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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鏡子

那正是清晨的時候,東方發出微芒的白色,素色的云幻現著美麗的圖畫在天穹靜寂著。雖然是在夏天,清晨卻使人感著異常的爽暢。在這時,由A省到火車站去的街道上,有一輛高篷的馬車,馬蹄與車輪在街道上發出不和諧的悲聲,打破了夏晨的靜寂。車上坐了一對青年,他們的態度,表現著愁悶,不快,同時卻含著怒憤的情調,默然地坐在車中。青年的草帽戴在額上,不能認識他的真面目來。那女郎呢?慘淡的面孔上流澀著幾點淚跡。

據認識他們的人說,這車上的一對青年是鏡子與秋田。那青年秋田,是一個革命黨人,鏡子便是他的妻。

在秋田離開A省的前夜,事件發生得這樣的突然;原來秋田正在準備著到工會去,草帽拿在手里,和鏡子正握著手,忽然他的好友川澤走了進來,形態非常的愴惶,第一句話便說道:

“你想到工會去嗎?”

“是的。”

“不行,街上已布滿了偵探,政府通緝你了。”

“通緝我嗎?”秋田怔了一怔。

“啞!有這么一回事……”鏡子拋棄了手上的經濟史觀,立了起來。

政府不能滿意于秋田,已是很早的事件,但尚不至于如此下斷然的手段。因為這個消息,秋田在室內徘徊起來,口中吸了一枝紙煙。形勢的嚴重,經過了多方的考慮,秋田已覺得有離開A省至S埠去的必要,于是,這晚他沒有到工會去,請川澤去代替了他的職務。

小姐出身的鏡子女士,受了丈夫的影響,雖然有投身在窮民窟里去的決心,但是政府的通緝,丈夫的要離開A省到S埠去……不免使伊有些慌張失措起來。

燈光凄然的照在室內,秋田依然皺著眉頭,吸著紙煙,在室內徘徊著。

“你決定到S埠去嗎?”鏡子有些忍耐不住了。

“唔?那個——自然。”

“什么時候呢?”

“后天。”

“我和你同去嗎?”

“我到了S埠再說吧。”

鏡子默然了,室內表現著凄寂的哀景,除卻秋田徘徊的足音。

晚餐的時候,他倆都無心去領略肴酒的滋味,空虛占領在各人的心頭。

“你——吃過晚飯以后,幫助我整理文件和行李,今晚不必回去了。”秋田說著,舉起頭來看了鏡子一眼。

鏡子沒有回話,面色現著深愁,眼間流著淚水。

“你因為我們快要別離,所以悲哀到別的情調嗎?”秋田見了鏡子悲愁的面孔,禁不住加以詢問了。

“……”鏡子沒有回話,兩道的熱淚卻流了下來。

“說吧,是不是感著離開了我以后孤寂的滋味?”

“誰為了這個去流無價值的淚呢?”鏡子嗚咽著說了。

“那末,為什么眼中潤澀著眼淚,眉頭間顯露著愁云?”

“我決沒有因愛情的關系而痛哀將離開此地的丈夫,”鏡子擺下筷子,拭了拭眼淚,“我是因為你,不是我個人的,你是被壓迫的,窮人群眾的;你個人的死亡,是關于反對布爾喬亞政府成功與否的,你離開此地于工作上至少也有很大的影響……”

“但是,事實上是不能不離開此地了,這里的工作,有川澤等同志去負責任呢。”秋田擺下筷子,立了起來,倒在沙發上去。

“革命者只有流血不會流淚的。”鏡子從前所說的這句話在秋田腦中浮浪起來。

但是,鏡子究竟為什么要流淚呢?果真是如伊對丈夫所說的那番慷慨的語調嗎?那卻有些不盡然,雖然,鏡子已不是小姐時代的鏡子,個人主義的女性的鏡子,鏡子是革命的鏡子,愛人,丈夫,……這些損失,不會使伊流眼淚的!而事實上卻終不免有些幻滅的遺痕,矛盾深刺在心中……。總之:鏡子究竟為什么流淚呢?老實說:伊自己也不能知道,只第一回的感著心的不安和羞意——不,不是羞意,是一種不可描寫的神秘心理所發現——同時又覺著有很多未來的新鮮的奇境將來到——新的感覺占領了伊的意識界。

晩餐以后,鏡子非常的忙碌,在電光下整理著伊丈夫的書籍和文件……汗珠兒流在額上,襯衫已濕透了。秋田依然躺在沙發上,深鎖著眉頭吸他的紙煙。

“我一定和你到S埠去。”鏡子忽然拋棄了文件,書籍,坐在秋田的身旁,緊握了秋田的左手,兩目射出剛毅堅決的光芒,卻是含著了眼淚,這樣地說著。

“啞……你……?”秋田驚訝了。

“我去,我和你一同到S埠去,那里有很多我們要做的工作。”

“你為了我嗎?”

“不……不是,我已然說過,你到S埠去,有好多事要我幫助你,文件是要我抄寫的……”

“那是一件困難的事件,我到了S埠再說吧。”

“……”

秋田以避免注意于他的偵探和警察起見,終于不能和情人到S埠去,決定一個人離開A省。

在這里,鏡子卻發現了很多的新的感覺,伊覺著他們的意志和事業,受了自私自利反動派的壓制,“革命的斗爭是幾頁血的歷史”,這句話深深地在伊腦中蕩漾起來,增加了伊對于革命的新認識,和偉大的決心,堅決的情緒。

到火車站了,他倆下了馬車。

車站上塞了一大群的旅客,頭在朝霧里蠢動著,匆匆忙忙地潮水一般地向車箱里流去,嘈雜的聲音撓動了人們的心琴。雜亂拋在月臺上的行李,箱子,一件件地向車箱里拋去。

灰白色的天穹籠罩著大地,清晨的氣息使他倆觸著枯悶的靈感。紅色的太陽,在彩霞里微笑著,天氣漸漸熱悶起來。秋田汗珠兒流在遍體,從人叢中攢進頭等車箱里去,躊躇,不自然,每舉目看著同室對面坐著的一個少年,好像這少年十分注意于他,心中不覺有點恐怖,便不敢再舉起頭來去正視著少年的一副含有譏笑色調的面孔。偶然,有一兩個旅客,推了一推門,秋田很恐慌,好像這個人是特地來找他的……。

秋田想減少行人對他的注意,所以坐在頭等車里。鏡子將車票送了進來。但是,始終,他倆的心田充塞著一種不可描寫的意趣,哀凄,憤慨,而寂寞……一直到開車,沒有其他可記載的對話。

汽笛叫著,好像是催旅客們快離開了情人的手兒他去。鏡子立了起來:

“你——寫信來。”鏡子的眼睛,又潤著瀅晶的淚兒了。

“知道。”秋田的語調好像不耐煩似的。

就這樣,鏡子便走下車來了。

車開了,頭等車窗里這才伸出秋田的頭來,說了一聲“再會”,也沒有再注意月臺上鏡子灰色深愁的面龐,很快的縮進窗內去。

鏡子呆呆地立在月臺上,聽著那粗笨的火車,“啦啦……啦啦……”眼看著火車煙突沖破了空氣,將伊的丈夫,裝載了他去。

鏡子有一種不能形容的心緒,腦海中遺留了一個沉著,果決,剛毅的秋田的影子。

“危險,不幸,革命者的生活……”伊自言自語地這樣說著。

鏡子回到家里,母親在房里呻吟著,伊便倒在客廳中的沙發上。面孔是郁悶,而含有一種希望的顏色,始終不能換開新鮮的情調。

……秋田在工會,農會,學生會……各處開會的情形,演說,每夜的寫東西,沉思,奔走……卻不疲困——一副黑黝的面孔,瘦的身軀,簡單的服裝,忠實,和藹,微笑……和衣服很破爛的工人們握手……一幕幕地在伊腦中影映起來;秋田的種種行動,是值得伊深深去尋味的。

鏡子回憶著:有一次,伊和丈夫第一次到工會去,會場上坐滿了面部黑黝,多皺紋,露著蠢笨與忠實的表情,衣服很齷齪襤褸的一些工人,伊簡直有些害怕,心情不安起來。但是,進去以后,工人都喚叫與鼓掌起來,歡迎著伊的丈夫。工人們并不是伊理想中那樣卑鄙的,是可愛的!在演講的當兒,他們都是很有紀律,很守秩序……。在秋田講演以后,一個工人走上臺來,他鼓著老大的拳頭,漲了紫紅色的臉,用力在臺上高叫,然而,都是說得那樣有理論,有系統,動聽,伊受了極大的感動,熱血在體內漲流起來。于是,伊第一次的認識了工人群眾。同時,伊感著勞苦,犧牲,這樣的生活很有意味——人生的生命便織在這幕革命生活的景片里。

鏡子又想著:許多汗珠兒流在遍體,很躊躇,不自然,面孔露著果決,剛毅的情調的青年,因為政治的斗爭,離開了A省到S埠去,是含著了神秘的偉大的。

鏡子又想著……

這時,過去一幕幕的影片,只是繼續不斷的想了起來……

鏡子祝福秋田一路平安,沒有危險而抵了S埠,在S埠秘密地工作一切……

忠實的女郎,為著離開了丈夫,時常明眸里汪著淚兒,小指頭吻在唇上,黯然神傷地沉思一切;這個,是很平常的一回事件。自秋田離開A省到S埠去以后,我們的鏡子女士一天天懷感起來,精神上感覺著不安與很大的損失。新劇場也不去了!唱歌,跳舞,繪畫,讀小說,這些都不做了。終日的,是沉思,想念,理會著伊丈夫所給與的一些革命理論,翻閱著社會主義的書籍,和伊丈夫關于政治的著作。時常地,明眸里汪著淚兒,小指頭吻在唇上,黯然神傷地沉思一切。

只要住在A省省城中的人們,很少有不知道寡婦夫人僅有的女兒鏡子女士的。那是很可憐的,鏡子十二歲便死去了父親,母親三十六歲便做了寡婦。為了貞操的問題吧,年青的寡婦母親并沒有再嫁人。但是因為有錢的原故——所謂小資產階級——鏡子雖然是很年青的便失去了父親,她幼年與青年時代的生活卻是很愉快的!而且年青的寡婦對于僅有的年青的女兒,疼愛,那是不必說的。幼年的鏡子,有保姆看護她,有有錢的,做官的,親族們的憐愛她……

寡婦母親,因為是很年青的,所以異常的感覺孤獨的煩悶,在她很寂寞,心頭滲透了不可宣泄的悲哀時,她便消磨著悠長的光陰來教育她的女兒。談到女性的家庭教育,那是很簡單的了,多半是說故事。于是我們的鏡子女士,便是從那時開始,和其他的女郎一樣,受了封建思想的洗禮。因為傳統的故事中,都不外乎“美麗的公主”,“義俠的英雄”,“黃金的宮里”,……一流的東西,不獨在母親那里,在學校所受的教育,差不多地也是一樣!老實說:鏡子受了多年的學校的與家庭的教育,深刻著回紋在腦海之中的,無非是增加了一些伊對于榮耀,尊貴,和財富等的智慧。也有些時候,教育與宗教,是說得異常光榮的,如什么人格,道德,慈愛……但總免不了對于榮耀,尊貴,財富是人間無上的威權和無上的幸福有深深不可磨滅的暗示。鏡子是很聰明,很智慧的女郎,貧困的憐女和街道上的乞丐,也有引起伊慈愛,道德等同情心的時候,在衣袋內摸出一兩個銅子兒拋在地上,或是分與一點食物給他們。不過,伊的這種道德和慈愛,并不是出于伊純潔的天性,伊是從教育和宗教上得來的;因為如此上帝才能充分的給與伊以尊貴,榮耀和財富的。終究,伊覺得貧困的憐女,齷齪的丐者,是討厭的,卑鄙的,可羞的——因為他們是沒有錢的無產階級!

這樣地,鏡子的思想和伊的年齡一年年的增高起來。十八歲的時候,鏡子要做一個藝術家!伊覺得藝術的幽靈非常的清高與偉大,藝術中含著了人生的歌音,與盈藏著人生的生命,而且是一回非常榮耀與尊貴的事件。——至于財富,鏡子并不十二分的需要,因為她父親的遺產便是很財富的,至少也是高于第四階級的第三階級!

這是很偉大的,我們的鏡子并沒有奢望,藝術家的成就,漸漸露著烽火的光芒。

A省有名的血花劇場,和賽西牙的跳舞臺上,時常現映著一個美麗可愛的女郎。每在夕陽西下,燈光閃在A省的街道上,活潑,漂亮,頭發梳得光光,美麗西裝的少年,一群群的向著血花劇場或是賽西牙的跳舞臺走去。自然,這個,他們是看戲與跳舞去的。在這里,是應當要順便說一句:就是只有星期六的晚上他們才到賽西牙跳舞臺去,其余的日期都是到劇場去的——因為星期六晚間賽西牙的跳舞才開幕呢。——總之:我們在劇場上,看見那班青年,他們都是坐在特別座里,茶房特別地圍住了他們在那里拿水果和點心。他們——青年們,在未開幕以前,照例一個個口中嚼著食物,戴著“克羅克”眼鏡兒的眼睛光溜溜的在向著四面有女人的地方看去,雪茄香彌漫在座的四周,瓜子的聲音非常的好聽,偶然也從他們這個小團體里送出一陣陣愉快的笑聲——大概他們在談著戀愛與新劇的故事了。

臺上的幕開了,一個個的懶著腦袋,一對對的眼睛集中于臺上去,大大小小不同的鼻子,嘴,面孔,都露著一種新的希望的情調。于是,我們現身于舞臺并不久而已馳名于這班青年心曲上的鏡子女士,伊飾著劇中女性的主角,由臺內出來了!那時我們可以預料得到的,臺下是一陣的鼓掌聲,夾著一兩聲“好……”,尤其是那個特別座里青年們為甚。美麗的鏡子女士,晶瀅瀅的一對眼睛,裝在伊的面孔上正適其中的鼻子,小小的鮮紅的嘴唇,嫩白而端正的面孔,以及富于肉體美的手臂……再加上很藝術的修飾,使頭發圈曲得成為有光彩的波曲的紋,服裝是那樣的適合于伊的身體,回合著伊肉體的曲線,臀部異常的肥大支配在裊娜而細小的腰間之下,……如此,便成功了美麗的鏡子女士,如此,便醉倒了很多的青年,博得“A省美人”的稱呼!

鏡子是很善于交際的,特別座里的那班青年,差不多都是伊很好的朋友。至于那些青年們的成份,多半是學生,藝術家(?),文學家(?),新聞記者,軍官……總之,是一些有名的大人物!這班大人物的青年,他們和鏡子由認識而變成了朋友的機會,并不只是在血花劇場,多半是在賽西牙的跳舞臺上。在那里,那是每個星期六的晚間,他們可以和鏡子女士在同一張桌上用著晚餐,飲著葡萄美酒,手挽著手,肉體與肉體相緊湊,眼睛對著眼睛,呼吸緊張,神經上便麻醉,在氈毯的臺上,含笑地唱著《愛神之來》的歌聲舞蹈起來……。鏡子的交際便是從這些地方而開始,漸漸地認識了A省的大人物,以及這些熱心于藝術的青年。

A省血花劇場和賽西牙的跳舞臺上,每天晚間都演著這樣的喜劇。同時,因為鏡子的美麗,善于交際,便成了有名的藝術家!——女藝術家!

當然,鏡子造成一個女藝術家,也并不只是很簡單的一回事!伊有天才——這是為我們所公認的!伊除卻演劇的動作,表情,跳舞的裊娜,活潑,青年們的生命常葬在伊微笑的唇邊以外,伊還能夠音樂,鋼琴彈得很好,幽婉,新穎,抑揚,動人聽覺之官能的歌音,A省有名的音樂家——留法國什么音樂院的——是非常的愛聽與非常贊許伊的。鏡子也能夠繪畫,也能夠作文,A省《真美》雜志上時常刊印著伊浪漫風格的圖畫制作!《朝露》雜志上也曾發表了一篇創作——秋之歌音,引起了唯美派文學界視線的集中,并且A省有名的老批評家,給了伊“處女作家”的一個徽號,增加了伊在文學界里的地位——因為鏡子十九歲那年,進了美術大學,伊研究藝術,同時也就醉心于文學呢!

要之:我們的鏡子女士,在A省沉醉于伊,生命在伊微笑之唇邊上而跳躍的青年們,的確宣傳鏡子是一個女藝術家。

鏡子在這樣的生活中——所謂藝術的生活——渡過著伊的青春時期,雖然伊的裝飾一天天的走在潮流的前面,是艷麗,是時髦,終究,時光那是討厭的東西,伊二十一歲了,在肉體上或是伊是增加了美點,而伊的天真,那是消失了!伊自從十八歲的那年秋季現身于劇場與跳舞廳以來,在這三年中,伊也曾離開過A省到遠遠的S埠,渡過海住過日本的東京,在這些地方表演伊的藝術,然而,不知為了什么,伊漸漸地厭棄于這種生活了!

那大概是在一個春天的時光吧,空氣是非常的爽暢,和風帶來了一種新生命的力,斜陽已經西斜的時候,鏡子因為身體上有些不大舒適,支持著疲困的身體在沙發上。面孔有些憔悴,心境上感著異樣的煩悶。近來伊覺得這樣的藝術生活,伊有些厭煩了。十九歲以前,因為虛榮的趨使,伊很喜歡去接近于那班所謂有名的大人物,大人物們的熱心,增加了伊藝術生活的興味,但是,二十歲上,伊漸漸地覺得那班大人物的熱心,并不是希望于伊的藝術,在大人物的誠懇的語聲之中,希望的微笑之中,對于伊是含有猙獰的野心作用的!是有一種潛伏在內的奢望的!那簡直不把伊當著人去看待,是他們的玩物,開心的工具呀!伊是二十二歲了!還沒有得著固定的一個丈夫,靈肉的沖突使伊不安于伊所有的環境。伊也常想得一個固定的丈夫,終于因為目標太多的原故,雖然有幾次幾乎和伊所心愛的情郎發生肉的關系,究竟伊還有一點靈魂的存在,自主的能力終于勝了情感的蠱惑;伊還是一個處女呢。

鏡子好久不看書了,伊自十九歲以后,時間多用于在交際場中,舞臺與劇場上,環境并不需要伊去看書,繪圖……這些東西。今天,因為過于寂寞了!于是伊無聊地翻閱著一本戲劇——《時代之犧牲者》——原來,鏡子的看書,不過是一種消遣,但是,以劇中的情節,人物,居然感動了伊!幾乎——可以說,這本劇本,給了伊的一種新生的力,伊神經緊張,心頭跳躍,幾年沒有流的眼淚,如狂風中之暴雨一般,綿綿地流了下來……

那本戲劇,是描寫一個年青的女郎,伊因為戀愛的故事,失敗了!伊幾乎自殺。后來那女郎投到革命軍中去,伊智識很淺,又是小姐的體格,不能勝任別的職務,便任看護婦。從那里,女郎得了很大的安慰,漸漸的了解革命是一回什么事,伊開始反對禮教,反對家教,反對法律,……并且犧牲了家庭,愛人,集中了精力去反對現代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這幕劇,簡直給伊現在這樣生活的一個反映!伊更感著這樣的生活過于無意義了!

鏡子很同情于《時代之犧牲者》里的主人,為了這,伊極欲知道作者是誰,在最后一頁上,鏡子看見了作者的名字——秋田。

便從這一天開始,鏡子消失了新鮮的情調,面孔上罩著一層愁云。鏡子不再到藝術大學去了!劇場上,舞臺上,也失去了鏡子的蹤跡,伊病倒在床上,愁苦了伊的母親。

病中,愛伊的教師,大人物的朋友們,以及伊近來所更接近,在客觀上都承認那就是伊未來的丈夫右華先生——陸軍大尉的兒子,伊的表兄——都前前后后的來看伊,但是,伊很厭煩,心頭感著空虛,都被伊拒絕了!右華走來看伊,很溫柔的詢問著,鏡子卻不像從前了!伊發起脾氣來——這是為人們素來所未見過的——轉身將面孔向著床的里面,大哭了起來。然而,這,卻更動了伊情人的心,右華更進一步的來表現他的忠實,說了很多情人們在情人之前應有的懺悔的話,這個,卻是沒有效力的,鏡子簡直打了他一拳頭,恨聲的說道:

“你走,我不認識你,你們這些都是自私自利的東西……”

右華只得怏怏地走了出去。這事卻急壞了母親,也流下了眼淚。

在恍惚的病中,鏡子偶然用著朦朧的眼睛看在壁上的圖畫——那都是伊浪漫藝術的制作,伊非常的憤怒,不安,起來完全扯壞了!

病中的鏡子,并沒有服藥,也沒有什么大病,只是煩悶的異常罷了。伊唯一的只讀那本《時代之犧牲者》,而其他的,過去所愛讀的,浪漫主義的,唯美派的,頹廢派的文學,伊不愿意再讀。只要一看見那些含有浪漫意味的書面——什么《海角的歌聲》,《流浪的悲哀》等東西——眉頭便要皺了起來,說道:“這些都是代表資產階級非時代精神所需要的反動文字!”

自后,鏡子的思想簡直有了大的變動,伊痛恨伊過去的生活——那簡直是非人的生活!榮耀,尊貴,財富……這些,伊都覺得是自私自利者的需要,和現在社會上所有的資產階級的文學,藝術,是一樣地無意義。伊反對資產階級,在社會上所占有名利的人,都覺得是很討厭的東西!資本主義制度的社會中,一切都是討厭的!

在過去,鏡子是很討厭于革命黨人!因為從人們口中所傳來的革命黨,是一個很下流,很野蠻的暴徒!鏡子自讀了《時代之犧牲者》以后,知道革命黨并不是那樣一種可怕的東西!革命是為的窮困民眾的生活,是要改變社會矛盾制度的方式。

病中的鏡子,給社會上沉醉于伊的青年,政客,資本家,都有了莫大的懷疑——竟有一些謠言,說右華與鏡子發生了肉的關系,要生育小孩兒了。這更使鏡子討厭他們是“非人的動物”!

是從母親那里,得來了一個消息,說是A省也有革命黨人,預備暴動,全城的空氣不寧與緊張起來,并且說革命黨的領袖是秋田。

秋田,這兩個字驚覺了鏡子的神經,伊從床上坐了起來,說道:

“秋田?”銳敏的目光注視在母親的臉上。

“是的,革命黨,秋田,暴徒,流氓。”母親說。

鏡子忽然想到《時代之犧牲者》的著者,伊重看了看《時代之犧牲者》的最后一頁,果然,一點不錯,著者是秋田。鏡子的神經又緊張了!伊想著,秋田……雖然暴徒,流氓等名詞是很不好聽的。

鏡子有二十多天沒有外出了。因為伊要去見革命黨人秋田,在下午的時候,伊很秘密地到伊同學川澤家里去——因為校中很多人說川澤是革命黨。——便是在川澤的家里,想盡了方法,前后去了七次,才遇著了伊所崇拜的人。

鏡子遇了秋田以后,不知為了什么,流下眼淚……自此以后,鏡子便離開了藝術的生活,忘去了從前的一些大人物!一意地去接近秋田,母親時常不明白自己的女兒是從那里回來的。

鏡子自結識了秋田,伊是非常的心喜,而開始去過著政治的現實的生活——老實說:就是在那時,鏡子去愛著秋田,秋田做了伊的丈夫。

我們已然知道,鏡子的母親是很愛她女兒的。

鏡子在十八歲名震了A省的都市,在藝術界占領了地位的時候,伊的母親覺得鏡子未來是很慈祥的,幸福的,天穹在奏著鏡子未來的福音。

但是,她為了女兒,也非常的傷心,減失了她身體的康健。——這,就是因為她的女兒做了為人格,為宗教,為法律,為社會,所不容許,不名譽的事。

鏡子的家族,多數是陸軍大尉的官吏,是貴族,地主,資產階級。伊卻和一個窮漢,為政府所驅逐,面貌黝黑,和工人農民為伍的革命黨人發生了愛的關系,而且沒有正式的結婚……。尤其,伊犧牲了在社會上已有的成績,使藝術界損失了一個明星,使文藝界摧殘了一枝花朵。母親認為這是女兒的不幸入了歧路,是自己未來的希望涸了泉源。

母親的希望,是要她的女兒做一個藝術家,文學家,至于和藝術大學的教授,她的內侄右華結婚,是她認為這是女兒一生的幸福。右華是一個二十余歲的青年,在全國的藝術界,甚且國外,都知道有個右華。她女兒的成名,右華幫助的力量卻大著呢——因為鏡子的畫,小說,都是右華刪改而后發表的。而且,他美麗的身材,英俊,可愛,而且他是一個陸軍大尉的公子——A省很多財產是他的。

活潑的鏡子,在伊所有的青年朋友中,曾經是非常的愛著右華,這是一種事實;伊母親很能知道。伊離開了母親,要是不見右華,眉間一定是悲傷的——不獨眉間,心頭上也是悲傷的——挽著美貌的貴族公子,在跳舞場中舞蹈,在菜館里吃菜,在公園里與情人挽著手兒散步,歌詩,贊賞著藝術之制作,攝影,討論著浪漫主義的幽靈,研究著拜倫,雪萊的著作……這些,在過去,伊覺得是無上的榮耀與尊貴呢!鏡子在病中,謠言說伊與右華有了孩子,也就是根據于這些的了。伊的母親,希望著這一對情人愛的熱度,如芬芳之花的香艷,兩人卻陶醉于這芬芳之香氣里,永久地濃蜜著。

至于美麗時髦的服裝,新鮮可口的食物,母親時常買了這些給她的女兒。

唉!誰知道呢?鏡子的思想如此的劇變起來?母親所希望的伊完全拋棄,母親所不希望的,伊卻完全接收了。伊不再去繪畫,讀小說,寫詩,倦于到劇場與舞臺去,和右華一天天疏遠起來,甚且痛恨著右華的來看伊。裝束,食物,脂粉,伊都不需要,母親特為女兒買的一張鋼琴,上面堆滿了灰塵,默默地立在墻角。小資產階級的風態,布爾喬亞的習氣,伊都不要,普羅列塔利亞化了!老實說:伊實在憎惡資本主義制度的社會,眼圈里只看見一些饑寒交迫的奴隸!

這樣,伊的母親更憐愛著她的女兒,以為布爾喬亞的生活還沒給女兒以一種滿足呢!

可是,不幸得很,有一天,右華氣憤憤地來告訴伊的母親,白的臉色都變青了!他說伊有了一個情人,革命黨的流氓,不只是愛,而且伊給他——那只流氓強奸了!伊的母親呆了,無力地倒在沙發上暈了過去。

晚間,鏡子回來,見了母親的顏色不對,倒在沙發上流著了眼淚,右華坐在母親的身旁,以仇視的眼光瞧了伊一眼。伊知道了,知道他們在談論著伊,伊的行為將要受他們非正當苛刻的攻擊。但是,伊并不恐怖,不怯懦,坐在母親對面的椅子上,母親沒有講話,伊便說道:

“母親!你別要為了女兒傷心,你的心事女兒完全知道了。但是,我有我自由的意志,和我自由的思想,我不能受他人的支配;我不能滿意富貴主義制度的社會——貴族,財富,尊貴,榮耀,……以及依這些為根據的法律,宗教,人格,道德,……這些都是假的,是人吃人的社會,是富人貴人用來保障自己的階級和欺騙窮人的滑稽把戲,富人用勞工神圣的口號使窮人甘心做奴隸,用勞銀代價的制度使窮人做牛馬……只有社會階級消滅的時候,那時才有人的社會實現出來……”

伊說著,母親并沒有講話,大大地嗚咽起來,右華沉默著有些恐懼。于是,伊又接著說道:

“現在已沒有方法使我的思想變更過來,而且我愛秋田,我便是秋田先生的妻子……。”伊的目光發怒的射在右華身上。

“哎呀!……我的……”伊母親悲痛到十二分的說道,“……鏡子,我的好女兒,你別要再說了,你的話使我傷心……”

“但是,我親愛的母親,你只有一個女兒,你希望著你的女兒,你愛著你的女兒,女兒完全知道,而且愛著母親的。不過我不能因為個人的幸福,家庭的幸福和安慰著母親,而犧牲了我的意志和思想——一個人可以不要幸福,但是不能不要意志和思想。”

“然而,我的女兒做了不名譽的事……”母親頹然了,大哭了起來。右華坐在椅上不覺也流出了熱淚。

“母親,請你別要傷心,我不是為自己辯駁,我不能服從現代社會中所有的法律,禮教,人格……這些事!我已然說過,這些都是假的。”

“難道人格和名譽都是假的?”母親說。

“是的,假的!試看今日社會中有名譽的人來講吧,這些人都是官僚,政客,他們所有的錢財,都是從窮人那里用假定的政綱,法律剝削得來的。他們的名譽,也不過封建思想很深濃的人們去崇拜,封建的哲學,造成了社會上這樣的秩序,名譽?那不過是壓迫多數窮人的定律呀!”

“唉!我不能再聽我女兒神經錯亂的話,我的心痛……右華,你扶我倒在床上去吧。”

右華扶起姑母向房里走去。鏡子心中有無限的熱火,伏在桌上嗚咽著,感覺得母親過于不能諒解她的女兒。

一會兒,右華從房內走了出來,在鏡子的身旁坐下,很久很久地卻沒有講話。直到淚珠兒直滾了下來,才含著恐怖鼓著勇氣說道:

“鏡……妹,”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請你恕我,我,可以為……妹妹犧牲的。可是妹……妹應當要記著母親——妹妹只有一個孤獨的母親。……”

“謝謝先生,”鏡子仰起頭來,掠著頭發,不待右華的話說完畢,說道,“這是先生的好意。至于,先生可以為我去犧牲,這不是文學,也不是藝術,這是哲學,使我不懂!……”

一回兒,右華并沒有回話,于是鏡子又說道:

“先生是一個藝術家——有名的偉大的藝術家,卻為著一個女子去犧牲,做一個愛情的傀儡者,未免太無聊了!人生應當為著他所信仰的事業去奮斗,卻不應當和愛情去奮斗!”

“……但是……母親……都是……要的。”右華有些不自然,感著有一種壓力在心頭上,羞澀在他胸中。半晌,才這樣地說了出來。

“我沒有說不要母親。最后,我誠懇的告訴先生:請你別要因我而留戀,因為我們的思想相差太遠了!假使過去的一年,我們……現在是不能了!我的名譽,我的人格,為社會上所攻擊,詆毀,但是,我的意志是堅決的,你們既然詆毀我,就請你們離開我吧,我不能……”

鏡子立起身來,走到母親房間去了。

自后,母親便病了——心痛,吐血,面色很難看。然而,她是愛女兒的,沒有與女兒為難。不過,陸軍大尉的親族,藝術界,文學界,以及從前宣傳鏡子是女藝術家的大人物們……都是攻擊著鏡子的!右華又有關于鏡子極不名譽的宣傳。……

一天,鏡子憂郁著,母親才知道秋田已離開A省了,母親欣然,以為此后可愛的女兒可以脫離那個革命黨的流氓,而做一個藝術家了!但是,事實上并不如此,還有很多為母親所料想不到的事件在后面呢!

秋田去后,鏡子在每天的下午,斜陽帶著它熱炎的火焰隱在西天的林木中去,一縷金黃色的殘輝,照在屋的角上,涼風從樹林中飛了過來。鏡子便依著樓檻,沉思著伊的丈夫。(因為夕陽西下的時候,便是平常郵差來的時候。)伊的眼睛,時常去深視著樓前的草地,露在袖外的手臂,枕在檻桿上,手兒常撫弄著額間的亂發——這是伊的習慣。

伊想著:

“一周以前接得他短短的來信以后,便不知消息了;他病了嗎?他有了危險嗎?他在受著反革命派的侮辱嗎?……”

伊又想著近來S埠反革命的政府,痛恨革命黨人,拘捕,刑罰,暗殺,S埠上時常掛著人頭,S埠的江中時常浮著尸身……伊恐怖了,肉都顫動起來。

伊時常如絲似的去思索著一切,但不能斷定伊所想像什么是對的。伊只想在最短的期間,能得著秋田的來信,而解釋伊所懷疑的一切。

果然,在伊悵望著的今天,走進了一個綠衣的郵差。伊喜出望外了,伊知道這一定是丈夫的來信,信里的話可以解釋一切疑懼了。伊狂了一般,如飛著似的——在跳舞的時候是常用著這一種步調的——走下樓去,沉重的腳步,在地板上,樓梯上發出咚咚的聲音。

“什么事?”伊母親在房內叫了起來,“跑得如此的快?”

“信。”伊在樓梯上回答著。

郵差遞過一封信來,伊很喜慰,是S埠的來信,是丈夫的字跡,心頭跳動著。然而,不幸,信拆開了——伊的面孔變了顏色,灰白得可怕!唇邊,兩手,身體都顫動起來,血在體內沸騰著;沒有看完來信,已然地倒在地上,在地上轉動著,大哭起來,兩足在亂敲著地板。

伊的母親驚怖著扶了手杖兩足無力地從房內走下樓來——因為慌的原故,打破了一只很有價值的茶杯。

“什么?……我的……鏡子?”

“他……入獄……了!”鏡子的哭更其悲愴了!

“呵!”母親大大地吃了一驚,“……入獄……了嗎?”從鏡子手里拿了那封信來讀著:

“鏡子,我愛的鏡子!請你轉告我的朋友,你說:‘我已在S埠入獄了。’我已經判了無期徒刑,我將終身在鐵窗之下過著黑暗的生活;我將永遠地別離了你,和你們。并且我將永遠地別離了世界。我的思想,我的工作,我的自由,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從今天起,與我脫離了關系——只有我活著的軀殼在獄洞里蠕動著。我已不能看見革命的旗幟在東半球上去飄揚,我也不能聽得民族解放之歌聲震蕩于東方的小民族的國境。”

“但是,我希望著,深深地希望著,希望有一天,你們的努力,成功了我們的革命。你們拿著鮮艷的旗幟,救出了受布爾喬亞所殘踏的饑寒交迫的奴隸,以及受著封建獨裁政治所壓制而入獄的我們!被壓迫階級的奴隸和獄中的囚徒,將在解放的一天和你們唱著勝利之歌,高呼著被壓迫階級的奴隸與囚徒解放萬歲。”

“你們應當要記著:我們做了囚徒,甚至于做了刀下的鬼魔,但這并不是我們的痛楚。在獄墻之外的你們,做了資本主義社會制度與封建獨裁政治統治之下的奴隸,和我們做了囚徒與鬼魔是一樣地可憐!我們要有被壓迫階級的覺悟,只有準備我們的血與頭顱去沖毀著資本主義的黃金之宮,和封建獨裁的政治!以我們爆發的火花,為送資本主義到墳墓里去的葬禮!和掃除封建獨裁政治在社會上的遺跡!”

“鏡子,別要悲傷,別要流著了你的眼淚,別要顯露怯懦的女性弱點!雖然你已能了解了我們革命的理論,但你究竟是藝術家,文學者,不能完全消失了小資產階級的色彩。要知道:現在的斗爭已經開始了!他們——反革命——有的是金錢,有的是權威;我們——被壓迫的我們,我們有的是頭顱,是鮮血,血流不盡,頭斷不盡,勝利最后是歸于我們。”

“革命是社會的要求,社會構造的全部形式發生了矛盾,于是便形成了偉大的革命!社會的生命是演進的,不會有沉滅的一天,那末,社會生命所要求的革命火焰,也不是反動的勢力之所能撲滅。”

“我們還要記著:革命是被壓迫窮困的階級的革命,而工人是最革命的階級。”

“鏡子,你是革命的,你到鮮艷的旗幟之下去,那里是藏著你的光明,你的生命!我不愿意你因我入獄而哭泣,革命者是天天在危險的環境之中去奮斗的,入獄算不了一回什么事!你,應當要到革命的戰線里去,貧困,勞苦,不要忘去自己是革命的被壓迫的階級。你的淚,你的血,應當向著我們鮮艷的旗幟去漫灑呀!”

“你們別要留戀墮在獄中的人,你們應當自己去沖破圍困著奴隸的資本主義之陣線,打毀你們自己的牢獄。”

“我不能多寫,也沒有什么可寫,因為我已得著了腦病,我的話便止于此。今后我們沒有再見的時候,有的,那便是你們——是我們——勝利的時候,事業成功的時候。”

“鏡子,朋友們,努力吧!”

“——獄中的秋田,七,十八。”

鏡子的母親,此時由瘦黃的病色,變成了灰的,死的,枯淚流在兩頤,無力地將鏡子從地上扶起坐在椅子上,很用力地震動著聲帶,說道:

“我早已知道你將有很大的危險和不幸,你不聽母親的話,犧牲了已獲得而將要更進展的幸福,去過著凄寂為人們所攻擊的生活,現在,果然,母親沒有欺騙女兒,事實是實驗著的。”

母親說著,喘氣很利害,好像有什么東西塞在呼吸的氣管里,灰黃的面孔上,流著了眼淚。鏡子只是嗚咽,坐在椅上,細讀起那封信來。

右華走進來,豐滿的頤頰,表現著衰敗的色調,好像大病了一次似的。見了室內母女二人的悲景,不知為了什么,在鏡子對面椅上坐下的時候,流出眼淚——也許是藝術家富于感情易于感傷的原故吧?鏡子的母親,見了活潑,閑雅,可愛的內侄走了進來——在誠懇的態度上流著了清淚——是一個已成名的藝術家,鏡子不愛他,卻轉移了愛他的情緒去愛一個窮困的革命黨人,一個暴徒,一個囚犯,這是一個很大的刺激,心頭更痛楚了,喘咯的結果,吐出了兩口濃痰,痰里面含著了一塊大的血跡。

右華倒了一杯茶給姑母,遲緩的說道:

“姑母的身體一天天衰弱下去,應當自己保重才是,鏡妹的事已經如此了……。”

“哎呀!你知道嗎?秋田在S埠入獄了!”

“呵?……革命黨人……”

“你看信罷。”

鏡子表現著沒有精神似的,倒在椅上,母親將那封信拿來遞給了右華。不知是表同情于秋田呢?是可憐鏡子?還是看了那封信有些感動?但是,的確,右華看了那封信以后是流著更多的眼淚的。

“唉!完了,什么也完了!”母親很頹喪的說,“一切都犧牲了,還有什么幸福?”

右華默然,含了淚的眼睛偷看了鏡子一眼。

“母親!”鏡子忽然說起來,“這是女兒的事,你別要為女兒悲哀,我早已知道有這么一回事,但這算不了什么,我們還準備著大的犧牲在后頭。”

“你還不覺悟嗎?”母親有些怒了!

“什么覺悟呢?”但是,伊仍是固執著,“你們只知道幸福,你們卻不知道被壓迫階級的奴隸在受著有錢有勢的人們摧殘,我們的幸福,便是他們的苦痛!你們的什么道德,良心,哼!那不過欺騙人的,試問:為什么有錢有勢的人們要用勞銀代價的方法去奴隸窮人們?甚且,窮人們的努力勞動,結果還是得不著飯吃?這里還有什么道德?良心?”鏡子簡直演說了,“……老實說:在資本主義制度的社會程序中,沒有真的幸福的!……秋田入獄,在你們封建思想很濃厚的人們看來是可羞的,難道這是可羞嗎?他為了政治的斗爭,為了被壓迫階級的解放!而且,秋田的入獄,這不是我個人的損失,這是我們被壓迫階極的損失,革命黨的損失;我的悲哀不是為了丈夫,是為了革命!”

“鏡——妹!”右華露著了愁容,這時鼓著了勇氣說道,“你的意志很使我感動,在你眼光中,秋田當然是英雄,然而……”

“秋田不是英雄,”鏡子急切地說道,“不是小說里的豪俠,是革命者——革命不是英雄事業,也不是領袖事業,革命是民眾的事業……”

“是的,”右華吞吐其辭的說,“然而……然而為了多病的母親……而且……人們一定……能夠諒解你的……他已入獄了,你能……”他已沒有話可以再說了下去。

“什么?你的話是藝術家的話,很神秘,使我完全不懂。”鏡子怒著了眼睛,右華羞恥起來。

“呀——是我的女兒呀……”母親想了往事,和聽了女兒的話,為女兒前途愁悶,女兒前途是有無限的霧,在沙發上放聲的大哭了!

右華安慰著姑母,不時的以目光睨視著鏡子。

鏡子將散拋在椅子上的來信,拾了起來,看了一眼,氣憤了!用力握著了兩拳,緊咬著牙齒,立起身來,悸悸的說道:

“打倒——一切反革命派!”

又無力地坐了下去。伊這樣的意識,好像是完全對著右華而發的。

在A省的這些地方:發現了一個面貌很端正的女郎——雖然伊的衣服是樸素的。

在被壓迫階級的群眾中,伊常在那里開會,演說……在武裝的民眾中,伊成了一個武裝的軍官,訓練他們去作戰爭的方式……。在貧民窟里,那里住了多數因機器而斷手折足的殘廢工人,室內非常齷齪,但是,在這里,時常看見伊,伊在撫摩著他們——殘廢工人——的傷處,看護著他們……。

伊的面孔是沉靜的,灰白的,態度是嚴正的。究竟伊是誰呢?伊就是鏡子。

伊絕對不同從前,簡直和從前是兩樣,伊的浪漫,驕養……都沒有了,變成了一個果決,剛毅,努力于被壓迫階級之解放的革命的女郎。

母親大失望了!原來,母親希望在秋田去后,女兒便不再去想他,入獄,更是革命黨人不可接近的一種證實,從此恢復女兒過去的事業,然而女兒并不如此,簡直進一步地做了革命黨人了!

深秋的時候,瑟瑟的西風,從樹梢上抹了過去,殘枯的葉兒無力地舞了下來。鏡子的母親,因為女兒失了健康,病一天天地加重起來,就是這個時候辭了伊的女兒到黃泉之下去。

鏡子的母親死后,伊只流過一次的眼淚,雖然尹知道母親是為愛著伊與為著伊而死的!伊也不是怨恨著母親,只是伊覺著在這個時代里應當要拋棄了一切的愛與憎,去和著一切代表灰色的,綠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一切反動勢力去決斗,救出了地獄里的被壓迫階級。

有的時候,鏡子也想起圈伏在牢獄里每天只吃一塊面包,一點冷水,頭發圈曲得很長的丈夫,但是伊并不能覺著這是悲哀的,一心的,去努力于伊的工作。

母親死后,親族和第二三階級中的大人們,從前愛伊的情郎們,對伊攻擊著更利害,簡直使伊不能容身于家庭!至于右華呢?在藝術館里繪了伊可羞的像掛在壁上,和另一個美麗的女文學家結了婚。——女文學家的名字便是A省有名的霖云女士。

然而,鏡子并不覺得如此的環境是孤寂的,灰色的,與悲哀的!伊離開了家庭,投身在被壓迫階級的群眾中去了,伊覺得貧民很可愛,見了他們,伊是很欣慰的。

……跳舞,演劇,繪畫,歌詩,……這些已成了伊生命史上過去的幾頁,就是獄中的丈夫,死了的母親,也成了過去了的過去!只有——只有未來的事業與伊的生命在那里決斗著的。

人們時常議論著鏡子,很不能同情,說是一個女郎,為了窮丈夫而犧牲了一切。

但是,伊是為了丈夫嗎?

一個落雪的冬天,傳來了一個可怖的消息,A省發現了革命黨人的大暴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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