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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流浪人

這個流浪人已經不在人世了。他是一個青年,一個為他的祖國爭自由的被壓在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下的高麗人。到現在他留在我的腦海里的仍是一個青年啊!

我初次看見他,是在K地的弱小民族聯合會開會的時候。那已是兩年前的事了。那時,他和我握了手之后,他用國語問我的姓名。我回答了他,同時驚問他的中國話怎么說得這樣正確。他笑道:

“我是一個流浪人呀!我在貴國已經住了三年了。起初在T省,后來到S埠,那里有許多被短奴放逐出境的同志。我們在S埠組織了一個會。我渴慕著K地的革命環境,所以我先到這兒來了!他們也打算到這邊來呢。……我們對于中國的革命,是怎樣急切而且熱烈地盼望著成功啊!”

接著他又和我述說他過去的斗爭史。但是,在這里,我也無須再來絮煩了,橫豎半殖民地和殖民地被帝國主義的壓迫的痛苦,和被壓迫者的反抗等等的慘狀,我們是用不著想象而已經知道的了。上海、廣州、萬縣、濟南的慘殺案,都日夜地在我們的腦里心里閃現著。而且仍然是一步一步地增加起來呀!

他的長長的臉龐,扁扁的雙頰,和那一雙熱烈而充滿著反抗的光的眼睛,到現在我閉上了眼便好像活現在我的面前呢。而且,他的戰顫著的聲音,他的激烈而悲痛的演說詞,都十二分地打動,打動著我的心坎。現在我的耳際還時常好像聽見他的用著熱血和熱淚呼出來的“被壓迫民族聯合起來”的口號。

當我們聚餐的時候,我們碰著酒杯互相鼓勵著,慶祝著革命的成功。那時在座的不只是他,不只是高麗人,還有印度人和安南人呢。我們的種族雖然各異,國土雖然不同,但是我們是一樣地感到被壓迫的痛苦,一樣地感到熱烈和真摯,因為我們的心是一樣地漲滿著鮮紅的熱血啊!我們碰著酒杯,我們互相緊握著手,我們高唱著憤怒的歌兒。那一種悲憤而且暢快的景象,我相信永遠地永遠地要留在各個人的心坎里。……但是誰知道中國的局面會變得這樣厲害,而他會長辭人世呢?唉!

我的和他相識而且友善的理由,連我自己也想不懂,大概是因為語言上的利便的緣故罷?

自認識的那一天起,他便常常來找我攀談或討論。他對于革命的認識很確定而且清楚。他的性情也頗爽快。這樣,我就多了這一個異國的摯友了。有一次,當我從一個群眾大會里回來的時候,他卻接著我的腳踵來找我了。這一次,他可有點異樣了。他的臉全被一層灰白色的愁光所遮蓋住了。他的眼睛也不像平常一樣地發著光彩,好像有一些拭不盡的淚痕。他跟著我走進了室里,便把身子躺在桌旁的一張藤椅上,沒有響聲。那不能不使我驚異!我走到他的面前,握著他的手問道:

“我的親愛的流浪人!(他姓李,但他喜歡我稱他作流浪人,他說,他在世界上只配做一個流浪人,一個流浪的革命者。他不愿意有什么姓氏、名字)什么事?”

他望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好像很痛苦的樣子。

“熊君!”過了一忽,他開始說,“那短奴又慘殺了我們的示威的群眾了!我真不忍想象那些可憐的同胞的慘狀!而且,而且,他們又在調查我們國內的革命黨,已經破獲了兩個機關!唉!又有許多逃難的同志了!……”

“什么!又屠殺起來!”我驚異地問。同時,我除了緊握著他的手,表示著我的心的悲痛和憤怒之外,我真不知道怎樣去安慰那個流浪的志士的布滿著傷痕的心呀!

“是的!屠殺!”他哽咽地說,“啊!正不知道我們的民族到什么時候才得到自由啊!”他的聲音戰顫著,但是沒有力量。那是一種急切的凄楚的聲音,無論誰聽了都要酸鼻痛心起來。我們痛苦地,凄楚地相對著,沒有言語。過了一忽,我鎮定了自己,說道:

“李君!這可是我們革命者的態度嗎?”

他戰抖了一下,立起身來。他又在凸挺著的胸膛上用手輕輕地打了幾下。他想平平他的填滿在胸膛里的悲憤。他笑了,握著我的手。

“熊君!不!自然不!我們已經決定明天在街上示威游行。做我們力量薄弱的流浪人的聲援了。我們應該用著我們的武器!我們的理論!甚至用著我們的生命!我們一定要達到我們最后的勝利!”

激昂慷慨的熱光,又從他的眼里放射出來了。啊!我的可憐的異國的摯友啊!

第二天,我在路上看見他高舉著一面大旗,和一個執著他們的像畫著八卦似的國旗的人,坐在第一輛汽車里。他們都發狂似的呼喊著口號。我的心跟著他們呼喊聲激動起來了。他們的四五輛汽車飛過去了,我還立在路邊望著那在空中飛舞著的旗幟呢。

有一次,我走到M大學里去找他。他們都寄宿在M大學里的。他正和一個同他一樣高的高麗女子在campus閑踱著。他見了我,便高舉著他的手表示歡迎。

“哈啦!熊君!你來了!”

他又介紹那個女子給我道:“這是芳子。”那個女子,向我打著躬,她的兩手合攏著垂在前面,正像日本女人和人家行禮的姿勢。他笑起來了。他說:“她對中國人行日本禮呢!你看!”說著,他又用高麗話和那女子說了幾句。我不懂得,但是我知道他是把我介紹給她的。

于是我們在草地上走了一忽。那女子先走開去了。我便打趣他道:

“她是你的lover么?”

“不!請你不要這樣說罷!她是我的朋友的未婚妻呢!”他說話時的態度很莊重。我倒覺不好意思起來。

“我是永遠沒有lover的!”過了一忽他這樣說。他的聲音很低,好像只在向著自己說著話似的。

“為什么?”我不禁追問他。

他只用著一個長長的嘆氣來替代他的回答。

我知道關于愛情,他一定有一件痛心的往事。但是我不敢再追問了。

那時,我記得,我碰到一個大學生,便被他拉到宿舍坐談去。過了一點多鐘之后,我從宿舍的門口走了出來,啊,我看見他仍在那一個地方呆立著,低著頭在注視地上的青草!我走上前去,說道:“親愛的流浪人,再會了!”

他好像在夢里被我的聲音驚覺了似的,他猛然抬起頭來,向我慘笑著。

“在傷心么?”我問。

“不!”他立刻恢復了常態了,“不!我不會傷心的!我有什么可傷心呢!”他說后,便和我點一點頭,走到宿舍里去。我雖沒有追上去看他的臉,但是我知道他是忍不住眼淚了。

從此之后,我也不敢和他談及愛情一類的事情了。

后來,他考中M大學的二年級的插班生,便在大學里念書。我也因事情離開K地了。我在百忙中,有時會想念著他,但是我沒有和他通信,因為他懂中國文的程度比較他的中國話差得太多了。所以我和他一別有半年之久,知道他的消息很少,可以說絕對沒有。他仍在K地呢?或者潛回國去呢?我完全地不知道……

在去年春間國內鬧了大亂子。我因環境和窮困的壓迫,不得不做了一個熱帶的流浪人。我歷過許多困難才能夠在湄南河畔的一間親戚店里住下。我安穩地住著,雖然南洋的環境亦同中國一樣的壞。我痛苦而且抑郁地蟄居在一間空闊而且老舊的小樓里,終日孤坐著,呆望著窗外的飛駛著白云的高高的碧空,好像一個囚徒似的,益使我覺得自由的可貴。自由!自由!我們的真正的自由要由我們的力和血換來的啊!這時,我要是和大學時代一樣地有了傷感的情懷,正不知要咽著多少的異國蕭條的眼淚呢!但是我沒有,而且不可能,我只有時舒一舒著浩然的嘆氣。我真不知道哪里是家,哪里是國,到哪個時候才有一個卷土重來的機會。同時,我也不知道怎樣去憂愁,怎樣去流淚了。我只感到環境的迫壓和生活的恐慌,那些都令我憤怒而且痛恨,教我耐苦地漂流,淪落,等待著,等待著最后的……這時節,我想到“最親愛的流浪人”這幾個可憐的字來。同時,我想念著他,那個高麗人了。有時在悲悼著被殘殺了的,死去了的斗士之余,我還替他擔憂呢。因為連在帝國主義的壓迫下逃出來的兩個渴望著中國的革命的曙光的爪哇人,也在K地被槍決了啊!

我終想不到在這樣椰林蒼郁的異國里會碰到他!那時,我真不能在那樓里孤坐下去,成天只和寂寞與悶熱苦斗著的了。有一次,在一個溫涼的夜晚,我趁著月,步到一條兩旁都是高高的大樹的馬路去。軟涼的熱帶的夜風吹拂著。微溫的白色的月光在葉隙閃射著。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有時只見一只汽車從這兒的黑暗里飛過那邊的黑暗里——去了,消逝了。我仰著頭獨步著。我不知道什么緣故,那“Arise!……”的歌聲在我的舌頭顫動起來了。我用著低而帶顫的聲音唱著,同時,我才覺得我還在人世,沒有被逐到社會以外的地方去。啊!我仍健在啊!我的生命力仍健在啊!我真被恐怖和困苦嚇慌了!

這時節,從黑暗里閃出一個人影來。在黑暗里我看不清楚是誰,只知道他在后面好像在尾隨著我。我加速地走著,心里懼怕地跳動著。他趨到我的身旁來。那不能不使我嚇了一跳!但是我仍繼續地加緊著足步。樹枝上時有隱隱的沙沙作響的風聲。他跟在我的后面,我卻靜默地走向前去。直至在一盞路燈的光影下,我才敢轉回頭去望著。我看見不是一個警察,我的心安靜了許多了。

忽然,我聽見后面的人的聲音道:

“熊君!是你么?熊君!”

我立定了腳再望去,定睛一看,天呀!那是他,那個高麗的流浪人,流浪的革命者!

“呀!熊君呀!”他高興地叫著。

“噯呀!我想不到會是你!你怎么不早些叫我呢,只是追隨著我!”

“我們能夠自由地在路上叫喊著嗎?我初頭也看不的確,直至你唱歌的時候……”

我們是何等的高興啊!我們幾乎高興得擁抱起來呢!

“你!你!你幾時逃到這里來呢?”我急切地問。

“還不是那套把戲!破獲!調查!逃亡嗎?噯!”他憤憤地答著。

在燈光下,我仍可以看見他的充滿著反抗和愁苦的眼光。但是,他已經瘦了許多了。

我們便在這一種受驚的,狂喜的,窮困而流浪的情景里再碰到了。但是我們不敢和在革命期的K地時那樣親密地互相過從啊!唉!我們的四圍都是布滿著敵人!我記得,那時有一家走狗式的中國報館,正在揭發著我們許多同志的行蹤,挑撥居留地的政府來捉捕我們。他正和羅君同住著。羅君是一個“十一點”,在那兒最惹他們的注意。

他和羅君住在一條比較僻靜的街上,我忘記它的名字了。有一次我和羅君一同到他們的住所去。他引我走到一條綴著幾棵熱帶特有的高而且大的不知名的大樹的路上。路的一邊建筑著一行低低的瓦屋,屋里不斷地透來唧唧的機杼聲。羅君說,那都是織浴布的人家。他們大多數是中國流落到南洋來,自食其力的勞工婦女。其他一邊呢,一帶都是泥濕的低地,上面立著許多高腳的小木屋。

“打這里走罷!”他指著路旁的一條鋪著木板的小路說。他搶上前一步,走在我的前面。

木板隨著我們的足步一起一落地搖動著,壓得下面的泥漿飛濺出來,同時發著什什的骯臟的聲音。

“到了!上去罷!”他轉過頭來說著,便爬上那差不多要腐爛了的梯級,爬到小木屋里去。我也跟著他上去了。

那是一間四壁用木片筑成的屋子,上面蓋著五角形的屋瓦。是黃昏的時候,室里灰暗而且陰濕,還有蚊子的哄叫聲。靠里面掛著一張白色的蚊帳。屋角還有兩張凳子和許多爐缽、飯碗等東西。

“流浪人!怎么不點燈呢!”羅君說了,摸索出火柴,把一支油燈點亮了。

這時,我才看見那高麗人只圍著一條浴巾,沉沉地睡著。他的赤色的有力的臂上,有一處為革命而戰斗的舊傷痕。無情的蚊子正在拼命地吸吮著他的充滿全身的鮮紅的熱血。

“李君!我來了!”我坐在地板上,大聲地喚醒他。

他微張開他的眼睛,又合攏上去,呻吟了一聲。那不能不叫我驚異。

“可憐的流浪人呀!中了睡魔嗎?”我拍著他的肩子說。

他把臉龐向著我,又第二次地睜開了他的眼睛。他注視了我一忽,驟然坐將起來,驚喜地道:“呀!我的熊君!你來了!”

他的臉映著燈光,紅得像火一般。

“可憐的流浪人再沒有命流浪下去了!”他說著,撲在我的肩上哭了!他的前額的熱氣,炙著我的頸脖。

“啊!你怎么這樣地熱!”

“我的頭很痛。”他說。

我握著他的手,手心也熱得燙人。我憂愁地說:“唉!流浪人,你病了!”

我扶他到帳子里睡下。

這時,羅君正在戶外忙著煮飯。悶人的火煙蕩滿全室。

“羅君!他病了!”我走到門口,憂愁地同羅君說。

“什么?他病!什么病呢?”他丟了飯,走進室里去。一面在說道:“我們是不準病的!我們是不準病的!那真倒霉!”

“熱病呢!不大緊要罷!”我說。

羅君向病人考察了一會之后,便問他這幾天有沒有常常“沖涼”,大便可通么。

他只是搖一下頭,又合上眼睛了。

“不緊要!不緊要!買瀉鹽去!”

我們給他服了瀉鹽之后完全沒有效力。

第二天,他病更加沉重了。他有時哭,有時笑,有時用高麗話好像正和人們演講似的狂喊著。忽然,他醒了,慌張地說道:“血!血!都是血!我們的人被矮奴屠殺凈盡了!”于是他狂哭起來。

有時他痛罵著中國這一次的變亂。有時他忽然坐起來,和我們握著手。他睜著一雙火眼注視著我,說道:

“我們真的失敗了么?真的失敗了么?唉!沒有希望了!”但是,有時他喊道:“好罷!讓我死去罷!死后還要奮斗!”到后來他清醒了些,我問他為什么叫著那些話,他說在昏迷中,常常好像在和日本人打架。

有一次,那是他病后的第三天的夜里,外面下著微雨。對門的一個皮膚微黑,只穿著一條“紗籠”的女子,坐在廊前低唱著情歌。那個病的高麗人睡在里面聽得垂淚了。他低聲地呻吟著:他口里不住地念著:“Miss金!Miss金!”他的唇在戰抖著了。

“親愛的流浪人呀!什么呢?”我問。

他凝視著我,慘笑了。

“誰是Miss金?”我好奇怪地問著他。

“啊!是她!可憐的她!被慘殺了的她呀!”他失了魂似的說。

“她是誰?你的lover么?”

他已經發昏了。接著,他又狂叫起來。

當他好像發狂的時候,我們總要買了一點冰來放他的前額上,他才能夠平靜一下。但是我們都是很窮的。我寄食他人,而羅君也東拉西扯地支持著過活。我們都感到痛苦,比病了的他還痛苦。我們也想請一個醫生,我們也想設法多籌一點錢。但是我們都失敗。我記得,有一次我向我的寄食的親戚借五塊錢,他沉黑著臉,從他的袋里摸出一塊錢來給我,一聲也不響。第二天,他便說沒有了!試想想在這樣的情景下,我們怎樣能夠弄出錢來呢?我們的生命也是保不住啊!但是,我們真不能夠睜著眼睛看著我們的流浪人害著熱病而死去啊!

畢竟還是羅君本事,不知道他從哪里拉到一個短肥的醫生來,而且是不要錢的!

當醫生笑著臉兒,連聲說不要緊的時候,羅君屋里已經斷炊三天了。我,自然是回到那店里完成我的寄食的職任;而羅君呢,我可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揩油去。可是醫藥費呢?醫生走后,我對著那藥方在發呆著。“醫藥!醫藥!醫藥可仍是要錢的!”我呢喃著。

羅君坐在地板上注視著病人的起落很急的胸膛。陰慘的小木屋里只充滿著病人的沉重的呼吸。

忽地里,羅君跳將起來,說道:“有辦法!有辦法!”他從桌上拿了藥方,塞在他的唯一的白色的外衣里,去了。

那個可憐的流浪人又亂講起話來。這一次我可聽不懂他說什么。大概他是在說著高麗話或者日本語罷?他越講越亂,含糊而且大聲;好像狗吠的聲音一樣。那真使我打顫起來。冰是沒有錢買了。我只用面巾濕著冷水,遮蓋在他的額上。但是沒有效!一點都沒有!……啊!我在盼望著羅君的藥是怎樣的著急啊!真是一個不能忍耐的時間!

我好容易等得藥來了!我急忙地拿給他服下。他才慢慢地靜下去。

羅君那時好像很得意似的,他摸出一張五塊錢的紙幣出來給我看。

“看!今天籌到五塊了!真要命!”他搖著頭說,但是掩不住他的高興。

從此以后,那個可憐的病人漸漸地痊愈了。我們才把心安了下來。

在他的保養的期間,有一次,我看見那個對門的少女又在那廊下坐著。我打趣他說:

“流浪人!你的Miss金在外面呢!”

他興奮地問:“在哪里?在哪里?……呸!你又來作弄我了!”他已經聽見了那異國的少女的歌聲了。他閉上了眼睛,凝神諦聽著,好像他的靈魂趁著歌聲飛到他的往日的甜蜜的夢境里去。直至那歌聲停止了,他才睜開眼睛來。

“多么像啊!”他自己呢喃著。

到現在,我還可以想見他的病后的慘白的臉上,縈著一痕寂寞的然而慰安的微笑啊!

因此我們都把對門的那個女子叫作Miss金,稱她做我們的流浪人的情人。

但是,我們的開玩笑也不能有暢快的時候啊!有一夜,黑暗和悶熟的一夜,那Miss金的少女已經停了歌聲了,我們還在鬧著玩笑的時候,忽然我們不覺都靜默了。一陣夜風從屋頂滾將過去。桌上的油燈閃動了一下。屋外有一陣雜沓的足步聲。我們都像受驚了的野獸似的,豎著耳朵諦聽著。

羅君走到門外窺探著。我和那高麗人呆對著。

“他媽的!我以為波立(警察)捉我們來了呢!”羅君憤憤地說。

“真的,我們也太浪漫了!”我搖著頭說。

“但是,我們現在都是可憐的流浪人了呢!還要捉我們干嗎?噯!”高麗人說。他緊扎著拳頭,好像有氣沒處發的樣子。

我也悄悄地回到寄食的那間店里去。

后來,環境日加惡劣起來。那報紙上連羅君的住所也登了出來了。我正不知道那班走狗是何種的居心啊!我知道羅君一定不能不離開這樣的地方了。但是我不知道他逃到哪里去。自然,那個流浪的高麗朋友也不知哪里去的了……啊!我又哪里知道我和他從此永遠地不能相見了呢!可憐的被壓迫者的流浪的靈魂啊!

不久,我也被那個親戚辭走了。他把十塊錢塞在我的手里,假扮得很愁苦似的和我說聲對不住,便攆我出來了。我真不明白我犯了什么彌天大罪,到處都要忍著人們的驅逐,仇視!

三個月過去了,我還是在做著馬來半島的流浪人。有一天,我從報紙上看到一個高麗人在一個小“山馬”(村落)被居留地的政府捉到,把他驅逐出境的消息。報上沒有載姓名。但是我猜度著,那一定是他,那個高麗人,那個流浪的革命者……

今年的暑天,我無意間在輪船上碰著了羅君,他也是要到同我一樣的目的地去的。我們什么話也不便說。我們只談著一些無聊的話語。但是三天的海程是多么孤寂的啊!在第二天的晚上,繁星在無邊的天海上閃爍著的時候,我們憑著船欄,不禁說及我們在湄南河畔的往事了。

“呀!那個高麗人呢?你知道他現在流落到什么地方去?”我低聲地問。

“啊!他!他已經死去了!”羅君憂郁地說,“他在F島的牢獄里死去了……我在F島時,我還碰見他一次呢。”

“你也到F島去過嗎?”

“是的。他自被逐出境之后,在澳門住了些時。后來,他碰見他的同志,便潛到F島去了。他們打算再潛回自己的國土里工作呢!我遇見他的時候,他仍是和從前一樣……”

“和從前一樣嗎?他的眼睛可仍充滿著反抗的光芒嗎?”我問著,我覺得他好像還沒有死的樣子。

“是的,充滿著;我想他直至臨死時還是充滿著反抗的光啊!而且,我想,他的眼睛還要冒著火!他在問你的消息啊!但是我不知道你的行蹤……他臨別時還祝我們努力,說我們的曙光在前面呢!他真是一個不會疲倦的戰士啊!但是他后來和好幾個高麗人都被捉去了,在獄里被日本的統治者秘密處死!”

“秘密處死嗎?啊!他死了!他死了!”我真不知道我要怎樣地追悼著他呀!我呆呆地望那無垠的漆黑的大海。那海正滿著浩瀚的濤聲,懷著無力的憤恨。小的波浪正在黑暗里騰沸著,向著黑暗和虛偽的夜色激戰著,在等待著偉大的爭自由的波浪的創造者!

啊!死了!我現在可記起他的熱病時的喊聲:“好罷!讓我死去罷!我死后還要奮斗!……”但是,他已經死了!可憐的被壓迫的民族的靈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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