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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一點寒芒(5)

止歲營,大通鋪。

幾間簡陋的竹藤樓,樓外有庭院的溪水。恰時,昏沉的日光灑滿,春風會迎著月光沁入犄角。

趙行坐在大通鋪外的門檐邊上,泥土沾滿他的褲腳。

天空飄有幾朵染得昏黃的綿云,忽地,綿云仿佛被刀劍的寒光辟出溝壑,露出綿延若巒的長云成行排列,云后是幽紫與昏黃相擁的天空。

風一吹,那些云似動非動。

可他根本無暇觀賞春日的綿云。此時,他的皺紋與低垂的眉峰深深地纏在一起,思緒正因歐陽澤言、周元亮二人重傷,第五云、項遂從、明隆三人鋃鐺入獄而煩惱。

“咚!”拳頭與木竹的碰撞聲響起,是趙行因心中煩躁、焦急所為。

腳步聲從棧道不遠處傳來,是路一柱。

“如何了?一柱。”趙行坐立難安,立馬迎上前。

路一柱面容急躁,氣短長吁:“澤言他并無大礙,只需休憩些時日。只是他這一戰前多少受到了第五兄刺激,如今他慘遭歐陽寒挫敗,情緒低落。不過他身邊有小雪姑娘作伴,應當不會行不軌之事。”

“如此甚好。澤言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才恢復。可小雪姑娘能一直陪他嗎?更何況小雪姑娘也因慕容席這人而……”趙行稍稍恢復血色。

“小雪姑娘已無尋死的想法,只是她這一生清譽都被那賊子毀于一旦!怕是沒人愿意娶她……如今,那賊子被第五兄砍去一臂,暫不在第二宮,便無人管她們這些宮女,所以有小雪姑娘在,我們不需太過擔憂。”

趙行遲疑片刻,抬頭眺望天空綿延的長云,又問:“元亮恢復得怎么樣了?”

“元亮今日僅清醒了幾次,可他再也不能握劍,已是廢人一個!”路一柱憤怒地握緊雙拳,“慕容席這賊子!幸好這賊子被毀去手臂,再也不配握起紫綱!第五兄此行雖莽撞,卻一解我心頭之恨。”

“他們的消息你打聽到了嗎?”

他之所以未與一柱一同探望歐陽澤言與周元亮,是因為他應項遂從之托,去他的住宅尋他這些日子收集的佐證,轉交吏部,仿佛他早猜到第五云知曉后會魯莽沖動一般。

路一柱搖頭,就憑他的關系,實在是難打聽到他們的消息。

“希望他們會相安無事罷……”趙行嘆息,他低沉的眉峰緩緩地升起,都快擰成了一股繩,“項教官這些日子收集的佐證我已得之,只需在審庭之上將佐證公布于眾即可!”

“可就憑你我二人,真的能入了大殿嗎?那些吏官真會將證物呈上嗎?”

“會有辦法的,即便是……”趙行突然止住,他將沒說完的話深深咽入心里。

“對了,我等遠征西境之日還未變嗎?”

“鑒于昨日騰煙長閣之事,兵部已公布最新詔令。需等此事有所定奪后,公主才會為我等餞行,更何況澤言重傷在床,不適遠行。”路一柱從腰間取出最新公布的詔令拓印舊紙,“今年遠行有所變更,止歲營前十也需去往西境歷練一年,只有一年期滿后才可從西境歸來。不過凡是于西境立有軍功者,歸來后,即刻賞紫金銖百兩,羅棱街住宅一處,封紫郡署郎中職位。”

趙行凝視詔令上的字跡,陳墨印出的痕跡很模糊。

天邊的云緩緩地暗了下來。落日歸于西山,銀月高高地掛在一隅,野山菊與潺潺的溪水都被渲上了一層淡淡的白光。霎時間,蟬鳴與風聲一齊撲了進來。

紫郡宮寢宮。

薄如蟬翼的紅紗從天而降,輕紗遮住了正殿門后的四根頂梁柱。

漆紅的圓柱上掛著七枝銅燈。銅燈的油是上好的越集油,殷紅的油面清澈如水,燃起如白晝的亮光。蘇勒毯實實的鋪滿寢宮,不見一根發絲。每根圓柱前會立有一宮女,當香爐里的熏香燃盡,她們就會從圓柱里的暗柜中取出新的檀木,配上其它香料一齊放入爐中。

頃刻,紅紗被人掀起,是阿穎姑娘從簾后走來。

她停在一位宮女身旁,輕聲低語:“阿羽,阿真、阿月、阿依。”

“應,穎宮主。”四人行禮。

“今日天色已晚,你們就早些回去歇息罷,之后的事由我負責便好。”阿穎說話時,那些滾滾燃燒的燭火都變得平靜了。

“應,穎宮主。”四人行禮,為香爐添上最后一抹熏香后,將正殿的梨花門拉攏。

房門緊閉的聲音響起——

她緩緩地取下面紗,手指捏曲若蘭。促然間,有低嘯聲從她的指尖響起,七枝銅燈上的燭火被不知從哪兒來的野風吹得快要熄滅。忽暗忽明的燭光落在阿穎姑娘的側臉上,凹顯出一股與眾不同的冷冽與英氣,待低嘯聲消失,燭火才恢復了以往的平穩。

阿穎姑娘輕輕踮起腳尖,用手指捏住,仿佛在虛無的空氣里抓住了什么。她輕輕一拉,霎時間,破空的狂嘯聲有如猛獸在狂風中奔跑,耳旁全是風的低吼與咆哮。

阿穎姑娘露笑。她重新將輕紗戴上,揮袖將掛在圓柱上的七枝銅燈彈熄。

恍惚間,殿外的一縷月光透入了漆黑的前殿。

——虛無里纏繞了無數的蛛網,那是纖細如發、鋒利如刃的銀絲。它們隱藏在空氣里,被燭火的光芒掩蓋了身形,唯有與它相應的銀光才能喚醒它們的沉睡。

后殿。

殿里有鑲在墻面的書架,夾板上放置著各式各樣的書籍,甚至有竹簡連成的卷宗。書架圍成一片長墻,墻下是紅枝酸木雕刻的長桌。長桌上擺放有硯臺、女子喜用的軟毫筆、磨石、堆積如山的卷宗。

“阿穎。”紫郡公主正坐在長桌前修訂六部傳上的卷宗,抬頭喊從紅紗外走來的阿穎。

阿穎得了聲,立刻端起一旁茶壺往通砂紫杯中斟滿碧螺春。她替公主輕輕吹去茶面的熱氣,端至她身前,溫柔地說:“公主別太勞累了,還是身體重要。”

“無礙,就剩下一些了。”紫郡公主低垂著頭,緊蹙柳眉。

阿穎靜靜地立在一旁,等公主再喚她時,已是戌末。

“天色已晚,你還不去歇息嗎?”紫郡公主輕按鼻溝,疲憊寫在她的臉上。

阿穎輕步移至公主身后,輕聲細語:“公主每日批改各部傳上的卷宗已非常疲倦,若是阿穎先去歇息,那還有誰能照顧公主呢。”她囑咐公主閉眼,為她施展從冷御醫那里學來的按壓手法。

她手法輕柔,令紫郡公主渾身松軟,吁出一口濁氣。

“阿穎你的手法都快比得上冷御醫了。”她笑著與阿穎說趣。

“是不是又將正殿布置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了?”

“這都是為了保證公主的安全。”阿穎忽然變得嚴肅,“還記得之前的事嗎?”

紫郡公主的面色狠狠地沉了下來:“當時若不是阿穎你及時發現,只怕我也不在人世間。若不是我們當時疏忽,她也不會死……哎!你看我提這些往事作甚!我們只要做好她想做的事就好了。”她笑得宛若清冷月光一般凄涼,“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平日里總玩那些傷人的銀絲干甚,你年歲也大了,也該尋一意中人嫁了。”

“公主不嫁我就不嫁!”她立刻回絕,“說好的一齊嫁人,一齊生子的,你現在又開始著急我的婚事了。”

“好啦……都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是一副孩童脾性呢?”紫郡公主輕拍阿穎的手背。她能觸摸到她手背上因長期拉線而起的老繭,滿是心疼,“以后別老是提心吊膽的。巫馬不敢再派人來刺殺我,就算刺殺我,這不也有紫郡署與禁軍嗎?你真當宮內的止歲營與上萬人的禁軍是花架子嗎?”

“他們只可防外人,不可防潛伏在公主身邊的暗子。”

“這殿內、殿外的宮人不都是你親自挑選的嗎?你還擔心些什么。你呀!總是傻傻的,所以我才沒讓你當這公主。”紫郡公主笑然,“你就是處處謹慎,太過謹慎了!”她輕戳阿穎的眉心,令她直喊疼。

“嘻嘻嘻——”

“你竟然敢戳我!別跑!”

“……”

嬉鬧聲在后殿中回蕩,這是只有她們二人在才有的獨特時光。

“你看你都多大的人了,還喜歡玩鬧。”紫郡公主氣喘吁吁地坐在紫檀長椅上,“好啦!天色也不早了,也該去休息了。”

阿穎姑娘取下面紗,凝視紫紗后的公主,突然嚴聲:“前方斥候回報,慕容將軍與歐陽將軍已過山殤關,于德風城匯合,將于明日到達紫郡城。”

“他們二人動身還算快,沒過兩日之期。”紫郡公主取下發簪。

“不知公主為何要讓他們二人一同前來?”阿穎立刻取來楠木梳,為公主梳發,“此事通告慕容將軍即可,為何還要通告歐陽將軍?”

紫郡公主也取下面紗,黃銅鏡中是他們二人在梳妝,她仿佛又想起以前那些日子。

“慕容席是慕容將軍的孩子,那歐陽寒是誰的孩子?”

“自然是歐陽將軍的孩子。”

“慕容席犯了錯,所以我令其父前來,可有錯?”

“無錯,可歐陽寒……”

“你覺得這件事若是未有歐陽寒從中作梗,會令慕容席被斬一臂?”

“那公主的意思是……”阿穎不解。

“之前我已下令,可歐陽寒執意不聽。那若是不給些教訓,他還真以為這偌大的紫郡國會是他的?”紫郡公主冷聲,“這不過是想讓歐陽寒安分一些,免得打草驚蛇,讓那些藏得極深的毒蛇跑了。”

“歐陽寒又怎么會打草驚蛇?他不過是一個孩子。”她很是疑惑。

“他是誰的弟子,又是誰教他的劍法?”紫郡公主卸下妝容,“若是他鬧得太大,他們的毒牙就會藏得極好,那第五云這個魚餌就不夠吸引他們這些毒蛇出洞。”

“慕容將軍的脾性你應有所耳聞。南境遠洛城慕容世家一向以武為尊、刑賞分明,最恨那等心計、偷奸耍滑之人,若不是慕容將軍之妻掌控一家之權,對這二子又過分寵溺,豈會有這慕容席活到今天。前些年發生的那些瑣事就足夠將他刮刑!如今她被斷一臂,既失去練武之資,又未在慕容將軍正妻的保護下,又能掀起什么樣的風浪?”

“他頂多是明面問罪,并將此子狠狠地拋在舉目無親的紫郡城中。如此一來,慕容將軍不追究第五云的罪責,我自然也不好多說,他又怎么能出事。吏部那邊也傳出消息,慕容席近年來所犯之事的佐證已被第五云在止歲營中的同伴所供,不過這些佐證被有些藏著的毒蛇給咬住了。這下不就又牽出一些其它池子的毒蛇嗎?平日里呀,我總是尋不得理由。這一下,他們不都一一出來覓食了嗎?!”

紫郡公主笑了,紅唇上泛起的燭光略顯滲人。

“確實,遠洛城慕容世家的瑣事就算遠在紫郡城都能知曉,可見那正妻心計歹毒。據說,這慕容將軍也不待見這慕容席……他們還說,這慕容席并非他之子,是正妻在……”她不再細說下去。

她說的也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風言風語,上不得大雅之堂。

“你何時也變得喜歡聽宮人們的碎言碎語?”紫郡公主笑看她,“不過真正重要的還是第五云。”

“得讓他們發現第五云就是他們想找的人,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地引出藏得最深的毒蛇!”紫郡公主脫去雍容華貴的衣裳,藏在褻衣后的駭人傷疤猶如劇毒的紅蛇那般恐怖。寂靜的后殿中響起她的冷哼聲,“什么改變七國之人?!什么打開亂世之人?!不過都是我們刻意為之,所謂預言,不過是為了將所有掌握兵權的人的把柄都落在我的手里。”

“可是這樣真的引得出那條毒蛇嗎?”阿穎姑娘憂慮,為公主折好衣裳。

“雖不知巫馬是何居心,可他們費盡心思在紫郡國中埋下暗網,必是有他們的目的。既然天塹之境與國師皆預知會有一人迎來亂世,那他們就必定會抓住這個契機!無論他們是為毀掉七國、為東歸朝復仇,還是想令東歸復蘇,又或是有更瘋狂的想法……那他們就不會放過第五云這個預言之人,因為他將是開啟亂世的唯一人選。”

“相信命運和預言的可憐之人啊……”

“既然他們相信預言與命運,那不如就順了他們的意,令他們都死在這莫須有的命運之下!我才不信什么天、什么命運、我只信手中的權力和割破頸項的刀劍!只是藏得最深的那條毒蛇始終沒有出現,那他會是誰呢?只有等到他們確認第五云就是他們想要尋找的那人時,他們才會真正地露出毒蛇的尖牙。”紫郡公主輕呷茶水,“一旦他們給藏得最深的毒蛇傳信時,就是亂世來臨之日!”

“可我擔憂的是他真的是那人嗎?”阿穎為公主斟滿茶水。

“希望會是罷……”紫郡公主凝眉,“國師還未從天塹之境歸來嗎?”

“路公公昨日已去羅青殿問了,國師還未歸來,怕是天塹之境有變……”阿穎擔憂地說。

“派些人去天塹之境的必經之路上守著,一旦有任何動向就通知我。”

紫郡公主起身,褪去穿在最里的褻衣,那條宛如紅蛇的傷疤在燭光下復蘇了。它在她白皙泛光的肌膚上虬結著,露出尖銳的毒牙。

頃刻間,燭光熄滅,只有漆黑的夜與飄散的熏香還在繚繞。

“他們是不是還以為守護這片世界的職責在你我的身上。可誰想到,我早已將守住這片世界的職責丟了出去!什么守護世界,這不過是一片囚牢而已,一片囚住七國的牢籠!”她的聲音里藏著無限的悲涼,“是東歸至,還是白霧散盡……誰又知道呢?”

“可笑的命運啊!”

“可是我還蠻相信命運的。”阿穎輕聲低喃,她藏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公主不覺得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嗎?”

“你是不是非要反駁我?”紫郡公主冷冷的聲音被她融化了。

“不是的……”

殿外的月如水銀一樣陰冷,它洋洋灑灑地將銀光鋪上了大地,野山菊、火焰蘭、紫荊花無一不被染上銀光,而春日的暖風入了夜就會化作深淵里透出的夜風。它是冷的、凄涼的、低嘯的,像是有人暗夜間伏在你的耳邊低聲哭泣,她哭得又那樣悲傷,悲傷得讓你沒日沒夜地醒來。

——坐在冰涼的被褥上,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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