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壁掛鐘的指針指向凌晨兩點，夜深人靜的深夜只能聽見窗外雷電交加的恐怖聲響。

姜羽再也睡不下去，坐起來卷縮著身體，無力地把自己頭埋在雙臂之中。

這個夜晚，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小很小，像是一下子返回幼年孩童時期。與邵允相處的種種，現(xiàn)如今像幻燈片似的，一幕幕皆無比清晰的展現(xiàn)在眼前。

——‘習習，我喜歡你啊……難道這么久了，你都沒有察覺到嗎？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啊！’

邵允哥跟她的表白，像誓言般沉重，令姜羽難以平復壓抑的內(nèi)心。

她曾天真的以為，戀愛里沒有煩惱和痛苦，只有歡樂跟喜悅相伴。

直到現(xiàn)在，她才明白——

沒有一段愛情中不摻雜眼淚，正是因為喜歡，所以會難過，會失落，也正是因為深愛，所以會受傷，會哭泣。

眼淚是愛情初始的標記，更是感情終結的利刃。

或許未來的終點就隱藏在這苦澀眼淚的滋味中，而究竟是甜蜜的幸福，還是毀滅的結局，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

當姜羽的腦袋清清楚楚明白這些道理之后，稍稍變得冷靜一些，可是真正切身體會的身心卻是另一番感受。

她抬頭看看窗外雨夜，視野中呈現(xiàn)一片陰冷灰色，仿佛她的心也被籠罩上同一種蒼白顏色。

她還能在不失去邵允的前提下與仲北朔交往嗎？

未知化作不安的情緒涌上心頭。

狂風晃動枝頭，黑暗凝固深夜，寒冷停滯空氣……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皆被染上一層孤獨。

翌日，落雨的清晨，仲北朔被母親喊醒。

昨晚一整夜都沒睡好，半夢半醒，導致他今天頭腦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

支撐身體坐起來，他眼神茫然的看著寫字桌上自己和姜羽合影的照片。

感覺昨日下午好像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一樣，姓邵的沒有找過她，他們沒有糾纏不清，他也沒有跟她吵過架。

然而此時頭痛欲裂的反應，和內(nèi)心深沉的痛感，又如此清晰的提醒著他這一切都真實存在過。

仲北朔無精打采的一個人度過上午，他沒看見姜羽身影。

昨天那么冷淡的將她趕走，明明本身就沒期待過她會主動來找自己，現(xiàn)在為什么會心生失望？

“朔兒快看，是誰來找你了~。”母親劉茗溫柔的聲線將他注意力轉移到門口。

如冬蟬破蛹，他的眼睛重燃光輝。

仲北朔合上泰戈爾詩集，心想，小沒良心終于發(fā)現(xiàn)他比姓邵的重要了嗎？雖然來的有點晚，但也不算遲。

“朔兒，快出來~。”屋外劉茗催促道。

仲北朔慢悠悠穿好鞋，不慌不忙的挪動至輪椅上。

教師職工宿舍外面，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彎腰欣賞著一盆花。

他臉上長滿的胡茬并未影響整體五官，反而平添一份慵懶帥氣。約莫183的身高往那邊一站，氣質(zhì)赫然出眾。若不是穿著顯眼的白大褂，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他是醫(yī)學界的人。

“夫人，您這盆紫百合養(yǎng)的真不錯呀。”

劉茗遮嘴，小家碧玉似的笑起來：“其實也就隔三差五的澆澆水而已，張醫(yī)生過獎了。”

仲北朔坐著輪椅走出來，當他看見心理醫(yī)生時，眼中閃爍的亮光瞬間黯然失色。

張治目光略過紫色百合花瓣，直直看向他，驚訝道：“哎呀，氣色可以啊，比我想象中好多了。”

仲北朔黑著臉移動過去，語氣硬邦邦的說：“你來干什么。”

“我大駕光臨，自然是來看看你呀。”張治攤開手聳聳肩，故作無奈：“半個月未見，你就不想我嗎。”

他看向別處，厭惡道：“我想你干什么。”

“呃，也是，想我就證明你的病情又嚴重了。”張治從白大褂口袋中拿出一枚棒棒糖，遞到仲北朔面前，他吊兒郎當?shù)膯枺骸俺悦矗俊?

“不吃！”仲北朔反感的推開，毫不客氣下達逐客令：“看也看完了，你該走了。”

“那不行，我剛剛過來，怎么能這么快就走人呢。”張治拆開包裝紙，張嘴含住棒棒糖。

他繞到仲北朔身后，擅自推著輪椅，笑瞇瞇道：“走走走，咱倆找一處安靜偏僻的地方談談心~。”

仲北朔拉住輪胎手剎，氣鼓鼓的說：“誰想跟你談心啊！滾開！”

“哎呀呀，何必生這么大火氣，看來最近有人招惹你？”

仲北朔一聲不吭，懶得搭理他。

張治含笑道：“那更得談談心了。”

將輪椅推到小麥田地附近，四周安靜，除了他們空無一人。

張治搬來一塊石頭，落座后，眼睛望著遠處紅旗飄飄的芋頭高中學校，笑道：“什么時候開學？”

“九月。”

“最近過的如何？”

他冷冷的回答：“一般般。”

“是較好的一般般，還是較壞的一般般？”

“都有。”

張治開門見山：“感到孤單嗎？”

“沒有。”

他拖腮，自顧自分析道：“這就奇怪了，按理說你在這兒沒朋友，應該感到孤單才對。”

仲北朔充滿敵意的盯著他，“少假惺惺的關心我，你到底來做什么？！”

張治連根拔起一株野草，把玩著，心不在焉的說：“聽夫人電話中所說，你最近表現(xiàn)不錯。本來以為朔兒頑劣的性格多多少少會有所改變，今日一見卻是只增不減嘛~。”

仲北朔看著小麥地發(fā)呆，沒做回應。

既然不想聊天，那就干脆直奔主題：“夫人說你昨天暈倒了？”

“嗯。”

“什么原因？”

仲北朔沒好氣的撇他一眼，“明知故問。”

“還是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啊……”張治嘆口氣，道：“現(xiàn)在能勉強接受多大面積的水潭？”

仲北朔想了想，大概道：“小溪流吧。”

張治將野草叼在嘴里，感嘆道：“你這樣不行啊。”

不用對方提醒，他也知道自己再這樣下去肯定不行。

仲北朔放下心中芥蒂，主動開口：“我最近認識了一個人。”

張治頓時來了興趣，追問道：“哦？怎樣一個人？”

“女的。”

張治翻翻白眼，“我當然知道是異性，不然你會告訴我么。說具體點，她長什么樣子？”

“黑不拉幾，很丑。不過……性格挺好。”仲北朔說到這里，緊繃的神情稍稍放松一些。

“鄉(xiāng)下人？”

“嗯，芋頭村的村民。”

張治一針見血：“她身上具有什么特點吸引了你？”

“我不知道。”仲北朔搖搖頭。

張治輕笑出聲：“你最好跟我說實話。”

就算掩飾的再巧妙，什么事都瞞不過心理醫(yī)生的眼睛。

仲北朔妥協(xié)道：“好吧，她身上有我沒有的東西。”

“比如？”

“快樂。”

張治突然打個響指，豁然開朗道：“這就對了！”

他被嚇一跳，怔怔問：“什么？”

“你想從她身上感受到純粹且單純的快樂，所以你想嘗試接近她，接觸她。”

被人看穿心底的感覺很不舒服，仲北朔卻不得不承認的點點頭。

“然后呢？”

“我們……”

不等他說完，張治擅自猜測道：“進展到哪一步了？”

仲北朔頗感不自在的承認道：“吻……”

張治沉吟片刻，掐指算算，笑道：“如果我沒記錯，這是你第七任女朋友？”

手指不自覺縮緊攥成拳頭，他硬著頭皮回答：“是的。”

“讓我想想……”張治拿出嘴中含著的野草，順手把玩起來。“上一任是因為單純，上上一任是因為甜美，上上上一任因為善良，上上上上一任因為什么來著……？”

仲北朔舒展眉心，無奈的笑道：“你竟比我本人記得還清楚。”

“那是當然，畢竟只有我最了解你。”張治得意的挑挑眉，頓了頓，接著說：“你覺得這次會走下去嗎？”

仲北朔沒有猶豫的回答道：“不會。”

“大概為什么？”

他垂下眼簾，頗為失落的說：“她不了解我。”

“你每回都這么說，”張治仰頭看向遠方陰沉的天空，嘆息道：“還是不要要求這么多比較好。”

仲北朔不明白，“我要求很多嗎？”

“這個世界上存在很多種類型的伴侶，有歡喜冤家，有天作之合，有取長補短……你認為自己是哪一種？”

“最后一種吧。”

“其實，把自身缺失的條件當做求偶標準，并非錯誤。”張治耐心說道：“始發(fā)點是良好的，可是一旦對方做出某些不符合你審美的事情，你就會瞬間失望透頂。”

“嗯……”

張治總結道：“朔兒，你太偏執(zhí)了。”

“我知道。”

張治搖搖頭，否認道：“不，你不知道。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女人，也不存在完美的男人。”

仲北朔皺皺眉，“你意思是說我看待問題太片面？”

“大概是這么個道理，”張治講解道：“戀愛變化莫測，它不會拘泥你的遐想。”

“我并沒有太期待她會給我?guī)硎裁础！?

張治從口袋中摸索出煙盒，抽兩根煙，將一根遞給他。

仲北朔含住煙嘴，抬手禮貌擋風，張治點燃打火機，兩個人吧嗒吧嗒的吸起來。

“前不久，我在網(wǎng)上看到過這樣一段話。”張治吐出一口煙霧，接著說：“這年代女人；漂亮的不會下廚房，會做飯的性格不溫柔，善解人意的沒有主見，有自我意識會成女強，但有女人味只會亂花錢，勤儉節(jié)約的不會打扮，時尚的卻沒安全感，讓人放心的就看不下去了……”

仲北朔認同道：“說的挺對。”

“但是呢，緊接著我又看到對標這樣的一段話。”張治笑道：“這年代男人；英俊帥氣的是個窮鬼，有錢的不顧家，居家好男人卻妻管嚴，有主見的一意孤行自成偏見，溫柔的太懦弱，有膽量的卻是直男，有男人味難免家暴，小白臉倒是不家暴但只會花心，不亂花錢的是媽寶，花錢大手大腳就變成了渣男，花言巧語情商高可是不放心，歸根結底能放心的全是禿頭頂啤酒肚……這一看就知道是女性網(wǎng)友的言論。”

“嗯，確實如此。”

張治侃侃而談：“所以說，生而為人，沒有十全十美。你得明白，自己是獨立個體。誰都想躲在自己安逸舒適的圈子里，生活簡單，身心愉悅。但為什么還是有那么多人選擇離開小圈子，走出來接觸異性呢？這就不得不說到物理層面了。想想看，兩個獨立個體相互碰撞，會產(chǎn)生怎樣的化學反應呢？”

張治越說越興奮，他高談闊論道：“人類向來通過眼睛觀察事物，然后才是耳朵接收信息。既然先從表面認識對方，那么自然而然會首要關注對方的優(yōu)點。獨立個體相互吸引，進行碰撞，而碰撞的過程中就會無可避免發(fā)生摩擦。或口舌之爭，或拳腳相加，最初幾近完美的印象毀于一旦。等荷爾蒙揮發(fā)的差不多了，沖動變成冷靜的時候，才會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啊，原來對方根本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美好嘛。”

“不過等到自己清楚發(fā)現(xiàn)并且悟出來的時候，早就為時已晚啦。”張治滔滔不絕道：“因為許多戀愛缺失包容和理解，所以當許多人發(fā)現(xiàn)對方身上具備很多缺點時，第一反應就是分手離開，另尋其他。熟不知，在一次又一次的戀愛循環(huán)中，不僅傷害別人，也同時正在深深地傷害自己。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變的麻木，變得膽怯，從而導致徹底失去對感情的信心。等到愛情真正來臨的時候，你的第一反應就是逃避。因為心存疑慮，所以根本不想認認真真的開始新感情。”

仲北朔默默聽著張治的大道理：“但這其中也不乏磨合成功的情侶，他們從獨立個體變成整體。雖過程千辛萬苦，但總歸是熬過來了。他們的默契程度堪稱連體嬰兒，往往一個眼神亦或一個動作，彼此就立刻能心神領會。我愿將這種境界稱之為靈魂伴侶。要想達到人人羨慕的這種境界，須得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你懂我意思吧？”

仲北朔嘴角抽搐的無語道：“太抽象了，不是很懂。”

張治說的口干舌燥，他從褲口袋掏出一瓶二鍋頭，擰開蓋子喝兩口潤潤喉嚨。

須臾，說道：“我想說的是，你不能對那個女孩失去信心。或許她就是你的靈魂伴侶也說不定呢？別因小失大。你要試著去接受她，讓內(nèi)心容納她。你現(xiàn)在就是獨立個體，還沒開始磨合，還沒開始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什么的，怎么就能輕易放棄呢？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