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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夏囡

我在外面聽著自己的傻表妹對心愛的男人的表白,覺得真心可笑。

等死人出來都四十八了,你就等著他吧,等著他頂著一頭白發笑盈盈地迎娶你。

“不管多久,我都等你出來,所以千萬不要放棄,照顧好自己,”邱茜還在癡傻地上演著現代瓊瑤劇,自彈自唱。

等她如愿以償鼻涕交加地從房間里跑出來撞上我時,我看到死人鄭淳東用手摸了摸鼻子。

“警察叔叔,不是還有五分鐘嗎?我進去聊會兒。”像是做賊一般溜進那間仿佛只有我倆的房間,隔著透明塑料板,看著死人那只冷漠的眼睛,我竟再次無語。

那天也是這樣,我們都不是善于表達自己感情的生物,我知道自己在他那里并不高尚到哪里去,沒準這時他恨不得撞開塑料板,上前把我撕成碎片,我坐下來,牙齒暗暗咬著嘴唇,突然發現此時不語的死人恐怖指數堪比初中語文老師,看來如果我不開口他也不會開口啊,我閉上眼做了做深呼吸,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生機勃勃。

“抽空把頭發剪了吧,露出眼睛,你都快成非主流了,你一個月幾次會面機會呀?”

他依舊直直地盯著我,一動不動,陽光從窗外撒進來,落在他的發上,這家伙不去做平面模特簡直毀了,一件囚服穿在他身上依然相得益彰。

“你……”

“你害怕嗎?”他瞇起眼,像極了那天的兇相,我動了動藏在大腿上微顫的手指。

“我為什么要害怕?又不是我殺的人,不過……”我故意湊近他,讓他看到我面容上一臉故作坦然:“你后悔嗎?”

他低下頭,輕聲說道:“不后悔。”

我看著他笑了,一直到目送他被獄警帶走,我還是依舊笑著,眼淚漫上來從眼角流下來。

走出監獄大門,只見邱茜紅腫著眼睛,冷冷地看著我:“夏囡,我媽不讓你再住下去了,趕緊收拾東西回家吧。”

我苦笑,不就是因為我媽死了,嫌我臟嗎?尤記得我媽把上初三的我送到邱茜她們家一臉諂媚的下作樣,也記得舅媽拉著邱茜在浴室小聲念叨我,“有人生沒人養”,“吃白飯的”都是我的慣用形容詞,可見了面又一口一個“囡囡”的叫,舅舅舅媽的演技當真超凡脫俗,讓我都替他們覺得累。

邱茜不是這樣,她在外人面前可以甜甜地叫我“姐姐”。

但當只有我們倆時,她會立刻變換成大小姐角色吩咐我做這做那,而我卻與她恰恰相反,在外人面前對她又推又搡,無法保留對她故作矜持的厭惡,我們獨處時又會選擇對她的指使采取冷處理。

雖然她是我的表妹,但有些方面真是把我比到了塵埃里,排的到年級前一百名以內的成績就不必說了,她的文筆極好,素描也得到過名師點評,唱歌跳舞雖不出彩但近乎全能地演繹著人們口口相傳的“別人家孩子”的角色。

而我,一個出身妓女家庭的單親孩子,身上收攬著各種歧視、同情,可憐的道道目光,次次年級倒數,靠著留級混跡于各個班級。

我尤其記得第一次懷孕時叫她陪我把孩子打掉時她一臉崇拜又嫉妒的神色,我知道,我都是一樣的,一樣的叛逆、腐壞、不安分的壞孩子。

我是因為早孕被勸退的,說是勸,其實是一間灑滿陽光的辦公室里,一群老師和教導主任圍著校長打著小報告,控訴我夏囡生活中一切發指行為,旁邊是我媽,夏春花那個可憐的賤女人,她哭著滿臉化妝品全都花掉了,她跪在校長腳邊,抓著那個老男人的褲腳,一句句喊叫著讓我繼續上學,我當時覺得特別可笑,因為這個老男人似乎特別享受別人眾星捧月般的圍繞。

我走上前,用食指狠狠捅了捅那校長的胳膊。

喂,要不要我給你錢辭退我?

就這樣,我順利成為社會一員,學校把我早孕的事強壓下來,打完孩子,我抱著一盒銀玉蘭猛吸,把幾根全放嘴里一塊吸都不能消除我的疼痛,我打孩子的錢是邱茜出的,我必須得還她這個人情,不能像夏春花一樣。

房間那邊傳來猛烈的撞擊和掙扎聲,我躺在自家被窩里,聽見了也沒有理會,夏春花這個傻女人,肯定在房間抽泣咒罵我,我戴上耳機,從下午睡到晚上,餓醒了,去廚房找吃的,冰箱干凈的連老鼠都不會光顧。

“夏春花,做飯去。”我沖屋里大聲喊叫。

四周一片寂靜,反正待會還要和死人他們出去吃飯,我轉身看到我破爛的書包上擺放著一個早餐面包,走過去打開吃起來,看到面包旁邊一張白凈的紙條上寫著:囡囡,媽媽對不起你,再見。

她是還不起債,離家出走了?還是……

一個個的疑問促使我旋開她的房門,赫然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在微風的吹拂下,夏春花掉在房梁上輕飄飄左右搖擺的尸體,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死掉的,我忘記了咀嚼,全身無力地癱倒在地,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單薄,我害怕,害怕窗外徐徐春風會瞬間瓦解掉我的身體,我忘記了呼吸,她的房間如同地獄般刺骨,不斷扼殺掉我的每一條神經,我用殘存的意識給邱茜發了短信,她現在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

之后我便陷入深深的黑暗,四肢逐漸麻木,大腦仿佛被人塞進一團棉花,我向上帝發誓,我一滴淚水都沒有流,直到我拿上錢包,走出門口向屋子大聲喊道:“我出去了。”回應我的是死一般的寂靜,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被人拋棄了,而且是血濃于水的那個人。

下樓的時候我不住對自己進行催眠,夏春花他只是睡著了,推推她就會醒的,瞧她不是在家還好好地待著嗎?只要她還在家就好。

見到他們三個時,我努力讓自己掩飾精神和小腹雙重劇痛,緊握雙拳,猛吸手中夾著的香煙,若無其事地揮去掛在額間的冷汗,在我的眼前,一切都像籠罩著一層無邊的灰色,身邊是董北的沉默、死人的苦臉、還有邱茜的眼淚。我陸陸續續想起夏春花,小時候打我的、給我做飯的、給我縫補衣服的、把生活費小心翼翼交到我手上的、半信半疑地聽從老師的話給我買三年中考、五年模擬的、此時正吊在房梁上的夏春花,我仰著頭喝酒,讓黃色的液體流進喉嚨,透明的液體在眼眶中模糊了視線,身下卻是紅色的暖流噴涌而出,染了褲子和凳子,我放下酒杯,渾身已非顫抖兩字可以解說了,邱茜側臉看見了,連忙像受了驚嚇的兔子般呵斥那兩個正喝著盡興的兄弟出去,連喝醉的死人都快嚇活了。

她從書包里掏出隨身攜帶的衛生巾,攙扶著我走進廁所,我用冰冷的手握住她的手:“沒事,應該是來那個了。”

“怎么可能,你剛打完……”她著急地汗水直冒,像個實習的小護士準備接待高齡產婦的模樣,突然發現那天的她好可愛,讓我忍不住上前親吻她,但這個欲望在她喋喋不休囑咐我去醫院時止住了。

當邱茜收拾好我的“爛攤子”后,我看到她努力張嘴好像要講夏春花的事,我正尋找著揶揄她的理由時,董北像被踩了尾巴的猛獸般鉆進房間,大聲喊道:“那娘們兒瘋了!”

這家店老板娘不滿地嘟囔著:“一會兒叫,一會兒流血,一會兒發瘋,你們四個年輕人真能折騰。”我懶得跟她斗嘴,付了錢在邱茜的攙扶下尋找死人。

根據董北一邊疾步一邊四處張望的解釋下,我總算了解了事情的經過,董北和死人走出飯店后,經過一陣漫長的沉默后,死人突然開始怒吼,對著面前的空氣伸出雙拳用力揮舞,自導自演地跳著跑著叫著朝旁邊的公園奔去,董北像個傻子站在原地看著他,等他消失在視線的時候才想到要去找他,他在公園轉了兩圈都看不到死人的任何蹤跡,他發誓自己連垃圾桶都找了個遍。

我真心好奇死人發瘋的樣子,四周一片嘈雜,街道上車水馬龍,汽笛聲、爭吵聲、談笑聲此起彼伏,現在正是人們下班的高峰期,由于馬路堵塞,汽笛聲接連不斷,刺耳地傳入耳朵。

“真TM煩,這些車都SB吧,想把誰摁下去啊,這本來丟個人就夠煩了,艸!”董北流利地艸著這些鳴笛的人的爹媽,像一只即將失控的猛獸。

以他的性格,我真怕他會做什么事。果然,他朝馬路奔去,我失聲尖叫地想上前拉住他,力氣像血液般消散在體內,我跌坐在綿軟的草地上,看見董北奔去的方向是一個十字路口,那里是交通堵塞的源頭,一個男人要死不活地仰躺在馬路正中央,舒展的身體呈現一個“大”字,好像在等著騎車來壓他,我去,真是個傻帽,等一下,那個好像是……我瞇起眼睛,是死人。

我們三個跑過去,在一片鳴笛聲辱罵聲中扶起喝的不知天地為何物的死人,奔跑起來,當董北死命背起死人,當邱茜一手扶住我的身體,一手緊緊握著我的手,我開心地笑了起來,全然不顧身后路警任何威嚴恐嚇,我仿佛明白了,我不是一個人,我不是孤獨的,我還有他們。

死人是個什么樣的人?心里越是火熱臉上越是冰冷,他拋棄了世界,世界終會將他拋棄,和他有著相似點的我明白,這個面癱重度患者內心比嬰兒還要柔軟、善良,他逃離所有人是怕無意中傷害別人,害怕被人簇擁,更害怕被人拋棄。我們四個人當中,死人是最需要朋友陪伴的那一個。不管怎么說,他為了我進了監獄,這是我一輩子都還不清的人情,至少我不該再叫他“死人”了。

秋風夾著沙子迷了我的眼睛,我望著面前這個剛被拒絕的女孩,不禁眼眶一酸,快要掉下淚來。

“喂,你聾了嗎?”邱茜皺著眉,一副被惹惱的樣子。

為什么現在變得這么容易流淚了呢?可能是鄭淳東剛進去那兩天我在家一直哭的緣由吧。

“喂!聽不懂人話是嘛?”她氣得上來就來揪著我的頭發,她怎么也料不到,我會上前一把抱住她,親吻她,捧著邱茜娃娃一般的小臉柔笑:“寶貝,我要掙錢。”

她真的像乖寶寶一樣用清澈的目光看著我,一言不發,愿意跟我去看電影,逛街,吃她最不喜歡的烤魷魚,我們在ktv唱了一晚的歌,喝了不計其數的啤酒,她扶著我滿世界地找廁所,做了閨蜜之間做的事,好開心,原來有個人陪自己是這么幸福,我滿心只裝著她。

在長橋走廊上吹風時,邱茜說她想報考美術專業,但是她媽媽不支持,強行在填報志愿的時候讓她改成了師范大學,專業是文化傳媒,我聽見她抽泣的聲音漸漸傳來。

我不喜歡文化傳媒這個專業,真的不喜歡,為什么要逼我,為什么?

她豆大的淚珠剛落下來,便被清涼瑟瑟的風吹干了。

沒事,你畫畫別斷掉了,專業也別荒廢就行了。

我不自然地輕撫她的后背,感覺自己就像個陽光正能量爆棚的憤青。

她用手抹去淚痕,低聲問我:“你呢?將來有什么打算?靠你那種方式掙錢,沒幾年你就會因為性病早早死掉,別怪我沒告訴你。”

“老媽子,不用你說,我想南下深圳,好好闖一闖。”我把微涼凍僵的手塞進邱茜溫暖的脊背上。

她尖叫著躲開,用手里的書包一個勁砸我,一陣嘈雜的玩笑過后,邱茜大口喘著粗氣,倚在旁邊欄桿上問我:“不過你一個人去嗎?我聽說南方那邊挺亂的,要不我陪你?”

“誰說的,我陪她去,邱茜,有哥在你還擔心什么?”董北好死不死地冒出來,上前就要摟邱茜的腰,邱茜尖叫著像只小雞一樣躲在我這只“老母雞”身后。

“邱大小姐,你還是好好讀書吧,多去看看鄭淳東,搞搞愛情的火花,”“老母雞”握住“小母雞”的臉頰,狠狠地掐著。

“什么?邱茜你竟然喜歡……鄭淳東?我說你看上他哪點兒了,真想不通……”董北碎了一嘴,氣得踹旁邊的木頭。

邱茜紅著小臉小聲念叨著:“就沖你們倆今兒這么欺負我,等你們坐飛機走的時候別指望我送你們。”說完,她加快腳步,朝小區的方向疾步走去。

“咱們是后天的航班吧?真的要走這么急?”董北沉下臉來,他對我始終都開不了玩笑,我轉頭跟上邱茜漸行漸遠的背影。

時間如同砂礫可以掩蓋一些真實。自從鄭淳東進去后,我們都產生了或多或少的變化,邱茜便得成熟了很多,短發慢慢長到了肩膀,身材越來越修長,董北減少了與狐朋狗友會面的次數,在南部四處奔走,企圖減少鄭淳東的刑期,偶爾會坐在馬路邊上抽著煙發呆,而我,常常窩在沙發重復看一個電影直到天明,我們倆只是想逃避罷了,逃避著與鄭淳東相關的城市,沒頭沒腦地鉆進另一個城市,將所有的精力傾注在金錢上,說到底,人不還是要靠錢嗎?沒有面包哪里來的理想?全都是扯淡。

鄭淳東喜歡的是你。

這是邱茜在我到深圳一個月后第一個電話的內容,她的話語冰冷,我完全可以猜出她的表情。

我沒有開口,她亦沒有再開口,在彼此沉重的呼吸聲中掛掉電話。

我深吸一口氣,把手機放在圍裙的口袋里,戴上黃色的膠皮手套,再次將手探進臟污的破木盆,撫摸油膩的碗碟,董北找朋友在一間小旅館找了兩間最小的房間,房間小到除了床和衣柜就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了,公共廁所更是狹小又骯臟。在這里,掙不到錢就要省錢,從一天三頓方便面到一天兩頓方便面再到最后一頓,到最后把面餅掰成兩半干嚼,董北總是皺著眉打量我:“你現在身上這把骨頭我都能給你撅折了信不信?”

打工店里的老板問我,這么拼命掙錢做什么,我笑著回答:“購物啊,買幾份像樣的禮物回去見我兩個老朋友,二十年都白活了,我怎么也要活出個人樣來。”

曾經發短信給邱茜讓她教我酒店管理,等我回去要學,打工的這段經歷讓我對酒店管理有了濃厚的興趣,但她始終沒有回復我。

現在的我唯有忍耐和堅持,肚子疼、頭暈、例假到來時,我都咬牙拼命忍耐著,沒有時間躲在被窩里哭,常常在一種無力的疲倦中睡去,就像死過去一樣,接著在一片無邊的黑暗被手機鬧鈴喚醒,開始新的一天。

直到我一頭栽進洗碗盆不省人事,被查出急性闌尾炎,手術過后痛苦難耐時,我才痛快地哭出來,我哭得可謂驚天辟地,鄰床的阿姨都疑惑地問站在一旁的董北:“這姑娘是不是剛生完孩子?”

董北不懂安慰我,一臉嚴肅地站在我身旁,用力握著我的手:“哭吧,哭吧,哭出來就沒事了。”

我不知道昏睡了幾天幾夜,醒來第一句話就是。

醫療費花了多少錢?

董北撇撇嘴。

我托朋友給你便宜了點,大概就是你一個月工資。

之后我便回去了,在機場看到一臉冷漠的邱茜站在大廳里四處張望。

看到我們,這孩子還是噘著嘴:“我說不送但沒有說不接。”

這死丫頭死鴨子嘴硬,我連忙將手里一套翡翠首飾和滿懷的巧克力玫瑰花束塞進她懷里,她呆愣著接過去,眼眶里滿是濕潤,一時手足無措的樣子像只小白兔。

我什么也沒有給你買。

她嘟囔著低著頭,悄然接過我手里的行李箱,不顧身后董北一臉被無視的呆滯模樣,貼心地扶著我,嘴巴卻依然斷不了的埋怨:“你看你現在瘦的,我得給你熬骨頭湯,還買什么禮物呀,真是的,讓人割了闌尾,現在也就我照顧你了。”

她口里罵著我,手里卻把保溫壺拿出來,盛了滿滿一杯骨頭湯給我,我接過來小心的喝著,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只覺自己便是受天大的苦也是值得的。

“喂,老子也給你買禮物了,”董北湊過來,一口新鮮的吐沫星子準確地噴到邱茜的頭發上,邱茜略帶嫌棄地打開那個包裝精美的盒子,里面是一套黑色蕾絲性感內衣,她當即詫異到說不出話來。

“你也不小了,該整點這種東西來勾引男人,我選了半天,還是黑色最百搭,如果沒有人要你,就穿著這一套來找我吧!”董北托著腮,撫摸他那一臉凌亂的胡茬,腦袋里好像在想邱茜穿上它的樣子,邱茜用手包狠狠砸在董北的頭上,吵著大叫:“你去死吧,混蛋!”接著把內衣拿出來套到董北脖子上,好像要勒死他,董北大喊道:“喂喂喂,謀殺親夫啦!”我捧著骨頭湯看著他們,就像看一出無厘頭的鬧劇。

天氣溫暖了不少,我站在監獄大門口,沐浴著老天爺賞賜的陽光,頓時幸福了不少,希望里面那個人也能享受到吧,這幾天多虧邱茜像喂豬一樣的照料,增了幾斤肉,刀口也已經愈合。

他好像瘦了不少,讓我尤其恐懼的是他的目光,一種已然踏入地獄般的惡魔眼神,是我把他毀了,我現在還是忘不了當時他拿著刀,滿手鮮血的場景,蠕動著嘴,將微顫的雙手放到屁股下面。

“你……還好嗎?”我忐忑萬分地望著他。

鄭淳東笑了,依舊是無奈的苦笑:“已經一年多沒有人同我說話了,”他的笑容摻雜著無所謂的感覺,“還能怎么樣呢?混吃等死罷了。”他低下頭把玩著手指。

“對不起……”我垂下頭,喃喃。

“什么?”他錯愕地用布滿紅血絲的雙瞳盯著我:“你還是夏囡嗎?一年多了你跟我說這個有意思嗎?”他突然像個瘋子般狂笑不止,以至于滿臉通紅,凳子也翻倒在地。

你和邱茜怎么樣了?

我在沒話找話,窘迫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

獄警進來了,將凳子擺正,壓著鄭淳東坐上去,就像在欺負一個女人,他大聲呵斥他幾句,可是我這樣看著他幾乎要掉下淚來,可以預測他在里面狀況如何。

他垂下眼,淡淡說:“寫幾個字吧,我好有個念想。”我呆呆地拿來紙筆,提筆又止,寫什么呢?我在紙上隨意地寫著“好好活下去”這幾個字。

我將紙折疊好遞過去。

正好十分鐘到了,我將從深圳帶給他的日用品和禮物交給獄警,打算離開這座無聲的熔爐。

什么時候邱茜死掉了,通知我一聲。

鄭淳東站起身留下這句話,輕飄飄地跟著獄警走了。

這句話卻猶如悶雷般在我心里炸開,如果不是有什么事情,鄭淳東不會說這樣的話。

邱茜,你有什么事別在心里憋著,誰欺負你了?我找董北收拾他。

我寫下短信,快速點了“發送”鍵。

不多幾時,回復短信過來了。

大姐,管好你自己吧,我屁事沒有。

后面還有一個笑哭的表情。

我又給董北發了短信,讓他幫忙好好看著邱茜,別讓她做傻事,可他始終沒有回復。

我去醫院拆了線,看到樓下有家電影院,有邱茜最喜歡的《海上鋼琴師》,便打電話吼她,如果沒死就趕緊出來玩,位置發給你,麻溜滾過來。

她的短信很快飄過來了。

好嘞,站那等我。后面是一個笑臉。

我暗自笑了笑,這丫頭怎么變得這么可愛了,不過我挺受用,不一會兒她身穿抹胸黑色蕾絲緊身超短裙,踩著7厘米的細高跟出現了,她剛燙的長發大波浪和我的馬尾、衛衣、牛仔褲形成了鮮明對比,我呆滯地盯著她,半天才從齒縫擠出幾個字。

你確定待會兒不去夜店?

出去玩嘛,當然要放得開,盛裝出行才行,她居高臨下地挽著我的手臂,卻顯得格外親切。

姐,今天你去哪我就去哪,都聽你的。

竟然叫我姐,我遏止住用手探她額頭的沖動。

你沒病吧今天?

行啦,走吧。

之后邱茜大小姐包攬了大街上大多數被稱作男人生物的目光。

我們看完電影逛了街,她踩著細高跟就這樣跟著我逛了兩個多小時,她大笑著坐在冰淇淋店跟我說初中同學聚會發生的有意思的事情,但話題轉到工作時,她的語氣顯然變得低沉了許多。

我知道她現在在一家公司做實習文員,處境應該好不到哪里去吧。

如果工作不合適,換掉就可以了,別不開心……

我蹩腳地企圖開導她,剛開了頭就被她無情打斷。

叫上董北,咱們去喝酒吧。

她話剛說完,手早已飛快地撥通電話,董北粗獷的聲音傳來。

我知道他們倆一直都有聯系,在深圳的時候常常看到董北在工作之余抱個手機聊個不停,偶爾會傳來“邱茜”這類字眼。

我看他風塵仆仆地趕過來,真想把桌子上的餐巾紙盒扔到他臉上,他瞅了我一眼,似乎察覺出了什么,舉起手機示意我。

短信看到了,就沒有回。

什么短信?你們別是背著我搞什么地下活動吧?邱茜沒喝酒卻已然有些飄飄然醉了,染著紅指甲油的纖手無意地擺弄微卷的長發,精致的濃妝微醺可人。

哎呦喂,寶貝,還地下活動呢,你就是借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呀。

董北大方地坐在邱茜旁邊的位置,一只手無意間搭在她的肩膀上,我頓時有了一種自己這顆燈泡可以提前退場的意識。

姐,別光坐著,喝酒。

邱茜毫不理會董北的肆意親近,大方地為我斟滿酒,她熟練地從董北的懷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支來點上,我飛快地打掉她夾煙的手,粗魯地沖她喊叫:“邱茜,你怎么變這樣了,抽煙是你該做的事嗎?你不知道這玩意兒對身體不好,會上癮嗎?”

她低下頭,長發遮住她的面容,我看不見她的喜悲,只聽到她輕笑道:“好啦,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抽了,向你保證。”

我皺著眉站起來,董北在一旁擺手示意我不要管她:“你又不會勸她,我待會兒送她回家,你先走吧。”

我呆在原地。

是啊,我不會勸人,總是直來直往,明明是閨蜜卻不知她內心深處的秘密,只會固執地將口中的利刃刺在她身上。

這一晚不知為什么,我睡的很不舒服,感覺有千萬只螞蟻在我的小腿往上攀爬,黑暗中,隱隱發覺有人在窺視自己,從一身冷汗中驚醒,我裸身打開房門,看向夏春花的房間。盡管春風拂身,我卻忍不住打著冷戰,不安地用顫抖的手輕啟那扇塵封已久的房門,只一瞬間,一陣比黑暗更詭異的風沖我急速襲來,我失去了所有知覺。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在打了無數的噴嚏后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地板上,頭暈,身體好重,好像發燒了,夏囡你也夠可以的,闌尾之后又發燒,昨晚真不該喝酒,我踉踉蹌蹌地爬回自己床上,穿上棉襖,四處找水喝。對了,讓邱茜過來吧,只有她愿意照顧我這個病號了,迅速找到她的電話撥過去,得到的只有“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應該是還在床上睡覺呢,肯定沒有卸妝,這丫頭是不想要她那張皮了,等她老了有她受的,我突然發現自己適合做邱茜的嘮叨老媽。

眼皮沉沉的,我隨便吞了幾片布洛芬再次進入夢鄉。我做了一個很吉利、很有意思的夢。我、鄭淳東、邱茜、董北再次回到學校的教室里,鄭淳東和董北互相笑著追趕著,像個孩子,鄭淳東強壯了不少。邱茜用畫板偷偷描繪著他們的樣子,捂嘴輕笑,眉眼彎成了一對月牙,而我坐在桌子上翹著二郎腿像個慈祥的老人注視著他們,陶醉在空氣中彌漫的陣陣檸檬橡皮糖的香氣之中無法自拔。教室里只有我們四個,一切都是這樣恰到好處的快樂。

我在肚皮的一陣陣強烈抗議中蘇醒,拾起手機,卻沒有發現一條未接電話,這丫頭竟然不理我?怒火油然而生,我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出門去找她,今天的天氣陰沉沉的,氣壓凝重,似乎要下雨,早知道就拿傘了。我穿過一條條街道小巷,突然開始感嘆,生活也許就是這樣,一點點磨平身上處處棱角,人就會變得想的多、圓滑很多,瞻前顧后直至失了真,可能人生就這個過程吧,似乎我變了,變得不像我自己了,可是我現在挺喜歡這個陌生的自己。

來到邱茜家樓下時,我心心念念的所有期待和臉上淡淡洋溢的笑臉全部化作死灰,隨著泡影消失于須臾。

救護車、警車、擁擠的人群將原本狹窄的小區擠了個水泄不通,我突然想到鄭淳東的話,不詳的預感頓時刺痛我的眼眶,我強忍著淚水撥開人群拼命往里面擠。

呆滯地看著浴缸里絕美的邱茜,她是那樣無法描述的美,紅色的液體漫了她的全身,她高傲的頭低垂在浴缸邊上,手腕處觸目驚心的割痕已然泡的發白,她閉著眼,墨發漂浮于水面,白皙的皮膚光滑泛著光,她宛如睡美人一般安靜地去了,我的胸腔盛滿了空氣彌漫的濃重的血腥味,太濃了,我無法呼吸,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我跌倒在血泊中,死死地盯著邱茜那個無情的死丫頭,我看不見人群,看不見旁邊撕心裂肺痛哭的舅舅舅媽,看不見準備驗尸的警察,同樣他們也看不見我。

我痛到已經感受不到疼痛,我想呼喊她,我想上前搖醒她,我想哭出來,可是我發現自己愚蠢到什么都做不到。

一切終將歸于黑暗。

說好要參加你的婚禮。

說好要做一輩子的閨蜜。

說好要照顧我一輩子的。

你就這樣走了,丟下我算是什么意思?

我看見旁邊桌子上整齊地擺放著她留給我的有關酒店管理的書,頓時泣不成聲。

你這個傻丫頭。

邱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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