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清了場的醫院里,只有顧長文大大的病房里傳來了儀器的聲音,滴滴答答,在夜里,顯得很是孤寂。
顧楠易在辦公室,聽著四個主治醫生的話,喬薇站在門外,只是依稀聽到了肝癌幾個字,心里發顫。
說了二十多分鐘,顧楠易才從醫生辦公室出來,一臉冷峻,沒什么多余的表情,讓人猜測不出心情。
其實,越是這樣,喬薇知道,他的心情越不好。
“我們走吧。”喬薇柔聲問。
“好。”顧楠易走過來,下意識牽住她的手
兩個人一起站在病房里,從他們進來,本來屋子里七八個照料的人員都下意識自動離場,好像人人都知道,顧楠易和顧長文的微妙關系,用行動表達著回避。
顧長文身上插著七七八八個儀器,肚子上方不自然地鼓動著,掛著點滴,臉上沒有什么血色,抿緊著嘴唇,間或從嘴唇里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喬薇忍不住看顧楠易,眉宇之間郁結著散不開的愁緒,他應該,很難受吧……
顧楠易眼里,在看到顧長文的時候,眼里有一瞬間的驚訝。
饒是聽過醫生說他的情況,他還是止不住的震驚,他知道顧長文的情況不好,復發之后,就每況愈下。
可是那些描述的名詞,現在變成眼前活生生的畫面的時候,他還是一驚,那樣虛弱痛苦,仿佛閉了眼睛,下一秒就可能離去一般。
顧長文生病的畫面,刺痛了顧楠易的眼睛,他的手忍不住顫抖,所有對顧長文的情緒,此刻都放下了,只剩下一個念頭,他希望他活下去。
喬薇的眼睛,在顧楠易和顧長文身上看了一轉,覺得他們也許有話要說,便找了個借口,說去上廁所,獨自出去,順便帶上了病房的門。
她坐在病房外的沙發上,只靜靜地坐著,不知道里面在說些什么,但她料想,大概是父與子之間的一場談心。
病房里,暈黃的燈光和溫馨的裝修更襯托得病床上的顧長文,慘淡虛弱。
“楠易”顧長文開口喚他,聲音沙啞。
在那聲“楠易”落下,好幾分鐘,顧楠易都只是站在床頭,距離顧長文兩米的距離,沒有挪動步子,也沒有開口,眼眸里都是顧長文蒼白衰老的臉。
“你來了。”顧長文又獨自開口,他扯出一抹笑,仿佛是欣慰似的,又像是一種奢求被實現后的無措。
然而,這笑,多少有點可憐的味道。
這個兒子恨自己,顧長文心里知道的,那七年多的日子里,他只身遠赴英國,切斷了與自己的所有聯系,不花他的一分錢,也不接受他任何形式的幫助。
當年,那個大學才畢業的孩子,執意用這樣倔強的方式,來表達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恨意。
顧楠易回來,顧長文別提有多高興,雖然,他心里很清楚,顧楠易是因為他的病回來的,是因為他換了癌癥才來幫助他暫時守著顧文的。
可是,他依舊高興,這個病,是一道口子,他從這道口子里,看見了自己和兒子的希望,他回來了,還愿意幫自己留住顧文,還愿意叫自己一聲“爸”,這就夠了。
他自己造了孽,活該在這里受到懲罰,他在身體的折磨里,精神上卻得到一種抒發。
“你還愿意來看我……”顧長文又自言自語了一句,在顧楠易的面前,他是如此地卑微。
“醫生叫你多休息。”良久,顧楠易終于說了對顧長文的第一句話。他依舊站在床尾沒有靠近。
這句話,落在顧長文的耳朵里,是關懷,是一種兒子對父親的關懷。他忙不迭地應了一聲“好”。
恍惚中,顧長文又想起了顧楠易小時候,那時候,他是一個多么貼心兒子啊,喝酒了會給自己倒蜂蜜水,胃痛的時候,八九歲的顧楠易就學會了拿胃藥。有一次,小小的顧楠易考得不好,還會反過來安慰自己……
顧楠易對自己冷漠了太長時間,以致于顧長文有點忘記,他原本是有一個溫暖的兒子的,是他自己,把一切毀于一旦……
也許是感慨,也許是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顧長文眼神從顧楠易冷峻的輪廓上,移到天花板上,有時候,他自己也不敢看顧楠易的眼睛,那雙和秦文憶太過相似的眼睛,仿佛就是秦文憶留在世上,對他的一種拷問。
慘白的天花板,在燈光下有些刺眼,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很滿足了,能見到你就很滿足了。”
上一次看他,還是在老宅,那個裝著他和秦文憶美好往事的老宅,那一天,他匆匆來又匆匆去,擊碎了他一切關于“父子溫情”的美好幻想。
他以為,顧楠易愿意回來,就會愿意再次和他回到過去,他愿意陪著自己去見周家女兒,代表著他愿意接受自己作為一個父親給他婚姻的建議。甚至,他以為切除腫瘤后,他還有漫長的時間修復父子之間的割裂……
可是那天,他的反應,讓顧長文很清楚,他還怨著自己。而自己,短暫地健康后,最終又回到了這里,這就是報應……
“那女孩兒,比照片好看。”顧長文繼續說著,仿佛要趁著自己還算清醒,一口氣說著多日來想說完的話,“其實,那次,我不是一定要讓你和周家女兒的,我只是不放心,萬一將來……”
顧長文頓了頓,又覺得似乎過于喪氣,轉了話頭,“我把婚姻過成這樣,你不會的,你有個人陪你,我就放心了,是誰都好,爸都愿意的。”
顧楠易聽他咬著字說,在“爸”那個字時,又有些猶豫,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觀察著他的臉色,見此,顧楠易一陣心酸。
他自己是個什么好兒子嗎?不是的,確切的來說,他也是個不孝子。
走過去,他替顧長文掖了掖被角,他瘦了好多,眼眶和臉頰都凹陷了,顧楠易扯了旁邊的被子,又蓋住那只瘦到筋骨分明的手上,那里打著點滴,不小心碰到都一股冷意。
顧長文在這個小小的動作里,突然濕了眼眶。
好久了,他都要以為,這個還會關心他的兒子,他是永遠失去了。還好,他好像又窺見一點過去的影子。
“謝謝。”顧長文哆嗦著,說著一句不合時宜又客氣的話,因為他并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內心的一股情緒。
“謝謝你,楠易。”顧長文又緩慢地重復了一句,眼眶微紅,另一只手伸過來,拍住他的手。
這一次,顧楠易沒有拿開,只是站在原地。
兩只手交疊,仿佛是一種無聲的和解,又或者在生死面前的放下。當意識到,將會失去一個人的時候,再大的恨意都會煙消云散,而他,顧楠易,原本的心里,就根植了對病床上的人,最深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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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薇在病房外,乖乖地等著,等著時間過去,等著顧楠易從病房里走出來。
她知道,這種時刻,自己應該做的,只有等待和陪伴。世界上的痛苦情緒,是永遠無法感同身受的,即便是設身處地,可,只要事情不是發生咋自己身上,一切的理解都顯得很片面。
“咔噠”病房的門打開,顧楠易讓幾個同樣等在門外的護士進去,自己則走向坐在角落的喬薇。
喬薇看到顧楠易的時候,就站起來,眼睛用力地分辨,顧楠易神情緊繃,眼里透著無限的疲憊,走到喬薇身邊,一只手拉著她,又坐在了剛剛她坐著的沙發上。
背往沙發一靠,顧楠易閉上眼睛,揉了揉眉心,眉頭微微鎖著,聲音很輕:“我今天得住這里。”
“我陪你。”喬薇反手握著他的手,一臉認真。
這個地方太壓抑,兩個人在這里,也許他會心情好一些。
“不用,”顧楠易睜開眼睛,扯出一個笑,卻淡到沒入眼里,“你回去,幫我收拾一下衣服,這幾天我可能都會住在這里。”
“嗯。”喬薇低應了一聲,又想起什么,“那我給你送飯,每天晚上來看你?”
顧楠易的手,捋了捋喬薇的頭發,看著眼前這個滿臉寫著“我想為你做點什么”的女人,心里一股柔情,沒有再拒絕,只說“好。我安排一個司機接你。”
喬薇愣了愣,“不用,我可以開車。”
“這樣安全,我不會擔心。”顧楠易把她擁在懷里,她的下巴,靠在自己鎖骨的位置,有一刻,似乎壓力稍緩。
“好。”喬薇乖乖地靠著他,聽著他的呼吸,心里只是一種莫名的難過。
看這個樣子,似乎,顧長文的情況不好,那么……顧楠易……
喬薇不敢多想,只是握緊了他的手,“你如果不開心,可以告訴我,我會陪你的。”
低低的一句,顧楠易應她:“好。”
腦海里,想著顧長文剛剛說的“你有個人陪,我就放心了。”心里又一刻收緊,只覺得胸口堵住,無處抒發,悶悶地,像是出不了氣,連帶著喉嚨也一陣哽住,抱著喬薇的手,也不自覺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