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樓:查阜西與張充和
- 嚴曉星
- 1405字
- 2021-08-19 17:42:28
故事與歷史(代序)
曉星此書,緣起于數(shù)年前我邀他為查阜西先生贈送給張充和老師的古琴撰寫的一篇短文。多年來,曉星致力于收集當代琴人的歷史文獻,研究琴苑泰斗查阜西先生,寫一篇二千字的介紹性文字,于他本不是難事。可誰知道那看似高雅的古琴界原來也是個江湖,曉星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他接受邀請后不久,便有人傳話與我,建議另找人替換曉星。似乎撰文介紹兩位前輩的交往,也被有些人看作是在爭奪古琴界的話語權(quán)。
一篇短文,由何人來撰寫,看似小事,我卻相當認真。我堅持由曉星來寫,是因為我讀過他寫的關(guān)于古琴的書,贊賞其實事求是的文風(fēng)和深厚的歷史感。這篇短文,涉及兩個當代文化名人之間的友誼,平實地寫出來,不加任何修飾,足以動人。但故事怎樣講,依然有著高下和雅俗之分。
張充和與查阜西的交往,始于上世紀的三十年代,物換星移,早已成為鮮為人知的歷史。歷史,可以故事的形式呈現(xiàn);故事,卻不見得都是歷史。在近年來的民國熱中,本書主角之一的張充和,應(yīng)時走紅,既成了人們關(guān)注的對象,關(guān)于她的種種傳聞又演為大眾茶馀酒后的談資。如果說人們津津樂道的張充和以國文滿分、數(shù)學(xué)零分被北大破格錄取,卞之琳苦戀她數(shù)十年等等,還不算離譜的話;那么她曾在美國十多所大學(xué)任教云云,則純屬捕風(fēng)捉影。諸如“最后的閨秀”、“民國四大才女”、“民國六大美女”之類的桂冠,我想當事人絕不愿意接受。坊間的故事總是越傳越夸張,有的人把自己的文化情調(diào)投射到張充和身上,情有可原;有的人則純粹為了博眼球,拉高網(wǎng)上點擊率,用心鄙俗。令人不解的是,一些對昆曲書畫素?zé)o研究、對張充和生活的時代和環(huán)境又十分陌生的“文化學(xué)者”,未能免俗,也“跨學(xué)科”來湊這個熱鬧。一個故事,即使由學(xué)者來寫,如無細致的歷史研究和相關(guān)的專業(yè)知識為基礎(chǔ),也難免捉襟見肘,失之膚淺。
曉星懸鵠高遠,與眾不同,寫的是兩位文化人的故事,揭橥的卻是一段罕為人知的琴學(xué)歷史。差不多在應(yīng)我的邀請寫那篇短文的同時,曉星另寫了一個長篇的版本。此后他又花數(shù)年之功,將它擴充為此書。為了這本書,他多方查尋資料,并曾發(fā)來一些問題,囑我代他采訪張充和。得到他直接采訪的則有查阜西的子女、鄭穎孫的女兒等。為了校勘張充和的三首《八聲甘州》,他收集了多個不同版本,具體入微地展示了張充和推敲辭章的過程,盡量還原歷史情境,以期準確地體現(xiàn)張充和對查阜西的情感與最終評價。可以說,本書的可貴之處便在于字字有出處,堪稱信史。二〇一一年春夏,曉星的長文《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樓——查阜西與張充和》在《萬象》分三期連載,曾在耶魯大學(xué)工作的陳曉薔女士(趙復(fù)三先生夫人)讀到后,轉(zhuǎn)給張充和看。八月四日,我和妻子開車到康州新港去看望張充和,她對我說,這個年輕人寫得好,而且他能想象出當時的情景。稱賞之馀,她還委托我將查阜西寫給她的兩通信札原件帶給曉星作為紀念。
張充和與查阜西的故事,曲折動人,曉星娓娓道來,引人入勝。有故事的歷史,總是格外吸引人。大概過不了多久,摭取書中某些片段的各種改寫版,便會不脛而走。(實際上在《萬象》連載之后,就已有改編者迅速跟進。)曉星當然沒有功夫去和改編者們計較版權(quán)問題,我只是希望能夠讀到此書的人們(包括改編者們),對書中所蘊含的歷史研究,持有最起碼的敬意。
曉星的書付梓在即,囑我為序。我于琴學(xué),不敢置喙,拉雜寫下上面這些話,借題發(fā)揮,表達我對歷史研究和坊間故事的一個態(tài)度。不妥之處,還請曉星和讀者們指正。
白謙慎
二〇一七年十月六日拜撰于云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