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興是古義寶的事跡上了軍報以后去的三連。
雙頂山是石灰巖,石質不是太好,塌方接連不斷,雖還沒死人,但已經有三個士兵送醫院住了院。黑洞洞的作業口如同魔鬼張著血盆大口,兵們走進這黑洞如同走進魔窟,提著心吊著膽,施工進度直線下降。面對這種生死考驗,說教式的政治工作顯得軟弱無力,甚至起反作用。這個時候干部和黨員的以身作則最具號召力。人心都是肉長的,將心比心是個人修養的最高境界。文興作為師團工作組成員來到工地,他的任務是要幫連隊搞工地文化活動。
正是槐花盛開的季節。條條山谷里槐樹交相掩映填平了溝谷,登高遠望,一條條山溝像一條條綠色的河;一串串雪白的槐花掛滿枝頭,如同一簇簇白色的浪花。山壑到處流溢著濃郁撲鼻的芳香。士兵們每天踏著這一路芬芳去與死神較量。
文興決定在工地建廣播站和工地墻報,讓音樂、歌聲驅趕空寂和恐懼;讓人們在平等的心理感覺中,發揮出人的原在的價值和潛在能力,實現他們的人生意義。
文興在去連部的路上碰到了古義寶。古義寶發現文興的瞬間,他的雙眼瞇縫成兩條彎彎的線,兩片嘴唇也隨之向上向下嘻開來。十五米外他的右手就五指并攏,中指自覺貼于褲縫,極不協調地甩著一條左臂向文興接近。一直走到文興的跟前僅兩步的距離才戛然立定,一聲響亮的“首長”嚇文興一愣,文興趕緊伸手握手,古義寶卻右臂迅速抬起構成一個僵硬變形的軍禮,反弄得文興伸出去的手握了個空。
古義寶每天中午都往工地送飯。文興幾乎天天能見到他,他發現古義寶每次見到他總有一點局促和尷尬,似乎有意在回避他。古義寶是文興帶來的兵,對自己的部下關心這是自然的,文興幾次想找他坐下來聊聊,總碰不上合適的機會。古義寶來工地是送飯,誰也沒要求他進坑道作業,但他每次分完飯就悄沒聲地鉆進坑道跟班排作業,無論誰勸阻,無論炊事班有多忙,他一直這樣堅持著。
文興不完全明白古義寶見他為什么總是局促和尷尬,倒像是他捏著他什么把柄掌握著他致命的隱私似的,可他并沒掌握任何于他不利的東西。盡管他沒像趙昌進那樣幫助他,但他對古義寶印象不錯,單純老實,勤快上進,挺好的一個小伙子。文興一看到他那局促樣,心里不免生出幾分憐憫和同情。不少農村來的兵,都有這樣一種自卑心態,因為想找出路,想擺脫貧困的農村改變命運,一面拼死拼活干,一面小心翼翼為人處世,生怕得罪了誰。這就不能不讓有正義感的人生出許多憐憫與同情。
文興是城市兵,是上下公認的沒有架子的人。有人認為沒有架子的人一般沒多大能耐,然而文興則認為,只有那些不學無術沒有真本事的人才怕別人小瞧自己,故意端起一副了不得的架子嚇唬人。文興從來沒有過不被人尊敬的感覺,無論是上級是下級是男是女是老是小他都很有禮,別人對他也都很親近。偏偏古義寶讓他感到他與古義寶之間有距離,他想來想去,也許修車那件事讓他至今心里有愧疚。
文興到守備三連檢查俱樂部活動,騎的是自己剛買不久的加重“永久”車。古義寶照例每天要到連部門口轉轉。古義寶看到了文興的車,但他并不知道是文興的車。車子沒鎖,很新,也很干凈,只有鋼圈上有一些泥水。古義寶推走一檢查,發現輻條松緊調得不勻。于是古義寶就把輻條一一做了調整,然后再擦車。他擦得很仔細,車子本來就不臟,他就只好專找那些旮旮旯旯摳擦。文興的車子是脹閘,古義寶擦閘時為了方便動作,松開了后閘拉條的螺絲。古義寶把車擦好,文興正好要走,通信員趕到炊事班把車子推走。
三連營房坐落在半山腰間。鄉下公路上沒多少車,文興一出三連營門就撒把飛車下坡。下到半坡,沒想到旁邊岔道上一臺拖拉機和一輛馬車搶道上公路。文興急忙剎車,結果車閘失靈。是古義寶匆忙中忘了把后閘拉條的螺絲上緊。車子向拖拉機、馬車撞去。文興慌了,想停停不下,想拐拐不得。眼看就要和拖拉機相撞,文興撒把一倒,人沒出事,只是手和膝蓋破了點皮,自行車卻壞了,前輪被拖拉機壓得變了形。
文興沒跟連里說什么。機關還是有人把這事傳給了三連。古義寶心里很內疚,好心辦了壞事,很不好意思。古義寶自己也說不上為什么,自打體檢那次見到文興后,他就有點怕文干事,他也不明白,不知為什么一碰上文干事總沒好事。
在體檢站,劉金根告訴古義寶,說部隊一位首長在找他,他很緊張,素不相識,首長怎么會指名要找他呢?
文興是看到了古義寶寫的血書才想找他的。古義寶見到文興很緊張,文興就很隨便地拉他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下,很隨和地要他實話實說,他為什么這么堅決要求當兵。古義寶非常為難地看著文興。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說為了保衛祖國,怕首長懷疑他撒謊說假話;說為了離開山區找出路,又怕首長笑他覺悟低不讓他當兵。
文興看出了他的心思,古義寶自然不知道文興會寫小說,更不會想到他找自己談話并不是為了工作,而是要了解普通人的內心世界。文興看他為難,就實話告訴他,不要有什么顧慮,我不是以部隊領導的身份跟你談話,只是隨便聊天,有什么說什么,不論說什么與你能不能當兵毫無關系。古義寶這才說,家鄉太窮,在這山溝里一輩子不會有出息。文興說,當兵津貼也只有幾塊錢。古義寶說,部隊起碼不用愁吃穿。文興說,當兵也挺苦的,施工打坑道比家里干活還苦,而且還有生命危險。古義寶很堅決,說苦不怕,再苦也不會比家里苦,人吃飽了穿暖了就是要干活的,再苦再累都不怕。文興說,當兵也不一定都能找到出路,提干的比例很小,一百個里面也就兩三個。古義寶說,那起碼也能見見世面,學點東西。文興就告誡他,因名額有限,身體合格的也不一定都能當上兵。要有兩手準備,萬一當不上兵,在家也不是沒有出路的,事在人為。古義寶再沒說一句話,把頭埋到了兩條腿上。
文興在工地上吃飯,旁邊一幫士兵一邊吃著飯一邊在說話。
“又進去了?”
“進去了,也挺難為他的,當先進不容易呀!”
“這樣的先進我寧愿不當,有什么意思。”
文興聽出他們在說古義寶,就不露聲色地認真聽著。
“有車不坐,故意步行進城,不知道他算的是什么賬!”
“哎!要不怎么能顯出精神呢!”
“說穿了還不是為那名聲,為那四個兜嘛!”
“別背后議論人啊,人家可是師里樹的典型。”
文興聽了這些,心里有些沉重。
吃過晚飯,文興到炊事班找了古義寶。古義寶像個懂事的大孩子一般跟在文興的身后,他們一前一后走出了村子。兩個人散步一前一后走著很別扭,文興停下來等古義寶,可走不了幾步古義寶又落到了后面。古義寶自己也搞不明白,他在文興面前怎么也不能和在趙昌進面前那么自在。文興只好再停下來等他,讓古義寶跟他并排著走,古義寶只好勾著頭與文興一起往前走。
文興沒跟他談工作,也沒有問他學習,卻隨便地跟他拉家常,問他家里怎么樣,問他未婚妻來信沒有。本來很平常的問題,古義寶卻非常尷尬,竟滿臉通紅。
這些日子,古義寶讓林春芳懷孕的事弄得心理十分敏感,別說問未婚妻,提到家鄉他都膽戰心驚。林春芳又來了信,這傻蛋居然不愿去流產,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古義寶幾夜沒能睡覺,恨不能立即回去卡死她。沒辦法他只好直接給她姑父寫信,幸好她姑父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做通了她的工作。可這事已經沸沸揚揚弄得滿村風雨。那天晚上劉金根神秘兮兮地來找古義寶,滿臉幸災樂禍。古義寶只能和盤向他托出,讓劉金根的耳朵過一回癮。接著他們便訂下盟約,古義寶保證不提劉金根在學校做的一樁見不得人的事,劉金根也不得泄露古義寶未婚妻的事,兩相扯平。盟約雖有了,但古義寶對劉金根始終不放心,心里還是懸著塊石頭,隨時警惕著劉金根。文興一提到未婚妻,他不能不想到劉金根是否出賣了他。
文興是知道林春芳懷孕的事,而且確實是劉金根告訴他的。倒不是劉金根背信棄義背后故意損古義寶,是劉金根和文興閑聊時無意中說漏了嘴。
劉金根是在師軍體隊跟文興結下的交情。劉金根來到部隊后,沒想到單雙杠、跳馬這些玩意兒也是軍事技術,他終于找到了用武之地。本來就喜歡這些玩意兒,這下更來了勁兒,起早貪黑黏在這上面,一天不玩渾身不舒服。他這么一練,不僅能準確熟練地完成訓練要求的規定動作,而且還自己摸索著練就了一套自編動作。不久他便當上了連里的軍體教員。師里組織軍體比賽,老天爺終于給了他露臉的機會,比賽結束他就被選拔到師軍體隊。這個軍體隊是文興和一位參謀負責。他本來就認識文興,自然是一見如故。文興對誰都一片真誠,何況劉金根在軍體隊表現極好,在軍里比賽給師里爭得了榮譽:團體第一他是主力,單杠拿了個人自選動作第一,跳馬拿了個人第二,他是帶著師里直接給的三等功回的連隊。回連不久就當了班長。文興來到連隊幾乎天天要去看他。那天晚上散步,文興問了他家的情況,問到古義寶的未婚妻時,他失口說漏了嘴。
古義寶不能不打自招,他低著頭不敢看文興,底氣不足地說自己還年輕,不能這么早就談戀愛。文興聽了忍不住笑了,說是不是穿上軍裝看不上鄉下姑娘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古義寶一下急白了臉,矢口否認。文興不解地問,談戀愛有什么不好的呢?談戀愛和服役是兩回事,沒有一點矛盾,我上高中的時候就有女朋友。干革命就不能找對象了嗎?馬克思不是還喜歡年輕美麗的燕妮嘛!
古義寶疑惑地看文興一眼,心里話,我不能上他的套。文興似乎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些東西。他總覺得農村兵致命的弱點是擺脫不了狹隘的農民意識,他想讓他明白這一點。于是文興故意問了一個讓古義寶難以回答的問題。他問古義寶進城買菜為什么有便車不坐卻要故意步行?
古義寶的臉又立時通紅,他低著頭沒回答文興的問話。
文興見古義寶羞于開口,以為他不愿標榜自己,于是鼓勵他說心里話,隨便聊天不要有什么顧忌。古義寶再不想與文興隨便聊天了,他告誡自己不能跟文興說心里話。他按趙昌進定的調跟文興說,為了大家自己愿意多吃苦,苦累可以磨煉自己的意志。
文興聽得出來,這不是他的心里話,他沒有要笑古義寶的意思,也不是要打擊古義寶的積極性,他只是想讓古義寶明白人應該實實在在生活,實實在在做人。文興誠懇地跟他說,你想過沒有,這樣磨煉實際價值是什么?工地每天有拉料施工車進城,不是專為你買菜派車,是來回順便捎帶,既快又方便,也不額外消耗什么,你也不用受累;再說假如你真是想為連隊多做事,你回來也可以做別的,用不著一天都泡在路上呀!
古義寶一怔,怯怯地看了文興一眼,但他什么也沒說。
文興還是耐著心繼續勸導,你再想想,你這樣故意自己找苦吃,自己找累受,你心里究竟想達到一種什么效果呢?這種效果又能讓你實現什么目的呢?
古義寶還是沒有回答文興的話,卻低著頭問文興,你跟趙干事不是一個科的嗎?你跟趙干事不好嗎?
文興被古義寶問得皺起了眉頭。他不明白古義寶為什么會想到這一層上去。他覺得有必要幫古義寶厘清自己的思想動機。他仍耐心地勸導古義寶,這個問題與我跟趙干事關系好壞毫無牽連。一個人做任何事情總有他的出發點和目的,我們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如果沒有好的正確的出發點和目的,就不會有好的效果。你說你這樣做是為了大家,是有意在苦累中磨煉自己,我認為你做這件事的出發點不是為了大家,也不是為了連隊,更不是為了別人,而完全是為了你自己;說明白一點,本來搭便車用半天時間就可以辦好的事,你為了磨煉自己,卻要用一天時間來辦;本來用半天時間可以辦得很順妥的事,你為了自己用一天時間還沒有辦好,反累及老百姓,累及連里的領導,你想想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得與失?我這樣分析,不知你是不是認同。
古義寶似乎有些委屈。他不明白,趙干事和文干事說的都有道理,同一件事情他們為什么會說成完全不同的意義。他打心里承認,文干事的話是自己心里想的卻又不能告訴別人的話,他不相信文興會看到他的心,可他又不能否認文興真像鉆到自己肚子里一樣對他的五臟六腑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文興面前他感到自己像在體檢站檢查外科一樣被脫得一絲不掛,渾身的丑處全都暴露在他的眼前,他像是嚴厲的醫生一樣在挑自己的毛病,又像是嚴父一般不許自己走錯半步。趙干事呢,對自己確是一片熱忱,時刻在關心、幫助、教育、培養自己,希望自己出人頭地,每件事每段日子他都給定方向定任務,迫使自己按照這個方向努力,只是覺得他對自己的要求越來越高,要他做的事越來越難,新的思想新的事跡越來越不好想不好創造。
夕陽在山那邊落下去了,槐林里有一些寒意。古義寶求助般問文興,那我該怎么辦該怎么做呢?
文興明白自己的話有些傷古義寶的情緒,他畢竟是個農村入伍剛一年多的兵,自己正是為了使他在軍旅生涯中走好每一步路才主動找的他。文興感到這時候他不能再這樣說下去了,過了火候就會走向反面。于是他輕松地說,任何事情都包含著兩個方面,或許我過分強調了一個方面,其實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只是在決定自己做什么的時候受到客觀和主觀的各種因素的左右和干擾,有時被某種意念所控制,便身不由己地做起自己本來不想做的事情。不過,我們是動機和效果統一論者,有了好的動機還要考慮到效果,動機不好效果自然不會好,動機好效果不好也不行,有時甚至會適得其反。步行進城買菜完全沒有必要,你要磨煉自己,機會多得很,你用自己的工余時間直接參加掘進作業就很好嘛!一個人不要故意去做一些讓別人看的事,這樣就摻進了太多的個人目的,這樣的事做得越多,你相反越脫離群眾。
古義寶一晚上提不起精神。他心里明白,趙干事和文干事都是關心他,都是要他好,可是他倆要他做的卻完全不同。趙干事要他創造事跡,文干事卻不要他故意去做好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