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難得有些清凈。這日涂汐正興致勃勃地拔著殿前空地的荒草，嘴里哼著青丘的小調，仿佛前些日那場驚心動魄的對峙從未發生。鄭凌虛則在半塌的偏殿內，小心翼翼地修補著一扇勉強能用的窗欞，動作沉穩，只是偶爾望向遠處主峰方向的目光，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

就在這時，一道青芒破開薄霧，帶著藏霞峰特有的清冷氣息，落在了峰頂空地上。來人身著藏霞峰內門弟子的制式云紋錦袍，面容倨傲，眼神掃過這片破敗景象時，毫不掩飾地流露出輕蔑。他并未落地，只是懸停在離地三尺處，聲音如同玉石相擊，清晰卻冰冷：

“奉首座法旨，傳訊藏龍峰鄭凌虛。”

鄭凌虛放下手中工具，快步走出偏殿，對著來人拱手：“藏龍峰鄭凌虛，師兄請講。”

那弟子目光在鄭凌虛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一瞬，又掠過旁邊停下動作、好奇望過來的涂汐，嘴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弧度：“宗門一甲子盛會，‘問道仙臺’大比，定于三月之后于玉清峰云臺舉行。六峰弟子，皆需參與。首座特命我前來通傳，望你早做準備，莫要……誤了宗門體面。”最后幾個字，他刻意放緩了語速，其中的敲打意味不言而喻。

說完，他不再停留，也不等鄭凌虛回應，周身青芒一閃，便如來時般迅疾地消失在云霧之中，留下峰頂一片沉寂。

“問道仙臺……”鄭凌虛低聲重復著這四個字，眉頭緊鎖。齊云山一甲子一次的盛事，是各峰展露實力、爭奪資源的關鍵時刻，更是年輕弟子揚名立萬的絕佳舞臺。但對如今的藏龍峰而言，這更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峰中僅存他一個弟子，涂汐更是連正式入門都算勉強。守戒閣那些人，恐怕正等著看他在大比上出丑，好名正言順地將藏龍峰徹底踩入塵埃。

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肩頭。

“師兄？”涂汐湊上前，靈動的大眼睛里沒了往日的嬉笑，帶著一絲擔憂，“這個大比……很麻煩嗎？”

鄭凌虛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沉重，眼神卻漸漸變得銳利起來：“麻煩，也是機會。涂師妹，我們藏龍峰，不能再讓人看扁了！”他轉頭看向峰下那片被云霧籠罩的山谷，“師父當年曾帶我下去過一次……那里，或許有我們破局的關鍵。”

他沒有明說，但涂汐立刻心領神會，用力點頭：“嗯！師兄帶路！”

鄭凌虛沒有選擇御器飛行，而是帶著涂汐沿著一條幾乎被藤蔓徹底掩蓋的陡峭小徑，向藏龍峰深處下行。山勢險峻，怪石嶙峋，越往下走，靈氣反而變得越加稀薄駁雜，甚至隱隱透著一股地底深處的陰寒。涂汐身上的天蠶寶衣泛起微不可查的白光，將這股不適感隔絕在外。

足足下行了一個多時辰，眼前豁然開朗，卻又陷入更深的幽暗。他們站在了一處巨大的、向內凹陷的山壁前。山壁底部，藤蘿糾纏如巨蟒，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縫隱藏在墨綠色的陰影里，若非鄭凌虛記憶深刻，幾乎無法辨認。

“就是這里了。”鄭凌虛的聲音在山壁前顯得有些空寂。他掐了個法訣，指尖亮起微弱的土黃色光芒，輕輕點在巖壁某處不起眼的凸起上。

嗡——

一聲沉悶的震動自山體內部傳來，仿佛沉睡的巨獸被驚醒。纏繞在縫隙上的藤蔓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退開，露出了后面一扇布滿青苔、刻滿模糊古拙符文的巨大石門。石門無聲地向內滑開，一股混合著塵土、巖石和某種古老沉寂氣息的陰冷氣流撲面而來。

門后并非漆黑一片。無數細碎的、散發著幽藍色或乳白色微光的奇異晶體鑲嵌在洞壁和穹頂上，如同凝固的星河，將一條深邃的甬道映照得光怪陸離。這光芒并不明亮，卻足以視物，更添幾分神秘。

“師父稱這里為‘蟄龍窟’。”鄭凌虛低聲道，率先踏入甬道，“小心腳下，跟緊我。”

甬道曲折向下，洞壁上的晶體光芒流轉，光線明暗不定。空氣異常干燥，彌漫著濃郁的土行靈氣，但深處似乎還夾雜著某種更古老、更鋒銳的氣息。涂汐好奇地四處張望，發髻上的無字天書（紫色頭巾形態）微微發燙，傳遞著一絲興奮的意念：“此地……有點意思。”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巨大的天然石窟出現在眼前，穹頂高懸，無數發光晶體匯聚如星圖。石窟中央，赫然矗立著九根巨大的、布滿天然玄奧紋理的黑色石柱，以一種奇特的方位排列，隱隱構成一個玄奧的陣勢。石柱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坑洼不平，仿佛經歷了無數歲月的侵蝕，卻依舊散發著沉重、穩固、如同大地脊梁般的氣息。

“六極定脈柱……”鄭凌虛眼中流露出追憶，“師父當年在此參悟藏龍峰根本法門《六脈化龍訣》，曾言此地地脈凝聚，龍氣蟄伏，是感悟厚土承天、龍蛇起陸之意的最佳所在。”

他走到六根石柱環繞的中心位置，盤膝坐下，閉上雙眼，雙手掐定一個古樸的法印，口中念念有詞。隨著他的呼吸，石窟內的土行靈氣開始緩緩向他匯聚，在他周身形成一層薄薄的黃蒙蒙光暈。

涂汐則被石窟另一側的景象吸引。那里并非石壁，而是一大片相對平整、卻已嚴重剝落風化的巖面。巖面上殘留著大片大片的壁畫痕跡，色彩早已暗淡，線條也模糊不清，依稀能辨認出一些模糊的人影、奇異的星圖、斷裂的山脈和……一些形態猙獰、張牙舞爪的太古兇獸虛影。壁畫的內容似乎描繪著一場毀天滅地的恐怖大戰，星辰崩碎，大地陸沉，充滿了毀滅與終結的意境。

吸引涂汐的，是壁畫中心區域一處巨大的、仿佛被某種狂暴力量硬生生抹去的空白。那空白邊緣參差不齊，殘留著焦黑的痕跡，周圍的壁畫線條扭曲斷裂，指向這片虛無。一股難以言喻的寂滅、鋒銳、仿佛能終結萬物的恐怖道韻，正從這片空白處絲絲縷縷地彌漫出來，盡管極其微弱，卻讓涂汐體內的九尾天狐血脈都感到了一絲本能的悸動。

她不由自主地走近那片殘破的壁畫，紫眸專注地凝視著那片充滿毀滅意味的空白。發髻上的無字天書忽然劇烈震顫，一道只有她能感知的意念洪流猛地沖入她的識海！并非文字，而是無數破碎的光影、扭曲的軌跡、毀滅的嘶鳴……仿佛強行將一段關于“終結”的法則碎片烙印進來！

“啊！”涂汐發出一聲短促的低呼，感覺腦袋像要炸開。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無意識地循著腦海中那瘋狂閃爍、撕裂一切的軌跡劃動。

嗤——！

一道細微卻尖銳至極、仿佛能洞穿空間的破空聲驟然響起！涂汐指尖劃過之處，一道比發絲更細、凝練到極致的紫金色光線一閃而逝，瞬間擊中數丈外洞壁上的一塊凸起巖石！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

那半人高的堅硬巖石，連同它后方一大片巖壁，如同被投入烈陽的薄冰，無聲無息地……湮滅！不是粉碎，不是氣化，而是從存在層面被徹底抹除！留下一個邊緣光滑如鏡、深不見底的碗狀坑洞，坑洞內壁殘留著淡淡的、令人心悸的紫金色光痕，散發出終結一切生機的恐怖氣息！

石窟內的光線都為之一暗，仿佛那一瞬間，連洞壁晶體的光芒都被吞噬了少許。

涂汐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指尖，又看看那個憑空出現的坑洞，小嘴微張，滿是震驚。識海中，無字天書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興奮：“周天寂滅元光……好家伙，這壁畫里藏著的，是上古大能對抗域外天魔時領悟的寂滅殺伐之術！雖然只是殘缺的一絲真意烙印，也夠你受用無窮了！不過丫頭，這法術消耗極大，以你現在的修為，能發出剛才那一下，估計也快抽干你了……”

涂汐這才感覺到體內一陣劇烈的空虛感襲來，妖力幾乎見底，腳下一軟，差點坐倒在地。她連忙掏出一顆青丘帶來的恢復丹藥塞進嘴里。

與此同時，石柱中央的鄭凌虛，也到了關鍵時刻。

他全身籠罩在濃郁的土黃色光暈中，氣息與六根定脈柱產生奇妙的共鳴。隨著他印訣變幻，那層土黃色光暈猛地向內一縮，緊接著，如同平靜的水面投入石子，光暈劇烈波動起來，竟開始……分裂！

一道、兩道、三道……整整五道與鄭凌虛本體氣息、修為、甚至神態都完全一致的身影，如同從水波中走出，清晰地出現在他身體周圍！這五個身影與鄭凌虛本尊形成一個六合陣勢，同時盤坐，同時掐訣，呼吸吐納的頻率都一模一樣！

“地脈化形，身外分身？”涂汐剛緩過勁，看到這一幕，再次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分身術并非幻影，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每個分身體內流淌的、與鄭凌虛同源同質的渾厚真元！而且，更讓她驚奇的是，她的神念掃過，能同時接收到六個“鄭凌虛”的意念波動——他們共享著同一個意識！任何一個分身所見所聞所感，都如同本尊親歷！

鄭凌虛（本尊）緩緩睜眼，眼中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難以抑制的狂喜和精光。五個分身也隨之睜眼，眼神靈動，與本尊毫無二致。

“《蟄龍九變》的第三變‘龍影分身’……師父當年參悟百年都未能入門，沒想到今日……”他喃喃自語，聲音在六個身體里同時響起，形成奇特的回響，“此地果然是我藏龍峰一脈的福地！分身與本體實力相若，心意相通，信息共享……這等于憑空多了五倍的戰力！雖然維持分身消耗巨大，且無法持久，但關鍵時刻，足以逆轉乾坤！”

他心念一動，五個分身如同泡影般融入他本身體內，消失不見。鄭凌虛的氣息瞬間恢復如常，只是臉色更顯蒼白，顯然消耗不小。

“恭喜師兄！”涂汐跑過來，小臉上滿是興奮，剛才的消耗似乎也被這喜悅沖淡了不少，“你練成了好厲害的分身術！我也……嗯，我也學到了一點點小法術。”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遠處那個坑洞。

鄭凌虛順著她的手指望去，看到那個光滑如鏡、殘留著恐怖寂滅氣息的坑洞，瞳孔猛地一縮。他快步走過去，伸手觸摸那光滑冰冷的巖壁，指尖傳來一股仿佛能凍結神魂的毀滅之意。

“這……這是何法術？”饒是以鄭凌虛的沉穩，聲音也帶上了一絲驚駭。他能感覺到，這絕非尋常法術，其中蘊含的道則，恐怖而高深。

“叫周天寂滅元光，從那片空壁畫里學的。”涂汐簡單解釋了一下，“就是……就是有點費力氣。”

鄭凌虛看著涂汐，再看看那個坑洞，又聯想到自己剛剛練成的龍影分身，眼神變得無比復雜。這蟄龍窟，師父口中的“福地”，竟同時給了他們兩人如此不可思議的機緣！一個擁有恐怖殺伐之術，一個擁有詭譎分身之能……這真的是巧合嗎？

他抬頭望向石窟穹頂那流轉的“星圖”，又看了看石窟中央那九根沉默的定脈柱，一個念頭在心中越發清晰：

這藏龍峰的秘密，遠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而三個月后的問道仙臺大比，或許，將是藏龍峰沉寂百年后，石破天驚的第一聲龍吟！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對涂汐正色道：“此地機緣，非同小可。師妹，我們需抓緊時間，各自穩固所得。三月之期，迫在眉睫了！”

兩人相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燃起的斗志。峰頂那點象征希望的新綠，仿佛也在這幽深的地宮中，映入了他們的心底。前路雖艱，但鋒刃已藏，只待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