若能以銅、錫礦為原料,配制出能削下一片試刀石的青銅利器,戈一死而瞑目了。
商王昭雙手合握,高高舉起青銅刀,奮力劈下。電光石火間,頓覺虎口劇麻,刀身戛然而斷。
商王昭手提半截斷刀,與戈一相視苦笑。
“看來,確是礦料不精啊!”商王昭安慰道。
“是戈一無能!”
離開青銅作坊,行至僻靜處,子畫突然跪下,垂淚道:“請王上幫幫子畫!”
商王昭大驚,急問“何事?”
子畫告以小好、沚聝之事,懇求商王昭免除二人復(fù)為犧牲的噩運。
“子畫兄弟,”商王昭為難道,“這二人可不是一般逃奴,是祭獻給天乙爺?shù)难逞剑∫话闾优脑挘揖蜑槟阕鲋鳎埶麄儾凰懒恕?伤麄冊缫咽翘煲覡數(shù)募榔罚芊耩堖^一死,我還真不敢說了!”
“請王上千萬設(shè)法相救!”子畫已是泣不成聲。
“子畫兄弟!”商王昭不覺吃驚,安撫道,“我答應(yīng)你,回去后與甘盤大人好好合計合計,只要有一線生機,我定會為他二人求得一條生路。”
子畫這才稍稍平靜下來。
商王昭略帶調(diào)侃地道:“說說看,那位姑娘,到底有什么好?”
子畫喃喃道:“您只要……遠遠看過她一眼,就會明白,她是不應(yīng)該被用來當(dāng)作祭品的……在子畫眼里,她……應(yīng)該接受別人的獻祭才是……”
武丁詫異道:“不是只有上帝和先公、先王、先妣,才配得上接受獻祭嗎!”
子畫激動地說:“也許,是因為子畫這條命,是這位姑娘拯救的吧?子畫這條命,隨時可以獻給大商,也隨時可以獻給這位姑娘……”
7
草斤包下不留腥妓房中間院落中的一間客房。
霞光西斜,阿虎帶著兩名大漢,用一口麻袋,將一名身著異族服裝的男子抬進客廳。
男子滾出麻袋時,依然蒙著臉,眼見著嚇得不輕。
阿虎替他摘下頭套,男子情緒方稍稍安定下來,偷偷打量這間布置得頗有點雅致、空氣里彌散著脂粉香的房間。
“這是什么地方?”男子小心翼翼地問道。
阿虎不睬他,自顧斜躺在地鋪上,啜飲著清淡的果酒。
“你們是什么人?”男子大著膽子問道,“你們知道我是誰嗎?”見阿虎無動于衷,不覺激動起來,“你們怎么敢……敢綁架我?”
未等他繼續(xù)喧嘩,房門被一腳踹開,從門外旋風(fēng)般刮進一個身影,嚇得男子連忙噤聲。
待看清眼前之人,男子頓時活躍起來,嚷道:“草斤兄救我!草斤兄救我!”
草斤佯裝不認(rèn)識對方,惡狠狠道:“什么人?敢直呼你爺爺?shù)淖鹛枺俊?
“草斤兄,你連我都認(rèn)不出了嗎?”男子急道,“我是張武啊。幾年前,還是我把你引見給土方伯的,這么快你就忘啦?”
“是有這么回事!”草斤道,“原來是張武兄啊!你怎么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混進我大邑商了?”
“哪敢不打招呼?這不,還沒來得及打呢,就被你手下給綁起來了。誤會啊,草斤兄,快把繩索解開,再聽我慢慢道來……”
“且慢!你還在為土方伯做事嗎?”
“當(dāng)然啦!”
“那還敢說誤會!”草斤猛地翻臉,“土方伯也太欺負(fù)人了!趁著我大商新王登基,無法顧及邊疆之事,就蹦出來整事,大撈一把?……還有你這家伙,做我大商生意、賺我大商錢不說,還到處打探我大商的秘密,當(dāng)我不知道嗎?”
“草斤兄,你真的誤會了……”張武見勢不妙,重新以謙卑的態(tài)度辯解道。
“我沒誤會!”草斤粗暴地打斷張武,“我怎么會誤會?這箕方的急報已經(jīng)像雪花一般飄滿大邑商了。你土方竟然不打招呼,就進攻我大商的方國,還說是誤會?!”
“真是誤會呀!”張武哭喪著臉說,“這回真不是土方伯冒犯大商。”
“不是土方伯,又能是誰?”
“是我土方內(nèi)部出了點秕漏……”
“編!我就聽你怎么編!”
“我真沒編!”張武道,“數(shù)月前,大商討伐沚方,殺了沚伯,擄走沚伯之子,還擄走大批沚方百姓,可是震驚了整個地區(qū)。大家都說看不明白,大商連臣服的方國都討伐,是失了心智呢,還是另有圖謀?”
草斤不滿道:“大商的事,你們瞎猜什么!”
“是不該瞎猜!”張武道,“可這腦袋,長在每個人脖子上……”
“繼續(xù)說!”
“我土方原本挺安穩(wěn)的,君臣和諧、百姓樂業(yè)。雖未臣服大商,總算和平相處。可沚方這事一發(fā)生,竟然把我們土方給吵翻天了。土方伯是溫和派,主張靜觀其變,告誡臣下們不可輕舉妄動。可另有一撥人,眼瞅著沚方敗落,就嚷嚷著要出兵吞并沚方,把土方做成北方最強。”
“瞧瞧,瞧瞧!”草斤譏諷道,“還真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了,‘草蛇吞大象——成精了’!就憑你們土方,能吞得了沚方?”
“是!”
“再說了,就算土方把沚方給吞了,也成不了北方最強啊!邛方答應(yīng)嗎?我大商答應(yīng)嗎?”
“草斤兄說得是!可就是有人想不透。這不,有個叫丁雷的家伙,前些年還是個毛頭小子,屁股溝里的屎巴老也擦不干凈,也沒上過幾回戰(zhàn)場,這才幾年功夫,居然混成將軍了!”
“沒本領(lǐng),還混成將軍了?你們土方怎么整的嘛!”
“誰知道上頭怎么想的?那丁雷也就是一個膽兒大、一個心黑,沒他不敢干的事!”
草斤默然。
“這不,沚方剛鬧出點亂子,這家伙就不安分起來。土方又不止他一個將軍,比他根基深的多了去了!可就他敢生事,鼓動一些人鬧事,逼迫土方伯發(fā)兵進攻沚方。土方伯不答應(yīng),這家伙就懷恨在心,竟然發(fā)動兵變,要做掉土方伯。后來事情敗露,這家伙明知實力不濟,就帶著手下,一路南下,逃出了土方……”
“也就是說,是丁雷帶兵攻打的箕方?”
“正是!”
“既然是你土方叛將,就該你們土方伯剿滅,難不成還要我大商擦屁股?”
“草斤兄有所不知。一則是土方伯怕大商誤會,特派小弟前來,通報情況。二則土方伯也怕失手,弄到不可收拾,特派小弟前來求助,想著雙方聯(lián)手,把丁雷給滅了,以絕后患。”
“這樣啊!”草斤道,“好是好,問題是土方伯打算怎樣處理那幫家伙呢?”
“這個……”張武不覺猶豫,“總歸要押回去,重重發(fā)落吧!”
“就這樣了?”
“就這樣呀……”張武感覺草斤話中有話,小心問道,“草斤兄的意思,如何處置為妥?”
“我又不是官家,能有什么處置法?”草斤怪聲道,“不過,這事要是發(fā)生在我大商,對那些個叛賊,除了關(guān)和殺,還有一種更好的處置辦法……”
張武聽話聽音,已把草斤的心思猜到了八九分,不由緊張起來,試探道:“草斤兄的意思是……”
“沒錯!”草斤爽快地承認(rèn),“處置叛軍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變成奴隸。對于那些個帶頭鬧事的家伙,直接作為人牲,獻祭給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頭領(lǐng)們的血,可比一般人珍貴得多。至于其他人嘛,雖然罪不該誅,但關(guān)在牢房里,還要供他們吃、供他們喝,實在是太便宜他們了。要把他們變成奴隸,干一輩子苦力,榨干最后一滴血……”
“草斤兄的辦法甚妙,只是我土方土地貧瘠、物產(chǎn)有限,養(yǎng)不了那么多奴隸。當(dāng)今天下,能蓄養(yǎng)大量奴隸的,只有大商。問題是,小弟怎敢擅自作主,把土方叛軍全部變成大商的奴隸?小弟回到土方,還不得被人把皮給剝了!”
“要是你們不敢親自動手,沒關(guān)系,交給大商就行了。你們只要大門緊閉,決不收留那些叛軍就行。這該不會有問題吧?”
“好是好,只是此事重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請容小弟回去,向土方伯稟明此事。”
“隨你隨你!”草斤沒好氣地道,“你這家伙啊,看來是一輩子當(dāng)小弟的命,這么點事都不敢作主。”
“草斤兄見笑了,小弟慚愧!實在慚愧!”
“好了好了,”草斤揶揄道,“慚愧又當(dāng)不了飯吃。今晚,你就在大邑商樂呵樂呵,明兒趕緊回去,跟你們伯爺好好說道說道。”
“好的,”張武道,“草斤兄什么時候安排我見商王?”
“你說啥?”草斤一臉震驚,“你還要見王上!兄弟,你沒有犯癔癥吧?你知道王上現(xiàn)在有多惱火嗎?你就不怕,王上的面還沒見著,你的人頭已經(jīng)擺在我大邑商的祭壇上嗎?”
張武嚇一大跳,忙問:“兄長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今晚就在這里好好歇著,一會兒我讓人安排個小妞,幫你舒舒筋骨。一個不夠,兩個也行。不過記住,千萬不要出這道大門。你的兩只腳要是跨出這道大門,遭人捅刀子、挖眼睛、剝頭皮,你哥我可一概不負(fù)責(zé)!”見張武嚇得不輕,草斤笑道,“明天一早,還是這位兄弟,”指指阿虎,“把你眼睛蒙上,裝到一個麻袋里,放到一輛牛車上,負(fù)責(zé)把你送出大邑商,然后你就安全了……”
“王上那邊,就全靠大哥周全了!”
“放心!”草斤滿不在乎地道,“我認(rèn)識王上的時候,他還光著屁股蛋子呢!所有事都交給你哥我了!”
“謝謝哥!謝謝哥!”
送草斤出門,阿虎怪怪地道:“哥,原來你跟王上這么熟啊?也不告訴兄弟一聲,怕兄弟沾你光啊?!”
“可不是!”草斤翻了下白眼,“人家現(xiàn)在可是大商的王,能不給他添麻煩,盡量少添麻煩。”
“凈扯吧你!”阿虎憋不住笑道,“真是‘望乘的雞巴、草斤的嘴’,兄弟我算是服了!”
“滾!”草斤生氣道,“上層的事,你個二貨懂個毬!記住,今兒晚上給那小子找個風(fēng)騷點的妞,最好能留下他的種,將來用得著!”
“明白!”
“還有,今兒這個事,你要敢漏出半句口風(fēng),”猛地揪住阿虎襠部,“老子讓你絕了子嗣!”
“放手!”阿虎一巴掌拍開草斤的手,“知道了呀!把人家抓得怪疼的!”
“老子恨不得扽掉你,免得你到處給我惹事。我再跟你說一遍,你再敢碰那兩個逃奴一根手指,老子決饒不了你!”
“知道啦!~”阿虎直覺得厭煩無比。
8
子畫平生第一次跨進甘盤府邸。
不是從日常進出的邊門,而是從長年緊閉的大門。
甘府位于大商王宮東北方向,占地還算廓大,外觀卻十分簡樸。
甘盤出身大商貞人,府邸建在太史寮附近。他已多年不在大邑商,府中事務(wù)悉由女兒甘薇照應(yīng)。甘薇少年穩(wěn)重,父親離開期間,把個甘氏族照拂得井井有條,與世無爭;駐扎在大邑商郊野的甘氏族軍,一概就地開荒種地,不事干戈。
雖則簡樸,畢竟是大人物的府邸,規(guī)矩還是嚴(yán)明的。譬如這正門,只在頂頂重要的貴客造訪時打開。
登門造訪的這位頂頂重要的客人,乃是年輕的商王昭。
護送商王昭前來的是子畫。
子畫遠遠就望見了甘盤。
甘盤身后是一名年輕的姑娘。
姑娘眼睛會說話,只瞟了子畫一眼,便讓子畫微微一震。
“子昭哥哥!”姑娘嘴很甜,迎向商王昭。
“沒規(guī)矩!”甘盤佯怒,“還像小孩子一樣。快快拜見王上!”
商王昭倒也安之若素,擺手笑道:“別別!小薇都長這么高了!”
甘薇也不客氣,上前攙住商王昭的胳膊,便往府內(nèi)引。
甘盤連連搖頭,緊隨其后。
堂屋早已備下香茶。商王昭坐上首,甘盤父女叨陪下座。
子畫解下長劍、脫下靴子,整齊地碼放在門外。然后,輕輕闔上門扉,跪坐在門外。
室內(nèi)的談話聲,不高不低,斷斷續(xù)續(xù),尚能聽個大概。
“王上光臨寒舍,有何見教?”甘盤恭敬問道。
商王昭道:“都到您府上了,又沒有外人,師傅莫要客氣!”
“臣是臣,君是君,規(guī)矩豈可破壞?”甘盤謙遜道。
“師是師,徒是徒,禮數(shù)不敢忘懷。”商王昭道。
“兄是兄,妹是妹,相見格外相親!”甘薇一句話,讓三人開心地笑起來。
“師傅,”商王昭正色道,“子昭此來,是為土方入侵一事,向師傅討個辦法。”
甘盤輕咳兩聲,遲疑道:“老臣也正在為此事煩惱。土方此次犯我箕方,事出突然,真讓人反應(yīng)不及吶!”
“我大商派在各地的探子,事先也沒得著消息么?”
“王上有所不知,大商的探報,都掌握在宰豐手里,老臣無從插手。”
“這樣啊?!”商王昭喃喃道,“宰豐居然從未對我提及此事。”
“探報乃國之耳目,必須掌握在王上手中,否則王上便如聾瞽之人,何談君臨天下?老臣失職,定當(dāng)想盡辦法,讓王上耳目靈便起來。”
商王昭肅然道:“多謝師傅成全!”
甘盤忙直身回禮。
一番禮讓之后,商王昭又道:“邊關(guān)軍情緊急,我大商不能沒有應(yīng)對。師傅認(rèn)為,如何應(yīng)對為妥?”
甘盤不覺默然。
甘薇插話:“都說我大商是‘天下共主’。臣國有難,大商豈能坐視不救!”
“薇兒!”甘盤責(zé)備道,“軍國大事,小孩子家不要亂插嘴!”
“師傅,不能再把薇兒當(dāng)孩子啦!”商王昭笑道,“我可聽說,這幾年,小薇這代理族長干得不錯!硬是把甘氏族軍約束得服服帖帖,沒給您老人家惹過一點麻煩。”
“王上總是袒護您這個小妹!”甘盤似嗔似喜道,“不過說起這件事,老臣倒是要夸薇兒一句。薇兒這個代理族長,確實干得不錯。我甘氏族軍,只許為大商效命,不許給大商添亂!”
商王昭感慨道:“我大商是既離不開族軍,又怕有些個族軍吶!”
“就是!”甘盤道,“您看那望氏族軍,人數(shù)如此之眾,居然可以隨意出入大邑商,還膽敢參與叛亂。若非上王及時發(fā)現(xiàn),派老臣警告望乘,上王與王上,差點就要折在他手上。叛亂平定后,那望乘非但沒有驚懼反省,反倒四處炫耀擁立之功。大商的心腹之患,怕不是那些外敵,反倒是這些個族軍!”
“可不是嘛!”
“再看近幾個月,這些個族軍,打著大商的旗號,四處征討無辜,滅人方國、部族,好處盡歸自家,仇恨全歸在大商身上!”
“是該約束一下了!可怎么個約束法呢?”
“是呀……”甘盤不覺有些遲疑,“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甘薇道:“有我甘氏族軍在,對望族也算是個牽制吧!”
商王昭道:“小薇妹妹說得對,牽制是個好辦法。”
甘盤一笑。
商王昭又道:“說到牽制,我還有個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王上請講。”
“師傅可還記得,前些時日,宰豐授意甫方,滅了沚方,殺了沚伯,擄了其子,差點在登基禮上獻祭……”
“怎不記得?”甘盤掩飾不住怒色道,“那宰豐也太專斷,居然不經(jīng)王上同意,就自作主張,安排甫方進攻沚國,釀下驚天慘劇!”
商王昭并不糾纏于宰豐,繼續(xù)說道:“幸好上帝仁慈,保全了沚方公子一命……”
“是呀,幸好保全一命,還有回旋余地。”
“如今,我想把那沚伯之子放回,您看如何?”
甘盤一愣,沉吟半晌,方道:“不好說!畢竟是殺父之仇!”
“我看可以!”甘薇道,“覆滅沚方的是宰豐與甫方,恢復(fù)沚方的當(dāng)今王上。那沚伯之子,應(yīng)該分得清是非!”
“萬一那沚方懷恨,回去后報復(fù)我大商呢?豈不是又多一個望族?”
商王昭道:“即便如此,也值得一試。畢竟錯在大商。”
甘盤嘆道:“難得王上有如何度量!那就試一試吧。”
9
商王昭又道:“我還有一事,要請師傅指教。”
甘盤問:“何事?”
“聽說,與那沚伯之子在一起的,還有個女奴隸?”
“是的。王上為何問起她來?”
商王昭略顯遲疑:“我只是一時想起,好奇而已。”
“王上想問什么,不妨直說。”
“我是想問,對于這女奴,應(yīng)當(dāng)如何處置?”
“按照慣例,追回的逃奴,一律當(dāng)作人牲,獻祭給大商先祖。”
“沒有別的處置辦法嗎?比如說……”商王昭欲言又止。
“王上的意思,是想放她一條生路嗎?”
“哦不……”商王昭有些尷尬,“我只是隨口問問。”
“啟稟王上,按理,這個女子一定是要獻祭的。大商對于逃奴,從來是刀斧無情。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王上想放她一條生路。”
“是什么樣的女子,讓王上哥哥這樣掛心吶?”甘薇調(diào)侃道。
“你可別打趣為兄!”商王昭微微紅了臉,“我只是聽人說起那女子……”
“不打趣,不打趣,”甘薇繼續(xù)打趣道,“王上掛心的女子,肯定是絕代佳人,改天小妹定要親眼見識。”
“薇兒不得無理!”甘盤正色道,“王上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了,老臣定當(dāng)設(shè)法拯救,只怕……”
“只怕什么?”商王昭追問。
“只怕,朝堂上有人作梗。”
“為什么要作梗?為了兩個逃奴,跟師傅作梗嗎?”
“不是逃奴不逃奴的問題,而是有那么一伙人,無論什么事,只要是王上和老臣提出的,都會跳出來反對……”
“我明白了!那就有勞師傅玉成此事。”
“請王上放心!”
“薇兒,這茶水都涼了,還不快去換些熱的來?”
“這就去!”
甘薇起身離席,去忙熱茶的事。
“王上,”甘盤直起身子,跪向商王昭。
商王昭一驚,忙扶直甘盤。
“老臣也有一事相求!”
“師傅但講無妨。”
“老臣請王上作媒,成就薇兒的終生大事!”
“好事呀!”商王昭喜形于色,“師傅相中了哪一家的公子?”
“老臣覺得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子畫是個好小伙兒。”
商王昭不覺有些錯愕。隨即恢復(fù)平靜,壓低嗓音道:“子畫就在門外……他尚未有婚嫁之約嗎?”
“據(jù)老臣所知還沒有。”甘盤低聲道,“老臣已派人去他家提親,他爹娘可是一口應(yīng)承。”
“噢,是這樣……”商王昭道,“不過,據(jù)我所知,子畫一家雖出自多子族,也算是貴族血統(tǒng),但早已衰微不堪,小薇妹妹能同意下嫁嗎?”
“王上有所不知,你小薇妹妹雖是姑娘家,見識卻也不俗。下嫁不下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小伙子也算是我大邑商的青年才俊,老臣和小薇都愿以這門親事,為我大商蓄積忠誠之士。”
“師傅和小薇妹妹,為了我大商,可真是操碎了心吶!子昭這里謝過了!”
“王上不要過謙。我甘族永遠追隨大商,不會改變!”
“要是大邑商部族,乃至天下方國都這么想,那就好了!”
“要想天下方國都臣服我大商,先要立我大商之威;要想立我大商之威,先要立王上之威。”
“怎么立威?”
“就按王上剛才所說,成大事先從小事做起。”
“從哪件小事做起?”
“從王上自稱做起。”
“請師傅指點。”
“王上乃天下至尊之人,除了上王和王太后面前,無論面對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自稱為‘我’,須要自稱為‘寡人’,或者‘余一人’!”
“師傅所言,都是為我。但我自稱為‘我’,乃是深感貿(mào)得貴位,德行太淺,自稱‘寡人’或者‘余一人’,實在有愧于心。”
“謙遜乃天下至尊之人的美德,但樹立威儀,必須恩威并施,不可純?nèi)恢t遜。”
“子昭記下了。”
“王上實在感覺有愧于心,不妨先自稱為‘朕’,其義即是‘我’,但又不同于‘我’。今天下方國國主、部族首領(lǐng),面對下屬時,也常有自稱為‘朕’的,王上稱‘朕’不為過也!”
“感謝師傅點撥,從今往后,子昭自稱為‘朕’便是。”
“如此甚好!待到王上自感德行進步,還是要以‘寡人’或者‘余一人’自稱,這才是王者應(yīng)有的威儀。”
“好!待到那一日,朕便自稱‘余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