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金劍
- 商王武丁與婦好(1-5卷)
- 仰韶子
- 20183字
- 2021-09-01 10:02:11
1
黑暗吞沒了巍峨起伏的太行山脈,吞沒了滋潤萬頃良田的洹水,吞沒了洹水東北岸的大商都邑——大邑商,吞沒了氣勢恢弘的大商王宮。
天地間宛似深淵。唯有大商王宮以南、洹水以北,小王子晞私宅里,火燭搖曳、人影幢幢。
從傍晚時分開始,便不斷有人秘密入宅集合。
集合地點,位于小王私宅中軸線上,一塊占地開闊、齊膝高的臺基之上。那里,并排有三間闊大的屋子。兩邊兩間為寢室,略小;中間為會客、議事的堂屋,尤顯寬大。
在其中一間堂屋的地鋪上,整整齊齊擺了兩排幾案。
每張幾案上,都有一對銅酒觚、銅酒爵,閃爍著耀眼金光。
堂屋門口,子晞的親隨巳奇人輕聲唱頌著官階和大名,將大人們一一引導進來。
“藉臣田梁大人到!”
田梁是商王斂的親信,掌管大商農事和各地“王田”,又是子晞的岳父。
“丈人來啦!”子晞欠了欠身。
“是!”田梁在女婿面前畢恭畢敬,一絲不茍地跪坐下來。
“王子妃和王孫,一切可安好?”子晞關切地問道。
“娘娘和小王孫一切安好,”說起女兒和外孫,田梁不禁有些興奮,“賤內見到王孫,歡喜得不得了,一刻都不舍得離開,內宅也都派了家丁守衛。”
“如此甚好!”子晞嘆道,“這也是迫不得已的。”
“小王不必過慮,很快會結束的。”
“會嗎?”子晞不無憂慮道,“宰豐那老家伙,每次都是他把別人鼓動起來,每次他又都不肯露頭,到最后,不管別人輸得多慘,他都是贏家……”
“這一回,絕對不會!”田梁語氣堅定得不容置疑。
“憑什么?”
“憑我們捏住了他的軟肋!”
“啥軟肋?”
“小王不會沒聽說過,宰豐對于奴隸的貪婪,有甚于饕餮吧?”
“倒是有所耳聞,”子晞道,“不過,這些年來,我大商的國力已大不如前,仗打得少了,戰俘也有限,送進王宮的奴隸,一個要頂兩個用,他宰豐能私吞多少?”
“小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怎么個不知其二?”
“宰豐手下那幾個煞星,打著大商的旗號,一年要收拾多少個方國與部族,抓捕多少奴隸?送進宮中的,又是多少?”
“還有這事嗎?”
“可不?您可知道,他豐氏族奴隸的數量嗎?”
“多少?”
“少說也有這個數!”田梁說著,伸出五個手指。
若是五十,以宰豐的身份和權勢,也太寒磣了,田梁何至于如此大驚小怪?若是五百,那幾乎是一個方國的軍隊數量!
子晞不由得暗暗心驚。
“賓大人到!”
隨著唱名之聲,供職于太史寮的卜人賓進得門來,向子晞行禮。
落座已畢,子晞傾身相詢:“老太史現在何處?”
大商是神的國度,統馭天上、人間的,是那無所不能、嗜血成性的上帝。大商的王公貴族們,無一日不向上帝隆重獻祭,尤以奴隸的鮮血為珍貴。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們死后升天,更是親身侍奉上帝左右,換取上帝對于大商無微不至的庇佑。
神人相隔,便有了專司通神的太史寮。
太史寮機構龐雜,由巫、祝、卜、史各職人等組成,各司其職。太史冉便是現任的太史寮首領。
卜人賓躬身答道:“老太史將自己關進內堂,卜問吉兇,求告上帝庇護,已經兩天兩夜沒闔眼了。”
子晞感激道:“難為老太史了!”
“卦象如何?”田梁問。
卜人賓答:“卦象含混,時而上上大吉,時而又有些凌亂……”
子晞心頭一凜,沉吟半晌。
“小王不必過慮,”田梁寬慰道,“老太史有通天之力,有他日夜禱告,有大商先公、先王、先妣在天幫助,上帝想必會體察您的苦心,達成您的宏愿。”
三人正交談間,唱名聲再次響起:“望乘將軍到!”
望乘是望氏族長。望氏族軍軍力強大、四處征戰,名震天下。望乘也被譽為大商“戰神”。
大商制度,親信方國或部族的首領,可以到大邑商任職,但族軍須留在原籍。望族乃是六十年前跟隨盤庚爺遷入殷地的部族,素來忠誠不二,故能在大邑商境內,保留數百人之多的族軍。
望乘是全副武裝而來的。為了避人耳目,鎧甲外套上帛衣,身材更顯魁梧。
望乘進門,除下帛衣,一身戎裝,恭身施禮道:“小王,望乘率兩百望族武士聽候調遣!”
兩百人!這是把大半支望族族軍都帶來了!三人不由得精神大振,子晞更是激動地站起身來,扶望乘在自己身旁坐下。
“隊伍現在何處?”子晞問。
“藏起來了,就等您一聲令下!”
“好!”
時至深夜,堂屋里已坐滿了人,卻無一人說話。大家都學子晞的模樣,閉目、調息、凝神……
巳奇人再度推門而入,俯身對子晞耳語幾句。
子晞一激靈,急問:“當真?”
巳奇人重重點頭。
“老羌伯到大邑商了!”子晞低聲宣布。
堂屋為之一震,隱約間,房梁有纖塵飄落。
就連望乘都有些慌張,右手下意識地緊緊握住青銅劍柄。
子晞見大家誤會,忙道:“諸位莫慌!老羌伯不是來攻打大邑商的,他是來為我們助陣的!”
“大商和羌方,從來水火不容,何來‘助陣’一說?”代表宰豐前來的內臣丑質疑道。
眾聲附和。
“各位大人!”田梁高聲道,“幾十年來,大商日漸衰微,羌人日漸強盛。這一弱一強,如何扭轉?”
眾聲騷然。
“羌人勢力已抵近呂梁山西側,隨時可以穿過呂梁,進入平原地帶。那里可是我大商的西部屏障,一旦失陷,大商危矣!又該怎么辦?”
眾皆啞然。
“憑大商如今的國力,你們說,有能力拒止羌人東進嗎?”
眾皆震悚。
“好在小王有先見之明,兩年前,就開始秘密聯絡羌方,與那老羌伯約定:只要小王登上王位,羌方就與大商化敵為友。太行山以東歸我大商,呂梁山以西歸他羌方,太行山、呂梁山之間的平原,作為緩沖地帶,雙方都不駐軍。”
“不可以!”內臣丑嚷道,“把天乙爺辛苦打下的疆土,拱手贈予那羌奴,如何向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們交待?”
“誰說贈予了?”田梁反駁道,“是共治!或者說,是共不治!”壓低聲音,又道,“老羌伯還說,只要小王同意這個條件,羌人不但會停止東進,還會成為我大商的屏障,幫助大商抵擋西方的敵人……”
“氐羌之人的話,也信得?”內臣丑喃喃道。
眾皆默然。
“有請羌方使者,”子晞令道。
說話間,巳奇人帶著一位年輕人,走進堂屋。
他,正是羌方使者!
但見他一副中原人行頭,好在一開口,話語中夾雜著異域口音,才稍稍打消了眾人的疑慮。
“羌伯手下趙日,拜見小王!”
“來使看樣子,是我大商人士?”子晞問道。
“小人的父親是中原人士,小人為羌方效命。”
“這樣也可以嗎?”內臣丑嘀咕道,引眾人一陣竊笑。
子晞微微頜首道:“來使請坐!”
“謝小王!”
趙日依中原禮儀,在側對子晞的末位跪坐,上身挺得筆直,目光直視子晞。
“來使,老羌伯到大邑商來,為何事先也不捎個口信?”
“回稟小王,老羌伯做事一向爽快,十幾日前接到口信,說您要起事,二話沒說,帶著小人們就出發了。這一路上,穿山越嶺、連爬帶滾……唉,原以為只是來道個賀,不想還趕上大熱鬧了!”
望乘問:“老羌伯秘密進入大邑商,有沒有被人發現?”
趙日答:“老羌伯機靈得很,鬼都發現不了!不過……”
“不過什么?”
“我們借宿的那戶農家,半夜里闖進十幾個蟊賊。許是連趕了十幾日山路,實在太累,我們個個睡得像死豬,結果被捆得結結實實的,渾身上下扒得只剩一條護襠。還好老羌伯臨危不亂裝可憐,說要把帶來的寶物獻給蟊賊。蟊賊見他老家伙一個,心想他還能翻了天?就給松了綁。結果呀……老人家順手抄起一根燒火棍,片刻就把蟊賊們收拾干凈了。趁著天黑,咱悄悄把尸首全扔進了洹水……”
趙日講得繪聲繪色,一屋子人聽得毛骨悚然,內心對老羌伯更添幾分懼意。
趙日見狀,哈哈笑道:“老羌伯派小人前來,是想確認一下,小王辦大事,要不要我們搭把手?”
“不必了!”田梁斷然拒絕道,“你們統共才幾個人?小王辦大事,還能指望你們?等大事妥當之后,小王自會派人去請老羌伯。”
“那小人就告辭了。”
趙日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忽又停下。
“來使還有何事?”子晞問。
“小人還有一事相求。”
“說!”
“老羌伯雖然滅了那群蟊賊,但畢竟受到驚嚇,加上一路勞頓,感染了風寒。為避免再出意外,小王能否派人保護老羌伯?”
望乘嚷道:“這都什么時候了?我們哪有多余的人手?”
趙日不理他,直直盯住子晞。
子晞好生為難,實在沒法,隨口說道:“你看誰合適?”
“他!”趙日像是早有預謀,毫不猶豫地指向巳奇人。
“不行!”田梁急道,“他是小王的親隨,不能離開小王半步!”
趙日不為所動,仍然死死盯住子晞。
子晞猶豫再三,不情不愿地道:“奇人跟他去,一定要確保老羌伯的安全。”
巳奇人急嚷:“小王!奇人只負責您一人的安全!”
“不要為我擔心,”子晞轉瞬心意已決,“有望乘將軍和諸位大人,大邑商沒人比我更安全!”
“小王,不可掉以輕心啊!”
巳奇人心猶不甘,被子晞用眼神壓了回去。他狠狠地瞪了趙日一眼,萬般無奈,只能跟著他離開大王子府。
經趙日一番鬧騰,眾人更沒了睡意。
2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段,滿屋子東倒西歪。
子晞“轟”然起身,拍了拍麻木的雙腿。
其他人也隨之起身、拍腿,打足精神。
堂屋門“吱嘎”拉開,庭院里黑壓壓,都是待命的武士。有小王私宅的護衛武士,有參與起事的大人們的護衛武丁,還有望族的三個百夫長和幾個十夫長。
子晞跨前一步,高聲說道:
我,子晞,大商的小王。今天,我要帶領你們,前往王宮,懇求王上隱退。不是我貪圖寶座,更不是我犯上作亂。天命如此,我不敢違背而已。王上年事已高,又過于懦弱,使得奸佞小人得勢,外敵日益囂張,天下人心離散。天乙爺親自托夢給我,讓我早日擔當重任,延續大商國祚。
你們,都是我親自挑選。你們的先祖,在天上侍奉我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你們也應該在人間,侍奉于我。你們和我一樣,站在這里,就沒有退路了。你們中有誰中途反悔的,等我坐上王位,會被處以極刑,你們的先祖也會被我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們訓斥,令他們降禍于你們。你們不要猶豫,按我的命令行動吧!我會根據你們的功勞,給予豐厚的獎賞!
子晞說完,望乘上前,向站在隊伍最前面的三名望族百夫長望龍、望虎、望象下達行動指令:
“望龍,你帶五十名弟兄,跟隨我和丑大人,從王宮正門進入,團團包圍大殿、寢宮,制服巡邏的禁軍。記住,不能傷到一人,也不能讓一人逃脫!望虎,你帶五十人,隨后進宮,把王宮各個角落都清理一遍,然后兵分兩路,一路控制宗廟,一路埋伏在宮門和廊廡一帶。明日早上,把前來朝議的大臣們全部控制到東西偏殿,同樣不能傷到一人,也不能讓一人逃脫!望象,你帶一百人,五十人守在宮墻外,不能讓任何人進入王宮;另外五十人,守住洹水渡口……”
“我們做什么?”眼看著望乘分派完任務,在場的大人們紛紛問道。
望乘道:“大伙兒留在此地,守護小王。待大事底定,望乘再來迎接小王和各位大人進宮。”
“不用!”子晞斷然道,“我私宅足夠自保,所有武士,全都投入戰斗吧!”
“這怎么行?”田梁急道。
“怎么不行?”子晞指著私宅武士道,“你還信不過他們嗎?”又對那些大人們道,“你們各自回府,歇息會兒,天很快就亮了。”
“歇也歇不著!”不知誰嘟噥了一嘴。
“歇不著也歇!”子晞反應奇快,引得眾人一笑。
望龍帶著五十名望族族軍,緊隨在內臣丑與望乘身后,穿過必經之地天邑集,直撲大商王宮。
大邑商的后半夜,天地一片沉寂。借助著星月的微光,隊伍悄然行進,很快來到王宮門口。
內臣丑上前輕輕扣動宮門上的青銅門環。
門閂落下,門縫中探出一顆腦袋,確認來人后,麻利地打開大門。
望族族軍戰戰兢兢涌進王宮,摸著黑、屏著氣,繞過那整齊擺放著九只吉金大鼎的狹長臺基,將一路遇到的夜巡的禁軍控制住。然后,悄無聲息地包圍了商王斂的寢宮和大殿,完全隱沒在黑黢黢的夜色之中。
很快,望虎的五十人隊伍也潮汐般涌進王宮,迅速肅清王宮各個角落,隱沒在門塾與廊廡之間。
望象的一百名望族族軍和其他部族的族軍,按計劃分散開,將王宮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目送著武士和重臣們依次離開,子晞回到堂屋里,仍然興奮得難以自持。
老管家最懂他心思,連忙召來私宅卜人。
“卜算一下吧,”子晞神經質地擺手道。
“小王,您想卜問什么?”
“隨便隨便!”子晞突然有些不耐煩,“無論什么,卜算就是了!”
以龜甲、牛肩胛骨等靈物貞卜,準備時間頗長。這大半夜的,哪兒來得及?卜人因陋就簡,打開一個小布包,里面是一把蓍草。
“小王,請隨便抓一把,”卜人請求道。
子晞打著呵欠,隨手抓出幾根蓍草,交到卜人手上。
卜人口中念念有辭,一撒手,蓍草在席墊上一頓蹦跳、碰撞,最終定型為一幅神秘的圖案。
卜人盯著這幅圖案,呆呆地,半天沒有說什么。
子晞原本并不在意,見到卜人的樣子,不覺有些心慌。于是,他俯下身來,端詳這幅神秘的圖案,卻看不出任何端倪來。
門外,老管家在前庭輕聲指揮著下人,熄滅熊熊燃燒的火把,囑咐護衛們時刻保持警醒,最后示意奴隸們闔上大門。
兩個青年奴隸一左一右,正要闔上大門,其中一人突然一聲慘叫,仰面倒地。旋即,另一人也仰面倒地。二人在地上痛苦呻吟。
一群蒙面人沖了進來。
眾護衛見狀,“呼啦”站成一排,擋住蒙面人。
蒙面人統共不到十人,尚不及護衛半數。但他們連發箭矢,擋在前面的護衛頓時被射倒多人。
領頭的蒙面人喊聲“殺!”
眾蒙面人聞聲,齊刷刷拋下硬弓,從腰間抽出青銅刀劍,朝著護衛們殺將過來。
一陣刀光劍影之后,蒙面人毫發無損,私宅護衛卻接連倒地,血濺前庭。
眼看一片狼藉,堂屋大門猛地推開,子晞手握寶劍,出現在眾人面前。
“什么人!”子晞斥問道。
蒙面人并不答話。
突然,一名蒙面武士揮舞著青銅刀,朝著子晞殺將過來。
兩名護衛見狀,連忙挺身護主。
雙方僅僅戰斗了幾個回合,二護衛就被砍翻在地。
蒙面人順勢一個箭步,刀尖直奔子晞心口而來。
眼看刀尖就要觸到身體,子晞手中寶劍猛地揮出,青銅刀應聲削去半截。說時遲、那時快,劍身在空中猛然掉頭劈下,蒙面人前胸被整個破開,鮮血迸射。
蒙面人在地上痛苦翻滾,在場者無不驚駭失色。
大家這才看清,子晞手中是一把無比鋒利的黑金劍。
很快,又有兩個蒙面人被黑金劍放翻在地。
蒙面人頭領見狀,寶劍出鞘,“锃”一聲,吸引了所有目光。
又是一柄黑金劍!
兩劍相撞,碰出一聲脆響、一片火光,劍刃卻都完好無損。
子晞大驚。
商王斂將各地進獻的隕石,統統交給了王家青銅作坊坊主戈一,打成三把青銅作身、黑金作刃的黑金劍。一把賜給了子晞,另兩把藏于宮中。如今,黑金劍出現在蒙面人手中,豈不令他后背發涼!
一番交鋒,子晞的大腿被黑金劍劃傷。
眾護衛見狀,全然不顧自身安危,挺身阻擋蒙面人,哀求子晞快快撤離。
子晞心知大勢已去,強忍劍傷,逃回堂屋,從后門逃出。
前庭的戰斗很快結束,小王私宅的護衛武士們,無一幸免。
踏著尸體,蒙面人穿過堂屋,把后庭翻個底朝天,仍找不到子晞的身影。
濃重的夜幕終于掀開一角,一縷晨曦沖破天地交合線。蒙面人無心再找,隨著頭領一聲令下,迅速撤出小王府。
平日里繁花似錦、門庭若市的小王府,頃刻陷入一片死寂。鮮血凝固成暗黑的死水,唯有幾支火燭孤獨地搖曳。
良久,后庭的一口陶制水缸慢慢移動,露出暗道入口。子晞掙扎著從暗道爬出,失魂落魄。
一股寒氣在半空飄過,一縷寒冰貼上了他的脖頸——還是那把沾血的黑金劍,還是那個神秘的蒙面人頭領。
子晞痛苦地闔上眼瞼,等待著一切終結。
意識變得模糊。混沌中,子晞萬念俱灰,宛如魂靈出竅。
不知過了多久,等他重新回歸冰冷的現實,發現死亡并未如期而至。
小王府恢復了肅靜。
蒙面人不見了蹤影。
3
趙日帶著巳奇人,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小木船,渡過洹水。背負著晨曦,二人快步來到老羌伯暫住的低矮農舍。
這是三戶一組的半地穴式圓筒狀建筑物,下半截是直接從地面下挖的圓形地坑,底土以柴火灼燒,使之硬化;上半截沿地坑邊緣,以泥土攪拌草根、草莖,夯筑成環形墻體,墻上留出幾個透氣的窗洞;屋頂則用樹干交叉搭出框架,上面層層覆蓋樹枝和秸桿。
如今,這組建筑的主人已被滅口,鳩占鵲巢的是老羌伯姜蒙。
趙日與巳奇人靠近房舍,早有兩個中原人裝扮、垂著發辮的壯碩武士,擋住了去路。
“是我!”趙日熟稔地打著招呼。
兩名武士讓過趙日,用肩膀頂住了巳奇人。
趙日一愣,旋即推門,走進老羌伯的房間。
這是一間簡陋至極的地穴式居室,地面上鋪一層厚厚的干草,干草上加蓋一張野牦牛皮。這是老羌伯親手射殺的戰利品,是他對抗高原極寒天氣的寶物,對付洹水西南岸微涼的地氣,綽綽有余。
屋內小火塘中,炭火有些虛弱。黯淡搖曳的光線,將屋中人、物的投影,生生拉拽得狀若奔獸。
趙日進門,不由得一驚。
老羌伯身邊,坐著一名中年男子。
此人身材高大、風塵仆仆,正是羌方大公子姜英沙。
老羌伯此行,英沙極力反對。老羌伯一氣之下,留他守護大本營。
見到趙日,老羌伯迫不及待地問道:“見到大商的小王了?”
“見到了,”趙日答道,“坐了一屋子人。”
“真要動手啦?”
“可不!”趙日壓低嗓門,“庭院里,也全是人。天黑路暗,小人的腦袋,差點被一支短戈給磕破呢!”說著,摸摸額角。
老羌伯暢意地大笑起來:“看來,大商還真是要翻天了!說說,你都跟他們講了些啥?”
“小人在講正事之前,先把老伯爺只身斗蟊賊的故事,說了說……”
“講那些個沒用的做啥?!”老羌伯嘴上反對,臉上卻露出得意之色,追問道,“他們聽了,都啥反應?”
趙日故作輕松道:“能有啥反應?嚇傻了唄!”
“嚇傻了?”老羌伯哈哈大笑,“趙日,你小子可別凈挑老夫愛聽的講,人家好歹也是大商的那叫……‘小王’!也就是那個什么……”
“王儲。大商管王儲叫‘小王’。”
“啥王儲?”
“王儲,就是王位的繼承人,也就是接班人。”
“啥接班人?!”老羌伯一瞪眼,“大兒子唄!不是嗎?”
“是大兒子!”趙日道,“不過,大商的接班人,不一定是大兒子……”
“知道!”老羌伯不耐煩,“你說過多少次了。不選大兒子做接班人,忽兒是兄弟接班,忽兒是其兒子接班,你們說那大商,能不亂么!”
“是是是!”趙日連聲附和。
“大兒子就是大兒子,啥‘王儲’啊、‘小王’啊!”老羌伯端起隨手攜帶的牛角杯,飲口水道,“人家好歹是大商的大王子,什么世面沒見過,老夫這點破事,就能被嚇傻?”
“趙日!”英沙低聲斥責,“這都啥時候了,還跟老伯爺開玩笑,想死嗎?”
“小人不開玩笑,”趙日收起笑容,一字一頓道,“小人講的,全是真話!”
“沙兒,沉住氣!這小子的話,我信!大商的這些個王子啊、公子啊,走的是比地鋪還軟和的平地,吃的是奴隸辛苦打來的野味,喝的是甜滋滋的米酒,嬌貴的身子上,裹的是絲綢的衣裳。哪像我們羌人,行進在雪山深谷之間,吃生肉、喝生血,粗糙的皮膚上,覆蓋著血淋淋的獸皮。別看他們平日里牛得不行,一上戰場,全是膿包!要不是這樣,為父哪有機會,帶領我羌族,沖下高原?”轉對趙日說,“小子,繼續!”
“小人當面向小王轉達了老伯爺的意思,并詢問小王,是否需要老伯爺出手相助……”
“不可以!”英沙怒斥道,“趙日,你搞什么鬼?他大商內部鬧紛爭,你把老伯爺扯進去,安的什么心!”
“沙兒!”老羌伯面帶不悅,“讓趙日說完!”
英沙一時語塞。趙日繼續說道:“小王一口謝絕了老伯爺的好意,邊上那些人,也都說不要。小王還說,等大事辦妥之后,再請老伯爺前去議事。小人認為,肯定是怕老伯爺搶了他們的功勞。”
老羌伯默默點頭。
“不過老伯爺,小人倒是認為,大公子說得對。此事與我羌方毫無干系,老伯爺您犯不著冒那么大的風險,萬一……”
“錯!”趙日的規勸,非但沒有動搖老羌伯的意志,反倒激發了他的血性,“老夫既已來到大邑商,就不能置身事外。老夫就是要攪一攪這個亂局,親手把小王送上王位,讓大商永遠欠我羌方一個人情!”
“爹!”英沙苦勸,“千萬別冒險!”
“老伯爺!危險啊!”趙日也苦勸。
然而此時,一切規勸不僅無濟于事,反倒愈加堅定老羌伯的心意。他從地上一躍而起,一甩下垂的發辮,推門走了出去。
英沙和趙日緊隨其后。
門口,是僵持了半天的兩名武士和巳奇人。
見老羌伯出來,兩名武士知趣地讓開通道。
趙日解釋說:“小人還沒向老伯爺報告。這位高手是小王的貼身親隨,專門前來保護老羌伯的。”
“老夫不需要!”老羌伯不屑地道,“誰能傷得了老夫?!”
“這是小王的一片好意,您還是接受吧。”
“好意心領了,請回吧!”老羌伯倔得像頭野牛。
冷不防巳奇人說道:“大邑商龍蛇混雜、暗藏兇險,有小人保護著,老伯爺更安全!”
老羌伯一愣,回頭打量巳奇人,立刻被兩道銳利的目光蜇到。于是,好勝心起,靠近一步,出其不意,猛一拳捶向巳奇人面門。
眼看就要捶到,眼前之人突然不見。老羌伯一驚,還沒等反應過來,巳奇人卻仍在原地,只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閃過了一拳。
老羌伯錯愕。
英沙和趙日也都驚出一身冷汗。
巳奇人被留了下來。
4
天地開張,霞光破曉。氣勢宏偉的大商王宮,從沉睡中醒來。
這日朝會。
寢殿內,內臣、宮女們小心翼翼地服侍商王斂洗漱、用膳、更衣。
殿內一側的草席上,王后娘娘靜靜地看著貼身宮女,一遍遍擺弄著蓍草。
殿外,王宮總管宰豐帶著一班內臣,靜候王駕。
良久,寢殿門緩緩打開,商王斂盛裝出現在眾人面前。
商王斂邁出寢殿前一刻,王后輕拍他肩,道聲“去吧!”
宰豐忙迎上去,躬身指路,隨在商王斂身后。
內臣丑指揮一班內臣、宮女,一同往大殿而去。
大殿位于王宮中軸線上,占地闊大。
殿內中軸線靠里位置,有一木質高臺,乃是王座。王座背靠一幅寬大的屏風,上繪太陽、玄鳥、風云等物,象征大商統馭天下四方,承載著昊昊天命。
臺陛之下,大片光潔的木質地板上,沿中軸線兩側,整齊擺放著數排布墊,乃是朝臣的坐席。
跟往常一樣,大殿后門啟開,商王斂由此走向王座。
不同尋常的是,沒有人高呼“王上駕到!”反倒是一大群持戈武士,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在兩旁列隊。
領頭者,正是望乘!
商王斂看看望乘,望乘神情嚴肅,無動于衷;回頭看宰豐,宰豐垂下眼瞼,無言以對。商王斂深思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輕輕嘆口氣,在王座落座。
除了內臣、宮女和武士,大殿里空空蕩蕩,朝臣蹤跡全無。
商王斂靜靜靠在王座上,若有所思。
與大殿的空寂不同,東西偏殿頗為喧鬧。
參加朝會的大商重臣、方國使者,一腳踏進王宮,一左一右馬上貼過來兩名武士。王宮森嚴,誰敢多問?只能硬著頭皮,被裹挾著前往偏殿。
一入偏殿,立刻有兩名望族武士上前,不由分說,將其雙臂緊緊挾住。
“干什么?”
“放開我!”
“造反嗎!?”
“我要見王上!”
……
抗議聲一陣高過一陣,但都無濟于事。
待發現被圈禁的不止自己,只能安靜下來,惴惴不安地相互靠攏……
東西偏殿的吵鬧聲逐漸平息下來,日頭也爬上了半空。
望虎行色匆匆,來向望乘稟報,參加朝會的朝臣和使者都已到齊,全部控制在東西偏殿。
望乘問:“小王到了沒有?”
望龍答:“沒有。”
“怎么還沒到?”
“不是說好的,待一切妥當,您親自去請嗎?”
“噢噢!”望乘抹一把汗水,“瞧把我緊張得,忘了這茬!”說罷,回身望望大殿,再看看神經緊張的望族武士,頗有些躊躇。
望龍會意,忙說:“這邊沒問題,大人放心去!”
望乘這才點頭,帶上十余名族軍,急速前往大王子府。
從王宮趕往小王府,先要經過名聞天下的天邑集。
此時的天邑集,早已是人頭攢動。
本地人售賣菜蔬米面的早市即將結束,來自天下四方、交易各地特產的大市,以及買賣戰俘和奴隸的人市,才剛拉開序幕。
這日的市場,沒平日熱鬧。無論是大邑商居民,還是四方過客,無不交頭接耳,議論著后半夜的詭異聲響。望乘一行縱馬飛奔的急促,進一步印證了他們的猜測。
望乘一行沖進小王府,見到的是遍地狼藉。
望乘叫聲“不好!”查看遍地尸身,沒有發現子晞,便又沖進后院。
后院里,一個男人披頭散發,癱坐在青石板地上,一把青銅匕首頂住心口。
正是子晞!
望乘扔下長劍,猛撲過去,一把奪下子晞手中匕首。
子晞一驚,身子頓時軟下來,自語道:“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
“我們的計劃,完了!”子晞道,“大商仍然掌握在父王手里!”
“怎么會?”
“你沒看到這滿院子的尸首嗎?”
“誰干的?”
“還會是誰?!”
“絕對不可能!”望乘明白子晞所指,急叫起來,“王宮已被我們控制,朝臣也都控制住了,怎么可能……”
“黑金劍!”子晞恨恨地道。
望乘一愣。
“殺手手里有黑金劍!”
三把黑金劍的故事,在大邑商早已不是秘密。殺手手里有黑金劍!實在太令人震驚!望乘渾身一凜,一縷寒意穿過背脊。
“別管殺手是誰,您馬上進宮,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子晞退縮了,剛剛發生的一切,讓他心悸不已,前所未有的恐懼感,攫住了他的內心。
“小王,別磨蹭了,大伙兒都等著呢!”
望乘說完,不由分說,架起子晞往外走。
族軍們一擁而上,攙扶子晞上馬,一行人原路返回王宮。
這當口,王宮門口也鬧成了一鍋粥。
望乘一行剛剛離開,從洹水南岸方向,風塵仆仆,跑來一彪人馬。
這些人清一色白色細麻布衣,胸前披掛白底紅邊的牛皮護甲,右手短戈、左手挽盾,肩挎硬弓,背負箭箙。
一望便知是大商禁軍。
為首者,乃是大商王族近親、子族出身的子雀,大商禁軍的大統領。
子雀原本要參加朝會的,不料前一日宮中傳話,要他明日一早就去洹水南岸,迎接前來獻俘的豳侯組紺。
子雀不敢怠慢,連夜與禁軍副統領子畫議定,由子畫負責朝會警戒,自己則去洹水南岸。
天蒙蒙亮,他就帶著二十名禁軍出發了。
路途不遠,且要渡河,一行人便沒有騎馬,而是徒步前往渡口,渡過洹水,在洹水南岸等候遠道而來的豳侯。
不料,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直等到日上三竿,還是不見豳侯身影。這時,禁軍營地傳來消息,王宮出大事了!
子雀大驚,留下兩名禁軍戰士繼續等候,自己則帶隊再次渡過洹水,直奔王宮而去。
遠遠看見王宮周圍有大量觀眾人群,子雀眉頭一皺,剛想驅散,不料一旁冒出數十名武士,手持青銅刀劍,攔住他們的去路。
看到族徽,子雀認出是望族武士,不由得怒火中燒,斥問“干什么?!”
領頭的望象認出是子雀,豈敢怠慢?忙笑臉相迎,恭敬答道:“將軍,小人奉王命,誰也不讓進宮……小人也是沒辦法!”
“王命?”子雀啞然失笑,“哪個王命?莫非……是望乘的王命?!”
“可不敢亂說!”望象急道,“將軍口下留情,小人只長了一顆腦袋,不夠砍!真是王命!當今王上的王命!”
“少廢話!讓開!”
子雀是大商名將,禁軍又是清一色王族、子族、多子族和其他貴族子弟組成。若在平時,任憑誰都得嚇跑。然而此時,望象雖被他的氣勢震懾,滿臉陪著笑,卻硬是不下令讓路,望族族軍也都嚴陣以待,毫不退讓。
子雀雖然一肚子火氣,但眼見寡不敵眾,也不敢貿然行動,只能與望象怒目對峙。
子雀與望象的沖突,恰被匆匆趕往大商王宮的老羌伯姜蒙一行看個真切。老羌伯聽趙日解釋,很快弄清了情勢。
眼看對峙雙方唇槍舌劍半天,卻始終沒有動手,老羌伯心癢難耐,猛地一拎韁繩,準備躍馬沖進戰局,被英沙一把拽住。
“爹!這是人家的事,咱不要摻和!”
“臭小子,放手!”老羌伯下意識一抖手中馬鞭,想嚇唬兒子,讓他松手。不料英沙根本不予理會,抓住馬韁繩的手就是不松開。“啪!”一聲響,英沙手背上頓時浮起一道粗粗的血印。
老羌伯嚇一跳,火氣頓消,心疼地埋怨道:“你小子,咋不放手!”
“爹!”英沙苦苦勸道,“就憑咱們這幾個人,潛入大邑商,就跟進入野狼窩子沒啥兩樣了,能平安回去就謝天謝地啦!你就別再……”
英沙話音未落,老羌伯轉身詢問趙日:“你說,咱該不該管這事?”
趙日怯生生地回答:“大公子說得有道理……”
“小子!你別兩邊不得罪,我要聽你句心里話,咱到底該不該管這事?”
趙日十分為難,干脆保持緘默。
老羌伯氣得胡子翹,卻拿兒子和趙日沒辦法。正在糾結,突然發現趙日朝自己努嘴,頓時明白,回頭用馬鞭指向巳奇人道:“你,帶上幾個人,去把挑頭的家伙給我收拾掉!”
巳奇人的忠誠在大邑商是出了名的,既然小王派自己保護老羌伯,那老羌伯的命令就是小王的命令。雖然事出猝然,他還是無奈地接受,狠狠瞪趙日一眼,走向對峙雙方。
巳奇人靠近速度奇快,居然沒人注意。待到子雀發現,二人距離已不足五步。
子雀認得巳奇人是小王的親隨護衛,沒有防備他會進攻,轉眼便被巳奇人用劍鞘擊中腹部,疼得蜷縮在地。
子雀手下陣腳大亂,紛紛掉轉短戈。奈何巳奇人動作神速,以劍鞘一一擊其腹部,十余名禁軍盡數倒地。
望象喜出望外,吩咐手下將子雀一行捆綁起來。
老羌伯見狀大喜,一抖韁繩,迎了上去。
聽見馬蹄聲響,望象抬頭看見老羌伯,見他雖是中原人裝扮,卻有數條細長的發辮露在包頭巾外,頓時警覺起來,攔住去路。
老羌伯臉色一變,傲慢地道:“我是大商的貴客,還不快快讓道!”
一口濃郁的異域腔,徹底暴露了老羌伯的身份。望象橫刀挑釁道:“哪里來的老家伙,膽敢自稱‘貴客’?”
“你這家伙!”老羌伯無名火起,伸手到腰間摸刀。
巳奇人忙打圓場道:“他們確是我大商的貴客,還望放行!”
望象認得巳奇人,對他頗是敬畏,連忙收起青銅刀,招呼手下讓路。
子雀已然緩過勁來,認出了老羌伯的裝扮,罵道:“你膽大妄為!竟敢假借大商名義,勾結羌人,難道是想謀反嗎?”
望象大吃一驚,圍觀人群更是驚呼一片。
大邑商誰人不知羌人是血腥的蠻族?但真正見過羌人的,畢竟少數。聽說羌人就在眼前,且在大商王宮門口耀武揚威,怎不驚慌、憤怒?
巳奇人也是一驚,正束手無策,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老羌伯是我請來的!從今往后,羌方會與我大商和平相處,天下安寧的日子,就要到來了!”
說話者正是小王子晞!
“你會后悔的!……”子雀聲嘶力竭地嚷道。
圍觀人群情緒激憤,高聲叫嚷著“趕走羌賊!”
望族武士排成人墻,利刃出鞘,與國人形成對峙。
“進宮!”子晞心一橫,帶著望乘就往宮里走。
“我們同去!”老羌伯嚷道,帶上英沙與趙日,跟在子晞身后進了宮。
5
子晞一行佩戴武器,闊步行進在大商王宮中軸線上,如入無人之境。
望族族軍已經完全控制了整個王宮,任何反抗都是徒勞。
子晞來到大殿門口,解下黑金劍,交予一旁的內臣。
望乘、老羌伯、英沙、趙日等人,也都如法炮制,解下武器,放在地上。
隨著“吱嗄”聲響,大殿正門半開。子晞在前,昂首進入大殿。
大殿內,年逾五旬的商王斂端坐在高臺王座上,臉色蒼白而陰郁。
大商重臣與方國使者,大多失去了平日風采,互相倚靠著,瑟瑟發抖。
“小王駕到!”
唱名聲居然在子晞進殿后,方才響起,可以想見內臣們的驚惶失措。
望乘碎步入坐。
老羌伯、英沙、趙日三人閃在大殿一側。
大殿里黑壓壓全是人,卻一片死寂,空氣像風干的樹膠般凝滯不動。
所有目光都聚焦于子晞,唯恐一個眨眼就會錯過決定命運的時刻。
子晞朝上深深行禮,和聲細氣道:“兒臣見過父王!”
“噢,”商王斂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是晞兒啊!你怎么現在才到?”
“兒臣有一事懇請父王。”子晞直截了當道。
“什么事?說吧。”
“兒臣此次前來,是想懇請父王退位,安享晚年。”
“噢,是這樣……”
“父王,兒臣去年就滿三十了……”
“是啊!”商王斂心平氣和地說道,“歲月催人老,一眨眼就是十個年頭了。十年前的朕,四十出頭,身體還算康健,自忖還能做點事,如今已是老邁不堪了。這王位哪,還真不能讓老人來坐。你比朕強。當年的朕,就想當個快活逍遙的老王子,無憂無慮過一生。沒曾想,你三伯父小辛王當政僅三年,便罹患重病,不幸去世。兄終弟及,硬是把朕頂上了王位,一坐就是十年。整整十年吶,朕整天提心吊膽,大商的國運卻日漸衰敗,還耽誤了王兒們一展身手。朕無能啊!早就該退下來安享晚年了……”
父子倆以聊家常的語調,討論王位更迭的大事,令所有人毛骨悚然。
子晞沒料到父親對退位一事如此淡然,內心反覺有些不忍,話鋒一轉道:“父王在位十年,為振興我大商,盡心盡力。這一點,兒臣和大商子民無不心懷感激。兒臣只是不想父王過于勞累,想為父王分憂……”
商王斂淡然一笑,擺手道:“晞兒的心意,為父懂得。就算你不提醒為父,為父也早想退下來,過幾年安生日子了。”
“兒臣叩謝父王!”子晞恭恭敬敬地伏地,向商王斂又行一個大禮。
禮畢,起身說道:“兒臣還有一事相詢。”
“問吧!”
“最近,大邑商街頭巷尾,都在傳說六王子的事跡。有人說六王子還活著,并已回到了大邑商。到底是真是假,還請父王明示。”
商王斂眼圈微微一紅,說道:“你六弟那孩子,命苦!還沒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就被獻祭了洹河河神!骨肉情深,為父哪里舍得!只是那河神嫌大商祭祀不勤、祭品不重,發起滔天洪水,摧毀兩岸無數農田,幾乎到了顆粒無收的境地。太史寮反復貞問神意,方才問明,原來那河神,非要我大商獻上十對童男童女,并指名要你六弟。那時候,還是你二伯父盤庚王當政,為父作為大商的王族,怎能顧惜自己的兒子,讓大商子民受災、挨餓呢!……”
商王斂說到傷心處,眼淚“刷”地流下來。
這是在場上了年歲的人們,親身經歷的往事。當年因為此事,這些人在大殿門前長跪不起、拼死請愿……
“那么,我六弟真的還活著嗎?”
“是的!”商王斂輕輕一句,有如晴空霹靂。大殿上一片騷動,子晞更是目瞪口呆。
宰豐從商王斂身后走出,示意眾人保持安靜,然后請示商王斂道:“王上,還是先把正事辦了吧!”
商王斂神情凄涼地點點頭。
宰豐示意小內臣取來放有毛筆、墨汁和絹的托盤,親手接過,擺放到商王斂面前的條桌上。
商王斂拈起毛筆,蘸上墨汁,面對純白色的絲絹,幾欲下筆,又幾次收回。
“王上,不能寫啊!”
“臣請王上三思!”
沉默的朝臣們,突然爆發出聲嘶力竭的抗爭。
商王斂放下毛筆,看著被望族武士扭住手腳的臣子們,一陣苦笑。
藉臣田梁見狀,高聲懇求道:“王上!為了大商的未來,請別再猶豫了!”
“王上,別再猶豫了!”司工子求隨聲附和。
“王上,別再猶豫了!”選邊站的關鍵時刻,又有一批朝臣站到田梁這邊。
“小王,真的要做亂臣賊子嗎?”說話者乃是太史寮的史官韋,“自古以來,何曾聽說過勤謹治國的王,被迫在大庭廣眾書寫退位詔書的?你就不怕被后人唾罵嗎?”
“韋!你這個沒有信用的家伙!”田梁氣憤已極,“別忘了,你也曾說過,王上治國太軟,致使大商不能振作……”
史官韋一愣,沒有想到,同僚間私聊的話題,會被公諸于眾。他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道:“是的,我說過。但我說這話的意思,是要規勸王上強勢一些,而不是要耍陰謀、搞政變!”
“誰說是耍陰謀?是王上主動讓位的。”
……
“行了!”宰豐不怒自威道,“別影響了王上!”
商王斂調整呼吸,重新拈起筆來,書寫詔書。
眾大臣屏息凝神,默默見證這歷史性的時刻。
商王斂寫寫、停停,停停、寫寫,時間漫長得猶如經年累月。
好不容易寫完,商王斂抬頭望向宰豐。
宰豐會意,輕步上前接詔。
不料,商王斂再次將詔書放回桌上,輕輕闔上眼瞼,雙眉緊鎖。
宰豐一驚,連忙縮手,退回原位。
藏在大殿一角的老羌伯按捺不住,嚷起來:“我說大老王!這都啥時辰了,你還磨嘰個啥?趕緊把位退了,老兄弟請你喝酒!”
老羌伯突兀的叫嚷和濃重的口音,頓時打破壓抑的寂靜。眾人這才注意到,大門邊站著幾個身著中原服飾,卻留著細長發辮的不速之客。
“什么人,敢在朝堂喧嘩!”
“禁軍呢?快把這些人捆起來!”
……
即便被人控制著,這些大人物仍不忘自身職責。
發現成為眾矢之的,老羌伯干脆大步上前,站到大殿中央,拍拍寬厚的胸膛,大聲說道:“我就是你們想見又怕見的羌伯,姜蒙!”
隨著“羌伯姜蒙”四字出口,大殿內瞬間安靜下來。
對于大邑商來說,“羌伯姜蒙”這四個字與夢魘無異!
“不用怕!不用怕!”老羌伯道,“我這次來,不是要跟大商干架,而是要和平。和平!你們懂嗎?只要你們這位……小王,能夠繼承王位,我羌方就和大商結成盟友,分治天下,永不為敵!”
老羌伯的傲慢激怒了眾人,就連子晞都忍不住道:“老羌伯,你鬧什么!”
“老羌伯?你現在還叫我‘老羌伯’?為什么不告訴你父王,從今天起,我將成為與商王平起平坐的‘羌王’呢?”
“你!”子晞一時語結。
“我怎么啦?有我羌方作你的后盾,你有什么好怕的?……”
“住口!”商王斂猛然打斷兩人的質對。
眾人一驚,朝堂上頓時安靜下來。
稍頃,商王斂恢復了和緩語氣,說道:“老羌伯既已來到我大商,那就稍安勿躁,親眼見證我大商的法度吧!”
商王斂的語音中,透著一股威嚴。
宰豐再次上前,從商王斂面前的幾案上取過詔書。掃一眼,微微一顫。看一眼商王斂,見他神態堅定,于是穩定心緒,慢條斯理地宣讀道:
“朕德性淺薄、天資愚鈍,難堪大寶之位。自即位以來,雖勤于政事、不敢松懈,卻治國乏策,致使大商國勢日衰……”
聽商王斂如此自貶,大臣們哭成一片。待哭聲漸歇,宰豐接著念道:
“朕之長子子晞,雖貴為小王,卻不思為朕分憂,反而勾結異族,圖謀叛逆。罪在朕躬,罪不可赦。朕愧對先公先王,自行退位!”
大殿內頓時安靜下來,眾人大有恍入夢境之感。
6
“父王!”子晞發現情形不對,急叫起來,“你誤會我了!”
未等商王斂表態,宰豐以果決的口氣命令道:“望乘,把人給我拿下!”
望乘也是大驚,兩腿發抖,差點站不起來。好不容易站起,踉蹌出列,不是直奔子晞,卻是向著王座跪倒,戰栗哀告道:“望乘有罪!請王上治罪!”
“望乘!你瘋了嗎!”子晞怒斥望乘。
“你才瘋了!”望乘跪直上身,手指子晞道,“你竟敢勾結羌人,謀奪王位,還脅迫小人參與!”
“宰豐大人,怎么回事?!”子晞絕望地望著宰豐。
宰豐冷冷地道:“小王,你可以忘記自己是王上的大兒子,老臣可不敢忘記自己是王上的奴仆啊!”
“宰豐,你這個老賊!”
眼看朝堂上鬧得不可開交,商王斂重重敲打條桌,示意大家安靜。
“宰豐,繼續!”
宰豐一字一頓地念完詔書最后兩句話:
即日起,傳位給六王子子昭。望眾卿極力輔佐,勿負天意!
大殿內鴉雀無聲,令人不寒而栗,唯有宰豐的聲音久久回蕩。
“王上,不可以啊!”田梁率先打破沉寂,苦苦哀求道,“小王一時糊涂,犯下忤逆之罪,理應受罰。可他是想重振大商啊!”
“田梁大人!”大殿一側,走出一位中年漢子,朗聲道,“天乙爺親訂的刑律,你難道忘了嗎?勾結異族、陰謀叛亂,是按忤逆罪論處的嗎?”
眾人循聲望去,無不暗暗吃驚。
此人乃是甘氏族長、商王斂至為器重的卜人,名叫甘盤。幾年前突然從大邑商神秘消失,之后再沒露面,氏族事務也全部交由年僅十五、六歲的女兒甘薇裁處。
追查甘盤的行蹤,一度是大邑商各路探報的熱門話題。幾年下來,全無所獲,各家也都打消了念頭,不再掛懷,權當他是神秘失蹤了。
失蹤多年的甘盤突然出現,怎不教人詫異?
田梁猝不及防,被甘盤問倒,一時語塞。
商王斂深深嘆息道:“諸位愛卿,忤逆不忤逆,本王并不在意。人老了招人煩,王位再舒服,早晚要讓給別人坐,朕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朕在意的是,繼承王位的人,豈可讓我大商失去‘天下共主’的尊嚴?!”
子晞心猶不甘,辯解道:“父王,沒錯,我大商曾經是‘天下共主’,可現在還是嗎?那些方國、強族,誰把我大商放到眼里了?”
“住嘴!”宰豐低聲呵斥。
商王斂擺擺手,示意讓子晞繼續說下去。
“兒臣與老羌伯約定,大商與羌方聯手,分治天下,彼此充當屏障。兒臣以為,人要學會尊重現實。只有這樣,才能維持我大商最后那一點尊嚴。”
“小王!”甘盤反駁道,“老臣終于明白,你為什么會鑄下如此大錯!一個對大商失去信心的人,怎能擔負起大商的前途命運?”
“漂亮話誰不會說,可現實呢?”
“你說現實嗎?現實是大商雖然不夠振作,但仍然是‘天下共主’,仍然擁有無可置疑的尊嚴!”
甘盤的話,打動了在場許多人。宛如沉入水底之人,感受到頭頂泄下的一縷光亮,他們驚異地望著甘盤,滔滔不絕地說出令人震驚的話語。
“小王所說的‘尊嚴’,是退讓與乞討得來的‘尊嚴’,不是我大商作為‘天下共主’應有的‘尊嚴’。大商的‘尊嚴’,是號令天下的‘尊嚴’、為天下人制訂律法的‘尊嚴’、讓天下人又愛又敬的‘尊嚴’!”
“又愛又敬?哈哈哈!”老羌伯出言相譏,“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甘盤猛地轉向老羌伯,針鋒相對道:“我當然知道!”
“憑什么?”
“憑我大商先公、先王、先妣,在天上認真侍奉上帝,為我大商祈福!”
“你們的上帝!”
“憑我大商無論多么困難,哪怕犧牲最優秀的子弟,也不會放棄對天下人的責任!”
老羌伯脖子一梗,挑釁道:“還有嗎?”
“有!當然有!”甘盤激昂地道,“憑我大商的六王子!他擁有以天下為己任的胸懷、定國安邦的良策!”
“誰是六王子?六王子人呢?”田梁不屑地嚷道。
“六王子現在何處?”商王斂忍不住也問道。
甘盤面露難色:“六王子有要事纏身,一時不能到場,請王上再等等。”
“甘盤!你是在愚弄王上嗎?”田梁抓住機會,不依不饒。
“再等等吧!”眼看朝堂上又要鬧起來,商王斂一錘定音,穩住形勢。
突然有人高喊:“老羌伯不見了!”
眾人這才發現,轉眼間,老羌伯已帶著他的人逃之夭夭。
7
眼看形勢不妙,英沙一手捂住老羌伯的嘴,一手硬拽著他,悄悄溜出大殿。
趙日緊隨其后。
出乎意料的是,一路上居然無人阻攔。
倉皇逃出大商王宮,與等候在宮門外的隨從會合。老羌伯麻利地翻身上馬,其他人也都紛紛上馬。
巳奇人一把拽住趙日,喝問道:“小王怎樣了?”
趙日答:“出事了!”
巳奇人渾身一震。沒等他反應過來,趙日已騎上馬背,緊隨老羌伯之后,朝洹水東岸而去。
岸邊渡船還在。人馬倉促上船,渡過洹水,往太行山麓飛馳而去。
行不多久,前方出現一個村子。
那是一座叫作婁子村的村莊,是大邑商最潦倒的單戶國人和外來雜姓的聚居地。
老羌伯一行正想繞行,不料村中閃出一隊蒙面人,擋住去路。正是凌晨時分血洗小王府的那群人。
“吁……”老羌伯帶住馬韁,發現對方并非大商軍隊,心中松懈幾分。為免節外生枝,他臉上堆笑,拱手道:“好漢,行個方便,放我們過去吧!”
為首之人嘲諷道:“如果我說不行,又會怎樣?”
“怎樣?”老羌伯冷笑道,“你們不行方便的話,我們可要自行方便了!”
蒙面人不再廢話,紛紛翻身下馬,將馬匹交由一人掌管。其他人拔出刀劍,嚴陣以待。
羌人也不示弱,紛紛跳下馬來,將馬匹交由趙日掌管。
老羌伯伸手拔取龍頭佩刀,卻被英沙按住手腕。
“父親,我來!”英沙說著,揮舞馬刀,直沖過去,與蒙面人首領戰作一團。
蒙面人首領的黑金劍至剛至韌,英沙的馬刀雖說堅硬,畢竟稍遜一籌,十幾個回合下來,刀頭被削去一截。
眼看英沙漸漸不支,老羌伯一擺手,羌族武士一擁而上。
一旁觀戰的蒙面人也都加入戰團。
戰團之外,只剩下趙日陪伴著老羌伯。
雙方激戰正酣,趙日猛地一聲:“有追兵!”
老羌伯嚇出一身冷汗,連忙回頭,卻什么也沒有看到。
“哪有追兵?”老羌伯一臉惶惑。
“在這里!”趙日邊說,邊“倏”地拔劍。手起劍起,劍尖精準地在老羌伯的咽喉上劃過。頓時,一腔熱血噴灑而出,慘烈至極。
老羌伯的身體,軟軟地跪下,“嘭”地一聲仆倒。
羌人與蒙面人混戰猶酣,對此渾然不覺。直至英沙支撐不住,回頭招呼老羌伯撤退,才猛然發現老羌伯的身子仆倒在茵茵的草地上,一動不動。
“趙日!你這個混蛋!”
英沙怒目圓睜、血貫眼眸,怒不可遏地揮刀向趙日殺來。無奈蒙面人在身后緊逼,令他自顧不暇。
眼看報仇無望,英沙只能放棄趙日,帶人從側翼突圍。
蒙面人緊追不舍,趙日高呼:“算了,放他們走吧!”
蒙面人首領順從地停住腳步,摘下面罩,露出真容——他就是禁軍中名叫子畫的子族武士。
“把劍給我!”趙日道。
子畫把手中黑金劍交到他手上。
趙日低頭看看地上老羌伯的尸身,再看看手中寶劍的鋒刃,長嘆一聲。隨后,將黑金劍在半空中掄了幾圈,猛地一道寒光閃過,老羌伯頓時身首分離。
眾蒙面人發出一片驚呼。
“帶上,”趙日對子畫道:“快回吧,大家都等急了。”
8
面對夢境般的現實,大殿上亂成一團,商王斂則一聲不吭地耐心等待著。
甘盤悄悄來到王宮門外,焦急地朝西南方向張望。好不容易,遠處出現一騎人馬,待到走近,果然是趙日和子畫一行。
看到趙日手中那顆碩大的頭顱,甘盤長舒一口氣,說道:“快進宮!”
說完,在前面帶路。趙日、子畫二人緊隨其后。
來到大殿階下,趙日、子畫駐足等候,甘盤獨自進殿。
“新王到了!”
甘盤輕輕一句話,令商王斂精神一振,大殿內鴉雀無聲。
“快請新王!”宰豐輕聲指示內臣丑。
內臣丑不敢怠慢,貼著大殿門邊奔出。
跟隨內臣丑進來的,是趙日!人群發出一聲驚呼。
趙日將老羌伯首級輕輕放下,趨前幾步,向著商王斂跪道:“兒臣子昭,拜見父王!”
趙日的語調,變成了純正的中原腔,不再雜有奇怪的異域口音。
“你真的是……”商王斂情難自已。
“正是兒臣!”子昭從懷里掏出一塊黃玉,上有縷縷殷紅顏色,“父王還記得這塊玉嗎?”
內臣機靈,忙奔過來,從六王子子昭手中接過玉石,小心翼翼捧給商王斂。
商王斂見玉,不由得傷心落淚,連聲道:“是我六兒,是我六兒……”
甘盤見狀,高聲宣布說:“諸位大人,新王把老羌伯的首級帶回來了!新王為大商立下了奇功!……”
朝堂上一片喧嘩。
殺死老羌伯!多少年來,大邑商沒有人敢動這樣的念頭,天下沒人敢動這樣的念頭,居然被眼前這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小伙子做到了!
“父王,大禍就要臨頭了呀!”子晞絕望地叫道,“老羌伯率羌人沖下高原,其勢不可當!殺了老羌伯,禍患無窮呀!……”
“大哥此言差矣!”子昭直面子晞,態度鎮定,“小弟與羌人相處日久,深知其骨子里最會權衡輕重。大商示弱,羌人必會步步進逼、寸步不讓;今天我大商殺了老羌伯,羌人雖然恨之入骨,反而會選擇避開鋒芒、徐圖報仇,而這正可以給我大商以喘息和準備時間。”
子晞冷冷地道:“既已認定不該與羌方聯手,還要投身老羌伯帳下,成為老羌伯的親信,六弟的‘智謀’,可真令人欽佩!”
“大王子此言差矣!”甘盤糾正道,“新王潛入老羌伯帳中,是征得王上同意的!”
子晞反駁道:“六王子站在面前,父王都沒敢認。憑什么說,是父王同意他混入老羌伯帳中的?”
甘盤笑道:“王上原以為六王子已不在人世。可五年前,井方傳來消息,說六王子并沒有死,而是被路過大邑商的井方商隊救起,帶往井方生活。王上于是派在下潛入井方,找到新王。”
“不會是假冒的吧?”田梁嘀咕道,“一塊玉能說明什么?……”
“住口!”商王斂喝斥道,“朕的血脈,朕心里最清楚!朕既然派甘盤前往,自然會告訴他如何辨別真偽,豈容你在這里擾亂人心!”
田梁再也沒有勇氣頂撞,只得重重地垂下腦袋。
甘盤道:“在下經過觀察,發現六王子雖然混跡下層,卻經歷豐富,熟知商道、農道,比起王子們在我大商國學所學,還要豐富得多。于是,在下請求王上,將六王子召回大邑商……”
“可是,朕沒有同意!”商王斂插話道。
“為什么?”子晞追問。
“因為那時候,朕還有個能干的大兒子,他是要繼承大商王位的。朕不想平白地給他招來一個對手,更不想看到手足兄弟為爭奪王位,自相殘殺……”
“父王!”聽商王斂如此說,子晞不禁羞愧落淚。
甘盤道:“為了大商政局穩定,為了小王能夠順利繼承王位,王上吩咐在下,就讓六王子留在民間,做個普通人……”
田梁忍不住又問:“既然王上這樣想,六王子為何還要回來?”
“田大人還記不記得,三年前,有幾個人,悄悄地從大邑商出發,前往唐方城邑,希望能夠聯絡羌方?”
“夠了!”子晞痛苦地闔上眼睛,“不要再說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甘盤并沒有停下的意思:“在唐方驛站,你們的人偶遇了一位年輕小伙,答應帶他們前往羌人地盤。只是他們并不知道,這次偶遇,并非真正的偶遇……”
子晞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那小伙子是真的機靈!其實,他當時并不知道羌方在何處,卻一口答應帶路……”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子晞喃喃道,“可是父王,我只是想……”
“晞兒,別再說了!”商王斂斷然道,“說什么都沒有用了!為父已經頒詔,把王位傳給了你六弟……”
子晞心猶不甘道:“六弟出生沒有幾天,就被獻祭洹水,二十年都在底層生活,沒有任何政治歷練。大商王位,乃天下政治之要,憑什么隨意授人?六弟他能承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當然承擔得起!他至少不會做出勾結外敵之事!”
子晞轉而逼問子昭道:“六弟,對于大商的前途,你有什么高見?請略表一二,好讓在座的大人們明白你的心思,讓我這個大哥,輸得心服口服!”
子昭一時愣住。這一路只顧辦大事、求活命,哪有閑暇慮及其他?但勢已至此,他不得不集中心神,認真答道:“自古以來,天無二日,世無二主,即便是那荒淫無道的夏桀王,也抱定‘天命在己’的信念不放,從未考慮過,要與我大商平分天下……”
“誰說天無二日?”子晞反駁道,“天上曾經有過十日!”
子昭不覺一愣。
甘盤忙插話道:“天上十日,已被那后羿射去九日,仍是一日!”
子晞也是一愣。
子昭迅速鎮靜下來,又道:“我行走天下,最大的感觸,便是天下人心思安,厭惡刀兵之禍。上帝授命人主,就是要讓他來統一號令,率領天下人,共同阻隔刀兵。人主無端放棄天命,豈能令上帝滿意?不降禍于人間才怪!”
“說得好!”甘盤不由得高聲喝彩。
商王斂臉上,終于透出一絲陽光。
這時,一名內臣躡手躡腳走進重屋,對著內臣丑耳語幾句。
內臣丑不敢怠慢,立刻報告宰豐。
宰豐一驚,忙向子昭耳語幾句。
子昭聽罷,躬身向商王斂請示道:“啟稟父王,兒臣還有要事處理。”
商王斂擺手:“昭兒,現在你是王,不需要向為父稟報。趕緊去辦吧!”
子昭不再多言,轉身拎起地上老羌伯的首級,走出大殿。
望乘緊隨子昭身后。
望虎機靈,親率十幾名望族族軍,簇擁在子昭與望乘身后。
子畫在宮門外等候,見到子昭,鄭重地將黑金劍交還到真正的主人手上。
子昭則將老羌伯的首級交予子畫,吩咐他找一個精致的木匣子,小心盛放。
不久,一行人快馬加鞭,朝著洹水渡口疾馳而去。
9
子昭一行再次渡過洹水,很快來到大邑商西郊靠近太行山的一處兵營。倉惶逃竄的羌方大公子英沙,此時正被關押在兵營地牢里。
將其擒獲的,是負責鎮守此處兵營的年輕武官亞寧。
靠近據點,望乘搶先一步,高聲喊道:“新王駕到,速速開門!”
亞寧聞言,連忙指揮手下打開大門,親自將子昭一行帶到地牢門口。
子昭帶著望乘、子畫、亞寧,走進地牢。
隔著木柵欄,他們見到了渾身血污的英沙。
“王上駕到!”望乘厲聲宣布。
英沙驚詫地看著朝夕相處了三年之久的趙日,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大公子,”子昭微笑道,“沒想到這么快就見面了!”
這時,英沙看到了子畫手中的木匣子,頓時明白了一切。
“你!”英沙吼叫著,撲向木柵欄,伸手抓向子昭,想把他撕得粉碎。
“放肆!”望乘斥責道,被子昭抬手制止。
“趙日!你個混蛋!”英沙恨恨道,“枉我父親那么信任你,對你言聽計從,還想招你為婿……你卻這樣報答他老人家!”
子昭不由感喟道:“大公子,老羌伯是對我不薄,可我是大商的王子。”
“別說了!”英沙粗魯地打斷子昭,“勝利者對失敗者,可以為所欲為。趙日,趕緊把我的頭顱割下來,和我父親的頭顱,一起送回羌方吧!”
“醒醒吧!”望乘厲聲糾正英沙,“這位是天下至尊的商王,不是‘趙日’!”
“商王?我記住你!”英沙憤懣地闔上眼睛,別過身去。
子昭微微一笑道:“大公子,哦不,現在該稱呼你‘羌伯’了!我不殺你。”
英沙聞言,再次回頭,緊盯子昭道:“堂堂商王,連個痛快都不肯給我嗎?沒關系!你就剝下我這張人皮、熬干我身上的油,看我會不會求饒!”
子昭笑道:“我沒說過要殺你,更不會折磨你,我尊重你這樣的英雄!”
“混蛋!”英沙怒道,“你想羞辱我嗎?”
“我不想羞辱你,更不想被天下人非議。”子昭說著,不覺眼中噙淚,“你此行返回羌方,路程極遙遠,老人家身子重,你怕是無法帶回去了。我發誓,會親自找一處高山,將老人家的身子放在山頂,讓滿天飛鳥將他的魂靈帶到天上。老人家的頭顱我帶過來了,你可以帶回去,讓他魂歸故里……”
聽子昭如此說,英沙已是淚流滿面。但他豈肯服輸?吼道:“你休想收買我!”
子昭道:“我放你回去,等你做好準備,回來與我大商做一次公平的較量!”
“公平?”英沙仰天大笑,“你們商人也配談‘公平’?老實告訴你,今天你不殺我,總有一天我會殺得你們大商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