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密布的小村莊上,一道閃電蛛網般撕破長空。刺目的白光將屋內照的亮如白晝。屋中陳設十分簡陋:黃泥糊就的床身,上面簡單鋪了層薄薄的草甸,靠窗的位置,一張破舊不堪的木桌,一盞油已見底的破燈,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床鋪上有名身材健碩的中年男子,年約30上下,寬方下頜,眼雖不大卻瞳如點漆,處處都透露出莊稼人特有的樸實憨厚。
閃電過后,男子匆忙起身,疾步奔到隔壁臥房,默默守在老母親床前。轟隆的炸雷聲如約而至,老太太翻了個身,嘴里含糊幾句,輕咳幾聲,男子輕拍母親后背,又替她掖好被角,直待規律的鼾聲傳來,這才輕手輕腳回了自己房間。
濃厚的黑夜悶熱難耐,不一會兒,便下起了瓢潑大雨。大雨帶走了些許燥熱,男子卻沒了睡意。他數次起身,在窗下踱步。若是星月燦爛的日子,他尚能抓些火金姑,趁著火金姑微弱的光線讀一讀書,可連日來的大雨,別說火金姑了,人都被大雨困在方寸之中。
猶豫許久,他終于點了火折,靠近油燈,將燈芯撥到最低的位置,又從桌中取出一本裹了好幾層油布的黃皮書,愛不釋手的翻閱起來。
黃皮書不厚,書中的內容也并不高深,不過是隱居武關莊的前人記敘路途的瑣碎見聞,辛契卻看得十分認真。
“津河南下數千里,曉行夜宿,始入赤城,山川風貌皆與余鄉殊異。山深林密,時有瘴氣,人畜觸之而亡。”
“一日行至山中,口渴,見泉水清冽欲飲,土人曰不可,此泉名貪,飲之欲念加身,墮物欲之地。余不以為然,取瓢而飲,但覺泉水甘冽,心曠神怡。想來欲念乃心之所加,非外力所致。心內本無物,何處染塵埃?往西,則有泉碧色如洗,曰啞泉,流毒日久,足以致人啞,不可飲”
“過青萍,趣十萬大山之隅,雖地勢高俊,因赤霞山之故,終年暑熱,殊無寒涼。余觀此地下陷,炎熱非常,遂名火窟。余雖為丘墟令,然官府每每魚肉鄉里,余不忍為此事,掛印辭官,攜家南渡,到此不毛地,雖有歉收之虞,卻無戰亂禍患俗物之憂,外間紛擾皆與余不相干,居此甚好,然族人異議。余輾轉反側,某日,立于溪側,忽有火鳥降于山,其身赤,翼若垂云,聲聞九皋,余竊以為神鳥,誠心跪拜。神鳥通靈,賜余嘉草,狀如韭而色黃,食之不饑,概古書所曰祝余。”
……
這本書,辛契不知讀了多少遍,書中內容也早已記得滾瓜亂熟,可他還是每日都要翻上一翻。書中描繪的那些山川風物,正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遠方。
一陣涼風從窗縫里鉆進來,如豆的燈火忽地竄起一點青焰。辛契眼皮有些發沉,神思恍惚間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五彩石鋪就的瑤池畔,澄澈如洗,瑤花芝草如茵似雪,沿瑤池蜿蜒至一處碧晶石殿,殿中云煙裊繞,仙音陣陣,林間小鹿悠然徜徉,瑞鳥爭鳴,渾不似人間氣象。
辛契沿著小路,不自覺睜大了雙眼,向著洞穴深處走去。忽然之間,一聲猿嘯打破了寧靜。洞穴頂部的晶石廊處翻下一只白猿,眼若銅鈴,赤色猙獰,手里揮舞著一根木棒,齜牙咧嘴的砸向殿中央一名容色稚嫩的女子。女子不知是何緣故,腿腳并不利索,倉皇躲閃間被那白猿擊中肩頭,性命堪危,辛契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氣,從地上拾了塊石頭,便朝那白猿砸去,正中猿頭,那白猿轉過身來,目中赤紅猶在,極不甘心嘶吼兩聲,就倒地而亡。
“姑娘,你沒事吧?”,辛契大步流星,忙扶起受傷的少女。
“多謝公子搭救,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少女聲音哽咽,福了福身。四目交接,辛契只見到一張蒼白絕美的容顏,怔愣一晌,皺了皺眉,似想到了什么,周遭一切便如照日的云煙瞬間崩塌。
“我竟然睡著了”,辛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心疼的捻滅了燈芯,他怎么可以點著燈睡覺,白白浪費這些許油。
天色尚晚,雨聲叮當,辛契躺回床上,有些煩躁的翻了個身。自從他記事起,總是常常重復同一個夢境,以及一個總在他夢里出現的女子。他有些惶恐,更多是自責,自己雖說年紀不小了,也并非不曉男女之事,只是一來他家貧,二來他心中自有天地,并不愿在武關莊這小小的山中庸碌一生,是以對娶妻生子并未有格外的念想,可那名總在夢中出現的女子,卻又給他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熟悉感。
思來想去,想不明白其中的關竅,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沉沉睡去。這次,并沒有出現夢境,也沒有再看見那名女子。
翌日,天色微微破曉,隔壁就傳來老母親風箱般的咳嗽聲,還夾雜著拐杖觸地的“剝剝”聲。契忙汲著拖鞋,匆忙奔到母親房里問安,替母親梳洗,這才到灶房生火,準備做飯。
水已燒的半開,契卻為難起來,米缸里的米前些天就見了底,今日已經空空如也。他自己可以餓上幾頓,但母親年事已高,如何遭得住饑餓,他心下愧疚,只能冒雨去鄰家借幾把米。
鄰家壬伯生活還算能自給自足,又是看著辛契長大,塞給他幾碗米后,忍不住嘮叨幾句,“大甲有些日子沒送糧了吧,哎,這小子,忘就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呀!”。
“壬伯,您誤會了,我哥他在外開店,也是很辛苦的,再說,莊子連日下著暴雨,路上不好走……遲了些日子也情有可原”。
壬老伯搖了搖頭,“契,有句話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你那娘,眼盲心瞎,心里眼里從來只有大甲,對你卻非打即罵……哎,大甲那孩子,我也是看著長大的,好吃懶做,品行卑劣,跟你母親一樣,只會使喚利用你,你呀,真得長點心吶”。
辛契默了一瞬,“壬伯,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您對我母親和哥哥想來是有些誤會。母親和大哥他,也是希望我吃得苦中苦……”。
“罷了罷了,你這孩子,懂事的讓人心疼,快些回去吧,晚了你娘又要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