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塵埃在燈光里緩緩飄浮,然后它們摸索著去向。建造世界的詞語逐一沉淀下來,發出聲響。
“就從這里開始吧!”燈光一側的黑暗里有一個聲音說道,“在這個世界上啊,食物有限又不均衡地分配到不同的人那里。人吃得越多就會長得越高大,沒有盡頭;越餓就會縮得越小,雖然乏力但不至餓死,只會不斷小下去。于是有些人就會小到看不見,既沒有什么用處,也帶不來什么麻煩,有些人則會如同山脈般高大,他們踩上一腳就能改變世界。”富翁靠在床上兒子的身邊,正要給他講睡前故事。今天的故事會有些特別。
“可是,我沒有見過比你更大的人,也沒有見過比我更小的人。”小男孩說道。
“那是因為你一直生活在我們的莊園里。我,還有傭人們,都是為了你停留在這個體型的;你的玩具是為了你設計成這個大小的。你會看見的,隨著你的長大,你會看見越來越多的人。”富翁拿過兒子手上的八音盒,擰動發條讓它轉出清脆的音樂來。
小男孩摸向爸爸的胡子,好像在照顧一叢森林一樣:“你會變成很大的人嗎?”
富翁狡黠地一笑:“爸爸必須去到大人的世界,才能做大事情呀。”
小男孩撇了撇嘴。“我也會越長越大嗎?”他又問。
“會的,你要快快長大,追趕上爸爸。”
小男孩仰看著爸爸的臉,心里不愿意長大,又不舍得爸爸。
“那么,你要聽大人的故事還是小人的故事?”富翁拍了拍一本厚厚的新故事書。
“聽……小人的故事。”
“小人的故事很少,或者大多數沒有流傳到我們這里。大人的故事則有些單調。我想我能找到幾篇……”
“我改主意了!我要聽大人和小人一起的故事。”小男孩在床上撲騰著嚷道。
富翁皺起眉頭,掩藏著嘴角的笑意,故作為難地翻開故事書的目錄。“這可要花時間仔細找找。”
在這個無端生長的世界里,有人像柱子一樣把天撐高,有人轉身后像塵埃一樣消失。
——云游詩人殷頌《世間的距離》三英寸版
記者是平常人口中所說的那種典型的“中人”——中等個頭,中等收入,中等食量,像一根釘子一樣穩穩地釘在這個階層。他的皮膚因為常年的外出調查工作被曬成褐色,讓他看起來像個探險家。但是他和探險這種事八竿子打不著,他從不觸及超出自己尺度的領域。他稱這為“中等的眼界”。這是他得以在中人世界站穩腳跟的訣竅。現在他看著面前這個妄圖引誘他脫離軌道的人,盤算著怎么打發他走。
對方在這個中人喜歡光顧的餐廳坐到記者的對面,點了一盤限量標準中最大分量的土豆牛肉。來人是和記者一樣的中等個頭的人,稍微上了年紀但精神很好,頭發花白發亮,背微駝,穿一身定制的西裝,和這個油膩老舊的餐廳格格不入。這人自稱是那個全球聞名的富翁手下的主管。
“佛比先生的很多業務涉及中人,所以他讓我停留在這個大小。”主管禮貌地摘下帽子放在桌子的一角。解釋完后,他又表達了對適時做出改變的肯定:“我還挺想到別的尺度去看看的。”
就算他不解釋,記者也不會認為他是一個騙子。以記者的職業眼光看來,這個人的氣質不是一般中人所具有的,他確實有資格去到別的尺度,只不過不是更小的那個世界。
記者耐心地聽著主管說話。他得承認這個委托很有意思,但是他的興趣遠遠地站在一旁聆聽著,等待好奇心被滿足后,找一個時機干凈利落地切斷這場談話。
主管剛要說出報價的時候,記者打斷了他。
“如果你了解我的話,主管閣下,”記者把吃得干干凈凈的盤子往前一推,做出談話已經被推到一邊的樣子。“不不,如果你了解這些中人的話,”他用眼光掃了一眼像朝圣一樣來來往往的食客,“你應該知道,沒有人會愿意變小。這無關金錢。”
“我了解。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了,佛比先生不會讓我來找您。他覺得您的能力是他的希望。”
該說些什么呢?感激,受寵若驚。但是無論說什么,記者也不會冒這么大風險去給這個大人物希望。能讓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巨人之一發愁的事情,隨便落下一粒灰塵就能要了自己的命。記者站起身來,轉開半個身子,拿起他的皮質筆記本。
主管的眼瞼低垂下來,眼里飽含著憂傷:“我懇請您再考慮一下,為了一個丟失了孩子的父親,為了少爺……”他的聲音哽咽了,“佛比先生當然明白這件事情的價值,所以他愿意讓您永遠免于變小的恐懼。”
“什么?”就像肌肉有了自己的主意似的,記者不得不轉回身來。
“事成之后,在佛比集團的存續期內,佛比先生會永遠保障您有足夠的食物停留在中人世界。”
這和金錢沒有本質的區別,但是用這個說法說出來的條件,讓記者無法抗拒。就像一場美夢。
他恍恍惚惚地答應后,主管高興地大步走出餐館回去匯報了,留下桌子上的大半盤食物。再一轉眼,那盤食物就消失了。
神奇的事情是,當心底的恐懼被驅散后,同情心開始浮上來。記者很想知道,在成年的那一天決定絕食變小的富家少爺,內心的想法是什么。他猜想這絕非是少爺的臨時起意,當事人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房間往往是藏著最多線索的地方。
富翁立刻同意了,讓主管帶記者去查看少爺的房間。
房間位于城市郊外的一座大莊園。據說為了確保小少爺絕對安全出生,當時的富翁一家連同傭人都變成了中人。記者循著這個對于中人來說很是寬敞的房間往下看,他能感覺到小少爺是如何被這個世界精心呵護的。盒裝的積木,手工定制的玩偶,床頭的張貼畫,書桌上的照片,書柜上的故事書,繪畫本上畫著大人和小人的畫,一把精致的小提琴。把這些一一翻檢過后,記者拉開書桌中間的抽屜,拿起一個被摩擦得掉色锃亮的八音盒。它散發著黃銅的光澤。擰了一圈,八音盒發現清脆的聲音,仿佛把房間中的一切都喚醒了。
“少爺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主管說。
記者合上筆記本,走到門邊。門邊上畫著一列不斷長高的身高線。最高的那根線已經差不多有記者那么高了。記者在腦海里勾畫著,一個茁壯成長的、叛逆的、敏感的、內心藏著秘密的少年。
“最高的那根線還遠遠不是少爺最高大的時候。少爺本來可以長到和老爺一樣高大的。”主管嘆息道。
要長得高大是一個緩慢積累的過程,變小卻是很快的事情。要追趕上少爺,就必須爭分奪秒。記者開始節食。當饑餓感襲來,身體就會縮小以減少能量的消耗,這時你仿佛能聽到身體擠壓自己的聲音。
記者來到一間鐘表鋪,交給鐘表匠一塊銅質的老懷表。
“家里傳下來的吧?”鐘表匠戴上放大鏡看了一眼懷表說,“它走不準了?”
“不,它走得很好,無論是時間緩慢的舊時光,還是狗崽子一樣快的現在,它都很盡職。”記者把手肘撐在柜臺上說,“我想拜托你把它拆開來,不上螺絲地再裝回去。我要帶上它。”
“你為什么……啊……”鐘表匠若有所思。
他開始埋頭用精致的工具拆開懷表,全神貫注。小得幾乎看不見的零件被精確擺放好,閃閃發光,等待著被還原。過了一陣子,他把懷表遞還給記者。
“你要很小心。”鐘表匠小心地托著懷表說。
記者掏出一塊手帕,接住懷表,小心地包裹起來。現在懷表已經不走了。
鐘表匠抬起眼睛,眼里含著悲傷:“我希望能再見到它。”
記者點點頭。
太陽又走了一圈,把陽光投進臥室的窗子。接下來的每天早晨,記者醒來時床都會變大一圈,這似乎是好事,但衣服鞋子變大就不能穿了。幸好富翁預付了他一大筆錢,讓他不至像一個過渡者一樣穿一雙草鞋,穿一身破布。他還雇了一個管家阿姨來打理家務,以及在他不在的日子里照看屋子。換下來的衣服和鞋子被整齊地排列在柜子里面,從大到小,有一天他會把它們從小到大再穿回來。
他從來沒有經歷過變小,這讓他有點忐忑。即使在四年前大饑荒的時候,他也精確規劃著食物的分配,扛過了那場蕭條。一些認識的人變小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常常會想象更小的世界里人們是怎樣生活的,現在終于自己也要走上這一條路了。除了日常的麻煩,首先的感覺是自己變得弱小了,連管家阿姨都比他高出大半個身子,輕易就能把他提起來。世界漸漸變得陌生又難以信任,就連自己的家也不可避免地變成這樣。這種感覺就像是,自己還是那個自己,世界被偷偷地替換掉了。小時候他的家里有一頂油氈布做成的帳篷,是爸爸從舊貨市場收來的,那是他和貓最喜歡鉆進去的小城堡。有一天,爸爸媽媽決定要拿這頂帳篷去賣掉,他們告訴他,這頂帳篷曾經籠罩過一個形如枯柴的巫婆,是不祥之物。他心里有一半知道這是父母的謊言,有一半卻無法擺脫那個故事,于是他再也不敢直視那頂帳篷的門簾暗處。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家園變得陌生,想不明白是什么奪走了他對世界的熟悉。
家里的柜子高聳上天花板,柜子頂上成了家中他夠不到的一處異域。他起床時久久地盯著那里看。突然撲上來的小狗把他嚇了一跳。小狗歡快地舔著他的臉,那張舌頭幾乎要把他的臉包裹起來了。天哪,伊奇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大了?動物是不會跟人一樣改變大小的,他再也不能托著伊奇的胳肢窩把它舉在跟前了。他帶上伊奇出了門。
在城市的街巷里,伊奇成了他的向導,帶給他安全感。它總是像一頭獅子走在他旁邊,用毛蹭著這座粗糙的城市。他們重新建立了一種奇妙的關系。
一個沒有在城市中摸爬滾打過的富家少爺,想要逃走總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尋找這些痕跡是記者的專長。傍晚時,記者和伊奇來到城市的一座廢棄的港口。晚霞鋪向海面上的遠方,生銹的吊塔像啞巴一樣沉默地站在堤壩邊。總有人來到這個舊的遺跡尋找新世界。
海風帶著寒意。一群灰撲撲的人們簇作一團,等候在一艘鐵殼船旁。從他們的口中能夠聽到一些對目的地的想象。要是在平日,記者以旁觀者的身份能夠判斷,這只不過是自我欺騙罷了。但是現在他加入進來,用這想象取暖。他們正等待夜幕降臨。
大多數時候,這些人就被稱為“那些人”,少數時候,他們被稱為“亞中人”。亞中人的體型相當于中人的一半到三分之一大小。不能維持食物收入平衡的中人,有的選擇暫時縮小體型,用節省下來的儲蓄渡過難關;有的則是已經破產,不得不謀劃另一種活法。無論怎樣,他們都脫離了原來的職場和社交圈子。
高出眾人一大截的船主拿著撐桿走過來,吆喝大家上船。人們像企鵝一樣走上了船。
“狗也要買票。”船主攔住記者說。
記者點了點頭。
人們被趕進船板底下的夾層。五六十個亞中人就像變戲法似的裝進了這艘看起來不大的漁船里。記者被臭烘烘的人群擠到一個角落,他吐了一口氣。偷渡到上城區并不是一個好主意,但這不能阻止總有人前赴后繼。這就像口口相傳的天神的傳說一樣,富人留下的殘渣就能撐起一個天堂。
馬達發動了,船在夜色中離岸。
記者買了一個能在甲板上待著的位置。在甲板上被海風吹拂著,才讓他的頭腦清醒起來,想起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你和別人不一樣。你去那邊干什么?”船主用礁石一樣粗啞的嗓音搶先發問道。
“我要找一個人,據說他搭乘過你的船。”
“找人?”船主笑起來,“一個很重要的人?”
“對我的雇主很重要。”
“你是私家偵探?多少錢值得你去干這個?”
記者沒有回答他,拋過去一個銅幣:“一個富家少爺,瘦削,棕色頭發,應該背著一個大行囊……”
“我記得他。”船主打斷道,“他兩個月前搭乘我的船。沒錯,正是去往那個方向。”船主瞇起一只眼睛望著前方。
“他有具體說要去哪里嗎?”
“有說過一些話,但是我這個老家伙要仔細想想才能想起來。”
記者又拋給他一個銅幣。
“他往更小的世界去了。”船主回答,“沒有具體說,但是他打聽了一些情況,我很確定他要去找小人的原住民區。”
“有什么理由嗎?”
“我也不理解。聽說上城區的小人原住民對外來瓜分資源的人懷著敵意。他一定是瘋了才會想要去那種地方。”
“是啊,我也瘋了。”
這時一道光柱從海面上掃過來。“趴下!”船主喊道。他把記者和狗蓋在油氈布底下。記者想起了小時候的那頂脆弱的帳篷,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巡邏艇開過去以后,船主把油氈布掀開:“你不會找到他的。人一旦變小就像鹽撒進了海里。”
“誰知道呢?”記者望著墨藍色的海面,它和遠處的城市連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海岸了。
不知漂蕩了多久,上城區終于近在眼前了。這里的樓房差異巨大。巴別塔一樣的超級摩天大樓從城市中間拔地而起,直穿云霄,配以寬闊的起重平臺和專用車道,那是天神的宮殿。普通的摩天大樓像森林中的老樹拱衛著神殿,代代相傳。填補在縫隙中的是眾多的普通高樓,像森林中的灌木和草叢,這是為城市提供服務的中人的居所。在這之下,那些地衣苔蘚的世界,沒有人看得到。
“你知道嗎?”船主望著上城區的夜景說,“這么多年,我像一個船釘釘在這艘船上,我已經看膩了一樣的過客,走膩了這條航線,我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條軌道上運送過去的廢料,他們只有恐懼,沒有勇氣。但是那個少爺不一樣,你也不一樣。”
記者感到有點羞愧。“偷渡的活兒也不平常。”他說。
“是從我的父親那兒接下來的活路,好像這件事就這么合情合理。我想過去尋找別的生計,但……”他聳聳肩。
“遠遠看上去,夜景很美。能遠遠地看著也不錯。”記者說道。
船主把記者給的一枚銅幣用力扔向海里。水面上發出了細小的一聲。
“為什么?”記者問。
“有那么片刻,我可以想象我成為了跳出自己的人。”
船靠岸了,船主舉起撐桿,把剩下一枚銅幣叼在嘴里說道:“看在這個的份兒上,我再忠告你一句吧:適可而止,千萬別以為還有回頭路。看看這城市,世界上的資源和糧食大多被巨人和大人占有了,中人可以買下一部分,爭相生產出世界上的大部分財富。其他更小的人,他們不存在。”
“謝謝你的忠告。”記者攏起大衣,牽上狗。
“看在另一枚銅幣的份兒上,我希望你能找到那個少爺,回來告訴我你們的故事。我會把這枚銅幣付給你。”
記者微微鞠了個躬。
船主叫船工打開船舨。黑色的偷渡者們涌出來,對著城市壓低聲音歡呼。他們通過一條窄窄的木板,走上有著巨大排水溝的岸邊。人群很快把記者裹進人流中間。
透過人群的縫隙,船主最后的聲音念叨著飄來:“唉,有人往,無人回。瞧瞧我,變成了一個冥河擺渡人。”
此時隊伍這只長蟲的蟲頭已經走進了城市的背影。
記者在一家接待亞中人的地下旅館暫時住下來,為下一個尺度作準備。旅館叫作“覓食者之家”,從一家飯店的后門進去,幾間倉庫被隔成蜂巢一樣的小房間,上下三層,住滿了各色人等。雖然不容易,亞中人還是可以找到一些活計,一些不需要操作大型設備的工作,一些中人家庭會雇用他們當傭人,運氣好的能用他們的知識找到一份還算體面的辦公室工作。
記者變得越來越不想出門,他感覺日常商品和公共設施對正在變小的自己越來越不友好。這種被遺棄的沮喪感纏繞著他,消磨著他的行動力。每天飯店的后廚會偷運出來一些剩飯剩菜,用還算便宜的價格賣給房客們。記者只能要到大得像鍋鏟一樣的勺子吃飯,但是餐盤和里面裝的東西卻沒有相應放大,第一次吃飯的時候他對著這套奇異的餐具手足無措。
記者對面的房間住著一個總是臉色發紅的無業男人,是那種不斷內耗的血色。每天叫賣的餐車推過走廊的時候,是那個男人的房門唯一會敞開一道口子的時候。他的錢只夠買一點點食物,掏錢的手指上指甲烏黑烏黑的,有時他只是看看,什么食物也不買。記者試圖望向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然而他的目光只要和誰一接觸上就會驚慌地縮回去。通常情況下,他的目光焦距只在距離自己幾寸遠的范圍內燃燒,就像一團自發的火焰將自己包裹起來。記者幾次伸頭看到,除他房間的床上擺著一本舊書和幾張舊報紙外,幾乎是空蕩蕩的。除此之外能夠想到的事情是,男人每天就躺在那張床上,無所事事,望著天花板靠幻想度日,像風干的泡沫一樣漸漸消瘦縮小。記者試圖盡量自然地跟過去想多看一眼房間深處,但男人已經走回房間并關上了門。
門扉發出一聲嘆息。那個男人是那種無可救藥的人,坐在一輛向坡下滑行的車里還懶得去扶一下方向盤,就連那一聲嘆息都要靠他物才能發出。記者想到自己也已經走到邊緣了,他收住了腳。
男人終于滑到了這一個坡底。當他瘦小到僅有普通板凳那么大小的那個晚上,記者看到他拖著寥寥無幾的行李搬出了旅館,像一團將要燃盡的火焰消失在了夜色里。
記者合上窗簾,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皮質封面筆記本已經大到不能用了,很多小物品的尺寸沒有工廠會生產,需要自制或是在黑市上用貴重金屬交換。記者從一個皮匠那兒弄來一個小背包,自己給伊奇做了一對馱袋。他騎在伊奇背上一起去調查,把調查筆記用微雕刻刀刻在一張錫箔紙上,這是為以后方便攜帶作準備。
一天調查回來,記者把懷表拆開,小心翼翼地取出懷表的表芯。仿佛這顆裸露著齒輪的心臟還在跳動著,將時間切割為完全相同的等分。他將手帕裁下二分之一,包裹著表芯,另一半包裹著懷表的其他部分,塞進了床底下。
調查找到了一些線索。小人原住民區是一些不對外人道的地方,但是研究城市地圖和雇人去市政大廳查找資料可以找到一些特別的地方——這個城區的垃圾處理場。這是城市二手資源聚集的制高點。它們被用紅圈圈出在地圖上。上城區旁邊這樣的地方有兩個,每個都離城區不近,挨個走一遍不知要花上多少時間。
早上起來,記者踩著椅子背爬上洗臉臺洗漱的時候,不小心掉進了洗臉盆里,他索性洗了個澡。他看看鏡子里勉強露出腦袋的自己,已經小得只有自己原先的一個巴掌大了,嚴格來講已經算一個小人。旅館的進門處有兩條身高線,嚴格管理著不符合身高的住客,他早就低于了最矮的那條線。就算他塞給旅館經理小費,也待不了多久了。
旅館經理告訴他,在小人的世界里,不存在付錢就能住的旅館這種東西,因為信任建立起的關系比商品服務更重要,那是一個比他想象的更脆弱的世界。
記者想辦法打了一個電話,把管家阿姨叫了過來,把不能攜帶的行李交給她。管家阿姨對自己的雇主變成了這番大小很吃驚,她好不容易才迫使自己對這個小人兒恭恭敬敬地說話。伊奇也要告別了。記者就要往更小的世界去,他和伊奇之間的關系再怎么也很難維持了。伊奇將會由管家阿姨照顧在家里。記者抱著一支筆芯,給管家阿姨簽了一張大額支票,預付了夠用好幾年的一大筆工資。他最后擁抱了這頭叫伊奇的毛茸茸的大怪獸。伊奇用寬厚的舌頭把他舔倒在地上,仿佛從來沒有察覺到他的變化一樣。
阿姨抱著伊奇上了一輛出租車,記者甩干濕漉漉的頭發回到旅館收拾剩下的行李。
走過對面房間的時候,記者看到清潔工剛剛離去,門虛掩著,這間房間還沒有租出去。記者趁著沒人便推門走進昏暗的房間,一時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墻上寫滿了詩句。
屋子里就像被照亮了。記者不知道該用什么詞語去形容,那些詩句美而豐富,燃燒著,靜靜流淌著,顫動著,折射著,纖細的,龐大的,即將消散的,婉轉縈繞的……
記者的手因震撼而顫抖。他感到羞愧萬分,自己竟然因為看到的不夠多就貿然做出了判斷。那些靜靜留下的詩句就像光芒一樣刺痛著他的自尊。他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他在那間房間里站了很久,離開旅館時天已經黑了。回頭看時,所有的住客被黑暗埋沒在這座不起眼的旅館里。他提醒自己要去看得更多。今后在這樣的黑夜里,他必定會無數次想起,那個在向下滑行的車子里唱起歌謠的人。
午夜,記者睡在了街心公園的長椅下,他搬了一堆樹葉來把自己蓋住。其他的地方看起來都不安全,街邊的汽車聲音大得嚇人,花圃里又傳來老鼠的窸窸窣窣聲。他想念伊奇了。公園里看不到流浪漢。記者心想,他們是存在的,只是被塞進了看不見的角落里,就像不存在一樣。
那個少爺也經歷了這樣的日子嗎?從一個沒有人能忽視的巨人,把自己削短打薄,從世界上消失。他究竟為了什么?在這個無月的夜晚,一個大大的問號懸在陌生的天空上方。
早晨,太陽光透過長椅的縫隙把記者曬醒。他在樹葉里伸了個懶腰,睜眼看到一個巨大的屁股坐在他的頭頂。周圍有幾個小人正在順著黑色的鐵架子爬上長椅。坐在長椅上的是一個婦人。一個小人爬到長椅上,躡手躡腳走到婦人的挎包旁,從里面掏出一件亮閃閃的小東西,遞給另一個小人。
記者撿起路邊的一塊石子砸向長椅。“啪嗒”地一聲,婦人驚忙低頭看。小人們丟下東西逃散了,婦人在后面叫罵著用挎包拍打他們已經不在的地方。一個小人從草叢里跑出來,給了記者一悶棍,就把他拖走了。
再睜開眼的時候,記者的身上被潑了一盆冷水。一群小人惡狠狠地瞪著他。
小人的世界,這里是法律也不愿意管轄的地方。
這些小人只有中人的拇指大小,記者比他們高一個頭,但是沒有用。他在一個寬敞的院子中間,雙手被綁在一根木樁子上,無論朝哪個方向跑都得跑上一段時間。這里看起來是一個廢棄的建筑工地,因為遠處有高大的墻壁,看不到有人居住的痕跡,甚至還長上了雜草。院子周圍有高高的草叢掩護,不鉆進來找很難發現這里。院子里的四周建了一圈簡易的棚屋,重重疊疊,堆著各種零件,支著燒烤架、加工臺面,晾曬著衣物和食物。記者還看到,這個小天地里有簡易的籃球場、一架巨大老舊的露天電影放映機、醫療室、手工制作的輪椅、精心修建的走道。
另一撥人背著戰利品回來了,叮叮咣咣把東西倒在院子里:硬幣,耳墜,鋼筆,鑰匙扣……
有人說道:“老大來了。”
人群讓開一條道來。一個穿著一身皮革衣服的女子從最里面的一間屋子走出來。她和別人一般高,她的臉上架著一副墨鏡,額頭上扎著一根紅色的頭巾,步態像威嚴的豹子。
首領朝著記者的方向,但是沒望著他:“聽說你闖入了我們的地盤,還攪黃了我們的好事。”她的聲音透著一種可怕的力量。
“我不知道偷東西也算好事。這與我來的地方有一點兒不同。”記者說。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豹子,那東西會吃人,在我看來它是很美的動物。”首領微微歪了一下頭,墨鏡反射出一道灰光來。
“我見過,很不幸,在富人的籠子里。”
首領微微笑了笑:“我們正是把有價值的東西從富人那里解救出來。”
記者抽了抽被綁住的雙手,說道:“那我們應該不是敵人。你給我松松綁,我很愿意聽你的英雄事跡。”
“你可不是窮人,至少你為有錢人辦事。”首領的語氣冷下來。
記者想起來自己的行李被他們拿走了:“我受人委托。”他承認。
“在我們這里,讓有錢人更肥壯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沒有幫人賺錢,我幫一個富翁尋找他走失的少爺。”
首領走近記者:“你不用說服我,我也不喜歡說服人。”
她抽出一把精致的閃著銀光的匕首,又走近兩步。銀光一晃釘在了木樁上,首領轉過身去。記者自己把繩子割斷了,拿起匕首。首領的同伴們緊緊地盯著記者手上的匕首。
“我們是一個盜賊部落,以你不齒的事情為生,就像一個大家族。”首領回轉過身來說,“你最重要的人是誰?”
“曾經最重要的人已經不在了,現在我最重要的人是一只狗。”
“它叫什么?”
“伊奇。”
“好的。我想讓你明白,我的部落成員之中的每個人都不亞于伊奇對你的重要性。你必須以伊奇的生命發誓,不會泄露關于我們的一丁點兒消息。”
一個同伴叫道:“以一只狗發誓算什么!你不能相信他。”
首領轉向那個人,把手放在墨鏡上。那個人立刻噤聲了。
首領放下手,對記者說道:“我相信你。如果你撒謊我會立刻割斷你的喉嚨。”
記者想了想,搖頭說:“我不能以伊奇的生命發誓。”
首領不知從哪里掏出了一根手杖,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點到記者身上,再一挑把匕首打到天上。匕首旋轉著“哧”地插在地上。“把他關起來。”她對同伴們說。
記者被關進了一間屋子里。晚上,他看到部落的成員們在院子里圍著火堆跳舞。首領叫人送來食物和一盅酒。“慶祝收成減少的一天。”來人說。
我就要死在這里了,記者心想,無人知曉。那些中人丟失的財物可能還在警察那里有記錄,而我,什么也沒留下。記者沒有吃東西,只把酒喝了個精光。即使可能死在這里,他也要按照工作規劃來要求自己。沒想到偷來的酒的味道還不錯。如果他們把他關上兩個月,他就能在他們眼皮底下消失。
第二天,記者被一陣嘈雜的叫喊聲吵醒。所有人都聚集在院子里。地面傳來震動,仿佛被什么東西敲打著。
“一個中人小孩在拆毀我們的路!”有人報告。過了一會兒,又有報告傳來:“他抓走了我們的一個人,裝在玻璃瓶子里。”
首領走上前,命令大家拿起武器。長矛手在前,弓箭手背著箭袋列隊,投石機被推出來。
“你不能這么干!”記者對首領喊,“我見過那樣的孩子,他們互相攀比養在玻璃瓶里的小人,讓小人互相打斗。他們殘忍又貪玩,你們會被殺死的。”
“我們一個人也不會丟下。”首領冷冷地說。她撿起一根鐵棍敲開了記者的門鎖,和戰士們一起走出去了。
外面的人正忙著廝殺,記者從一處柵欄上翻出去,貓著腰走進草叢。他走了幾步,站直腰,想了想,又返回去了。
外面的戰場上,小孩就像一個碩大無比的巨人,遮擋住了太陽,隨便一腳就能把一個小人踩成肉餅。投石機把石灰彈投向小孩。趁著小孩擋住眼睛的一小段時間,戰士們就會發起一波進攻。小孩憤怒地回擊,用樹枝抽打著地面,撿起石頭砸向小人。記者看到小孩穿著一套捕蟲的行頭。當小孩伸出捕蟲網撲向一個小人的時候,弓箭手就齊齊發射把手擊退。首領每經過一輪射箭就提醒大家躲避和上彈。
小孩越來越狂暴,開始尖叫起來。
“不好!”記者叫道。
小孩憤怒地踢著地上的石子,發起了無差別攻擊。石子像暴雨一樣飛濺開來。
一塊石子飛向首領,她面朝著石子卻沒有躲避。記者撲過去和首領滾到一邊。石子“撲通”砸在地上彈走了。
“原來你真的看不見。”記者說。
“撿起石子,反擊!”首領爬起來繼續指揮。
戰士們把石子搬到投石機處。一個小組占領了一個高點,將一面鏡子豎起來。一塊太陽的光斑反射到小孩的臉上,小孩愣住了。石子像雨點般飛向他。
聽到了好像是門牙打崩的聲音。小孩扔下瓶子和網兜哭著跑了。
院子里,戰士們拖回來兩具同伴的尸體。他們同時在歡呼。
記者爬到院子的瞭望塔上,手肘撐在欄桿上,把頭埋到手掌里。
“謝謝你。”首領來到他身后。
“我不知道,這算勝利還是……”記者低頭望著院子說。
“我們救出了同伴,把那個小雜種打哭了。”首領就像在說一場偉大的勝利。
“死了兩個人,值得嗎?”
“沒錯,我們損失了兩個人,但是我們沒有哭。戰死的兩人是真正的戰士。”首領神情嚴肅地說,“總有一些要付出很大代價才能抗衡的東西。”
首領拿起隨身的弓箭,面對著地平線上的太陽,穩穩地拉滿弓,射出一箭。箭畫出弧線從光明里落向城市中的一個方向。她望著那個方向,雖然看不見,但是她知道那個東西在那里。記者望去,佛比工業的大樓矗立在城市中間熠熠發光。
“我很抱歉,對于你們的遭遇。”記者說。
首領打斷他:“我們不需要可憐。部落的位置已經暴露了,這里不再安全,我們馬上就要撤離。你可以走了。”
“似乎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但是……我會替你們保密的。”
首領摘下墨鏡,泛白的雙眼里似乎有了光芒:“我有過一只狗,卡爾莎。它是一只導盲犬。”她在太陽中抬起頭,望著只有往事存在的方向。
記者對這個人生起了敬佩之情,她失明的雙眼既不懼怕直視太陽也不害怕黑暗。
首領繼續說道:“卡爾莎照顧我比我照顧它更多。當我小到我們不能再互相照顧的時候,我離開了它和家。外面的生活會改變一切。有些想要殺死我的人,我們成為了同伴。起初我們只是收集一些破爛,后來不得不主動出擊。每當被追捕,我們就會往更小的世界逃去。那是狼狽的日子。”首領笑起來。“被蒼蠅拍追打得缺胳膊少腿,被水管沖進下水道,在睡夢中被老鼠拖走。他們的世界里沒有任何公共設施會覆蓋到我們這里,我們脫離了正常世界的經濟圈,法律也不管用了,像我這樣的盲人本應該死掉。我選擇變得更兇狠。后來,我們決定在這里停下來,保護自己的家園。我用搜刮來的資源為自己造了一條盲道,為部落的成員造了一個真正的村落。在這里,每個人的需要都可以被當作一件事來規劃。現在我們不得不放棄這里了。”
“我希望你們能重建家園。”記者說。
“會的。我們發過誓不會再往小世界逃跑。而你,似乎有我不能理解的原因——要去往更小的世界。”
“我也沒有完全理解,今天我似乎又明白了點什么。也許有一天我會找到答案,說不定我們本就一樣。”
部落的人在忙碌著收拾東西。首領叫記者等一下。她去了一會兒回來,拿來了記者的行李。
“我聽到過一個消息,落葉街的小人當鋪收到一枚就連我們也弄不到的珍貴寶石,你也許會感興趣。”首領把錫箔紙的筆記遞還給記者,“真可惜,我讀不了上面的故事。”
記者道謝,接過疊得整整齊齊的錫箔紙,忽然有點舍不得上面即將消失的體溫。他趁什么東西起變化之前告別了首領,離開了部落。
記者在那個小人當鋪看到了那顆從項鏈上取下來的寶石,寶石塞滿了整個儲藏室。當鋪老板正在切割寶石準備分小了賣出去。即使在小人的世界里,也會有人想要擁有一件閃亮的恒久的東西,畢竟在小世界很難有什么東西是持久的。記者花了兩塊寶石的價錢買了一小塊寶石,裝進木條箱子里。他借用老板收藏的電話打了一個電話給主管,表示要向富翁匯報。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富翁。富翁住在遠離市區的一座山谷。峽谷間搭起的穹頂組成了一座宮殿,山谷的風從宮殿中穿過,仿佛持續了一個世紀一般,發出空曠的嗚咽聲。記者甚至心想:自己會不會像一粒灰塵一樣被遺忘在這座宮殿里。
主管把記者帶到一個特制的會客平臺上,它只是會客廳桌子上的一個筆筒大小的裝飾物。富翁為了表示禮貌還是清空了整個會客廳的傭人。
老實說,記者根本看不到這么巨大的人長什么樣,他只能看到一片大山一樣的陰影壓來。富翁身上的每個微小動作,衣服布料的摩擦聲,沙發的咯吱聲,腳趾搓動的聲音,都能填滿整個空間。這是世界上最大的超級巨人之一。要如何才能吃成這么巨大?記者心想,這是一個多么漫長而浩大的工程啊。
腳下傳出機械齒輪和軸承的聲音。一組復雜的光學鏡片組從地下升起來,富翁那邊還有一組更大的,在兩組鏡片組中間還有一組,應該是用于連接中人的尺度的。三組鏡片組的光路對接到一起。兩人面前各有一面顯示鏡片,還有一個傳聲器。通過顯示鏡片,記者終于勉強看到了富翁的臉孔。和報紙電視上的意氣風發不同,那是一張憔悴的臉。
富翁用顯微鏡鑒定了寶石,說道:“沒錯,確實是他項鏈上的寶石。”雖然壓低了聲音,富翁的聲音還是震得四周的物品“嗡嗡”作響。
“那您可以暫時放心。”記者說,“當鋪老板說少爺看起來很好。”
“唔,你的錢還夠用嗎?”
“夠用,越小的世界需要花的錢就越少——您不用擔心少爺的用錢問題。再小下去就不是錢能解決的問題了。”
“不要耽擱了,快去找到他,等你回來了我再感謝你。”富翁說。記者看到一只巨大的飛艇在富翁頭后面的天空上飄過。
“是的,我立刻要動身了。”記者鞠了個躬。他想快點離開這個壓抑的地方。
“對了,”富翁補充道,“不要給家里的管家太多工資。掌握好平衡,讓他們不至太小,小到沒用,也不至太大,大到生長出野心——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盡職。”
當鋪老板給的線索指向了北邊市郊的一個垃圾處理場。這個時候,即使肯付錢,城市的出租車也不愿意搭載一個小人。司機難得有眼力去分辨路邊的小人,也難得有聽力去和小人對話。好在主管幫忙訂了一輛出租車。
記者坐在后座椅子上,很難保持一個優雅的姿勢,這里簡直就是一個會動的籃球場。于是他索性躺在椅子的皮面上,隨著汽車的抖動翻滾。司機侃侃而談,很快他就疲倦了聆聽記者發出來的細小的聲音,變得自說自話了。穿過那些巨大的建筑底下的時候,記者感覺車子成了大樹腳下的一片樹葉,自己就是這片樹葉上的一只蚜蟲。他拼命張望,也無法看到這座城市的整體面貌了。
到達目的地,司機朝后座看了一眼,說道:“太好了你還在。我害怕你會消失掉。”
小人的世界就是一個正在從中人的視野中消失的世界。跳下車,記者意識到自己真正是孤身一人了,不會有人來找到他,不會有人帶給他支援,并且他還會繼續消失下去。
這座垃圾處理場被小人們稱作“云夢山”。它的周圍縈繞著一種城市腐朽的氣味,它的北邊就是森林,另一種奇妙的氣味混合進來,使得這個交界之處散發著難以言說的異土的氣息。據說走上了云夢山的人將獲得第二次人生。這里比很多人一生經歷過的世界還廣大。城市里的文明人不會知道,這個丟棄廢棄物的地方成為了很多人類生存的綠洲。
沿著隱匿在雜草叢林中的小徑走下去,能看到一座座用垃圾建設成的村落。圍繞著云夢山形成了諸多小人的村鎮、聚落。有些封閉而野蠻,敵視外人;有的則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斗,由新來的主人占領下來。圍繞著不同的大小尺度和分工,則形成了利用資源的不同梯度聚落。從拇指大小的小人到指甲蓋大小的小小人,他們拆解利用著城市垃圾的不同部分。用金屬武裝起來,善于打鐵的金屬部落,他們的房舍是罐頭和鐵盒子。利用腐敗的有機物種植莊稼的農人部落,他們擅長引水挖渠,收獲時搭起腳手架來采摘。狩獵小動物、驅趕大動物的獵人部落,獵人身上總是掛著一串昆蟲當干糧,他們同時負責一塊地區的守衛工作,所以人緣很好,有吃百家飯的特權。體型短小擅長鉆進機器內部去精細修理的修理部落,住在一個由機器組成的村子里,這是少數幾個有蓄電池供電的村子之一。心靈手巧,擅長編織和染色的紡織部落,只有他們才能為小人們提供量身定制的衣服。他們的村子里堆放著染色用的礦物和植物原料,有喜歡繪畫的小人會來這里交換顏料,變成垃圾上、路邊石頭上的畫。游醫在垃圾堆里翻找出藥片,走村串戶行醫。在森林邊緣,有馴化蚜蟲的游牧部落,采集果實的釀酒部落,他們釀造出獨特的奶和酒。記者看到,由于分工的存在,小人們重新形成了他們自己的經濟圈。沒有歷史,沒有新聞,沒有書本的記載,是這些人的故事組成了這座云夢山。
夜幕降臨,記者放下行囊,看著霧氣在云夢山上升起。他坐下生起一堆火,拿出他繪制的地圖。下一站就是他在云夢山的最后一站了。這些月他在部落間走訪,忘記了時間。似乎隨著尺度的變化,時間的流速也變化了,只有摸到懷表表芯的時候能讓他感到一些恒定的東西還沒有拋棄他。他早已把錢幣當金屬賣掉,換成更貴重的金屬隨身攜帶;錫箔紙筆記本已經不能攜帶了,他把筆記全部記在腦子里;他把懷表表芯里的調速器拆出來,其他部分埋在了云夢山上。少爺的線索在這些部落間忽隱忽現。好事情是,他還活著,還在前方。
“他往更小的世界去了。”記者總是得到這樣一句回答。
當記者變得只有指甲蓋大小的時候,他來到了中轉鎮。中轉鎮是一個開放而野蠻的地方,位于云夢山和森林交界處。他從路上老人的口中聽說,一百八十年前,失去工廠的那個黑手黨家族從城市北上,趕走了盤踞在中轉鎮周圍的老鼠和野狗,建立了這個小人聚居區。黑手黨家族用強力的手段維持著鎮子上的自由地下產業,甚至培養潛入暗殺的殺手。這里成了各色灰色人等匯集的地方。后來,鎮子的管理者幾經更替,但無一不是強力的鐵腕人物,也都秉承著中立的態度。大約五十年前,鎮子演變成一個跨尺度中轉地,也就有了“中轉鎮”這個名字。現在這里是小小人和微人過渡的地方。
在鎮子入口,記者看到了一面巨大的尋人墻。小世界里總在上演著無數流離失散的故事,尋人的人到了小小人這個尺度一般就不會繼續再找下去,這里是人們能掌控自己命運的極限大小了。小小人們在尋人墻上貼上尋人啟事,希望在另一邊微世界的人會看到。偶爾也有微人來這里貼上尋人啟事,希望小世界的親人和朋友能幫自己一把。白色的紙片在墻上覆蓋了一層又一層,風吹來時它們飛舞著,“嘩嘩”作響。記者走上前去看。墻上的尋人啟事有人在尋找戀人,有人在尋找走失的患有癡呆癥的老父親,有人一路趕來尋找破產的兄弟。尋人墻下面還聚集著不少人,在用茫然的目光打望著路人。一個人扳住記者的肩膀,仔細上下端詳了一番,失望地走了。
記者想了想,沒有貼上自己的尋人啟事。
鎮子上開著一家規模頗大的賭場。越是在命運的邊緣,越是有人愿意把命運拿出來做一場賭博。在這里,能夠流通的只有一種東西——糧食。在賭場門口向人打聽消息很容易,只要你有幾顆糧食,那些賭徒會把自己門牙的顏色都說出來。只不過沒有什么有用的東西。
賭場里人聲嘈雜,人影憧憧,煙霧把光線都黏滯在空中。賭桌都很矮,為了招徠微人顧客。記者看到一個小小人賭徒每弄到一點糧食就拿來賭博,卻總是輸,很少贏。對翻盤的渴望蓋過了他臉上的饑餓感。賭徒越來越小,一個星期后他甚至要爬到賭桌上面才能玩下去。
記者給了一根煙給賭場掃地的人,問他這里的糧食是什么價格。
清潔工是一個小小人,瘦小干巴。他瞅著這個外來人,說:“這里的大部分糧食是不賣的,得到黑市上買,黑市上的糧食比黃銅還貴。”他降低音量:“您不上賭桌是明智的選擇。”
“為什么?”
清潔工吐出一口煙:“嘿嘿,總有更小的人想方設法地搞到食物,想要扳回命運、吃回上一個大小,成為重新殺回正常世界的傳說。這樣的人每天都有,做到后面那些事的人……”他笑了起來。
“你是說賭局不公平。”
“我可沒有這樣說!”清潔工抗議道,“您可別讓我砸了工作。這是您走出這間屋子誰都知曉的事情,人一旦變成微人就不會再回來了。不過呢,不賭一把誰知道呢?反正這里的人拼盡全力也只能維持目前大小,不會有再多的希望了,然后就會像我這把老骨頭即將走上的路一樣,越老,越小,噗——”他吐出一陣輕煙。輕煙無聲地散入到賭場的煙霧里去了。
記者沒有再說什么。誰又敢說能夠把握自己的命運呢?云夢山上流傳著諸多可怕的傳說,其中最可怕的一個,是政府要治理城市環境,將回收掉垃圾中的食物殘渣。
中轉鎮籠罩在人身上的是一種失敗的氣息,所以每當賭桌上有弱者贏得一星半點,全場的人都會歡呼起來。那歡呼聲又燃燒著落魄者的雙眼,驅使著他們把更多的命運砸進賭桌。
終于,那個已經變成微人的賭徒也弄不來像樣的糧食了,無論他在人群中怎么擠,人們也看不見他,他連賭桌都爬不上去了。他落魄的背影告別了中轉鎮,走向小于號的小頭指向的那條路。
記者看著賭徒消失在路的盡頭,再低頭看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已經短得和那個賭徒的差不多了。自己也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微人。他想到了回頭,又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會不會尋找少爺的事情也是一場賭博?從一開始自己就被那個不可能實現的幸福誘惑著,不斷給它添加著籌碼。從進入中轉鎮開始他就失去了少爺的所有線索,說不定少爺也是一個賭徒,已經消失在了賭桌下面。
終于,他決定了第二天天亮就走。
他回到租住的房子,盤點了剩余的糧食和貴金屬,它們還夠支撐他返回上一個尺度。收拾好的行李靠在門邊,記者和衣睡在床上,以便明天早上天一亮,背上行李就走。
半夜,門被敲響了。
記者置之不管。敲門聲越來越急。
記者下床貼著門聽,外面是兩兄妹求助的聲音。記者猶豫片刻,手剛放到門閂上,就聽到門外追來了另一伙人。那伙人抽出了刀。
記者猛地把門打開,把兄妹倆拉進屋,卡下門閂。
兄妹倆靠著墻大口喘著氣,“咯咯”笑起來。
“好險。”哥哥說。
“危險還在外面。”妹妹說。
剛才開門的一瞬間,記者看見了,外面的追兵是兩個比他們更大的小人,每個人都有這座房子一般高,就像兩個小巨人。他們把屋子門口死死堵住。
比剛才更大更猛烈的敲門聲很快傳來。“把那兩個小蟲崽子交出來!”門外喊。
“怎么回事?”記者問兄妹倆。
“我們只是跟他們交換了命運。”哥哥說。
“不過,我們沒有問他們答不答應。”妹妹忍不住覺得好笑。
“于是我們偷吃了他們烤好的大餐。”
“但是,我們留下了我們的行囊。”兄妹倆拉著手像一個陀螺一樣轉了一圈。
荒野流浪者。記者知道,那伙人經過危險荒野的洗禮,活下來的都是身經百戰毫不在乎明天就死去的家伙,普通人避之不及。
門又“砰、砰、砰”響起來,門外的人開始踢門,活頁上的釘子被撞得往外蹦。
“你們瘋了?”記者對兄妹倆說,“我們都會被殺掉!”屋里的油燈撲閃著,他在兄妹倆的臉上看到了熟悉的賭徒的狂熱。該死,這是兩個抓住命運旋轉的狂人,生活就是他們的賭桌。
“對不起。”哥哥收斂起笑容說,“我沒想到會有人開門,我們不想連累你。如果他們闖進來,你可以把我們交出去。”
記者摸了摸額頭。他回頭去屋里找可以當武器的東西,只找到懷表調速器上的擺輪。這個大銅環照得屋子四壁金光,它也許能敲暈小小人,但是大個子的小人?他不敢多想。
外面的人開始撞墻壁,房子也開始晃動起來,燈光幾次差點就要熄滅了,地面已經站不穩了。
“現在就把我們交出去吧。”哥哥說,“有人愿意為我們開門,這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
妹妹拉住哥哥的手,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滑下來。
記者把手放在門閂上,望向兄妹倆。
哥哥點點頭:“謝謝你,今天是不錯的一天。”
屋子猛烈搖晃起來。記者猛地打開門,把擺輪豎直扔出去,關上門。在這一刻,他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個狂熱的賭徒。擺輪閃著黃澄澄的光滾下了斜坡。門外的人愣了一下,拼命追了上去。這個大銅環在斜坡上彈跳,發出悅耳的貴重的聲音,在中轉鎮的夜色里格外清晰和誘人。
記者轉回身:“沒事了。”他松了一口氣。
“他們不會回來了嗎?”妹妹問。
記者說:“在中轉鎮,不會了。”
“希望他們好運。我不知道怎么感謝你。”哥哥對記者說。
“去過自己的日子吧。”記者說。
兄妹倆互相望了一眼,都搖了搖頭。
“你知道有什么東西是永遠不會變小的嗎?”哥哥說,“是將所有命運作為賭注。我們的生命永遠不會變得更小。”
“我們的快樂永遠不會變得更小。”妹妹接著說。
“我們的死亡永遠不會變得更小。”
“我們的悲傷永遠不會變得更小。”
他倆拉起手,又轉了一圈:“我們就要坐上最后的氣球了。”
“什么氣球?”記者問。
“一棵大楊樹,楊絮能載著人飄走。當生活走入死路時,我們就會找到這樣一棵樹,坐上氣球,去到另一個地方,一個由命運決定的地方。”哥哥興奮起來,眼睛放光。
也許在下滑的車子里唱起歌謠的詩人也是這樣的目光,把箭射向太陽的盲人首領也是這樣的目光。他們在不斷變小的世界里努力創造著不能以大小來衡量的東西。
記者提起門邊的一個大背囊,問道:“這些糧食夠交換你們的命運嗎?”
哥哥查看了背囊,驚訝地說:“這些糧食夠交換任何東西。可是,為什么……”
“也許我也需要一個機會跳出我自己。”
兄妹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為難地左思右想。
記者說:“現在我相信了,那確實是一棵漂亮的大樹。”
哥哥說:“我害怕辜負了你給的食物。”
“你們不會辜負任何東西,我給你們的只有祝福。”
兄妹倆開心地轉起圈來,一圈又一圈,直到累倒在桌子上。
哥哥暈暈乎乎地說:“那棵樹在森林里,我會給你畫一張地圖。那是這個季節最后的楊絮,你可要抓緊。”
妹妹暈暈乎乎地說:“但是別急得錯過了風!”
記者翻出懷表調速器剩下的部分,抽出比自己以前的頭發絲還細的游絲,現在它已經有腰帶那么粗了。就是這樣一件小到這個尺度的零件,分割出時間中不變的頻率。他把游絲盤成一卷塞在背囊里,把其他部分給了兄妹倆。
記者一直看著兄妹兩人,直到晨光驅散黑暗。
他背起剩下的行囊,走向了小于號的小頭指向的那條路。
在以前,有人說過某人被螞蟻撞暈的笑話。在微世界,這不是一個笑話。一只螞蟻呼嘯而過就像一輛汽車,走在森林里不小心被掉落的水滴砸到就有可能扭斷脖子,被蚯蚓翻過的疏松的泥土是致命的陷阱。
鎮子后面的小路通往森林里,很快消失無蹤,任何地方都可能是路,也可能是死亡地帶。和記者在之前看到的一切景象不同,微世界里沒有看到任何村鎮、市集、部落。有時能在路邊看到三三兩兩扎營的微人,他們就像難民,面無血色,眼睛無神,他們渴望地看著路人卻又不會做出任何動作去求助。這里沒有人見到過任何類似少爺的人。
這番景象讓記者沒有了猶豫,一心想找到那棵楊樹。
森林越走越深。記者發現自己迷路了,人影也不見一個。他不知道地圖還有沒有效。在這樣小的世界里,大的參照物距離太遠,小的參照物又時常變動。野草遮蔽了天空,草梗像幽暗的迷宮,每一棵大樹的陰影投下來都像是一個國度,這些國度不屬于人類。有時候地面上聽到的昆蟲的聲音比鳥鳴的聲音還大。一只色彩斑斕的馬蜂把記者嚇了一跳,他觀察了一陣才確認馬蜂已經死去了。記者借助小刀拔下馬蜂的尾針當武器和工具。他發現,在這樣小的世界里,自然的造物比粗糙的人造物要好用多了。他用馬蜂尾針當工具,爬上了一棵草的頂端,終于看到了地圖上標注的那棵高大的楊樹。
走到大樹底下花了一天,爬上大樹又花了一天。這兩天里沒有見到一個人。
爬樹的過程中,白色的楊絮不斷向四面八方飛去。
傍晚時,記者登上了樹頂的一根樹杈,看到成千上萬根枝條懸在空中,每一根上都長著楊絮。楊絮從每一個站臺上出發,浩浩蕩蕩,樹冠就像一個巨大的中心交通港。白色的楊絮此時已變成了金色,飛得優雅而輕緩,仿佛這是一趟金色的旅途。
記者忍住了想要馬上出發的沖動。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重量,必須等起風的時候。他把懷表的游絲留在了樹頂上,懷表終于還是沒有剩下什么。游絲中卷著一根伊奇的絨毛,雖然差不多粗細但是更輕短,他帶上了那根絨毛。
他找了個樹縫睡下,樹縫里蜷伏的溫度正好不冷不熱地伴他度過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很幸運地來了一場風。樹葉“沙沙”響著,就像賽場上的旗幟。記者按照兄妹倆說的話,采集來幾團楊絮,在背風處組合成一團大的。他把自己纏進楊絮里,走到迎風的樹枝上。一陣風刮來,雙腳很自然地離開了樹枝。他激動地向大樹說著再見。
森林的樹冠在腳下變小。他看到了這片小而廣大的世界。云夢山在遠處露出一角,森林在腳下涌著層層浪花,一群鳥兒從旁邊飛過,細密的絨毛清晰可見。在地面的熱氣流達到平衡的高度,楊絮停止了上升。
忽然天陰下來,記者害怕一場雨將至。然而沒有雨點落下,風也停了,隨即一股雜亂的風又刮起來。他發現陰影不是一片云,而是一堵幾百米高的“墻”。“墻”上是粗大的布料,群鳥正在布料的峭壁上拼命向上飛。再往上看,在那遮蔽了太陽的峭壁盡頭,一個巨人的腦袋出現在上面。這是一個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的旅行巨人。一群鳥兒誤入了巨人衣服布料的孔洞中,過了一會兒,又從巨人的腋下鉆出來。
記者朝巨人揮手打招呼,然而他小得連鳥兒都看不見他;他朝巨人大喊,然而這聲音還沒有風聲大。巨人的手臂從空中擺過,記者就像被擾動的灰塵一樣被一陣激流裹挾著推遠了。一瞬間天空恢復了晴朗。巨人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粒灰塵的存在,邁開大步走遠了。
記者孤獨地飄著,直到緩緩降落在地面。他從楊絮里鉆出來,重新踩在森林的泥土上。濕冷的泥土提醒著他重新成為了命運的俘虜。像是完成了給自己的一個交代。他知道在風的另一頭不會有另一個神奇的國度,只是幻想的機會用完后,還是難免有一點失落。這里已經完全是森林的氣息,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留下的痕跡,沒有方向可循。新的旅途不知從何開始。
夜幕降臨了。這個尺度下,在森林里生火是不可能的事,一點小小的微風就能把火吹滅。記者抱著腿坐在一片葉子底下,又冷又餓,孤獨又不安。體積越小,熱量散失就越快,這意味著越小的人會更快地變小。這條殘酷的法則也統治著森林,他仿佛能聽到自己的身體縮小的“咯咯”聲。在這個遠離文明世界的地方,他甚至感覺到自己在退化,漸漸成為野獸、昆蟲、苔蘚、石子。自己終于還是要付出代價了嗎?黑暗里傳來夜蟲的“隆隆”聲,他知道捕食夜蟲的捕獵者也躲藏在暗處,就像賭場里的命運之神一樣。
記者枕著背囊睡去了。那賭場轉盤的聲音一直出現在夢里,有時變成機械齒輪轉動的“咔嗒”聲,有時變成車輪碾過的“隆隆”聲,有時變成巨人小孩敲擊地面的聲音。
地面在震動。他等著夢境過去。地面還在震動。記者驚醒。地面突然隆起,把樹葉的屋頂頂得分崩離析。早晨的陽光射過來,一切變得明亮。
記者從土堆上摔下來。一只螻蛄從土里冒出來,張牙舞爪地出現在他面前。螻蛄的一只開掘足就有他整個人那么大。螻蛄朝擋路的人類刨去,長著利刃的開掘足高高舉起。記者趕緊抽出馬蜂尾針與螻蛄對峙。
馬蜂尾針就像玩具一樣,完全刺不進螻蛄前足的硬甲里,反被螻蛄輕輕一刨就打掉了。記者撿起尾針滾向一邊,試圖從側方向螻蛄發起攻擊。但是這只體型比他大得多的蟲子也比他敏捷得多。螻蛄扭轉腰身把記者連同尾針一起撞倒在地上,并像戰車一樣碾過來。記者捂住了腦袋。
面前刮起了一陣風。一個灰影消失在林梢間,螻蛄也不見了。一個東西“啪嗒”落在前面的地上,是螻蛄的一條腿。
記者撲上去,像撿到寶藏一樣摟住螻蛄腿。這條腿很大,他舍不得只帶走一部分,只得拖著腿慢慢地向前挪。腿的足尖上長著可怕的尖刺,但是絲毫不影響它是一頓美味的食物。
螻蛄腿越來越沉重,記者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氣。拖了一段路,記者終于忍不住坐在了地上。他回頭看到螻蛄腿上臥著一個人。
記者一下跳了起來,質問道:“你是誰?!干什么?!”看到同類的激動同時混雜在一起,使得他的聲音既憤怒又驚喜。
螻蛄腿上的人用一只手撐著腦袋,淡定地說:“我是一個修行者。”
“你在我的食物上做什么?”
“搭個順風車。”修行者說。
“這不是車,是我在拼命地拖!”記者抗議:“你沒有一點愧疚嗎?”
“我感到心痛,你拖的東西太重了。”
記者無話可說,只得正告修行者:“請你下來。”
修行者像一朵云從螻蛄腿上滑下來,他披著一件拖到地上的皺巴巴的草葉。
記者繼續拖著螻蛄腿往前走。修行者像一只瘦長的蟲子不緊不慢跟在他后面。
你沒有自己的事要做嗎?記者想問,但是他又怕把這個好不容易遇到的同類給趕跑了,他問出口的是:“你有什么事情要去做嗎?”
“我嗎?沒……沒有。隨著這座森林呼吸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你不擔心變小?也不想要變大?”
修行者遮在長發下的眼睛閃著細小的光芒:“曾經擔心過,越擔心就會越小。現在我是森林的一部分。當你變成森林這么大,就沒有了恐懼。”他張開雙臂,側著耳朵聆聽了一下,森林中傳來鳥叫聲。“啾啾。”他說。
“這么說來,我想請你幫忙是不太合適了?”記者瞟了一眼螻蛄腿。
“我可以幫你吃掉一部分,但是我不會扛著這樣一個重東西。”
“不勞煩了。”記者把螻蛄腿扔在地上,掏出小刀割了起來,割下來一塊塞進背囊里,繼續上路。“我丟掉了比我還大的一塊食物。”他感嘆道。
“那可能是超出你的能力的東西。昨天我見過一個旅行巨人掉下來一塊面包屑,幾隊人馬從不同的方向去爭搶那塊面包屑,那是一場惡戰。”修行者吹了一聲口哨。
“我路過那個巨人。”記者說。
“你是個有智慧的人,昨天我看見你從天上飄下來。”修行者說道。
記者沉默了一陣,說:“我在找一個人……”他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兩人就在森林里漫無目的地走著。
修行者一言不發,直到聽完。“真是奇妙的故事。”他說,“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見了答案,我已經不需要告訴你什么。真妙啊,你擔心自己所見的渺小,更甚于擔心自身的渺小。你注定就是屬于這座森林的。”
記者看了一眼苔蘚的長毯上頭那些輕輕搖動的草叢,草叢上頭那些從青綠到墨綠的樹影,樹影摩擦的聲音是森林的心跳。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身體輕盈了起來。
修行者看向他咧嘴一笑:“如果你也不知道去哪兒的話,我可以帶你認識這座森林。”
修行者對森林里的事情有著敏銳的直覺,記者則有著周密的規劃。二人剛開始還能勉強維持著大小,隨著天氣變涼,他們像消散的暑氣一樣越來越小。那根伊奇的絨毛也快要粗重得扛不動了。記者在一個懸崖邊上把絨毛推進風里,絨毛隨著風飄遠了。一股酸澀從鼻子里涌來。森林是保管記憶的倉庫,是編織命運的織機,是釀造百味的工坊。記者隱隱害怕,自己已經快要忘了這趟旅途的目的。
“森林說,背不動的東西,就交給它吧。”修行者走過拍拍記者的肩膀說。
秋天就要過去了,地上紅色的落葉像巨毯一樣鋪開。林間空地上,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落下,散射著巨大的光柱。
“找到了,快來,這里。”修行者像一個孩子一樣開心地說。
“什么?”
“被陽光照著的一片干凈葉子,陽光寶座。”
記者抬頭看去,紅色的葉面在陽光下散發著溫暖的清香。修行者已經爬上去躺著了,愜意地哼唧著,他瞬間就融入了森林的聲響,在陽光下發著光。記者好不容易才爬到葉面上,攤開身子躺下。葉肉軟軟的,暖暖的,葉脈就像小山脈一樣。
他終于像一粒塵埃一樣渺小了。
他依稀地記得,自己有過無比巨大的時候,并置身于數千年文明建造的一磚一瓦里。那一個他在重重的葉障之上,向下看不到一片落葉,這一個他向上看不清曾經的自己。
森林里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音。
“快跑,是暴雨。”修行者溜下樹葉,把記者一起拉下來。話音剛落,“啪嗒”聲更密集了。
這個季節的暴雨很少見,讓人毫無防備。兩人氣喘吁吁地跑向一棵樹。
這場雨來得太急,應該是從高地上下過來的,一股水流隨著雨點沖了過來。
兩人被一滴濺起的水滴沖進水流。天旋地轉。記者嗆了幾口水,在這種水流里他沒法游泳,他只能在臉被拋出水面的時候拼命呼吸——修行者告訴過他這種情況,他們身上的氣泡很快就會被撞散,并沉到水里。
“呼吸,呼吸。”修行者的聲音傳來,“抓住任何東西。”
可是沒有任何東西經過。水流越匯聚越大。
不知過了多久,記者抓住了一顆草籽的邊緣,奮力爬上了這條“小船”。他把手伸向前方的修行者,大叫道:“抓住我!”
修行者伸出手,可是他身上吸的水已經太重,他的手臂在水里浮浮沉沉。幾個浪頭打來,修行者離草籽越來越遠了。
最后一個浪頭打來的時候,修行者揮了揮手,他的臉上露出笑容。“放手吧,我在森林里等你。”
修行者消失了。記者呆呆地趴在草籽上。
草籽在森林中穿行。不知什么時候,草籽上又上來了幾個人。暴雨停下來了,水流也緩下來。經過一個半島的時候,一根枯草葉伸過來攔住了草籽。半島上有幾個人伸手把漂流者們拉上岸。記者的行囊早已被沖掉,每個人都一無所有。人們踩踩地面,是一種特別的金屬質感,有人看出來了,這是齒輪的一片齒牙形成的半島。
雨后的積水形成了一座湖,湖邊的野草直刺蒼穹,霧氣繚繞。幸存者搭起十幾個帳篷組成了一個臨時小村落,這些帳篷讓人感到稍稍安心。人們搜索了周邊,找到了半個核桃,還有一點核桃仁在里面,這很幸運。大家用微微散發著腐爛味道的核桃仁充了饑,僅僅能補充散失掉的熱量。
眾人圍在半島的空地上,中間沒有火堆,倒是有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滴,十個人也不能合抱。
記者感到口渴了。剛從洪水中逃生就感到口渴似乎很滑稽,但是只有經歷過洪水的人才知道水的恐怖。眼前這顆水滴讓他稍微放松下來,他想要上去喝一口水。
“慢著。”一個老人喊住他,扔給他一根纖維做成的藤索,說:“系著這個去,要不然你會被水滴表面的張力吸住,淹死在水滴里。”
記者呆呆地愣著。
老人說:“看來照顧你的那個人不在了。你還有很多要學的生存知識,否則一只螨蟲就能要了你的命。”
人們輪流上去喝了水。水滴看起來一點兒也沒有縮小。
“曾經我的一滴眼淚也有這么大。”有人說道。人們嘆氣起來。
“我們為大家演奏吧。”幸存者里站起來幾個年輕人。他們看起來是由幾個年輕男女組成的一支樂隊。“我們少了一個人,還是能勉強配合起來。但是我們的樂器被沖走了,只要能找到一只死掉的蟲子,我們就能做出所有的樂器。”
有人說在附近見到過一只死掉的瓢蟲,但是只剩空殼了。樂隊表示沒問題。他們去取了材料回來,用瓢蟲的殼片做成鼓,裁下薄翼做成吹奏樂器,用鋸下的觸角的纖毛作為彈奏工具。
真的有音樂從這些簡陋的樂器里傳出來了,就像魔法一樣。死掉的瓢蟲被重新賦予了生命。樂隊彈唱著,人們圍著水滴安靜地聽著。水滴上的反光照著每個人的臉。記者看到,人群之中有帶著淚痕的旅人,有皮包骨頭的流浪者,有拖著一條殘腿的獨眼木匠,有抱在襁褓里的嬰兒。音樂聲會隨著演奏者變小而變小,但是那旋律不會,旋律勾起的感情不會。雨后的太陽映照在水滴上,人們就像看到了溫暖的篝火,轉身背后就是自己的村莊,家就安放在其中。人們暫時忘記了嘆氣,甚至有人傻傻地笑起來。
記者僵硬的臉上漸漸有了一個笑容。“我們會再見面的,森林先生。”他說道。
記者盯著彈唱者的模糊的臉看,那張臉漸漸變得清晰,如同奇跡一般,他在彈唱者的臉上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是少爺,他突然變得無比確定。
演出結束后,記者走上前,對坐在一顆沙粒上的彈唱者說:“我想我沒有認錯人,你是佛比家的少爺,你的父親委托我來找你。”
彈唱者驚訝地看著滿身風霜的記者,眼睛變得濕潤。
兩個人靜靜地看著彼此,就像看著另一個自己。
“我……我還不能回去。”少爺說,“世界上還有我沒有看到的人,這是我的使命。”
從一個塵埃一樣渺小的人的嘴里說出了記者想要的答案。記者明白了修行者沒有告訴他的那個答案:你尋找他的過程中,你已經變成了他。
記者想找一些話來勸阻少爺,與其說是勸阻,不如說是向自己證明什么。“朝這個方向走,總有一天會到達我們能力的極限,也許已經是極限了。已沒有什么可被我們掌控的東西了。”他像一個引路者一樣伸出手掌指向水滴:“看啊,這個水滴還能存在多久?這座湖還能存在多久?湖面已經現出弧度,可能太陽再升起一點兒時它就會消失。”
少爺沉醉地望著水滴:“看啊,我們能在水滴上看見彼此,在它存在之時,美就存在于它身上。”
“你的父親,他憔悴了很多。”
少爺低下頭,很久,他說道:“能力還有走往另一個極限的方向。請你回去告訴我的父親,去尋找看到世界的最小角落的辦法。巨大的人能做到一切,當有一天他能看到我的時候,我就會回家。”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相信我說的話。”記者說。
“是他讓我成為現在的我,我了解他。”少爺真誠地望向記者的眼睛。
記者明白,自己該回頭了。
少爺說:“我在變小的一路上埋藏了一些食物儲藏點,我可以告訴你幾個儲藏點的位置,這能幫助你返回。”
記者鞠了個躬。他在水滴上看到了另一個更小的自己。
經過了兩年時間,記者才變回亞中人的大小,就像漫長的潛水終于浮到了水面。文明世界對他來說已經有點生疏了。
他回到富翁那里。富翁好像又大了一些,像一座孤獨的山峰。
富翁給了記者一半資產的使用權,讓他變大去尋找那個“看到世界的最小角落”的辦法。
記者接下了富翁家族的第三個委托。
通過富翁的渠道,糧食源源不斷地購來。記者長得越來越大。世界在他的眼里越來越小,高樓從仰視變成平視變成俯視,后來他在山谷里遠遠地俯看著曾經生活的那座城市,佛比工業的大樓在城市中心像一根磨亮的銀針。讓他意外的是,變成巨人要學習很多禮儀,比如,如何行動不驚擾到小人類,如何與環境達成平衡等。他不確定這些禮儀的效果,但是這讓他感到自己還掌握著文明。
十年后,他已經和山脈齊視,眼前云雨變幻,世界上的很多人隨著這個過程從他的眼前消失了。他創辦了一家公司用于研發各種技術來讓大人看到小人、小人與大人對話。規模龐大的發明團隊不斷地突破極限,攻克難關。巨大的透鏡被豎立在城市中,代替了廣告牌,裝著蛇眼的可伸縮大小的蛇形機器在小巷和山野中穿巡。
他花費數年時間在城市中間建造了一座不輸任何大樓的鐘樓。他執意要從一根比頭發絲還細的游絲開始,讓工程師用匪夷所思的機械傳動方式,建造起微型振動機構,經過多級放大擒縱機構的傳遞,馴服巨大的重錘發條釋放的動力,最后驅動著高聳在城市的霧氣上空的巨大表盤。每當整點,大鐘敲響,大半個城市都會聽到由那一根細細的游絲傳遞出來的鐘聲。
他本來以為公司會被他的任性而倒閉,但是沒有,總有人能夠為他的技術找到更恰當的用途。
“當你變得這么大以后,是很難倒下的。”富翁說。
記者沒有結婚,一心撲在公司上,有時他會想起那個把箭射向太陽的盲人首領。憑借著發明的技術,他找回了失蹤很多年的小狗伊奇。這讓他備受鼓舞。
他高興地去向富翁匯報。富翁正在后花園里和另一個超級巨人下棋。巨大的棋子劈開山谷間的風,風聲隨著布局的變幻改變著音調,棋子是高樓的樣子,窗子和陽臺都惟妙惟肖。記者意識到,棋子和棋盤是由工人建造起來的,而不是雕琢出來的。
他站著等待棋局結束后,另一個超級巨人離開了。
他走上去問富翁一個他困惑了很久的問題:“你們超級巨人平時會和什么人在一起,做些什么?”
富翁微微低著頭回答:“我們有一個巨人俱樂部。有意思的事情太少了,我們會用一座城市來下棋。”
記者驚訝地問:“那個棋盤上有小人類嗎?”
富翁聳聳肩:“也許吧,我不知道,如果你都不能看見。”他的眼皮底下藏著落寞。
記者沒有報告什么。他意識到他發明的那些東西只是一堆玩具罷了。他從來沒有觸及到根本的問題。就算能看到一個小人類,能看到他的生活嗎?能看到一滴水上面的張力嗎?就連相鄰尺度間的距離都是那么遙遠。人對那些遙遠的不能觸摸的東西永遠是無能為力的。
伊奇老了,有一次它病倒了好幾天記者都沒有看到。記者在自己掉的一顆牙齒里給它打造了一個花園。他知道伊奇在那里,就在自己身邊,他卻要用特殊的設備才能看得見它。伊奇死的時候他也沒有察覺到。他已經沒法像從前那樣再伸手去摸一下小狗。他把那顆牙齒連同那座花園里熟睡般的伊奇一起埋在了一座美麗的山腳下。
隨著世界上的超級巨人又多了幾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類幾乎看不見了,平原上荒涼又空曠,只有風從巨大的山脈上吹來,愿意說上幾句話。記者不知道怎樣跟少爺交待。他很難讓自己接受,那些人類都存在于世界上,只是散入了再也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角落。自己成為了看不見樹下的一片落葉的人,能爬上落葉的自己留在了那顆水滴上。
富翁在山坳口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風琴,它被太陽曬得閃閃發光,風會吹奏風琴把樂曲聲帶到富翁的后花園中。記者走過去,感覺到一片雨云在他的皮膚上降下雨水的微涼。富翁正在望著山脈那邊的夕陽。記者心想,富翁還是懷念著那個需要上發條的八音盒吧。
記者對富翁說:“我失敗了,不管我怎么努力,我都沒法站在這個距離看到那么小的世界。你可以收回你給我的一切。”
富翁嘆了一口氣,說:“那是你應得的。”
記者也老了,他創立的公司已經不比富翁的公司規模小多少,但是他還是沒能再見到少爺。
最后的日子里,他的食欲很差,但是他還是拼命地塞下食物。有一天他拖著搖搖欲墜的身子走到一片森林邊上。巨大的老人蹲下去仔細查看那片森林,許多種綠色混雜的樹冠像波浪一樣隨著他的呼吸起伏。他感覺,自己曾經似乎也在另一個很小的尺度上俯瞰過這片森林,許多往事變得模糊了,他沒法讓它們清晰起來,但是他想為它們做最后一件事情。他輕輕地躺在森林上面,就像躺在柔軟的葉面上。一個約定輕輕地呼喚著他。他呼出的最后一口氣讓樹林間漫起了霧氣。
這個奇怪的巨人立下的遺囑讓誰也不要來埋葬他。他的身體沒有像其他富人那樣被回收。巨人死后的巨人鯨落滋養了萬物,森林茁壯生長起來。那個世界里有蘑菇,有果實,有昆蟲,有野獸,有村落,有豐盛的萬物。有人推測這個巨人鯨落可以持續滋養上百年。據說有探險者在一棵參天大樹上發現了一張張寫著字的葉子,那是微人們用鏟子挖出來的,上面講述著他們的故事。以前從來沒有人發現微人有精力來進行這么浩大的工程。探險者把大樹找了一遍也沒有找到那些微人。
森林里建起了一家叫作“一座塵埃”的旅館,是有人資助了一個著名的建筑師建起來的,從微人到大人都有房間可住,最小的那些房間是免費的。沒有人知道那個出資的神秘人是誰,甚至連他有多大也不知道。從旅館的天臺上可以眺望巨人的遺骸形成的山脈,白巖上生長著葳蕤的植物,那是一個著名的景點,霞光照射時尤其美麗。為了紀念那個溫柔的巨人,它被稱為“落鯨山”。
起先,塵埃在傍晚的陽光里緩緩飄浮,然后摸索著去向。建造世界的詞語逐一沉淀下來,發出聲響。
終于走到這里了。在這個世界上啊,命運無端地生長著。富翁也未曾料到自己在這個年歲還留在人世,他覺得必定是還有什么命運在等待著他。
一個星期前他走進旅館的時候,已經可以勉強住進中人的房間了。如今的他早已卸去公司的職務,晚年他節食了十年,并動手術抽取了絕大部分身體物質。他還要往更小的地方去,多虧有了這座旅館,他心存著一線希望。他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在離世之前縮小到足夠小。
這是一座神奇的旅館,就像不同世界相遇的一個中心世界。富翁在旅館里遇到了從真菌的世界一路成長起來的人,也看到過曾經巨大過的落魄者。此刻他正循著樂器聲顫顫巍巍地走進一間正在歡樂聚會的屋子。
傍晚的陽光從高窗上照進來,旅館散發著木頭的香味,屋子里像一片金色的林間空地。來自不同世界的人聚集在這里。彈唱聲傳來,人們打著拍子。圍觀的人對富翁說,這是一個中人樂隊,很多人為了聽他們的音樂把體型停留在中人的大小,旅館最近還擴建了一批中人大小的房間。
人群又一次歡叫起來。視線穿過人群的空隙,富翁看到了人群中間的頭發已經斑白的少爺。時光停駐下來,富翁的雙手撐在拐杖上,拐杖微微顫抖著。
少爺唱著由云游詩人殷頌的詩句改編成的歌詞。他仍然有著長長的睫毛,清澈如湖水的眼睛。
富翁不知道世間還有這么美妙的音樂。他的心里懷著忐忑,不知道少爺會不會愿意與他相見。但無論如何,他不會遺憾了。歌聲把一生的重量從他的身上卸去了,他感覺到自己輕如一片落葉。
歌聲停止,少爺的眼睛抬了起來。
在這個無端生長的世界里,有人像柱子一樣把天撐高,有人轉身后像塵埃一樣消失。在那樣的日子里,我總等待著回頭。我們的視線會不會再次相聚在一起?
——云游詩人殷頌《世間的距離》通行尺寸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