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落海上,柳亦飄零了,桐亦憔悴了,禿枝枯干,怎禁寒風?
一室,孤坐對著慘白的四壁,興趣寂然。只有淡黃色的陽光,透過塵封的窗欞,射在慘白的壁上,發出安慰的軟光,恐怖的靈魄亦為之微哭了。
樓下房東的小女兒,時常低唱著“可憐的秋香”,可是這時候卻沒有聲息,想是怕寒貪睡,也許出去。總之,室的內外,都埋葬在可怕的靜穆之中。
爭自由的心之叫喊,將要震裂心房,震破耳鼓,可憐在這嚴緊而冷酷的空氣里,口噤不敢聲!
我今天沒出去,只吃了兩塊昨天剩下的燒餅,滿足胃腸的要求;一面請求胃腸不要太難為了我,大家忍隱忍隱就是了。
自來都是用直覺測度時候的我,覺得這時正是風冷日薄,層云欲雪的濃冬之下午三時;大概不錯的罷?
一陣三弦的點滴聲,從弄口漸傳漸近,漸近漸響亮,掠過窗前,一聲聲十分清楚,正在彈著《十月懷胎》的調子。這簡直是俗調子,耳慣繁弦的人,聽著定要討厭得掩著耳朵生氣的。但是,我覺得有一種妙音,既圓且潤,似密還疏,幽幽然飛上天空,卻被凍云所阻,嗒然落在窗欞,傳進灰白而沉寂的斗室里在旋轉著;好像夢里迷途的蝴蝶,在虛幻的空中亂舞一般。那一種彷徨而縹緲的音波,正在泣訴著彈者的悲愁和絕望。這正與我的爭自由的心之叫喊,遙相應和,使我不覺諦聽著。
圓潤的聽音,又漸遠漸低,漸低漸聽不見,而至于幻滅了。
我在幻滅里感到悲哀,在悲哀里感到一個亂發滿頭,須子滿臉的可怕的面貌。他的一雙沉思的眼睛,與常覺無聊而囁嚅著的厚唇,在靜穆的空氣里蕩動著。
于是我憶起陳嘯巔琴師。
這可憐的琴師,是我做小學生時認識的。他的性情同音樂一樣溫和,他的態度同音樂一樣奧妙,他的言動,亦具著和諧的節奏,他的生命,亦具著如韻律一般空靈而縹緲。可是他的肺病,病得很厲害,那是給我最深刻的印象。
我記得在十年前我和我的小朋友,走到他自己經營的一個小小的學校里去;是在一個暑天的下午,那學校里的梧桐,綠蔭滿階,蟬聲正在上面噪著。盆里的荷花,正開得馨香撲鼻。石榴樹在小校的籬落間伸出臂來,散著鮮紅如血的花瓣。庭階上還擺著一盆盆的番松,葉兒耀彩,看來好像萬花簇錦一般。他卻同幾個學生在桐下石階上,團坐弄音樂。弦聲,蟬聲,和著樹梢的南風聲,逐著籬邊的落花影,在小庭中,蕩著人天和諧的節奏,令人爽然,不知暑氣消到哪里去了。他微笑著,表示歡迎我們,讓我們坐著靜聽。我那時看見他緊噙著厚大的口唇,瞪開著沉思的眼睛,直挺著瘦長的背脊,手撥三弦,腿搖拍子;同時學生們亦緊隨著他的手和腿的轉動,調節聲音。一種忘形的陶醉的情景,真令我羨慕他們的快樂到十二分。
我回家后,硬要父親送我到他那里讀書,學音樂去。我的父親是他的好友,因為他喜歡我的父親的性情和有鑒賞音樂的能力,雖然我父親不能夠弄何種樂器。我的父親亦時常稱道他有音樂的天才,祝他努力;暇時亦常到他的校里聽他彈三弦。他各種中西樂都懂得,而且弄得很好;不過他對三弦特別有心得罷了。
那一天父親同我到他的學校的時候,他穿著破舊的襯衣,白色的短褲,赤著足,在小庭里,很忙碌般把一盆盆的番松從新擺過。他一面同我的父親談些閑話,一面卻注意著要怎樣布置,才合“旋律的美”。
他又掃了一回殘花敗葉,把掃帚倚在籬角,才笑問我的父親,擺得好不好。
他讓我的父親到廳上坐去。我亦跟我的父親坐下。嘯巔琴師的消瘦活潑的面貌,流利輕快的聲音,與他的很有趣,很和諧的舉動,都令我喜歡同他親近。
他向我的父親說,他無論什么事,只要自己高興,就一定要聚精會神做去,旁的事情都不管了。隨又笑道:“沒法,這是我的癖性!”
“也許有了這種癖性,你的三弦才玩得這么巧妙呢。”我的父親聽了他的說話這樣地答他。
他笑了,他的蒼白的臉上,泛出一種高興表情,向我的父親說道:“等我洗了手,就去拿三弦來,彈兩闋你未嘗聽過的調子給你聽聽,以贖我的慢客之罪!”
他拍著手掌,口里念著曲譜,走向后面洗手去了。這是他心里高興時的舉動,一種天真爛漫的舉動。因為他若是憂愁的時候,他動亦不動,只是兩手抱著亂發蓬松的頭,呆呆地坐著,或立著。
過了一會,他坐在我們的對面,彈起三弦來。
我那時對于音樂雖是嗜好,卻全不懂得。他彈的功夫好不好,彈著什么調子,我都不知道。但只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在我全身的里面旋轉,使我的手足不知不覺就要舞蹈起來。
我正聽得入神時,他忽然把三弦放在桌上,驟然跳起來,微笑著臉,在廳里踱來踱去。有時,他走出廳外,到籬邊去,捻下縈惹蛛絲,在空中擺動的枯葉。
我的父親的眼睛,跟著他的身子轉動,臉上浮著微笑,好像在欣賞他在旋律里陶醉了的快樂一樣。
可是我卻很奇怪他的無意識的舉動。
又過了一會,父親才要介紹我給他,他卻點著頭首先笑道:
“我認得他!他前天不是同他的幾個小朋友,來過這里的么?”
我父親才把我的意思對他說了,他便很高興地笑道:
“這孩子亦歡喜音樂么?很好!很好!我想他一定很快就曉得弄了。看他的活潑的眼睛,我就知道他是一個聰明的好孩子呢!”
他說后,就跑過來輕輕打我的肩子,問我道:“說得對不對?”我那時羞得臉兒通紅了!可是心里卻充滿喜悅。
他又向我的父親道:“委實亦無須在這兒念書,又費了一番轉折;若是趁這暑期就弄點基礎,將來得空的時候,就走來跟著我,我想不難成為一個小音樂家的呀。”
我的父親亦笑了,就道:“是他自己喜歡,還望你教教他。不過我恐怕他的性情太浮躁,是輕易學不懂的。”
“不會,不會,都在我身上。”他好像很愛我,很歡喜教我的樣子。
真的,他對待我十分好;雖然他有時亦很容易生氣,卻是沒有討厭過我,惱恨過我。我覺得他對我有些母愛的成分,比父親還可親近得多。
于是,我想在這小小的樂園里,消遣了我的暑假。祖母在鄉下連三接四叫我回家里消夏,我都不愿意。那時我覺得故鄉雖有茂林清溪,總不及這里桐陰琴韻這樣有趣。
我在這樂園里,認了一位姊姊,她的名叫素芬。她的鋼琴學得很細心,曲譜亦是她的拍子最正確。我有時弄斷了弦索,弄破了簫膜,都請她同我整理。有時嘯巔琴師教過的樂譜,我總是不大懂,也常請她唱,我跟著學。雖然問多幾次陳琴師,他斷不會生氣的;但是我不愿意太擾混他:因為他教了我們之后,就只是埋頭讀著他的書。
素芬是陳琴師的得意門生。他很愛她的天才,她亦很敬他的藝術;但,不單是師生的敬愛!
素芬是個貧家女,衣服樸素,面龐瘦削。大理石般的額,下面綴著一雙蒼翠的眉兒,與碧澄的眼睛,這是我到現在還不會忘記的。
她大我四歲,我叫她做姊姊。她亦直稱我弟弟。她的性情纏綿而柔蘊,比我的親姊姊還更可愛些。我的母親姊姊亦沒有她的身材那樣窈窕。
她自小就定了親。因為她父親死了時,沒錢買棺材,她母親就向現在已是她的丈夫的家里借了幾十塊錢,料理這喪事。后來她母女相依為命,靠著十指過活,哪里有錢還債。債主卻看中了素芬,就聯起親來。她讀書亦是她的夫家出錢叫她讀的。又因陳琴師辦的學校與她家毗鄰,所以就在這里入學了。這是陳琴師和她零零星星說給我知道的。
有時陳琴師還在我的面前惋惜過她的身世;她亦曾在我的面前自嘆她是個窮人,不能夠享著同人家一樣的自由的樂趣。
陳琴師認識她的音樂天才,是在日常見她對于音樂特別聰明的理解力。這是陳琴師對我說的。他還望她將來能夠成為一個偉大的女音樂家,他愿幫助她的一切。
有一天朝陽剛在梧桐樹梢偷窺著荷花的時候,我照常走進我的樂園去。空庭靜寂無聲,只有籬間噪著雀語,我又在桐蔭下靜憩。(這是我那時的習慣。有時停滯在那兒至一點鐘之久,背熟了樂曲,然后才走到陳琴師的房里去。他的房在距離桐樹約莫十步遠的東廂。)
坐了一忽,我聽見他的房里恍惚有女子的哭聲,便忙潛至他的房子的玻璃窗下偷看著:
素芬伏在靠窗的寫字臺上啜泣。她的披著黑發的頭,隨著抽咽,一下一下地顫動。陳琴師握著她的無力地放在臺上的纖手。他的亂發蓬松,掩到他的沉思的眼睛上,面部越顯出瘦削得可憐,蒼白得可怕!他的灰白的臉上,印著一些枕痕;他的白色的睡衣,有著被體重壓皺的許多皺紋;一看就知道他是剛從床上驟然起來的。他的疲倦的精神,被深刻的悲哀所擊襲而興奮,可是眉頭眼角,還留著惺忪之意。他的厚的嘴唇只是囁嚅著,可是沒有聲音。他的沉思的眼睛,呆看著被他用力握住的纖手,泛著憐憫,懇求,安慰,同情的渴望。三弦靜靜地,死一般地掛在白色的墻上。時鐘卻在三弦的對面壁間得答、得答地響著。那一張他扮瘋子,素芬在籬隙窺笑的相片,一半還藏在黑暗中。室的后半亦還滿著黑夜的威權:因為他的臥室廣而且深,弱的曉光還未能夠全把室里的夜幕打開,似要留作他們的憧憬的,黑暗的背景……
我滿腹狐疑,潛回原處,呆坐。
我回想到昨晚回家時,素芬說我天天來得早明天她定要比我還早的話來。是陳琴師叫她的呢?還是她同我賭氣來的呢?到現在我還不知道。
“為什么?為什么他們倆在室里哭泣呢?”我那時已經是14歲了,兩性關系總有些懂得;所以我無疑地斷定他們便是戀愛了!
于是我聯想到他們倆日常的言動,無一處沒有相愛的表示;甚至于她送茶給他喝時那種殷勤的態度和微赧的顏容;他向她致謝的為情所激動的顫聲和微笑,都有無限的熱情之波,在他們倆的距離中間蕩動!
“對呀!他差不多30歲了,還沒有愛人呢!”我那時實在不知道一個被人家用幾十塊錢預約定了的貧家女子,她的肉體和靈魂,是絕對沒有自由和自主的許可的;亦不知道去戀這樣的一個女子,是永沒有成功的希望的,盡管深深地在祝望他們成功!
我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素芬在房里走來叫著我道:“弟弟!弟弟!”
我立起身來,對她笑道:“姊姊,你真比我來得早呀!”
她走到我的身旁來,只把她的手按在我的肩上,亦不回答我。她的眼帶淚微紅,形容十分酸楚。
“姊姊你為什么哭呢?”我卒然問她。
她卻無聊賴地問我道:“你來了很久嗎?”
“可是陳先生有什么事?”我不管她的話,又是這樣問。
“陳先生昨兒咳嗽了一晚,今天頭很痛。……他說怕是……唉!……怕是舊病復發!……唉,他……真的……他吐的痰!……網著許多……許多血線呢?!”她說著,咬著口唇忍淚。
“我想,陳先生……他的……命……運怪……怪……可……憐!……”她的聲兒,顫得不能成音。
她的頭已斜放在我的頭頂;她的眼淚亦從我的短發流到我的頸上來了。
我呆立不敢動,只把手臂緊抱著她的腰肢,眼不轉睛地望著她的微顫的黑裙子。我的眼淚亦濕透了睫毛了。
“我們到房里看看陳先生去罷。”我過了一會,低聲而有力地這樣說。
她抬起頭來,拭著眼淚,攜著我的手走進陳琴師的房里去……
自此以后,嘯巔琴師臥病著。
我每天都去看他一趟,每次都遇著素芬在他的房里服侍他。我亦并不覺得奇怪,因為我已認他們是一對情人;有時倒覺得同情他們,可憐他們呢。
他卻時常阻止我們去看他,道:“芬妹!不用太勞苦了,橫豎這病是要我的命的!……”他咳了很久,吐出一口滿著血絲的痰,接著說:
“倘若我死了,那把三弦你帶回去作紀念罷?——阿文,你年紀還小,若是被這種病菌傳染著了,可不是耍的!你還是不要來這里好……你們都不要來的好!”
素芬聽了,十分難受,眼淚直流,說道:
“你不要……太傷心罷!醫生……他不是說……這雖是……癆……癥,還喜是……初期……可望……痊愈么?……你……你不要……你不要天天……天天把這話來傷壞了……傷壞我的心!……我請你……我請你……還是靜養……靜養罷!……我是……我是不怕傳染……不怕傳染的!……若是我不來……不來服侍你……還有誰呢?!……還有誰呢?!……”
她本來就是一個薄弱而易感的聰明女子,怎禁得嘯巔琴師的似遺囑非遺囑的話呢?我現在還可以記起她那時的極凄楚,極深情的態度和聲音,好像夜鶯在殘月的林里凄啼,桐葉在深秋的庭前戰栗一樣。
可是我在那凄涼的情景里,卻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只是呆呆地,含著淚望那壁上的三弦,覺得上面三條弦索,亦像感到傷心是顫動著似的;可是再定眼一看,卻仍然死一般地,毫無知覺地,直挺地掛在白色的壁上,近旁只繞著朦朧的黑影。
我的父親亦知道陳琴師的病了,禁止我去看他;又買了一支很美麗的笛子給我,要我在家里學吹。我在家里亦有時拿來吹著玩;可是覺得很單調,很不好聽。吹得好壞亦沒人指導我。所以我討厭它,索性把它掉在屋角,由它發了許多白色而悶臭的毛菌。
暑假完了,我再繼續讀我的書去了,每當放學回家的時候,我便順道偷看陳琴師的病去。一個凄涼寂寞的病室,只有素芬一個人伴著病人。她比我初遇見她時瘦得更厲害,簡直剩一把骨罷了。
是嘯巔琴師臥病的期間,他請了他的朋友黃練波先生代理校事。黃先生是我的學校里的音樂教員。因為陳琴師很窮,藉自辦的這間學校來糊口。現在既經病了,費用一定更多。黃先生差不多是為朋友服務,算是個忠厚的人。
素芬卻是讀書為名,侍病其實。
陳琴師一病直至仲冬,庭樹的葉兒落盡的時候,才有起色。他的額上卻添了許多皺紋,唇間亦長了一些胡子。
可是事情很糟!外間的輿論嘩然,譏議起他們師徒兩個人來。素芬的母親急忙禁止她上學,一步亦不許她走出家門之外。
當我家里的蠟梅開滿了黃花,我的心中滿著清芬的喜樂:我偷折了一枝送給陳琴師去。
剛進門,靜悄悄的,我想這學校亦放寒假了:因為我忙著考試,已經一星期多沒有來看我的可憐的琴師了。
他的臥房亦是寂然無聲。我只見白色的帳幔,在灰色的光中低垂不動。我料他是睡覺了,才要走出來,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褰帳吞啖,臉色蒼白得全不像人,真如死尸一般。我不覺駭怕[1]起來。
“阿文!你來做什么?!”他抬頭見我,就大聲叱我。
我嚇得四肢發顫,牙齒格格地響,囁嚅說道:
“送蠟梅……來……來給先生……你……我想你……已經……痊……愈了。”我幾乎流出眼淚來地這樣說。
“啊!送花給我來!好孩子!好孩子!”他伸出瘦長而多筋的手兒,要我手里的蠟梅。我忙遞給他。他嗅著,長滿了胡子的臉上發出慘笑,說道:
“真香!真香啊!可是素芬出嫁了!”
“素芬姊姊出嫁了么?為什么嫁了?”我聽了他的獨白,不覺驚異地問。
“為什么?……唉!……怎么不……”他又咳嗽起來。他吐了一口血痰,頹然倒在枕上。他手里的蠟梅,被他驟然帶進去,擦著帳子,落下幾片黃瓣在帳幔之外。
我退到靠窗的臺旁,手足還是在顫動著。我簡直呆了,亦不會喊,亦不會走動,好像誤走入魔鬼的洞穴一般,壁上的時鐘不知哪里去了,聽不到得答的聲音。三弦卻仍然是死貼在墻上,蒙了許多灰塵。
黃先生帶著醫生走進來,見我亦大聲地叱道:
“你來做什么?出去!”
一溜煙跑回家里去,腦里還是印著陳琴師的可怕面貌,心里還是忐忑不休。可是我不敢同我家里的人說我的遭遇。
因為放寒假了,母親帶我到鄉下祖母家里去。我就同幾個少時相識的村童,盡日逛柑園,捉雀兒,吃甘蔗,曬菜干,忙個不了,耍個痛快,把我的可憐的琴師忘記了。
不過,有時同村童牧牛到山中,我聽著泉水潺湲的聲音,與山頭浩瀚的松濤,如聞著陳嘯巔琴師的三弦一般,又令我憶起他來!于是我驚恐,我震顫!他的瘦削的、蒼白的面貌,黑而亂的頭發,厚而微顫的嘴唇,沉思的凹入的大眼;這一切可怕的東西,在石隙,在草際,都隱隱約約地出現了……
看了社戲了,學校因駐軍不能開課,漸不進城去。我樂得如青蛙,亂跑亂跳;每天跟著村童,釣蝦,捕蟹;或者立在青藤蔓郁的老樹下,望望他們捉小鳥,摸鳥蛋。玩得十分暢意。可恨無情的春雨春泥,常濕透了我的衣裳,玷污了我的褲子,不免回來時,受祖母、母親一頓責罵。
直過了清明節,才到城里上課。
進城的第二天,從校里歸來,無意識地走向陳琴師的學校的那條街去。
素芬的門口,停著一頂轎子,使我詫異:因為她的家很窮,從來沒有出街坐轎子的貴族習慣。門里走出來一個油光著頭,粉白著臉的少婦,身穿一套入時的縐紗衣裙,腳蹬一雙黑色的高跟皮鞋。
“這可不是素芬?!怎的變得這樣闊氣了?”我看見她的時候,這樣想著。
的確是素芬!她的青翠的眉黛,澄碧的眼波,都同往日一樣;可是她的臉龐豐潤了許多了。她走到轎子旁邊,轉過頭向送她出來的婦人們道:“媽,進去罷!嫂子,妗子,請了!——大家都請了罷!我回去了!”
接著有許多“緩走啦!請了罷!”的聲音。
轎夫已大踏步飛跑去了。
“呀!素芬變成貴婦了!她大概不認識我了!”我想。
我再走進兩步,已看見陳琴師的學校,門亦沒有了!花亦沒有了!庭階亂撒著干草,一群蒼蠅在草上嗡嗡地往來相逐!我亦不敢走進去了,知道這一定是駐過兵的。
在路上我為我的樂園惋惜!正不知陳嘯巔琴師現在淪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走回家里去問我的父親,他嘆了一口氣說:
“在你們回家后三四天他死了!……死得很苦!……吐了一碗血……”
我聽了我的父親的話,那個可怕的慘白的面貌,又浮到我的腦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