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串的質問,咄咄逼人。
鄭凌虛臉色更白了,迎著陳肅的目光,沉聲道:“陳師兄,涂姑娘在石牛城助我誅殺鼠妖,救人性命,心向正道,其行可嘉。我帶她上山,正是要去守戒閣說明情況,請長老定奪……”
“夠了!”陳肅粗暴地打斷他,往前逼近一步,臉上帶著掌控一切的傲慢,“妖?呵!我還沒問,你倒自己提了!你帶她進來,山門大陣雖沒動靜,但這不代表她就干凈!誰知道是不是用了什么邪門歪道遮掩妖氣?”
他的目光重新鎖死涂汐,充滿敵意和審視:“非常時期,宗門安危為重!寧可信其有!涂姑娘,得罪了!”話音未落,他右手快如閃電,并指成劍,指尖一點金光猛地亮起,帶著破邪的力道,直直戳向涂汐的眉心!竟然是要強行探查她的識海!
這一下又快又狠,毫無征兆!鄭凌虛完全沒料到對方敢直接動手,驚叫一聲:“不可!”想攔已經晚了。
涂汐眼底寒光一閃,一股暴戾的妖力本能地就要噴涌而出,把這不知死活的家伙撕碎!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她發髻上那根“”紫色發帶“”猛地變得滾燙,一股清涼卻強橫無匹的力量瞬間灌入她的經脈,硬生生把那股暴戾妖力壓了下去。同時,一道無形的屏障在她眉心前無聲撐開。
陳肅那點向眉心的手指,離涂汐的皮膚還有三寸,就撞上了一層堅韌無比的柔韌水膜。他指尖的金光剛一碰上屏障,就像泥牛入海,無聲無息地被化掉、吞噬了,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
陳肅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變成了一副見了鬼的驚愕表情。他感覺自己發出的法力石沉大海,被一種完全無法理解的、更高層次的力量給輕易抹了!這絕不是普通護身法寶!
涂汐臉上的笑容一點沒變,好像只是被風吹亂了頭發,甚至還無辜地眨了眨眼:“這位師兄,你干嘛呀?”她抬手,像是無意地拂了拂發髻,正好露出腰間掛著的一塊看似普通的玉佩。玉佩上,一道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青色流光緩緩隱去——那是無字天書搞的障眼法。
陳肅的目光立刻被那玉佩吸了過去。以他的眼力,自然能感覺到玉佩上殘留的、雖然微弱但極其精純玄奧的守護氣息。這絕對不是普通人家的東西!他的驚疑瞬間變成了忌憚。
“哼!”陳肅悻悻地收回手,強壓下心里的震動,臉色難看地哼了一聲,“原來是有護身之寶!鄭凌虛,你倒是找了個好靠山!”他把矛頭轉向鄭凌虛,語氣更加刻毒,“不過,就算她有來頭,也改變不了你藏龍峰名存實亡的事實!”
他指著鄭凌虛的鼻子,聲音在空曠的山道上格外刺耳:“鄭凌虛!你師父失蹤多年,生死不明!宗門早有定論,藏龍峰道統已絕!你不過是個掛名的,守著個破山頭混日子!按門規,你連收徒引薦的資格都沒有!你憑什么帶人上山?憑什么以為守戒閣會搭理你?”
“藏龍峰連峰主都沒了,你算哪門子弟子?有什么臉站在這兒,跟我扯什么引薦、機緣?”陳肅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鄙夷和宣判的味道,目光掃過涂汐,就像看一件垃圾,“至于你,涂姑娘,聽句勸,趁早另尋高就!這破山頭,還有這破山頭上的人,都是宗門里的笑話!跟著他,沒出路!”
字字句句,像燒紅的烙鐵,燙在鄭凌虛心口上。他身體劇烈地顫抖,不是因為怕,是因為那深入骨髓的屈辱和無力。師父的音容笑貌、藏龍峰昔日的零星榮光(師父曾提過)、自己這些年咬牙堅持的孤獨……所有的一切,都被對方踩在腳底下,無情地踐踏、嘲弄。
就在陳肅那鄙夷的目光掃過涂汐,吐出“”笑話“”二字的瞬間,鄭凌虛胸膛里憋了太久太久的火山,轟然爆發!
“住口!”
一聲壓抑到極致、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嘶吼,蓋過了嗚咽的山風!
鄭凌虛猛地抬頭,雙眼赤紅,死死瞪著陳肅,那眼神里的怒火和某種決絕的意志,竟讓氣勢洶洶的陳肅心頭一悸,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在陳肅和他身后兩個守戒閣弟子錯愕的目光中,鄭凌虛一步踏前,并非攻擊,而是異常堅定地橫跨一步,用自己的身體,嚴嚴實實地擋在了涂汐的身前!他挺直了腰桿,那常年因背負壓力而微駝的背脊,此刻繃得筆直,像那破落山峰上,唯一一根還倔強指向天空的殘破石柱。
他迎著陳肅驚疑不定的目光,聲音不再發抖,不再卑微,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鏗鏘,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山道上:
“陳肅!藏龍峰再破,它也是齊云山六峰主脈之一!我師父再沒回來,只要宗門一日沒下令撤掉藏龍峰的名號,我鄭凌虛,就一日是藏龍峰的弟子!”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涂汐姑娘,助我降妖,心存正道,是我帶上山的。不管守戒閣怎么說,不管這山頭怎么破敗……”
他側過臉,看了一眼身后正睜大眼睛看著他的涂汐,目光復雜,卻異常堅定,隨即重新逼視陳肅,斬釘截鐵:
“現在,她就是我藏龍峰的人!要查她的來歷,可以!去守戒閣,按規矩來!想在這兒刁難?”他梗著脖子,眼神銳利,“除非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
山風呼嘯,吹得他破舊的道袍下擺獵獵作響。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任人拿捏的破落弟子,他像一個終于亮出銹跡斑斑的劍、豁出命也要守住最后一點尊嚴的孤卒。孤峰荒涼,他站在雜草叢生的山道上,身影竟顯得前所未有的高大。
陳肅被他這股突如其來的氣勢給鎮住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指著鄭凌虛的手指哆嗦著,半天憋不出一個字來。他身后那兩個跟班也傻眼了,互相看看,被這兔子急了也咬人的架勢弄得不知所措。他們習慣了鄭凌虛的忍氣吞聲,壓根沒想到這個沉默寡言的藏龍峰遺孤,為了個來歷不明的丫頭,竟能爆發出這么一股狠勁兒!
“好……好!鄭凌虛!你有種!”陳肅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但明顯底氣不足,他深知鄭凌虛雖然是個沒落山峰的弟子,但其實力卻不容小覷,畢竟三年前他已經領教過對方的厲害了,現在他只剩下色厲內荏的羞惱,“咱們走著瞧!我看你能護她到幾時!守戒閣那邊,咱們再慢慢說道!”他撂下狠話,狠狠剜了鄭凌虛和涂汐一眼,猛一甩袖子,帶著那兩個跟班,灰溜溜地朝主峰方向快步走了,背影都透著點狼狽。
山風依舊嗚嗚地吹,刮過荒草,發出沙沙的聲響。
鄭凌虛緊繃的身體直到那三人消失在拐角,才猛地松垮下來,像是抽掉了所有力氣,踉蹌了一下,背脊又習慣性地微彎下去,剛才那股沖天的氣勢瞬間消散,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絲茫然。
“鄭師兄……”涂汐走上前,輕聲喚道。
鄭凌虛沒回頭,只是低低地說了聲:“走吧。”聲音沙啞,帶著深深的倦意,率先踏上了那條通往藏龍峰頂、幾乎被荒草埋了的破敗石階。
涂汐默默跟上。越往上走,越是荒涼。腳下的石階踩上去咯吱作響,感覺隨時會碎。倒塌的石亭只剩下幾根斷柱。圍墻塌了大半,露出后面同樣破敗的主殿。殿頂的瓦片碎的碎,裂的裂,長滿了墨綠的苔蘚。殿門半敞著,門板歪斜,腐朽不堪。殿前的空地上,野草長得比人還高,在風里晃蕩著。
只有空地中間,杵著一株虬枝盤結的老樹。枝葉稀疏,大半枝干都枯死了,卻依舊死死地扎根在那里。鄭凌虛在離老樹不遠的地方停下,那兒有個被風雨侵蝕得不成樣子的石香爐。他默默地盯著香爐,眼神空洞,像是穿過了時間。
“師父……以前最喜歡坐在這樹下……”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嘆息,“他下山前……還交代我……看好爐火……等他回來……”他伸出手,指尖拂過香爐冰涼的、坑坑洼洼的爐身,上面積滿了厚厚的灰土和枯葉碎片,顯然很久沒人碰過了。
涂汐的目光卻沒在香爐上停留,反而被那株老樹牢牢吸住了。在別人眼里,這樹半死不活,離徹底枯死不遠了。可涂汐的感知里,在那看似枯槁的樹皮底下,在那虬結的枝干深處,正有一絲絲一縷縷極其微弱、卻又異常堅韌精純的靈氣,像沉睡的溪流,沿著某種玄奧的軌跡,在整棵樹的脈絡里極其緩慢而執著地流淌著!這靈氣古老內斂,帶著一種“野火燒不盡”的生生之意,與這峰頭的衰敗格格不入,倒像是在無聲無息地積蓄著磅礴的力量!
她看得有些失神。這枯樹,像極了這座破落的藏龍峰,也像極了身邊這個剛剛為她爆發出驚人勇氣的鄭凌虛。枯樹尚在積蓄力量,等待春天。那藏龍峰呢?鄭凌虛呢?
鄭凌虛從對香爐的出神中醒過來,轉頭看見涂汐正定定地望著那枯樹,臉上還是那副純凈的笑容。他心頭更苦,以為她是在看這滿目瘡痍。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安慰,又覺得任何話都蒼白無力,最終只是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不太信的渺茫期待:
“涂姑娘……委屈你了。這兒……確實破。不過……或許……師父他……”后面的話,他實在說不出口了。
涂汐終于將目光從那流轉著隱秘生機的枯樹上移開,轉向鄭凌虛。她的笑容依舊清澈,但眼底深處卻多了一絲鄭重。她看著鄭凌虛疲憊而晦暗的眼睛,聲音清晰而平靜:
“鄭師兄。”
鄭凌虛茫然地看向她。
涂汐抬手指了指那片荒蕪的空地,又指了指鄭凌虛和自己,唇角微微上揚,勾勒出一個微小卻充滿力量的弧度:
“剛才在山下,他們不是說藏龍峰就剩你一個弟子了嗎?”
她頓了頓,迎著鄭凌虛眼中驟然亮起的一點微光,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宣告:
“現在,有兩個了。”
夕陽的余暉,掙扎著穿過稀薄的云層,落在藏龍峰頂,恰好映在涂汐清澈的眼底,也照亮了鄭凌虛臉上那層凝固了太久的、名為孤寂與絕望的堅冰,悄然裂開了第一道縫隙。峰頂的風,依舊嗚咽著穿過斷壁殘垣,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卻仿佛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同以往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