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明公安派及其現代回響
- 周質平
- 2611字
- 2021-08-19 17:42:08
一、故鄉、先世及早年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號石公,又號六休[1]。母親生他時,夢月入懷,故小字月。[2]少年未定字則為孺修。[3]明穆宗隆慶二年十二月初六日,生于湖北公安縣長安里。[4]與胞兄宗道(字伯修,1560—1600)、弟中道(字小修,1570—1624)并有文名,世稱“公安三袁”。
袁宏道的故鄉公安,在洞庭湖西北、長江南岸,當時還是一個偏僻而貧窮的小縣。地勢低洼,常有水患,吏治亦差。在《公安縣志》及袁宏道的詩文中,水患的記載,所在多有。袁宏道在《新修錢公堤碑記》中,曾以“虜警”“倭警”喻水患[5],據此可以想見其為害之烈了。
公安吏治甚壞,至于“數十年無善治”[6],民貧而風氣閉塞。袁宗道在《牟鎮撫序》一文中,曾以“兒女情多,風云氣少”[7]論楚人。由于公安民風保守,文風亦不盛,袁宏道曾痛切地指出:“余邑不能文,而恥言文,最為惡習。”[8]袁宗道有更進一步的說明:
吾邑自洪、成以來,科第不乏,士大夫之有行業者亦復不少;獨風雅一門,蓁蕪未辟,士自蒙學,以至白首,簏中惟蓄經書一部,煙熏《指南》《淺說》數帙而已,其能誦十科策幾段,及程墨后場幾篇,則已高視闊步,自夸曰“奧博”,而鄉里小兒憚之,亦不翅揚子云。[9]
袁宗道在此文中,特別提到公安縣缺乏作詩的風氣,舉邑學者號詩文為“外作”,唯視時文為正業。“至于佛、老諸經,則共目為妖書,而間有一二求通其說者,則詬之甚于盜賊。”[10]袁宏道自小生長在這樣一個民風、學風、文風都如此固陋的公安,日后居然能領袖文壇,叱咤一時,真可謂是“出乎其類,拔乎其萃”。
據袁宏道在《余大姑祔葬墓石記》[11]及袁中道在《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石浦先生傳》[12]等文中所說,其先世是“武胄”,從蘄黃遷到湖北,洪武年間為戍卒,屯田在公安的長安里。高祖父有倫公,行誼不詳。曾祖父映是一個“出入必帶劍,馳怒馬”[13],豪俠仗義的赳赳武夫。正德(1506—1521)中,群盜起自湖湘間,映以兵法部勒里中子弟自衛,盜賊于是不敢至,并曾于雙田、柞林之間殲敵數百,遇饑饉荒年,嘗煮糜全活鄉人。
祖父左溪公,名大化,文質彬彬,為退讓君子——依舊是一個慷慨周人之急的人。在嘉靖二十三、二十四年(1544—1545)之間曾以金千兩、谷二千石救饑饉,并焚毀鄉人借券,以全活災民。[14]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袁宏道的先世武勇好俠,家境富裕,為里中之望族。
父親名士瑜,號七澤漁人,年十五為諸生,有聲里中。同治十三年(1874)周承弼所修《公安縣志》卷六《耆德》有傳。袁士瑜雖屢敗科場,卻頗富實學。袁氏自士瑜公始,已以文學繼世。袁中道曾將兄弟之能文,應歸功于士瑜公之啟迪教導。[15]
袁宏道七歲喪母,養于庶祖母詹氏。[16]他對詹氏的鞠育之恩至為感念,曾以歸養詹氏為由,請辭吳令三次。袁宏道在《去吳之七牘 乞歸稿二》中寫道:
職襁褓來不識有母,至十余歲,竊聽兄若姊言,始知之。然終不信吾母之恩,何以能加于吾祖母。以故至于今,思母之心,必有觸然后發;而思祖母詹之腸,則無一日而不九回也。二十年之怙恃,恩同覆載。[17]
由于幼年喪母,母舅家里很照顧袁氏兄弟。日常生活方面,“衫濁則浣之,面垢則之,發長即鬋之,拾其蟣虱,省其疴癢”[18];教育方面,“童而進以文,長而抑以禮,凡所以教植衛護者,無所不至”[19]。在這樣的情況下,外祖父與諸舅自然給了袁宏道兄弟很大的影響。
外祖父龔大器,字春所,號方伯,出身貧微,是一個詼諧而開明的人。雖屢躓場屋,卻毫無沮色,四十歲才中進士,官至河南布政使,官聲甚美。他雖在年齡上與晚輩相去很遠,但卻能與子侄共結“南平社”,并為之長。大家互相唱和,極為融洽。[20]
另一個對袁宏道早年有重大影響的人是春所公的次子仲敏。仲敏字惟學,萬歷癸酉(1573)舉于鄉,出任山東嘉祥縣令,治績很好,曾編著《嘉祥縣志》,為當時通人李贄(字卓吾,1527—1602)等所賞識。[21]袁中道說他:“所為文規秦藻漢,邑人風氣為之一變,自后邑中始有以文章起家者,皆公發其端。”[22]可見仲敏對公安文風影響之大。至于對袁氏兄弟的啟迪,更是“點化镕鑄,皆舅氏惟學先生力也”[23]。
惟學弟仲慶,字惟長,萬歷己卯(1579)舉于鄉,明年舉進士,官至兵部郎。喜藏書蒔花,是一個儒雅且不善鉆營的讀書人。與袁宏道兄弟過往亦頻,著有《遁庵集》。[24]
雖幼年喪母,但由于庶祖母詹氏及諸舅的照拂,袁宏道并沒有受到一般孤兒的苦痛;相反,他受到了外祖父家開明而良好的教育,這對他日后的發展有莫大的影響。
袁宏道的才氣,十五六歲時已有嶄露。《明史》本傳說:“宏道年十六為諸生,即結社城南,為之長。閑為詩歌、古文,有聲里中。”[25]
萬歷十六年(1588),袁宏道二十一歲,鄉試及第。主考是太史馮卓庵,對他極為賞識。第二年,袁宏道會試失敗,歸里。是年,袁宗道也因事返家,兄弟兩人朝夕切磋論學,索之華梵諸典,袁宏道在學問上頗有進境。[26]
萬歷十八年(1590)春,李贄由龍湖到武昌,袁宏道兄弟首次會見李贄。這年李贄已六十二歲,袁宏道才二十三歲[27]。第二年,袁宏道往麻城,訪李贄于龍湖,一住三月。李贄很賞識這位年輕的詩人[28],袁宏道對李贄也大為傾倒。這次會面對袁宏道思想的發展是一個轉捩點:在哲學上,他漸漸由儒學轉向佛、道;在文學上,則由模擬轉向性靈。袁中道對這次轉變,做了如下記錄:
先生(袁宏道)既見龍湖(李贄),始知一向掇拾陳言,株守俗見,死于古人語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鴻毛之遇順風,巨魚之縱大壑。能為心師,不師于心;能轉古人,不為古轉。發為語言,一一從胸襟流出。蓋天蓋地,如象截急流,雷開蟄戶,浸浸乎其未有涯也。[29]
這樣的描寫,也許失之夸大;然而,這次相會對袁宏道的思想,尤其是文學觀,有著決定性的改變,是不容置疑的。
袁宏道跟李贄是忘年交,兼有師徒之誼。李贄晚年受當路迫害,袁氏兄弟問道于他,對他是很大的安慰。李贄在《九日至極樂寺聞袁中郎且至因喜而賦》一詩中說:“世道由來未可孤,百年端的是吾徒。”[30]晚年得徒的快慰躍然紙上。
萬歷二十年(1592),袁宏道二十五歲進士及第,正可大有作為,但他卻并不汲汲于宦途,而是隨宗道回到故鄉,過了一段十足的名士生活。這時,兄弟三人經常聚首,往來的還有外祖父龔春所,以及舅父惟學、惟長昆仲。父子舅甥六人,在二圣寺組織“南平社”論學作詩,歡會一時。[31]袁宗道在《結社二圣寺》詩中有“詩壇兼法社,此會百年稀”[32]之句,可以看出當時盛況。此時袁宏道既無外務干擾,也沒有生活的壓迫,心境是閑適而愉快的。二十七歲以前的袁宏道,并不曾真正接觸晚明復雜的政治與丑陋的社會,他始終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著安適美好、自由自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