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平一座山
1980年8月26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批準設立深圳經濟特區,廣東省委書記(時設第一書記)吳南生兼任深圳經濟特區第一任書記。
但到底誰是深圳經濟特區設立首倡者,一直以來都是一個謎。多種官方版本的描述是這樣的:隨后,廣東省委主要負責人向中央提出了在深圳設立特區的構想,很快,便迎來了復出不久的小平同志……
比較一致的說法是:設立深圳經濟特區其實可追溯到1978年4月初,中央就撥亂反正,要求搞活經濟,將全黨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明確廣東省可以先行一步。
剛剛復出南下并擔任廣東省委第一書記的習仲勛談到建設配套資金時轉達小平同志在中央工作會議的講話精神:“中央沒有錢,但可以給些政策,你們自己去搞、殺出一條血路來。”叫什么名字遲遲定不下來,叫作“出口加工區”吧?臺灣有了。叫“自由港”?條件根本還不成熟,不敢叫。叫什么呢?鄧小平就追溯延安時期陜甘寧的傳統,提出了“特區”的概念。
汕頭之行
這樣一段小插曲,當年曾兼任深圳經濟特區第一任書記的吳南生仍記憶猶新。
吳南生負責深圳、珠海、汕頭三個特區的前期籌備工作,兼任廣東省經濟特區管理委員會主任,同時還兼任了中共深圳市委第一書記、深圳市長,但吳南生差一點賭氣就不來深圳了。
事情的緣由還得從頭說起。
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這是中國向世界宣布改革開放的一次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要會議。1979年1月8日至25日,廣東省委召開了四屆二次常委擴大會議,研究貫徹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會后,按照廣東省委的分工,吳南生率領一個工作組直接奔赴汕頭市,傳達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開展調查研究工作。
吳南生的老家是汕頭,他生于斯長于斯。1936年,他也是從汕頭走上革命道路的。1944年,經由黨組織的安排,吳南生赴延安,直接進了中共中央黨校學習深造。日本投降后,和許多老同志一樣,他憑兩條腿從延安奔赴東北。1949年隨解放大軍南下,又參與解放汕頭市,吳南生擔任了汕頭市軍管會副主任。1952年,奉命調動,他才依依不舍離開了家鄉汕頭。
這次風塵仆仆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汕頭,眼前的情景讓他有些呆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派貧窮落后的景象,百業凋零,不禁為之心寒。他所熟悉的樓房,殘舊不堪,搖搖欲墜,街道兩旁,到處都是用竹子搭起來的橫七豎八的竹棚,里面住滿了成千上萬的男男女女。這些人中有些是在那“備戰、備荒”歲月隨工廠遷到“大三線”“小三線”去的汕頭人,有些是一次又一次上山下鄉到海南、粵西的知識青年,如今他們全部返城,回到汕頭,由于沒有房子住,沒有工作,只好棲息在大街小巷臨時搭建的竹棚里,人們把這些竹棚戲稱為“海南新村”。
汕頭過去有限的骨干工廠,已遷到“三線”去,經濟特別不景氣。城市公共設施落后,道路不平,電燈不明,電話不靈,還經常停電,夜里漆黑一片。市容環境衛生臟亂不堪,由于城區自來水管年久失修,下水道損壞嚴重,馬路污水橫流,有些人甚至把糞便往街上倒,臭氣熏天。
此情此景,深深刺痛了吳南生,他焦慮萬分,感到出去革命幾十年,搞了這么多年“窮”社會主義,將國家搞到這種地步,心中有愧。再不貫徹中央精神,尋求改革之路,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吳南生跟葉劍英元帥私交甚篤,常有見面的機會,每次見面,葉元帥就會焦慮地對他說:“南生啊,我們家鄉實在是太窮啊,你有什么好辦法沒有?快想想辦法,把經濟搞上去哦!”
從汕頭回來,吳南生同志就有了要在汕頭家鄉嘗試搞改革開放,先行建一個特區的構思和想法。
2月21日深夜,吳南生正在感冒發燒,但心情十分激動,迫不及待地起身,去電報局向省委發了一份長達1300字的電報。這份電報尖銳地指出汕頭現有的突出問題,特別提出:“來后,同地區有關部門的同志研究了利用外資發展經濟和擴大對外貿易的問題。新中國成立前汕頭市是我國重要港口之一,貨物吞吐量最高年份達400萬噸,海上的客運達35萬人。汕頭勞動力多,生產潛力很大,對外貿易、來料加工等條件很好,只要認真落實政策,調動內外積極因素,同時打破條條框框,下放一些權力,讓汕頭放手大干,這個地區生產落后、生活困難、各方面工作長期被動的局面,三至五年內就可以從根本上扭轉。我們已擬定了一個初步意見,待報省委研究。”
吳南生直接就提出了在汕頭劃出一塊土地,徹底開放,利用外資發展經濟,要打破計劃經濟的舊框框,把市場經濟引進來,以扭轉汕頭地區經濟落后、群眾生活困難的局面。
有人據此認為“特區”概念的肇始,源于這次吳南生的“汕頭之行”。
2月28日下午,吳南生從汕頭回到廣州。廣東省委第一書記習仲勛去他家,兩人促膝談心到深夜。
3月3日,在廣東省委常委會議上,吳南生匯報工作時說,現在老百姓的生活很困難,國家經濟已瀕臨崩潰的邊緣,我們怎么辦?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改革開放,我提議廣東可以先走一步。
吳南生喜歡下象棋,懂得先走一步,叫作“先手”,就是掌握主動權。先走一步的那個“子”怎么走呢?
廣東省委常委會上,吳南生響亮地提出:在汕頭劃出一塊地方搞試驗,用各種優惠的政策來吸引外資,把國外先進的東西吸引到這塊地方來。
他的理由有三:第一,就全省而言,除廣州之外,汕頭是對外貿易最多的地方,每年有一億美元的外匯收入,搞對外經濟活動比較有經驗。第二,潮汕地區海外的華人是全國最多的,約占我國海外華人的三分之一。其中許多是在外面很有影響的人物,我們可以動員他們回來投資。第三,汕頭地處粵東,偏于一隅,萬一辦不成,失敗了,也影響不會太大。吳南生說,如果省委同意,我愿意回汕頭搞試驗。如果辦不成,要殺頭,就殺我好啦!
共產黨人提著腦袋也要建“特區”,這一說法據說就是這么來的,吳南生算是開創者。誰曾料到:汕頭差點就被排除在特區建設之外。
當時深圳經濟特區的前身——惠陽地區寶安縣的生產建設情況更不容樂觀,嚴峻的經濟形勢導致了大逃港,并且是新中國成立后,持續了約30年的大逃港!
當時有一組數據可以說明一些問題。
1979年,香港人均GDP是4569.4美元,香港人均日收入為70元港幣,一年約2萬元港幣。而同期深圳人均GDP為391美元,每天人均收入為0.5元人民幣,一年不到160元人民幣。1979年深圳市當時GDP只有香港的七百分之一,為1.96億元人民幣,而香港當年的GDP為225.26億美元,換算成人民幣是1117億元人民幣。
巨大的貧富懸殊觸目驚心!
1990年,前來參加深圳經濟特區成立10周年慶典的習仲勛聊起當年那段歷史,還意味深長地說了這樣一番話:
“千言萬語說得再多,都是沒用的,把人民生活水平搞上去,才是唯一的辦法。不然,人民只會用腳投票。”
習仲勛就是“用腳投票”一詞的發明者。毫無疑問,鄧小平、習仲勛都是信奉馬克思主義的共產黨領導人。人的思想是很復雜的,正確的思想就是面對現實說話,同時做出符合人的本性的決斷。
吳南生的“私心”是對家鄉經濟落敗的一種無奈,是對家鄉人民的一種深深的愛戀和愧疚,情愿再掉一次腦袋,也要徹底改變家鄉貧困現狀的一種義無反顧的決心。

深圳市解放路區域昔日老街俯瞰圖(馬樹華攝,1994年)
大逃港之“痛”
廣東省委第一書記習仲勛南下廣東,第一站到惠陽地區寶安縣調研,看到的場景跟吳南生差不多。
1978年盛夏,深圳河一側,當時還沒被“摘帽”(指“平反”),上任不到3天的習書記與3位逃港者不期而遇,窄長的深圳河泛起一陣陣惡心的臭味,不知道是人為丟棄動物的腐臭,還是深圳灣河道漂上來的逃港者的尸臭……
3名逃港者雙手被反綁,蹲在地上,被背槍的民兵踢打。這一幕被習書記碰了一個正著,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當即對陪同一起調研考察的寶安縣書記方苞指示:“趕緊放人,為什么打人呢?三個農民為什么要‘逃港’呢?!”
延安時期曾擔任陜甘邊區蘇維埃政府主席的這位前國務院副總理怎么也想不通,一個抱定為人民謀幸福的政黨無法保證自己人民的幸福,面對無法遏制的“逃港”潮,內心頓生無限的愧疚。半個世紀的革命,共產黨人一個“窮”的根子還沒有拔掉。
還是前一年,即1977年,鄧小平視察廣東曾說過這樣一番話:關于“逃港”,“這是我們的政策有問題,不是部隊能管得了的……”
習仲勛感同身受,逃港的根子不是出在老百姓身上,而是我們國家當年的大政方針肯定出了問題!堵不如疏,“捆”不如拔掉“窮”的病根!
老百姓窮怕了,中國的老百姓太善良,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就不會置生命于不顧,鋌而走險,暴尸沼澤。
一個逃到香港的農婦甚至留下了這樣一句話:“我死后,連骨灰都不要吹回這邊來!”
我的湖南老鄉,《大逃港》作者陳秉安先生掌握了大量的逃港資料和數據。據可查閱到的資料,從1955年開始出現逃港現象算起,深圳歷史上總共出現過4次大規模的逃港潮,分別是1957年、1962年、1972年和1979年,共計56萬人(次);參與者來自廣東、湖南、湖北、江西、廣西等全國12個省區、62個市(縣)。

寶安縣文錦渡執勤的戰士(鄭中健攝,1958年,深圳美術館館藏)
逃港者多為農民,也有部分城市居民、學生、知識青年、工人,甚至軍人。從政治成分看,普通群眾居多,也有共青團員、共產黨員,甚至干部。統計數據表明,至1978年,深圳全市干部中參與逃港者共有557人,逃出183人;市直機關有40名副科級以上干部外逃。
凡不經合法手續前往香港者,都被視為“叛國投敵”,抓到后就地收容。邊防部隊對于偷渡者來說是最大的障礙。20世紀60年代初,邊防戰士遇到不聽命令的偷渡者可以隨時開槍,許多偷渡者被打死在灘涂和山里。此后上級有嚴令和指示,開槍的現象逐漸消失。
風險極大的逃港風潮,還催生了一個新職業——“拉尸行”。鼎盛時期,深圳活躍著200多個“拉尸佬”。70年代末,深圳蛇口海上派出所曾經規定,“拉尸佬”每埋好一具偷渡客尸體,就可以憑證明到蛇口公社領取勞務費15元。
深圳經濟特區成立之前,袁庚從香港坐船到蛇口,興辦蛇口工業區時,第一件事情并不是“三通一平”,或者去炸響改革開放的第一炮,而是組織廣東干部群眾到深圳灣,將海上漂浮的逃港者尸體撈上海灘,用簡易棺木掩埋,給這些一心想改變命運而不幸遇難的同胞以尊嚴。
不久,微波山上炸響了改革開放的第一炮,袁庚誓言:共產黨人不僅要完成推翻三座大山的歷史使命,還要再削平一座山,這座山就是貧窮的根子!
后人在炸響改革開山炮的地方為他塑了一座雕像,將袁庚視為“改革開放的急先鋒”,讓后人永遠銘記。
當年廣東省委已經報請中央批準袁庚擔任廣東省副省長兼深圳市市長,袁庚聽說后,星夜趕赴北京中組部,要求撤銷報請。“窮根”這座大山還沒有削平,不接受組織提拔,否則對不起他大鵬半島的父老鄉親。
袁庚這位真正的人民公仆、共產黨員,心里只裝著人民的疾苦,不唯上,不跑官,升官了都把自己拉下來。
改革開放,廣東省急需先走一步。在這些大是大非原則問題上,常委們都表示贊成,意見高度一致。至于剛從汕頭回來的吳南生書記提出在汕頭市先行試驗的想法,習仲勛第一書記當即表態:要搞,全省都搞。先趕緊起草個意見,1979年4月召開中央工作會議,我好帶去北京向中央領導匯報。
會后,習仲勛代表廣東省伸手向中央要權。
習仲勛說:如果廣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當然是借用的意思),可能幾年就搞上去了,希望中央給點權,讓廣東先走一步,放手干。這是原話。
1979年4月,中央工作會議討論原則上同意廣東的意見。6月6日,廣東省委將報告上報中央。
7月1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批轉廣東省委、福建省委的兩個報告(即1979年中央50號文件),決定對廣東、福建兩省實行“特殊政策、靈活措施”,要求廣東、福建兩省抓緊有利的國際形勢,先走一步,把經濟盡快搞上去。決定在深圳、珠海試辦“出口特區”,并指出,“出口特區,可先在深圳、珠海兩市試辦,待取得經驗后,再考慮在汕頭、廈門”。
關于汕頭、廈門緩辦經濟特區,有以下一段實情。
1979年4月,中央工作會議同意了廣東省和福建省試辦出口特區的要求,決定派主管這方面工作的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谷牧率領工作組前往廣東、福建考察這幾個地方,和兩省省委一起研究,共同起草實行特殊政策、靈活措施的文件。
5月14日,谷牧率領一個工作組到達廣東省,在廣東期間,谷牧同志親自找到吳南生個別交談。
谷牧說:“中央有一個意見,汕頭市辦特區的條件還不具備,只辦深圳、珠海,你的意見如何?”
吳南山當即表態:“谷牧同志,如果不在汕頭辦特區,我也不負責特區了。不是因為汕頭是我的家鄉,而是因為辦特區的建議最初是在汕頭醞釀出來的,海外和中國港澳的朋友們都知道。如果不辦了,我就失掉信用了。一個沒有信用的人是辦不好特區的!”
谷牧說:“啊,我明白了,那么,推遲辦行不行?”
吳南生說:“行!”
這就是中央決定緩辦汕頭經濟特區的內情。
辦特區的靈感和想法都來自吳南生書記的“汕頭之行”,結果卻幫了深圳的忙,中央同意深圳、珠海先行試辦“出口特區”。
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賭氣歸賭氣,工作歸工作。中央50號文件下達后,廣東省委立即決定:成立由吳南生、劉田夫、王全國組成的三人小組,成立廣東省經濟特區管理委員會。廣東省委決定:吳南生這位特區構想的開創者全面負責管理包括深圳、珠海、汕頭3個特區的前期準備工作,旋即又被任命為即將成立的深圳經濟特區第一任書記。
“升級”經濟特區
鄧小平關于試辦經濟特區,講過三句著名的話:
“就叫特區嘛,陜甘寧就是特區。”
“中央沒有錢,你們自己搞。”
“要殺出一條血路來!”
“這是小平同志1979年4月前后講的,但不是一次講的,我把它綜合起來了。”吳南生說。
1979年5月3日省委常委會議記錄和同年5月26日習仲勛同志《在省委四屆三次常委擴大會議上的講話》兩個文件中,習仲勛同志曾兩次傳達了小平同志試辦經濟特區“要殺出一條血路來”這句名言。
習仲勛在1992年7月為《改革開放在廣東——先走一步的實踐與思考》所寫的“序言”中寫道:“1979年4月的中央工作會議期間……黨中央對廣東的工作極為關心和支持,批準了廣東省委關于在改革經濟管理體制方面讓廣東先走一步的要求,同意廣東搞一個新的體制。在這次會議上,我知道鄧小平同志對改革開放的決心很大,說這次‘要殺出一條血路來’,充分表達了中國共產黨人要搞中國式的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決心。”
三次轉達這句話,前后相隔整整13年。
那么,“就叫特區嘛,陜甘寧就是特區”這句話是小平同志在什么時間、同誰說的呢?是1979年4月在聽谷牧同志匯報后說的。
1979年4月,中央工作會議召開期間,各個小組會議發言后,谷牧同志向鄧小平同志匯報說:廣東省委提出要求在改革開放上“先行一步”,劃出深圳、珠海、汕頭等地方實行特殊的政策措施,以取得改革開放、發展經濟的經驗。但是,這些地方該叫什么名稱才好?原來有“貿易合作區”“出口工業區”等,都覺得不合適,定不下來。小平同志很贊成“先行一步”的做法,他說:“就叫特區嘛!陜甘寧就是特區。”當晚,谷牧晚餐后散步到中南海東南角,又見到小平同志,小平一見他就問:“谷牧,今天上午我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廣東那幾個地方就叫‘特區’。”谷牧說:“明白了。”
當晚,谷牧給習仲勛打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第二天上午,習仲勛找到谷牧同志,問:“叫作‘特區’了,那以后廣東還管不管?是不是直接由中央管?”谷牧說:“不是,還是由廣東省管。”
從省委常委會議記錄中現在還可以找到,半年后,即1979年10月17日下午,習仲勛傳達十一屆四中全會和省、市、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座談會精神時說:
“廣東搞特殊政策問題,臨走前小平同志談了,他同意要快一點、寬一點。臺灣統一了還不是特區?香港回歸了還不是特區?1937年,陜甘寧就是特區。”
以上這么多材料都可以佐證。至于“中央沒有錢,你們自己搞”這句話,也只有小平同志才能說得出來。
1979年7月,在微波山炸灣取直,興建蛇口深水碼頭,炸響改革開放的第一聲炮響。1980年8月26日,經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五次會議批準,深圳經濟特區正式宣告成立。
羅湖開發風波
深圳經濟特區的土地,經中央批準,最后確定北面以山為界,南面以深圳河為界,與香港接壤。西邊接珠江口岸,東部囊括大小梅沙旅游區,總面積為327.5平方公里,東西49公里、南北7公里的狹長區域。但到底如何下手,先從哪塊范圍開發,“老虎吃天,無從下口”,真正考驗著這些從各地調遣而來的當政者的智慧。
同時兼任深圳經濟特區第一書記、廣東省經濟特區管理委員會主任的吳南生,深圳經濟特區方案一經中央批準,就馬不停蹄地奔向了前線,負責三個特區前期總體規劃的制定。1980年5月初,吳南生從全國各地請來一流的規劃大師和工程師108名,組成了一個龐大的規劃設計團隊,為開發這片“處女地”出謀劃策。
與工程師們朝夕相處的這位一把手,不僅焦慮開發建設怎么下手,更憂心特區的開發建設資金從何而來的大問題!
工程師們當時粗略估算,深圳經濟特區光搞“五通一平”,每平方米投資最少需要90元以上,第一期開發4平方公里,至少要10億元以上的投資。前面提到“中央沒有錢,你們自己搞!”中央的態度十分明顯,只有政策,錢從哪里來,自己解決。巧婦真難為無米之炊!
“一場大暴雨將羅湖一帶變成了一片汪洋,我和來參加深圳城市規劃的專家租賃的新園招待所水淹到腰際,專家們嘔心瀝血完成的規劃設計圖紙也被泡在水中,來自香港的旅客不得不卷起褲腿在糞便浮起的車站中穿過,低洼地帶到處是告急、呼救聲……”就是這場鋪天蓋地而來的暴風驟雨,堅定了剛赴深圳走馬上任的吳南生先削平羅湖山,填平羅湖低洼地,再謀發展的決心。
特區建設從始至終,都不那么一帆風順,吳南生在做出這個重要決定之前,也經歷了比臺風毫不遜色的“暴風驟雨”。
1980年10月初,在深圳市委用鐵皮臨時搭成的小會議室里,擠滿了市委常委和工程師們,當大家一討論到開發羅湖小區時,就爆發了那場著名的“羅湖風波”。
當時工程師們的意見是:羅湖毗鄰香港,是一片旺財、旺地的黃金地段,可先開發作為商業性用地,引進外資,開發房地產及商業,用來還貸付息,積累特區資金,并可改變國門面貌。但市委的個別領導卻立即站起來唱反調說:羅湖地勢低洼,年年發大水,開發羅湖,無疑等于“拋錢落水”,勞民傷財,得不償失。
雙方唇槍舌劍,互不相讓,火藥味十足。工程師這邊認為市領導不懂得城市建設,更接受不了他們那種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盛氣凌人的口氣。一位年輕氣盛的工程師和兩位年長的常委甚至拍桌打凳,互相對罵,當時會場上就針尖對麥芒,頓時陷入了僵局。
吳南生主持會議,在冷靜而詳細地聽取了各方的意見后,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工程師們這一邊,并決定立即動工,搬掉羅湖山,填平低洼地。他強調道:如果現在不堅決作出決策,耽擱時間,很快,雨季就要到來,移羅湖山填高羅湖洼地的工作,就要被多拖延一年,整個特區建設也同樣要拖延一年多,貽誤戰機!
市委內部還是有人固執己見,竟然私自借市委的名義發電報給省委,狀告羅湖開發是瞎指揮。有人還公開出面橫加干預,挑起爭論,并多次下令停工。
1980年,廣東改革開放已經開局,當時主政廣東的習仲勛、楊尚昆調中央工作,由任仲夷接替,擔任廣東省委第一書記兼省軍區第一政委。任仲夷剛到廣東省主持工作,就看到這份電報,了解到這場風波,趕緊赴深圳,多方了解調查,聽取不同意見,并在當晚的深圳市委常委會議上,語重心長地說:“建設中要聽工程人員、專家的意見,你們意見不一致,為什么不很好聽工程人員、專家的意見呢?”“搬羅湖山,是特區第一個大工程,你們今后要做的大事還很多,要講團結。”
12月8日至10日,任仲夷又陪同國務院副總理谷牧,還有當時電子工業部部長江澤民,視察了深圳經濟特區。12月12日,在廣州召開的廣東省委常委會議上,江澤民提及羅湖考察的“深囧”經過:“深圳特區的建設要引起足夠的重視。30年的南大門,一下雨就泡在水里。我8月份去的,就泡在水里,香港來的人,高跟鞋、絲襪子都泡在水里,羅湖、文錦渡,無論如何都要搞好。”
在中央領導人的大力支持下,廣東省委對建設深圳特區首先搬掉羅湖山、填高羅湖區達成共識。那些曾一度極力反對這一意見的人,只好面對現實。至此,“羅湖風波”才逐漸平息下來。
經過成千上萬建設大軍的日夜奮戰,80多萬立方米的羅湖山終于被夷為平地,羅湖區陡然填高了2米,低洼處填高了4米。昔日的低洼澤國,變成了道路縱橫、高樓大廈林立的羅湖新城。不花國家一分錢的投資,建設一個現代化城市,這也是計劃經濟環境下破天荒的。絕對不可想象,深圳經濟特區的土地開發這一實踐,對全國未來城市建設是一大啟示,也是一大貢獻。

開挖羅湖山南坡(何煌友攝,1980年,深圳美術館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