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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鄭淳東

我心涼薄。

這是父親和周圍人對我的評價。

沒錯,他們說的對,我也這樣認為,自己是千萬個有志好兒郎的反面教材。

我是個異類。

不過那有怎樣?我不在乎。

我生在一個窮鄉僻壤的小區。

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小區。

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父親。

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母親的遺像。

我經??粗巧n白無力的微笑發呆,那笑陌生又熟悉。

慢慢地,我學會了那種笑。

班長在班會上講了個笑話,我笑了。

神經扯動著另一根神經。

同桌笑看我,一巴掌拍在后背上。

鄭淳東,你怎么老是苦笑啊?

苦笑么?呵呵,如果不這樣笑,我要怎么笑呢?

看不見的空氣里彌漫著沉沉的沙土。

我總是抬頭望向窗邊,在一片淡藍色中迷失了自我。

總把長長的劉海蓋住左眼,借以逃避世界未知的兇惡。

逃避?沒錯,我總是在逃避,樂此不疲。

高二分文理科時我記得父親把煙灰缸砸向我,咆哮怒吼,面目猙獰。

要么選理,要么當兵,要么滾蛋。

我的目光鎖住他口中噴出的星星點點,竟心生憐憫。

鄭淳東,千萬不要像他一樣。

有那么一瞬間,我以身上流著他的血為恥。

為什么他可以決定生不生我,我卻不可以決定要不要他做我的父親?可笑,憑什么?

交文理調查表時,我毫不猶豫在“文”字下面利落地打鉤,就像是對自己的認可,我明白自己相應地付出什么。

每天回家的步伐總是那樣沉重,家里總是如同冰窖般寒冷、陰森。不確定下一秒會不會從角落閃出一桿長槍直插心臟,我已經做好了一個勇士應有的覺悟,只是我在看到父親鐵青的面目時,才發現自己沒有長矛和盾牌。

兩天半,沒有喝水,沒有吃飯,沒有下床。

就像童話中的長發公主般被鎖在僅屬于我的房間里,仰躺在床上,沉睡在夢里,我想我已經到達了一種無我的境地,只是這樣躺著,如同死尸,白天沉睡,夜里醒來,兀自發呆,不知所想,直到一個陌生女人拍著我的臉喚我的名字,我才在朦朧中明白自己沒有死去。

周一上課時,我站在那間陌生的教室門口前停住,一瞬間,將我是誰,我要做什么,我在哪忘得干干凈凈,此時的一切在我看來都無比蒼白,毫無意義。

最后還是老師把我拉進教室的,望著同學們高朋滿座,我覺得那一顆顆圓的扁的大的小的腦袋都很是可愛,此時我的全身由于聚集了眾多目光而沉重無比,只想找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投入自己的懷抱。

同學,介紹一下你自己。

鄭淳東。

“東”字還沒有說完,我已經走到這個看起來屬于我的位置了,利落地坐下,趴在桌子上,額頭抵在臂膀上,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如此熟練。

同學,你的書包和課本呢?請拿出來。

老師又沖我說了一遍。

我想說被我爸燒了,但我沒有力氣,眼前一片黑暗。

那老師似乎并不喜歡我這個沒禮貌的家伙,我側耳聽到她從講臺走下來的聲音由遠及近,由輕到重,明明是側頭背對著她,我的心臟卻異常平靜,毫無波瀾。

“砰——”一聲巨響,很明顯是踹開門的聲音。

同學,你是哪位?這門招惹你了么?

我知道那個老師潛意識多希望那個踹門的討厭家伙是走錯教室了,想到這里,我的嘴角淡淡揚起來。

誰知道呢?我叫夏囡,可以自己選座位吧?

這是一個懶洋洋的女聲,不久,感到四周遍布著無形的聲波紋路,而那個女生正踏著水波,走進我的范圍區域,空氣中彌漫開來淡淡的coco香氣,我知道這是誰的功勞,全班都在靜靜期待著老師對我們這一桌有所懲罰,讓他們失望的是,老師淡淡地碎了一嘴。

真是一對。

“喂,你死了嗎?”一只陌生有力的纖手狠狠地拍在我右肩的骨頭上,疼的我只想跳起來一把掐住她的喉嚨。

片刻,這個混蛋大聲沖全班喊道:“哎!誰有空幫忙把我身邊這個死人抬出去?”一時間全班的目光再次成功聚焦到我身上,清晰地感到后背的目光像烈日般要把我這個小螞蟻燒焦。

你叫夏囡?聽見沒有老師都說你們是一對。

熟悉的聲音逐漸靠近,我的眉頭皺在一起,是以前的同桌,董北,卻不是東北人,滿嘴跑火車,仗著聽過他名字的人大都不會忘記他,四處結識人,拉存在感,狐朋狗友一大堆,很不幸,我也是其中之一。

喲,聽你這話是希望我倆結婚生小孩是嗎?

那個叫夏囡的家伙一句話噎得董北走到我面前,一把抽出我枕著的手臂,嘖嘖道:“哥們兒,你這又瘦了呀?!?

我懶得抬頭理他,身邊若即若離地傳來同桌身上的體香,鉆進我的鼻孔,打擾我建立的意識框架,猶如墮入萬丈柔波中,世界無我無他,任憑自己隨波浪改變方向,隨意飄零,孤獨一生,是的,我不孤獨,我有孤獨相伴,做我最真摯的愛人,除此之外,我什么都聽不見了。

“喂,是我救了你,死人?!?

我看向眼前這個女生一頭凌亂的淡紫色長發,消瘦又蒼白的面孔,骨骼分明的腕子用力鉗住我的脖頸,我從未如此認真地看一個女生的眸子,幽深又尖銳,孤冷又無奈。

“叫我同桌,夏囡?!蔽业皖^,嘴角淡淡上揚。

她湊近用一種憐憫的凌厲目光盯著我瞧。

喲,不是啞巴呀。

我笑了,天知道這次是不是苦笑。

看來還真是一對啊。

從此,1735班誕生了兩個異類。

世事無常,我們在一片朦朧中降臨世間,我們痛苦地哭著,周圍人總是笑著,當時過境遷,我們笑著撒手人寰,周圍人抱成一團,嚎啕大哭,多么諷刺,多么現實。

“你太瘦了,死人?!蔽矣H愛的同桌朝我走過來,上下打量我松松垮垮的校服,好像一陣風就會把我吹走。

我沒有看她,只是兀自坐到臺階上,抬頭望向頭頂上那一片淡藍純白色交織的畫面,心里生出幾絲安然。

“他們說喜歡抬頭看天的人都是寂寞的。”夏囡把牛奶和面包扔到我懷里,隨意道出這殘忍的事實。

“不是我給的,是我表妹,你上午暈倒把她嚇壞了,就是那邊畫畫的那個,邱茜?!毕泥镉靡环N“你敢對她有想法你就完了”的目光盯著我,微涼的指尖輕柔撫摸著傳遞熱量的溫牛奶的包裝袋,心臟別扭地跳動著,還是第一次收到女生送的關心,不過在操場上畫畫也很有意思,我透過厚重的劉海掃視過去,輕易捕捉到那個膝上擱著畫板的女孩,一頭筆直的短發,整齊的劉海,整齊干凈的校服,從頭到腳的好寶寶乖學生的形象不容人挑出一絲瑕疵,她似乎一直在看我,看到我的視線掃過去,匆忙地低下頭。

我收回目光,繼續看天,問道:“你說天上有什么?”

你問我?

夏囡在我身邊坐下,隨意地翹起二郎腿,白皙的大腿露出來。

有什么?我又沒有上去過,我怎么知道?也許是觀音菩薩、上帝、圣母瑪利亞,你那么好奇,上去就知道了。

我笑了。

夏囡,你真欠揍。

隨便了,你這個還吃嗎?不吃我吃。

她大方地從我懷里取回面包,撕開包裝,旁若無人地狼吞虎咽著,微卷的長發順著她消瘦的臉頰淌進那斑駁寬大的校服間,望著她我思緒飄飛,仿佛我倆置身于舊年代的殘街破巷之中,我倆狼狽地焦急分食一塊變焦發霉的面包干,我們身卷滿是補丁的舊布,赤腳蹲坐于骯臟的馬路牙子上,用腳掌心僅存的溫暖感受整個城市的寒冷,然后逐漸被其反噬,融為一體。

遠遠地,我們新任體育老師氣勢磅礴地朝我們飛馳而來。

你說哪個班的?怎么不去做操?

他問的是夏囡,因為我的暈倒使我免遭體育課的體力勞動,成為體育老師的重點保護對象,我猶記得剛才站隊集合時他愛憐地皺眉打量我單薄的身板,手輕輕拍著我的后脊背,叮囑著多吃飯一些的話,我相信以后的日子里,我的體育成績會讓他后悔今天的格外關照。

老師,我早上中午都沒有吃飯,快餓死了。

她抬著頭,語氣理直氣壯。

男老師對于女學生總是無奈,一忍再忍。

她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看向轉身朝男生走去的老師的背影,朝我揚了揚右手。

謝了。

我一直盯著她的眸子,直到我從她的眼睛捕捉到一臉憔悴蒼白的自己,直到她微卷的長發漫了我的眸,逐漸遠去,直到手中的牛奶涼透,和我的指尖一樣的溫度。

我想,這世上人這么多,總會有人與我交匯,融合,然后緩慢散去的。

當溫暖的陽光沐浴著我的臉龐時。

放學的時候總是人流往前,極少的人背道而馳,而我這樣停滯不前、抬頭看向天空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我也會看向他們或真誠或虛偽的笑臉,以一個旁觀者的位置高傲地祈求卑微的尊嚴,有那么一瞬間,我忘了自己的存在,我的呼吸如此微薄,輕到微不足道,仿佛一片羽毛,悄然滲透于空氣中。

一只溫柔的手托起這片羽毛,小心翼翼地裝進身側的口袋。

找了你很久啊。

干嘛呢,一個人不回家???

一只霸道的手攀上我的右肩,環繞著我的脖頸,似乎下一秒就要置我于死地。

我并不驚訝這只手的主人,更在意他身后的夏囡和她的表妹。

“走了,”我推著山地準備逃離,逃離有人的世界。

那只手溫暖地覆蓋著我,巧妙地為我編織了一個松懈而堅實的牢籠,一步步囚禁這片單薄的羽毛。

我轉頭瞥了一眼抓著我的衣服跳上后座的夏囡,她揚著一對挑釁的眉毛,噪音透著比空氣還要低幾度的涼意。

喂,死人,送我回家,我腳扭了。

她有一根頭發已經長到她纖細的大腿了。

“下去?!?

我淡淡地威脅道,心口狠狠地顫抖著,受不了人多的場合,受不了異常的情況,更受不了這個異類。

“別介啊,咱們幾個順路,鄭淳東你帶夏囡吧,我帶邱茜,咱們倆把她們送回家吧,都是同學,別那么小氣?!倍庇H切地沖夏囡的表妹,邱茜,露出偽善的官方微笑。

沒錯,是我小氣了,不拒絕不支持也成了錯,這種錯讓身后的怪物用爪子在我身上摸上摸下,肆無忌憚。

我轉頭看向那個被董北載著的女生,她低著頭,緊緊并著雙腿,一手緊緊抓著自行車座子上的一角,從頭到腳都寫滿了拘謹。

她也看向我,目光觸碰的瞬間,我捕捉到一種不明暗里的情感,一只微涼的手粗魯地板正我的頭。

“死人,看路?!?

青春就像一壇微澀微甜的葡萄酒,不斷升華,浸出肆意的醇香。

我們就是其中最平凡最特別的四粒葡萄,不知不覺間釀成一壇。

“我和她住一起,謝了?!?

夏囡飛快地跳下車子,走過去拉扯邱茜的書包背帶,硬是把她拉下車座。

“喂,夏囡,有你這樣當姐姐的嗎?留級不說,對人還如此粗魯。邱茜,說定了,下午我來接你哈?!倍币桓庇⑿巯廊说募ぐ呵閼?。

“我們自家姐妹的事輪不到你插手。”夏囡高傲地朝董北展現著骨骼分明的雪白脖頸,她半推半就地讓邱茜進了門,那女生好像說了什么,但聲音太小,我沒有聽清楚。

“你小子,看不出來啊,對夏囡那么好脾氣,不會是喜歡她吧?”董北半跨著車子朝我湊過來,話癆模式再度開啟。

她留過級?

對呀,她比邱茜大兩歲,學習比我還廢柴,和你差不多,你們真是一對。

我刻意避開他語言里的某種蔑視,佯裝無所謂地消失在他的眼前,這世上沒了誰都照樣運轉,只要你愿意變成一顆無人尋覓的行星,你就可以舍棄喧嘩吵鬧,與孤獨終身作伴。

須臾之間,一粒不起眼的沙礫在經歷無數磨礪,碰撞后,身不由己地匯入別的石子之中,慢慢凝聚成幽邃的暗黑力量,無形之中便染了這天,一片殷紅。

期中考試,我和同桌夏囡榮獲全班倒數第一和倒數第二,再度收斂了眾人看向異類的注目禮,班里有人說我們在一起了,當董北手握51分試卷興致昂揚地同我說話時,我瞥見課桌那邊一道異常溫暖的目光,使我冷不丁打了個冷噤,當我追尋那道目光到邱茜的身上,夏囡適時地惡意擋住我所有視線。

她微卷的深褐色發尖折磨著我的鼻翼,鼻腔里又激蕩著洗發水的果香,這使我開始懷疑這個同桌的臉皮是否比墻壁還要厚上一層,我推了推她,她回頭看看我,熟視無睹,繼續轉回頭去擋我。我皺著眉,內心深處噴涌出無限怒火,這怒火促使我在全班的注目禮下把夏囡推到地上,讓所有人都認識到我是一只被逼急了就會咬人的兔子,后來夏囡一周沒有理我,后來邱茜急忙忙跑來讓我去酒吧找夏囡。

當真可笑至極,她夏囡算是我什么人,我為什么要去找她。

我的心里話在嘴邊繞了繞,像一個水泡炸裂般化成血水鉆進我的喉嚨,只留下唇間血跡斑斑。

這個女生帶著我走在前面,我實在想不出來她為什么第一時間找我,說難聽點,以我的身板和力氣,班上隨便一個男生就能把我踹倒。想到這,我忘了自己要去哪,像是被人牽引著,去觀看那場必將謝幕的結局。

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我看到了隨音樂肆意扭動的人群,看到了頭戴耳機賣力打碟的dj,看到了……還看到了被男人們捧在手心的尤物,夏囡小姐,這蠢貨無視那些以下半身思考的生物欲望難填的目光,如同狼群中間孤獨的羔羊獨自狂歡。

她竟然公然允許陌生男人撫摸她的身體,從胃部洶涌而出的厭惡即將噴涌而出,我的五臟六腑像生生被綁在一起,打了個死結一樣痛苦難堪。

“劉總,你喜歡我嗎?喜歡就給我錢吧!哈哈!”她仰躺在松軟的沙發之中,大膽展示曼妙的身姿和傲人的長腿,手握高腳紅酒杯,抹胸連衣裙下的她面色紅潤,干癟的胸脯前塞著大把大把男人為了得到初夜而花費的鈔票。

壓抑住內心的躁動,我用微顫的手指摁下那串從未撥過的電話:“喂,邱茜出事了,”與周圍嘈雜的歡樂不同,我的心隨著打鼓的抨擊聲滑落自由無盡的海洋,聲音被無形地包裹于真空,這里除了我再無他人,我漸漸失去全部力氣,任由身體隨波逐流一步步沉入海底,我聽不見誰的嚎啕,看不到誰的悲壯,道不出心底的真實,感覺不到絲毫痛楚。

就連董北雷點般的拳頭砸在身上亦是如此,奇怪的是狼狽不堪的我并沒有沉到最深的海底,而是落入一個異常溫暖的懷抱,意識逐漸模糊前倒映出來的最后一個人畫像,原來,那只溫柔的手是你,呵呵。

董北用了畢生的力氣將我搖醒,我這才發現自己處于天臺的屋頂,俯瞰都市的眾生繁華,讓人有跳下去的沖動。

鄭淳東,你還算是個男人嗎?夏囡這婊子都快被人拖走了,邱茜也差點……你居然有臉站在旁邊笑!要不是邱茜攔著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你!

他扯著我的衣領直直往樓頂邊緣拉,惡狠狠的兇相好似餓脫了相的野狗,經他這一說,我才察覺到旁邊不住阻攔董北的邱茜,和不遠處靠著一棵樹發呆的夏囡,衣不蔽體,口紅,眼影全被淚水浸花了,長發披在肩上,遮住大半面目,清風拂過,這模樣像極了深夜的女鬼。

想著,我自然地勾起了嘴角,淺笑的聲音就像在唱歌:“是嗎?我笑了嗎?”

這夜只屬于我們四個,四粒可愛的小葡萄。

董北不知從哪弄了兩件啤酒,帶著一身為不值得的婊子受的傷,以復讀機的語速親切地喚我:娘們兒

夏囡沉默著一口口猛灌酒,她似乎越來越清醒,邱茜一直抱著一個瓶子,任由清風吹亂整齊的發梢,酒氣熏染了她潔白的校服。

我們以自己的獨特方式飲著酒,感受著苦澀,冷靜著心腸,很久的沉默過后,我聽到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夏囡用一種難以掩飾哽咽又故作堅強的語氣說道。

我啊,從小到大,就是一個人。

沒有真正的家人,爸爸賭博死了,媽媽游戲人生。

沒有真正的親人,他們最怕看到我,因為怕我朝他們借錢。

沒有真正的朋友,他們覺得我的媽媽是妓女,我也不干凈。

我啊……天生害怕貧窮,錢就是我全部的安全感。

像我這樣的人啊,就只配這樣孤獨終老吧……

她的每句話如同鋒芒扎在我心間,這個女孩如同赤身裸體般將自己展現于我們面前,與白天那個滿身帶刺,伶牙俐齒的刺猬截然不同,就像是刺猬仰躺著伸展四肢,露出柔軟地可憐的肚皮。

“喂喂喂,以后再有事,我幫你們擺平!”董北一拍胸脯,猛灌自己一口啤酒。

我呆呆地望著樓對面頂上那碩大耀眼的廣告牌,上面是一個叫郭碧婷的女明星,代言潘婷的洗發水,她和夏囡一樣有著一頭烏黑長發,不一樣的是,夏囡有一雙冷漠孤冷的眸子,無聲地拒絕著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那一夜我們都聊了許多,董北對著呆呆的我深情講述小時候林海雪原的奇遇,那兩個女生抱在一起啜泣,我聽著他們,望著廣告牌出了神,有幾時竟有一訴衷腸的沖動,張開嘴,片刻,我讓自己收斂起來,閉上嘴,不再言語。

此后,我們四個就成了班上獨立出來的小團體。

每天遇到了就一起上學,中午很自然地聚到一起吃午飯,下午再一起放學回家,就算是不說話也不覺尷尬。

直到一次邱茜把我們叫到一起,我才知道彼此是某種上天注定的緣分。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

一地四方,東南西北。

淳夏邱董,

東囡茜北。

但只有我的名字有三個字,顯得格外突兀,引得董北抓著我的衣領叫我把姓去掉。

瞥見一旁夏囡,邱茜溫暖的笑容,我輕輕地笑了。

這次是真心的。

陪伴是給孤獨者催眠的麻醉針。

我們就像四個獨立細胞體融合一體增加摩擦產生的熱能組合體,只是再緊密的組合體也會有千里毫厘的間隙。

圣誕節平安夜,我們四個走在步行街上,董北嘲笑我沒有給女士買平安果,邱茜手捧一堆董北送的禮物淡笑著說沒有關系,夏囡不時掂著手中的橙子說節日只是形式的附屬品。

路邊不時沿路穿行的警察著制服例行檢查,我突然停下腳步,毫不掩飾地脫口而出連我自己都詫異的話。

我想和警察合個影。

董北和邱茜看我的目光不亞于看馬戲團的表演那樣夸張。

夏囡笑著看著我,但笑意也不亞于遇到親哥哥般的歡喜。

有意思,我也想。

她親切地拉住我的衣袖,大膽地朝一名路警走去,我和夏囡穿過人流和馬路,和立于原地的董北和邱茜不同,穿過一條條斑馬線,那是一條河的距離,一灣海峽的距離,永遠也彌合不到一起的間隙,瞧,這就是異類和人類的差距。

最近我和夏囡都迷戀上了電音,無法自拔,跌宕起伏的聲調優雅地撩撥陣陣波瀾的心弦,彎彎曲曲星星點點。

和其他備戰高考者不同的是,我和親愛的同桌上課總是在課桌上擺放著一部手機,一條耳機,我倆共享一段音樂,單曲循環千百遍,從上午到下午,從早自習到晚自習,我抬頭仰望天空,她低頭進入夢鄉,我們相距很近,近到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雖然僅依傍著一條耳機線聯系著,但僅僅是這一點點緊密都讓我幾乎真的認為自己是真實存在的,我也是被人需要的。

十月秋風蕭瑟,我踩著干黃的楓葉步入網吧,和董北成為夜不歸宿的網癮少年,我很清楚幾天不回家父親也不會察覺的,在他眼里,我早已貼上“累贅”、“廢物”等一切美好字眼的標簽,沒關系,我早就習慣了。

“喲,沒想到你還會這個。”董北側過頭,看著正在點煙的我。

我夾起煙,并不碰口,想要從眼前縷縷白霧中看出什么,我欣賞著煙霧飄散游走的方向和彎曲聚集交纏的形狀,陷入一場不明為何、深深的發呆,我一直詢問自己原因,卻一直沒有答案。

你不開機嗎?死人。

這個熟悉的聲音一直沒有令我反感,雖然上課下課吃飯放學時總會聽到。

轉頭看了夏囡一眼,我看到站在一旁拘謹的邱茜,她黑色外套下的校服在暈沉的燈光下格外刺眼。

“你玩lol嗎?哪個區的?我加你好友,通過一下?!倍焙拖泥锢仟N為奸地湊在一起,在游戲面前,他的邱茜女神儼然成了擺設。

你帶她來這里干什么?!

我的大吼引起全網吧的注目,清楚地聽到血管里血液汨汨暴動的聲音,已經忘記上次這樣吼叫是哪年哪月,可能是太陽穴漲裂的疼痛和大腦的短暫缺氧讓我失去理智,抓起邱茜的手就奔出這座煙罩迷霧的牢獄,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我只是聽到夏囡最后嘟囔的余音。

她想來就來唄,關我屁事。

我頭重腳輕,還好有身后那雙溫和的手支撐,邱茜的手出乎意料的柔軟,她似乎是遷就著任我吸取她掌心的溫度,帶她浪跡天涯。

腦海中有一個聲音一直在隱隱告誡我。

邱茜是個好女孩,和我們這幫廢物不一樣,她有屬于自己的未來,此時的她應該在教室圖書館備戰高考,而不是任由污濁的煙氣滲透她的衣服,污染了這僅有的凈土。

我帶著她走的是回家的路,她在后面一言不發,我甚至連回頭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或許現在我這樣握著她的手都是一種掛牛頭賣狗肉的玷污。

很慶幸看到她們家小區的建筑屋頂邊緣顯露眼前,這意味著這段磨人心扉的路程就要畫上句號了。

我不想回家。

微弱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我沒有開口,一意孤行地認為是我們這些黑墨染了她這塊曠世美玉的星點,她在班上名列前茅,完全可以上名牌大學,也許可以保送,此時,我覺得自己像個英雄般做了件對天對地問心無愧的好事,解救即將步入迷途的五好少女。

淳東……淳東……淳東……

這是她第一次喚我的名字,親切地令我片刻便忘記了所有,木頭般戛然而止住腳步,以至于她在后面撞上我時,沒有一絲一毫的防備,差點摔倒。

她緊緊環住我的腰,不曉得是受到驚嚇還是害怕我們摔倒,很長的一段時間,她都保持這個動作,我的身體和拳頭都如同緊繃的弓箭,但我不敢觸碰她,害怕這突如其來的擁有即刻失去,原來被擁抱是這種感覺,我的孩童時代似乎受到過這樣幸福的禮遇。

我感受著從背后傳來溫暖的體溫,心臟都要輕松地笑了,輕松到我都忘了她什么時候松開的我,以至于我看到一個小小的黑色身影踩著輕快的步子消失在眼前。

望著她消失的方向,我呆呆立了許久,連我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直到朦朧的夜色化作整座城市的背景墻時,我空蕩蕩的右手從懷里摸索出煙盒,掏出煙,用打火機點燃,放置唇邊,輕輕吸上一口,溫暖再度充滿身體,熟練的動作讓我更加意識到,我們不是一路人。

我提早回了家,原本不是本意,兜兜轉轉陰差陽錯,我用鑰匙轉開家門,家里的味道和旅館的味道無異,陳舊整齊的家具擺件紛紛告訴我,這房子大概有幾天沒有進人了,我像參觀博物館般在家里每個角落都留下腳印,好像只有這樣才會顯得富有生機,看到母親蒼白的笑臉,我也跟著笑了。

深夜,躺在床上,我抱住自己,直到天亮。

“這可能是你們高中生涯的最后一節美術課,”美術老師板著臉,她眼角的皺紋卻看著我笑。

喂,昨天是怎么回事?

董北一把扯過我的胳膊,勢必要聽到袖子上的布料撕拉聲般,在我無動于衷后,他又扯了一把。

喂,跟你說話呢,你是不是喜歡邱茜?

“別帶壞她,”我淡淡地加強語氣,卻忘了否認他的說法。

夏囡說了是她自己想跟來的,那怪誰。

董北別過頭,專門看了一眼邱茜的側影,我從他一瞬即逝的表情中竟讀解到一絲不屑的意味。

她和我們不一樣。

我在美術老師一掃而過的目光下低語道。

哼,的確是不一樣,我跟她表白,她說她心里有人了,而且比我優秀百倍,切,不就是長的清純點,學習好點嘛,有什么的。

我在心里對他這種“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思想大加鄙夷,表面平靜如水。

無意識地轉過頭,看到邱茜一邊持筆一邊仔細地看著我,察覺到我的目光就立馬轉頭看向別處。

一絲莫名的詫異劃過心間,她……難道在畫我?

“夏囡呢?”我特意環顧四周沒有讓轉頭顯得尷尬,而且我需要充斥一些瑣事在大腦里,好讓那些胡思亂想壓縮起來。

她不想看見美術大佬最后一面,曠了。

董北輕松流暢的語氣把夏囡的曠課說的像吃飯上廁所一樣輕松,不過確實如此,她看哪個老師不順眼就離開學校,投入網吧的懷抱,最近迷戀上了lol,簡直無可救藥,都替她擔心留級的事。

遏制住自己轉頭看向邱茜的欲望,在心底無數遍默念“無欲無求”這四個字,然后抬頭看向窗外湛藍的天空。

一天,沒看到夏囡,我抬頭看向天空。

二天,沒看到夏囡,我望向旁邊空空的位置。

三天,沒看到夏囡,我望著門口人進人出的方向。

四天,夏囡久違的長發進入眼簾,她好像更瘦了,臉色蒼白如同死灰,她帶著熟悉的面孔和頭發,身上卻噴著陌生的香水,穿著成熟的禮服短裙,踩著尖尖的高跟鞋,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踏進教室。

她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她這樣笑,笑容那么勉強苦澀,我看著她,就像看著另一個自己。

她說,你們三個,放學后在學校門口等我,不許走,我請你們吃飯。

她先看的邱茜,之后是我,最后是董北,其余同學,視為空氣。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夏囡,她回答我的只有笑。然后她就轉頭離去了,邱茜趴在桌子上低泣,董北飛快地站起身,叫著夏囡的名字,追到教室門口,天知道我多想也追過去問問,膝關節相互作用著力,屁股剛剛猶豫著離開座位,響亮的上課鈴和門口老師鎖著眉的冷眸阻止了我的一切行動,像是把夏囡和我們阻隔于兩個空間,對于自由的夏囡來說,我們就是一群囚禁于鐵籠的傻子,畢業那天離校才是最后刑滿釋放的時候。

當后來老板告訴我們夏囡輟學時,我才知道,她是提前釋放。

邱茜,你如果清楚什么就說出來,夏囡為什么突然輟學,你跟她住在一起,別跟我說什么都不知道。

董北質問邱茜的樣子就像被欺騙的老父親質問犯錯的女兒。

邱茜拼命地搖著頭,我們都看不到她的表情,短發的發尾有節奏地拍打著她潔白的長頸,以至于她頭發上的發卡掉落在地,我蹲下來將其撿起來的同時仰頭看了她一眼,竟然看到她的眼睛一片紅腫,幾滴清涼的液體猝不及防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不明緣由地,我忍住上前將她一攬入懷的沖動,木訥地把發卡遞過去,她飛快地看了我一眼,這才伸手緩緩接過去,她手指的溫度還是那樣,溫暖適度。

夏囡,你怎么才來?等你半天了,到底怎么回事?

董北不遠不近的聲音飄進來,我飛快轉移視線,停留在向我們走來的夏囡,她換上了便服和運動鞋,單薄地在風中凜冽。

這有什么好問的,輟了就是輟了。

夏囡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點燃,自顧自地抽起來,一套動作熟練程度不亞于我和董北。

我們都看著她,如同雕塑。

走,喝酒去,我請客,以后可就沒有這待遇了。

夏囡一把拽過邱茜,走在前面,留給我們一個揚著手中鼓鼓錢包的瘦弱背影。

昏黃的燈光下,再豐盛的飯菜也沒有入口的欲望,我看著頭頂的燈泡發呆,董北用筷子有節奏地緩慢攪拌眼前早已沒有菜相的魚香肉絲,夏囡一口煙一口酒地頹廢著,邱茜手握一個白面饅頭,那力道讓我都為饅頭心疼。

一場無言的晚餐以一種告別儀式的悲壯氣氛緩慢進行著。

董北特意清了清嗓子,夏囡別扭地動了動身子,換了姿勢喝酒,直到董北把一疊紙巾遞到邱茜面前,我才發現她早已淚流滿面。

“別TM哭了,我還沒死呢!”夏囡順著紙巾看向邱茜,一臉嫌惡。

夏囡,你夠了!

董北把酒杯放在桌子上,低吼道。

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旁觀者無聊地欣賞這一場無厘頭的鬧劇,不同的是,誰也不清楚下一幕的發展和最后的結局。

我家里沒有錢,我媽讓我上班去,我上學也沒有用。

夏囡狠狠吸了吸鼻子,她蒼白的面容再次染上淡紅色,我甚至可以清晰地觀察到她瞳孔間的紅血絲。

上班也挺好的,早點掙錢,我也想著不考試了。

董北表情陰沉地像雷雨前的紫藍天空和遍地飛沙走石,他低頭凝視面前一杯帶著白沫的啤酒,緩緩將一根煙頭扔了進去,煙頭帶著幾個可愛的泡泡緩緩沉入杯底。

我望著那根煙頭,就像看著我自己。

這個世界遍布透明的污濁,我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皮,任由自己墜入無底的深淵。

我忘了自己那晚做了什么,忘了是誰把我送回家,忘了父親是否痛惡地抽我耳光。

我只知道第二天我旁邊的座位徹底空了,陪伴我的只有頭頂那一片湛藍了,他們說昨天我差點死掉,警察追著我們跑了一條街,我也只是笑笑,低頭枕進自己的故鄉。

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有很多人圍著我,他們很暖很溫柔,像夏日的陽光,遠遠地我看見夏囡著一身合適的白色晚禮服凝視我,淺淺的笑,那笑容甜美極了,就好像夢到即將發生一般真實,真實到我不愿意醒來。

直到一只腳狠狠踹在我右側的肋骨上,疼痛的剎那間猛然驚醒,一抬頭,董北正掄起一張凳子砸一個男人,他沖我大吼道:“鄭淳東,你TM睡,沒聞見尿騷味啊?!?

我慢慢看向身后那些向我潑尿的罪魁禍首,他們或張嘴狂笑,或端著尿盆觀察我的面部表情,或半轉身準備逃離。

全班人除了董北和邱茜全都跑了出去,站在窗戶外面看好戲,我只感覺現在的自己形單影只,冷靜到完全發不起火,我像演講者環顧四周,右側角落的邱茜是我最忠實的傾聽者,她瞪大雙眼,微微皺眉,全身僵硬的形態甚是動人,那些家伙看董北掄著凳子,雙眼通紅,大吼大叫,慌忙四處逃竄。

我驚訝于董北為何如此激動,全身尿騷味陣陣,在同學們嫌惡的目光中,我收拾好東西,轉身離開教室,董北站在學校門口等我,看見我第一個動作就是將手上一堆破布扔給我,臉上每一個表情都充斥著對我的排斥。

我查過了,夏囡欠他們錢,他們讓夏囡陪他們睡覺,找不到人,就把氣都撒在你身上了,有錢洗澡嗎?

我聽著董北的話,拳頭暗暗在一堆破布中攥成一團。

董北這家伙為了離我遠一點,跑到了馬路中央。

我看著他有趣的表情,不禁苦笑,這家伙只是單純罷了,單純把我當朋友罷了。

喂,借我錢洗澡,董北!

我沖他笑著叫道,似乎用盡全身力氣。

什么?!我聽不見!

董北拿眼睛瞅著我,汽車在他后面瘋狂摁著喇叭。

我說,帶我洗澡去!

周圍路人的目光夾雜著異樣混著尿騷味不斷侵蝕我的軀體,衣服濕漉漉地掛在身上,但我從未發覺空氣如此清新。

呀,你小子是真沒有脾氣,要是我TM被人用尿潑了,準得找人殺到他姥姥家去,不出血根本停不了。

一團團霧氣統治著這個澡堂,我如同困獸般看不到真相,不知所云混沌于世,溫暖的水傾瀉下來,布滿我的頭頂、臉頰、胸膛、大腿、腳面。如同陽光洗去污濁,雖然尿騷味伴隨我換好浴袍,走出浴場依舊沒有消散。

娘們兒、娘們兒……

嗯?

還有一周高考,你有什么打算嗎?

我想說沒有打算,當我赤裸著身體,看到董北這家伙替我搜尋的換洗衣服當中夾雜著女士短裙時,我打算一直用沉默回應他。

第二天,我從課桌里發現了一張涂有精致配圖的卡片,線條、色彩都是手繪的,清秀的女生字體。

我只是掃了一眼,抬頭看了看四周為高考奔波的同窗們,轉身將其投入垃圾桶。

花自清香,何懼污濁?

我坐下來,趴在桌子上,沉沉思量這句話。

我是污濁,只是比夏囡要清澈許多,我想她大概是深入骨髓,深不見底的骯臟吧。

我最近頭腦越來越不清醒,昏昏沉沉,走路都快不成直線了,為什么要和夏囡比呢?和她比我又能得到多少優越感?沒意思,人的一生總要路過幾多過客,夏囡想必是獨特的一個,于我。看來夏囡這個名字要消失在我的花名冊里了。

但三天過后,這個想法被否定了。

一個陌生號碼。

我在收到第二十三個未接后決定接起來。

是她的聲音。

開門,死人。

我詫異地走到門口,透過門眼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女鬼,手拄著門,搖搖欲墜。

心中的天平搖擺不定,我詫異于她為何知曉我的家門之余掛掉電話,從身體每個細胞都充斥著對她的厭惡和反感,手握著門把,我微微顫抖著。

喂,開門,我快死了。

他似乎不知道我掛了電話,還在沖著電話說著,我感覺到了高跟鞋踢門的聲音,而且越來越響,如果只有我一個人還好,父親在里屋休息,我深知將他吵醒的危害,懦弱的我在下一刻將房門快速打開,捂住她的嘴,將她快速拖進我的房間,扔到床上,將客廳臥室的門全部關上,鎖好,一切行徑都像是殺人犯強奸犯的手法,雖然她穿著超短褲,但內褲一覽無余。

此時,我看著她修長的大腿,想著不知有多少男人曾撫摸輕吻這雙腿,頓時,從未如此嫌惡她,甚至覺得把她放在床上都是多余,腦海無數次閃過將她扔到地板的想法。

死人……死人……

我聽到她在喚我。

倒水,我渴。

她在床上來回翻滾著,每一個姿勢都讓我想到了扭曲蠕動的蛆蟲。

你走吧。

她在喝水的時候,我對她說道。

死人,陪我說說話吧。

我倔強地站在她面前,緊握雙拳,食指快要把大拇指戳破。

你知道嗎?我媽死了。

她從手提包里掏出煙,理了理頭發,煙灰掉到了她鵝黃色水貂大衣上,她連忙用手揮掉。

現在還吊在我家房梁上。

她的臉上流露出厭惡的表情。

她打牌欠的也要我給她還,我爸的我還沒還完呢,就算他們拿了我的器官,警察也不會管的,就因為該死的錢。

借錢?她抬頭看我,臉上的妝容把我嚇了一跳。

你做的不就是這個嗎?我真想這樣嗤笑著道出事實,一句話便扎透她的心臟,可事實是……

我沒有多少錢,我……

我會還你的,打欠條,你先幫幫我,等過了這段時間立馬還給你。

她努力站起來,上前擁住我,我皺起眉,沒想到她竟變得如此主動,這樣不矜持,下賤……

我掙開她,給了她我幾乎所有的積蓄,還請她在樓下飯館吃了飯,錢什么的我都不奢求她還,只希望她能離我遠一點,消失在我眼前,因為……我好像喜歡上她了。

高考那天,我在考卷上,用黑色碳素筆清楚地寫下我的名字、班級、學校、學號,抬頭看看窗外湛藍的天空,轉身離開教室,離開同學們匆匆一瞥的注目禮中。

我走進一家不知名的小賓館,看到走廊盡頭,兩個男人在撕扯夏囡的裙子,她放開喉嚨拼命尖叫,我的拳頭緊緊握著一團,腦袋嗡嗡作響,瞬間失去任何思考能力。

我忘了我是誰,忘了來到這里的緣由,忘了如何呼吸,猶如行尸走肉般朝他們移動,緩緩到達屬于我的修羅場,然后從懷里掏出尖刀,步步靠近死神。

宛如個戰士,舉起武器,為了保護心愛的女人,用僅存的意識支撐著活下去的念頭,沐浴著屬于自己的鮮血,我從未如此痛快地活著,刀刀刺在敵人柔軟的軀體里,我只刺的再深一點,探索下一次會不會噴出綠瑩瑩的血來,聽不見夏囡猶如厲鬼般凄厲的叫聲,不用管別人,我要遵循自己內心的聲音,怎么辦,好開心吶。

我看了眼倒在地上猶如死尸的兩位和中間滿身鮮血呆滯顫抖的夏囡,開心地笑出了聲,我忽略了刺眼的陽光,忽略了其余人群的尖叫,忽略了不遠處的警笛,忽略了警察強行把我押進警車,卻忽略不了夏囡看我的目光。

極其驚恐,視我如同亡靈。

就這樣我走進了曾經一度向往的監獄,突然間想起董北曾經問我有什么打算,我的打算就是這里。

由于夏囡一直強調我是為了就她,出于個人防護,加上未成年,罪刑減少到三十年,畢竟是兩條人命,呵呵。

我忘不了第一次會面的情景,董北一臉崇拜地仿佛視我如同英雄,邱茜雙目紅腫,難掩憂色,只有夏囡,坐在那盯著我,一動不動。

我以后不叫你娘們兒了,真的,董北雙眼放光,恨不得過來握住我的手。

他又說道:“你小子平時這么慫,怎么就為了夏囡進了局子?你還說你不喜歡她?!”

我低頭不語,現在覺得說話都是一件費力氣的事。

“淳東,里面不會有人欺負你吧?畢竟什么人都有。”邱茜擔憂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這里面確實沒有好人,但對我這個后輩還算不錯,我實在不愿意將獄服下面處處淤青展示給他們看。

十分鐘的會面以一種尷尬的氣氛緩慢流逝,臨走時,他們都對我說了囑咐的話,夏囡久久凝視我,沒有任何表情,直到獄警將我拽走。

父親一次也沒有來看我,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他心里一定還在祈禱著我在獄中被折磨死,可以免去他一個纏人的累贅吧,我始終都是多余,始終被人遺忘。

我萬萬沒有想到,第二次的會面只有邱茜一個人,她認真地凝視我,從身旁的畫板里取出一大疊紙張,一張張展示給我看,出乎意料的是,每一張都是我,不論是正面、側面、反面。每個線條都勾勒地無比完美。

果然,我們不是一類人,這讓我想起曾經桌膛里那張特別的卡片,那句我永遠銘記的話。

緊接著她便親口證實了這一切。

她認真又略帶羞澀地低頭說。

不不,不是那句“花自清香,何懼污濁?!?

她說。

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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