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啰嗦了,趕緊開始吧。哪怕是虛假的,你也不要再加十個故事。”仲北朔攤開平放在雙膝的泰戈爾詩集,低頭默默讀起來。
“哎呀,我盡量精簡——喂,你不要走神啊。”
“我看書不妨礙你講故事,說便是。”
張治拿起一片西瓜啃兩口,囫圇吞棗的咽下去,說:“我分明是講給你們兩個人,你總是走神,能聽進去么?”
仲北朔頭也不抬,“我耳朵沒聾,但說無妨。”
“好吧,”張治看向聚精會神的姜羽,娓娓道來:“那件事兒發生在十幾年前,當時的我正值青春叛逆期,年齡跟你們差不多大。”他想了想,改口道:“不對,好像比你們小一些,念初中。”
“早戀啊。”仲北朔笑著插話。
“別打岔,好好聽。”張治順順思路,接著講道:“我讀高中之前一直住在老家,姜同學見過大海嗎?”
“海?”她迷茫的眨眨眼,說:“沒有噯,不過在地理課本上看見過。”
“大海特別漂亮,浩瀚無垠,一眼望不到邊。海浪起起伏伏,視線所及之處皆為藍色。潮汐結束后,岸邊會出現許多小螃蟹和貝殼。幸運的話,也許還能看見海草、水母,以及其他水族生物。如果沒有親眼所見,是不能完全體會大海之奧妙的。改天有機會讓朔兒帶你去海邊玩玩!”
仲北朔接著說:“海邊有什么好的,人間地獄罷了。”
“不要這樣說啊,”張治嘆口氣,教育道:“你得嘗試慢慢釋懷才行,別總把問題歸咎在事物本身,自然災害無法避免是你知我知大家知的常識。”
他沉默不語的盯著泰戈爾詩集,右手翻開下一頁,沒再出聲。
張治續而說:“我老家是一個靠近海邊的小漁村,多數居民以捕魚為生。由于經常出海,所以冬天之前,為圖方便,大家基本只穿短褲。”
仲北朔抬頭疑惑道:“只穿短褲?連鞋子都不穿嗎?”
“嗯,有些人是這樣的,但不全是。”
他忽然想到什么,左手拖著臉,追問:“你老家那邊的人常年吹海風,皮膚是不是都很黑啊?”
張治微微一愣,自小生存在固定環境中,還真沒注意過這個細節。
“好像是吧。”
“男的黑一點顯得質樸剛健,那女的黑一點豈不是很麻煩么。”
“啊?”張治懷疑他在找茬,“此話怎講?”
仲北朔忍笑道:“世界上居然存在比姜羽還黑的女生,真有人愿意娶嗎?”
一心一意聽故事的姜羽徒然皺眉道:“喂,你會不會說話啊!”
“哈哈,我有說錯么。”
眼見倆人即將吵起來,張治趕緊出聲道:“全漁村的人都被大太陽曬得那么黑,不會相互嫌棄的。”
“也對,既然全部都那么黑,就沒有相比較之處了,估計女的還挺滿意自己膚色呢。”
“好了好了,咱們暫時不談皮膚黑白的問題。”
“恩恩。”姜羽朝仲北朔翻白眼,轉而面向張治道:“您別理他,還請繼續。”
“我老家漁村很窮,雖說沒到窮困潦倒的地步,但像咖啡機、法式甜點、進口文具這些東西,是絕對沒有的。”
“那肯定了,就像芋頭村一樣,這破地方連最基本的自動販賣機都不存在。”仲北朔加入對話后,內容很快被帶的一偏再偏,故事的主題早已不知飛向何方。
“自動販賣機是什么?”姜羽的注意力也成功被他帶跑。
張治籠統解釋道:“自動販賣機是一種自助式購物機器。”
“賣什么?”
“種類蠻多的,有香煙,飲料,衛生用品等等。”
姜羽又問:“怎么自助式購物?”
張志耐心道:“物品在機器里面,對應價格標簽和許多小按鈕。你把硬幣投進去,然后按下小按鈕,東西就會從自動販賣機的下方滾落出來。”
“聽起來好棒啊!”
仲北朔睨視道:“你可謂不虛此名。”
“啊?”
“不愧是村姑,把沒見過世面發揮的淋漓盡致。”
“……”姜羽臉色瞬間一陣紅一陣黑。
張治丟掉西瓜皮,正經道:“回歸主旨,我說到哪兒了?”他沉思半秒,打個響指,道:“哦對,很窮,我說到芋頭村經濟不發達了——哎,不對,應該是漁村條件落后。哎呀,朔兒,你別老岔開話題好不好,搞得我思緒混亂了!”
仲北朔聳聳肩,再度將視線落回書本。
“那時候,人們生活節奏緩慢,聯系遠方的親戚靠書信,告白需得面對面,情侶約會也僅僅只是坐在海岸邊看看夕陽,僅此而已,既簡單又單純。我中學那會兒,真心比不上現在。沒有大電視,沒有PSP游戲機。打發無聊時間全靠讀報紙或者看漫畫書,再不然就是陪父母出海捕魚。”
仲北朔忍不住打斷道:“呵,怪不得姜羽能跟你聊得來,敢情你們生活環境一模一樣啊。別說以前,她現在也是這么過日子。村姑,我說的對吧?”
“不全一樣吧,我們這里沒有賣漫畫書的地方,小賣鋪倒是有一堆小人書。”
“……”是他低估了芋頭村的封閉性,他的錯。
張治瞪大眼睛,驚訝問:“姜同學家里沒有電視機嗎?”
她淳樸回:“沒有,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透過張治充滿疑問的眼神,仲北朔道:“你一定很好奇芋頭村通過什么方式接觸外界消息吧?”
“是啊,姜同學,你們平時難道不關注新聞嗎?”
姜羽小口咬塊西瓜,誠實道:“當然會關注新聞啦,各家各戶基本都有收音機,比較重要的事情就使用電線桿上的大喇叭四處散播。”
“……堪比解放前啊。”張治面露訝異的感嘆道。
“沒想到吧?”仲北朔的表情似乎在說他見識淺薄,目光狹隘,簡直小瞧了芋頭村條件落后的程度。
“確實沒想到。”
“你的故事還要不要繼續了?”
“肯定繼續啊,”張治回過神,惱怒道:“唉,跟你這種注意力不集中毛毛躁躁的家伙聊天,真是傷腦筋還活受罪!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安安靜靜的聽嗎!”
仲北朔不服道:“明明是你廢話太多,說半天沒個重點。”
“打住,從現在開始,不許再跟我閑扯。”張治抬手做禁聲動作。
姜羽倒是覺得頗有意思:“張先生,別生氣,我在認真聽呢。”
“還是姜同學善解人意,”張治縷縷思路,平心靜氣道:“剛才我已經交代了當時所處的大環境,接下來該說說重點人物了。”
她畢恭畢敬接話:“好,您請說。”
“彼時,我僅15歲左右的年紀。男孩子嘛,荷爾蒙旺盛,自然而然就會開始注意起身旁的小女生們。我們班上沒有好看的女孩,大多長相普通氣質平凡,沒什么亮點,基本都是些丟進人群中很難被發現的大眾樣貌。”
“然后呢?”
“班上統一換位置,老師要求男女同坐。說起來真奇怪,學校明明杜絕早戀,家長積極合作,老師態度決絕。學生們在校園里只要看見誰跟誰出雙入對,不論關系是否為情侶,就一定會熱火朝天的聊那兩個人八卦。在家中被警告,在學校不自在,在班上被嗤笑。那為什么還會存在男生跟女生當同桌的規定呢?多數初中生對待初戀的態度皆是懵懵懂懂,好奇心占絕大比例。跟異性成為同桌,潛移默化的加快荷爾蒙分泌,無異于是在默認促進接觸距離,增強感情的發展程度。如此看來,學校最開始禁止早戀的初衷毀于一旦,相當于伸手打自己的臉。若想解決,必須從根本處理問題。應該讓男生和男生做同桌,女生和女生做同桌。這才合乎常理,符合邏輯。”
仲北朔掀開書本的下一頁紙,低著頭說:“此言差矣。”
正聽得入神,突然被打斷,姜羽心情十分不爽的質問道:“你又想胡扯什么?”
“我要發表自己的觀點,”他抬起臉,道:“張治,你剛才說的那番話,全都是以學生視角看待問題,對吧。”
“嗯。”
“那就大錯特錯了。”仲北朔簡單明了道:“我曾經也有過這樣的疑問,我媽說站在教師的角度,實則截然相反。”
張治放下二郎腿,端正坐姿,認真問:“夫人此話怎講?”
“首先,看待問題必須從多方面入手。學生眼里,男女同桌等于牽紅線搭緣分,固然沒錯。但是在教師眼中,同性成為同桌所出現的問題遠遠超過異性同桌。”
“什么問題?”
“比如男生和男生同桌,上課走神,考試作弊。女生和女生同桌,交頭接耳,小打小鬧。但如果是異性同桌,這些興趣使然的問題將不復存在。未成年初中生,正處于智商情商雙方面發育的重要時期。多數異性同桌,關系較為疏遠,不存在同性與同性相互的那種親近感。試問,你會每節課都跟身旁的異性同桌竊竊私語嗎?你會下課就找異性同桌畫五子棋打牌嗎?你會叫上異性同桌一起打球或者吃飯嗎?”
張治捏著下巴,聽得全神貫注。
“學校勒令阻止早戀,要求異性同桌,絕對有意為之。想想看,群眾心理的反應,思想越是被壓制就越容易起反作用力。倘若同性同桌,反而會讓男生更注意女生,女生更在意男生,導致弄巧成拙。”
張治頻頻點頭,認同道:“嗯,有道理,你讓我想起前陣子剛看完的一本書。”
“什么書?”
“《烏合之眾》,古斯塔夫·勒龐的作品。上面說到,人類獨立個體是有主見有判斷力的,但是當無數個體組合成群體,他們的智商會下降,本能的表示服從。群體無意識行為代替個人自覺行為,從而缺乏首創精神與獨立性。群眾跟理智背道而馳,但行動迅速。也就是說——”
姜羽想到:“盲目從眾嗎?”
張治評價道:“是的,沒錯。正因為盲目從眾,所以當我看見你在服從學校要求,他也在服從學校要求時,我會同樣跟著屈從,并且毫無怨言。即便心生歹念,也迫于群眾思想壓力而不敢出頭。失去自我意識的孩子們,整齊倒向一邊。再加上老師從小就給大家灌輸早戀影響學習傷害心靈的洗腦理論,還有抓取兩位倒霉蛋情侶殺一敵百的過分做法。從而強迫他們感到害怕,恐懼。本就缺乏遠見卓識,不具備先見之明,他們只好硬生生接受狹隘思想的沖擊,正統保守的觀念。”
下巴抵在掌心上,仲北朔托著臉問:“你什么時候開始研究大眾心理學了?”
“心理疾病和心理學本就是一家子啊。”張治雙手抱臂,挑挑眉,逞能道:“我不僅研究群體個體,還有哲理和催眠術呢。哦對了,最近對精神修行比較感興趣,打算潛心學習一番。”
“喂,小心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不至于,就怕哪天真成仙,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仲北朔嗤之以鼻:“依我看,那些主張精神心靈修行,張口佛祖閉口道士的人,全都不靠譜。”
張治底氣渺微的辯解:“你這么現實主義,我也沒見你多么釋然啊。”
“哼,反正太熱衷就是一把雙刃劍,沒聽說過物極必反嗎。我不怕你成仙,反倒怕你變成精神病患者。到時候,你就真正實現自己跟自己對話了,索性來個肉體與靈魂的深入探討!”
他們聊得內容越發深奧,姜羽笨笨的腦袋有點跟不上思路。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和看法,張治知道意見不同無法強求,他無奈嘆氣道:“還是說回我初中的美好年華吧。”
“喲,不是講失戀嗎,怎么還形容起美好了?”
“那畢竟是我未能開花結果的初戀,回憶總是美好大于悲傷啊。”
仲北朔合上書,鄙夷道:“我倒要聽聽,誰會喜歡上你這么個糟老頭子,真是瞎了眼。”
張治干笑道:“你別說,當年還真有人喜歡我。”
“所以是哪位盲人朋友?”
“就是我初中同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