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死義
入夜時分,一輛馬車在遠郊之地匯入了從江寧走貨出城的商隊。車里躺著一位年輕公子,臂膀打著膏板。蔣麟作為車夫將要隨著商隊向南行進一段路途,在黎明前才會返程。他載著的正是海黎的夫人虞沉音。臨行前,虞沉畫已用藥膏微微修改了她的面貌,將裝束變作商行跟貨的少東家模樣。沿途若有人問起,便知是走山路時不小心墜了馬,摔傷了身子。
虞沉畫是從郊外驛站那里下了車,蔣麟知道她說服了海夫人一個人南下,但是是在海夫人還不清楚自己的父母被逼自盡這件事情的前提下。虞沉音并不知道,她的妹妹已悄悄替爹娘入了殮,而爹娘的尸身就在她所離開的地方停棺。
蔣麟在一旁默默見證了所發生的一切,他看著虞沉畫用顫抖的雙手撫摸父母的額頭,他看著虞沉畫用渙散的眼神空洞地看著父母地尸首,他看著虞沉畫從沒有落淚到眼淚一滴一滴不停地往下掉再到忍不住想要放聲大哭又怕驚動四周只得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他看著虞沉畫哭了好久哭到幾乎喪失知覺然后又似感知到什么似的從絕望中坐起身子,他看著虞沉畫掙扎著用盡最后的力氣替父母修飾了裝束、在一點點流逝的時間中很不舍地替父母蓋上了白布……
最后,他能做的就是告訴她,他定會暗中竭盡全力幫她父母歸葬……
就這樣捱著,到后來,就仿佛什么都未曾發生……
又或者說,明明發生了很多,可是誰都無能為力……
她將行囊里的一些重要物品寄存在蔣麟那里,因為攜帶太多東西去找珠兒恐怕不太方便。
她對阿姊說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回頭,她即刻便前往海港城找到珠兒然后南下匯合。
三人就在驛站附近分開了。
虞沉畫并沒有徑直前往海港城,臨走之前,她想要見一見海蘭,雖然不知道海蘭能不能赴這個約,但是她需要賭一賭,如果賭贏了,或許還能幫到海氏。
有些悲劇,自己經歷了,便要提醒旁人,防患于未然。盡管已經身處險境,就算是再蒼白,事情還是得做。
隨著幾聲有規律的布谷啼叫響起,虞沉畫的腦袋從驛站外圍的草叢間鉆了出來。那叫聲,是往日里她與海蘭翻墻出門游玩的約定信號。虞沉畫知道,海蘭到了。
當海蘭看到虞沉畫的身子冒出來時,便急忙跑到她跟前,雖然知道她脫身了,但是親眼見到她,還是忍不住抱頭痛哭。
哭著哭著,海蘭感覺虞沉畫的氣息變得非常微弱,于是她連忙脫開虞沉畫。只見虞沉畫身子一沉,似乎十分癱軟,海蘭又趕緊搭手扶住虞沉畫。
兩人的身體仿佛瞬間都變重了,一齊癱坐在地。
虞沉畫神情呆滯地仰著頭,海蘭望著她,覺得就好像是星點的微光被投入廣袤的漆黑之中、一分一毫的亮度都未曾燃起,又或者是小小的沙石被扔進了看不見底的深淵、直直墮下、墜落得就連一絲漣漪都為未能掀起。
“小畫子,振作起來,告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海蘭帶著哭腔,“我哥出事了,我們家都快自顧不暇了,結果嫂子家也出事了,人命關天啊!到底發生了什么?還有,嫂子和侄女她們呢?她們現在安全嗎?”
海蘭的發問一時沒有得到回應,很久之后,忍著身心劇痛的虞沉畫才無力地開了口,“我們一家四口都中毒了,爹娘是走投無路被逼死的,我們沒有罪,被害了卻又被誣陷。”
“中毒?”
虞沉畫看到海蘭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她沒有理會海蘭臉上的震驚與不解,只是冰冷地說道:“前些日子,你每天左一口朱姨、右一口朱姨,那個朱氏,便是他們的同謀者。我猜,她住進你家,定然有其他目的,說不定她在你家做了什么隱秘的布置,等著海府往陷阱里掉。”
海蘭驚駭得連連搖頭:“不,不可能。”
“朱為鶯現在在哪里?”虞沉畫伸手,按住海蘭的腦袋,“蘭丫頭,我拜托你清醒點罷!”
“我,我不知道,她離開府上了,也就是兩三日前的事情。”海蘭下意識做出了回答,臉上的驚駭仍未消散。
一層冰霜蒙在了虞沉畫的雙眸之間,她顫了顫睫毛,仿佛想要割裂那霜紋。“想個法子趕緊通知海大人罷,我虞家算得了什么竟都被趕盡殺絕。你海氏大族難道不是他們囊中之物嗎?”
海蘭推開虞沉畫,她只覺得眼前的虞沉畫仿佛變了個人似的,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說的話好可怕,根本讓人聽不懂。
虞沉畫沉默了,她從胸間抽出一塊染著血的紗布,紗層間沾著黑色的東西。“這是從姐姐體內刮出來的毒素,現在,我的身體也在被這藥毒侵襲,你若不信,不妨到江寧分號里面探察,看看他們究竟做了多少!”她知道海蘭去收集證據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官家下旨徹查,而且就算有人嚴查,他們也不會留下罪證等著旁人去查證,所以她也只是隨口這么一說。
她萬萬沒有想到,就是自己這么隨口一說,卻被眼前這個傻姑娘記在了心里。
“阿蘭,我知道你沒有體會過被陷害與被毒害的滋味,所以很多事情乍一聽聞,根本就想不通,問題是當你經歷這些事情時就來不及了,一旦發生,無可挽回!你想一想,你老實巴交的哥哥怎么會事涉奸污之罪,我虞家滿門良善,怎么會一夜之間慘遭毒手?”
海蘭看著那塊血布,上面的毒物讓她感到瘆人,“為什么?”她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問道。
“因為你們擋了他們發財的路,而我們發現了他們害人的秘密。”
海蘭睜大眼睛望著虞沉畫,頓感心頭負了重壓。這樣,我們豈不都沒有了活路?
“那我們兩個該怎么辦?”她木呆呆地脫口問道,神情依然是個孩子。
“先保住能保住的,留下證據,然后申冤,還自己清白,還家人清白。”此時的虞沉畫,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不能讓虞家含冤至此、父母白白被害、家族清白不再。
在她的心里,仇恨尚未深種,因為她還沒有徹底體會到家破人亡意味著什么,更因為她還沒有飽嘗到日日夜夜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
她以為這個世界,仍然有公道存在,她以為這個世界,公道可以被討回。
“我需要做些什么?”
“兩件事,第一,在保證自己安全的前提下聯系你家可靠的老仆人設法傳消息給你爹,務必叫他仔細檢查府里,每個角落都不要忽略。剩下的,我相信,只要在海氏能夠周旋的范圍內,他們都知道應該怎么做。不留下被構陷的漏洞,不出現所謂新的罪證,那么海氏就還有翻身的機會。這樣,姐夫也就有救了。如果兩邊又都接連出了差池,那么誰都保不住誰。”四肢隱隱作痛伴隨著陣發劇痛襲來,虞沉畫的額頭滲出了汗水,海蘭以為她那是因為緊張,感覺她的手一直在顫抖。“第二,跟你爹叫你離開府上的想法同樣,逃或者躲,待局勢穩定,再現身。我需要去海港城找珠兒,姐姐暫時是安全的,阿蘭,你南下或者北上,或者找個能夠藏身的地方。”
長夜當空,萬籟卻沒有俱寂。虞沉畫與海蘭商議結束之后,兩人倚靠在灌木叢里休息,打算到天蒙蒙亮時出發。然而光是貓叫犬吠回蕩在曠野,便叫海蘭感到煩躁不已,虞沉畫有露宿的經驗,可在渾身疼痛的狀況下也經受不住時不時的驚嚇。好不容易在半夜迷糊過去,地上爬的不知名的蟲子又能給海蘭折騰哭了,虞沉畫只得強忍疼痛勉強安慰她。破曉之時兩人又在“布谷谷…谷”、“嘎吱吱…吱”這樣的鳥鳴聲中徹徹底底醒了腦。
分別的時辰就是這樣來臨的。虞沉畫用力抱了抱海蘭,給她力量,叮囑她萬事小心,學會隱藏自己。
這一次,海蘭沒有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而是很勇敢地告訴她的小畫子:再見面時,希望守得云開見月明。
便是兩人掉頭各自行動之時,送往京都的密信也在快馬加鞭地傳遞著。八百里加急早已不是大夏朝最快的遞信方式了,除了奔馬與信鴿,還有鼓語與飛箭。因為當年的保衛戰,永隆帝感慨于海國法器共祭的感應術,盡管人族法師也能通過所煉法器做到快速傳遞音信,但是情報不能都由法師府來掌管。所以,大戰之后,永隆帝完善了情報搜集、加密與傳遞系統,烽火臺不再只為戰爭所用,擊鼓、揮旗有明面上的訓練,也有暗地里的傳訊。
下了早朝的永隆帝,端坐在龍宸前殿,看了江寧傳來的消息,微微有些怒意。“朕瞧著,閆從年需要降個職了,就連一個小小商戶都看不住,光天化日之下密查司的人就在邊上盯著,都能叫人自盡了。”
“陛下息怒,閆大人也是為了釣出更多關聯人等,所以才沒有立即索拿虞家。”蘇合全選擇替密查司說好話,因為里面的人跟自己一樣,都由皇帝親自揀選,是最為忠心可靠的。
“那依你看來,他現在須得即刻索拿海氏,否則,說不定下一個畏罪自盡的就是海清海黎父子了。”皇帝說得雖是氣話,但明顯透露出猶疑。
蘇合全汗顏,這些天來真是密查司查到哪里,哪里就有人莫名其妙死掉,怪不得圣上生了疑。他轉念一想,或許,這也是好事,說不定背后還有更大的陰謀將被查出。
“陛下,密查司也說了,海織造寫信請旨進京述職。索拿海氏與否,陛下圣裁!”蘇合全鞠禮,一切聽憑圣上做主。
“關鍵要看走私案的罪證了,如若查到了巨額贓款與賬本,海氏罪無可恕。”皇帝接著翻看密信詳情,指著其中一段內容道:“按照密查司記錄的言辭,海清確有威脅虞家的意思,既有涉案之嫌,又有撇清關系之意。不過朕瞧著,密查司的意見是海清的詢問語含誤導,所以虞家畏罪自盡。誤導,言外之意不就是在說,海清明里暗里做出了示意。因為見了海清的面,結果虞氏夫婦就自殺了。”
蘇合全點點頭,補充道:“畢竟虞家所犯乃是死罪,罪證確鑿的情況下,難逃一死。”
“這虞家倒是聰明,所謂認罪書,一字不提貢品,一字不提海府,相當于否認掉了欺君罪,還替海氏做了開脫,竟然還在不經意間避開了關于走私大案的全部內容。只承認了自己的不察與失誤,導致近期產出的貨物出現紕漏,摻了假。”皇帝笑呵呵道:“所認造假的數額,不多不少,認罪伏誅,剛剛好,商人算得可真是精準。”
“陛下,若是換作老奴,也不得不這么選啊。”蘇合全慨嘆:“舞服是貢品,倘若承認自己知情,就等于承認了欺君之罪,這是要滅族的大罪。進貢贗品與商貨造假,后者的一個不察,導致前者的重大失誤,借此來替后嗣尋求生路。”蘇合全見女侍此前備好的熱茶已經變得溫涼,于是遞了茶水給皇帝。
“是啊,兩個女兒都丟了,丟得可真及時。江南是不是得進行個戶籍普查?順便把阮文玉也給朕翻出來瞧瞧究竟是個什么模樣。”皇帝半開玩笑半啜茶,搖了搖頭又放下茶具。
“聽說這兩日,關于海協同與舞姬千嬌的傳聞,是越來越離譜了。千嬌的情郎失蹤了,海夫人也不見了,消息傳回京都,還不知道城中百姓會怎樣議論呢!”其實,蘇合全是想替海氏求個機會,他覺得海黎是個磊落之人,軟禁了幾日下來,沒有不規矩的地方,老是這么拘著,有罪沒罪都經不起折騰啊。
“去罷。”皇帝揮了揮手,打了個哈欠,早朝貪黑,困乏是常有之事。他發了話,“把海黎帶過來,朕親自審。”
既然海黎的案子得了恩準,想必海清請求進京述職的折子到了,自然也會得到圣上的允許。由此可見,圣上對于海氏還沒有到十分厭惡以至于厭棄的地步。倒不是說圣上今日的怒氣沒有勝過前幾日,只是這一樁樁案子連著,反倒叫圣上對海氏的處理產生了猶豫。圣上的態度決定了海氏還有沒有峰回路轉的機會,即便不能全然脫罪,蘇合全想,至少這下,算是勉強做了些保全。
太陽正從東南方向朝著正中移動,宮中的轎輦在鴻臚寺落了地,蘇合全手下的小太監前去傳話,叫里面負責監察的侍衛把海黎帶出來。他在轎中稍作調整,理了理儀容,下了輦。算好了海黎將要出來的時間,他準備迎接,不管怎么說,畢竟海氏尚未被撤職查辦,但是又拘禁了這幾日,所以還是院外接應比較妥當。然而蘇合全左等右等,都不見人來,就在他抬腳想要走向宅邸之時,突然聽到里面的驚呼。
方才進去傳話的小太監慌里慌張地跑出來,“蘇公公,海大人他,他竟……”
“竟什么竟,有話好好說,你這樣成何體統?”蘇合全拿拂塵揮了小太監一把,“先把自己整理好再說!”
小太監連忙定神,擺好姿勢,咽了咽吐沫,繼續道:“海,屬下跟侍衛爺們去請海大人,結果他遲遲未應聲。侍衛打開房門,發現海大人不見了,但是窗戶開著。屬下就問侍衛最后一次見海大人是什么時候,說是天快亮的時候,海大人嚷嚷著起夜,但是嚷了兩聲弄出了點動靜,不過人沒出來,他們就沒太在意,因為這幾日海大人都挺安生的。”
“然后呢?”蘇合全瞪著眼睛問小太監,想知道他究竟是想要表達什么。
小太監趕忙接著說:“那會正值侍衛換班,窗戶那側沒有人,海大人可能翻窗出去了。”
“去哪兒了啊?還不快去找啊!”蘇合全露出了怒容,真是太不會做事了!
小太監哆哆嗦嗦道:“找,找到了,但是……”
“但什么但啊!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蘇合全沒了耐心,發了火。
小太監見狀,終于不敢再口吃了,“是在女使的房間里找到的……”
“……”蘇合全驚得下巴都快掉了,他抬頭望了望當空的太陽,覺得簡直荒謬至極,太陽都照屁股了,海黎還在女使房間里做那種事情?
不可能啊!
他把剛才沒來得及抬起的腳抬了起來,打算邁進宅邸房間親自瞧瞧。正要邁時,發覺里面傳出來的驚呼變作了慘叫。
“公公當心!”蘇合全聞言往里面一瞥,只見一個滿頭是血的只穿著貼身里衣的男子瘋一般往外闖,邊闖邊與前面的侍衛廝打,后面的侍衛一瘸一拐、叫喊著讓大家小心。
“海大人拒捕了,大家小心啊!”宅邸里面傳出一聲高呼,于是站在外面的皇宮侍衛瞬間蓄勢,擺出防御的軍陣。
蘇合全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整懵了,他有些無措地立在原地,還沒有反應過來時,被身邊的小太監一把拉開,若不是這一回身,差點就跟沖出來的海黎撞作一團了。
旁邊的宮中侍衛立刻動了佩劍,鴻臚寺的武備司也有官兵趕來,矛盾出列,將海黎團團圍住。
眼見著人肉血案就要發生,蘇合全當機立斷,大喝一聲:“住手!”那將要從外圍直直插入的槍戟在剛剛刺入海黎肉身的剎那停住了。
“海大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做個解釋,老奴送您進宮面圣,圣上親審,身為朝廷命官怎可如此莽撞?”蘇合全在身旁侍衛的保護下上前一步,對著被圍困中央的海黎詢問。
只見被圍在圈里的那人大口大口喘氣,雙手不停顫抖,身體呈扭曲狀,似是拼盡全力在做什么事情。
蘇合全想要海黎回話,可卻沒有等到。他看到的是海黎張大了口嗚嗚啊啊卻沒有真正發出聲,他不由得心生疑惑。再看海黎的身子跟雙臂,那蜷曲的程度,仿佛在互相打架。
自己打自己?
蘇合全更加惶惑。他見海黎身上白色的里衣已沾染了不少血跡,額頭還在冒血。饒是如此,海黎仍然沒有“松手”跟“松口”的跡象,仿佛一頭猛獸被一股麻繩綁著,在用力掙扎,一個沒看緊,繩索便會被掙脫。
只是,綁住猛獸的是它自己。
蘇合全這么想著,猛然有了個大膽的猜測,他心道不好,這么下去恐怕還是會出人命的,他想要示意下屬將海黎拍暈了帶走,還沒來得及發出指令,海黎卻憤怒得嘶吼起來,旁人看來,正像是困獸猶斗之狀。
眼見被拘捕的人又要發狂,周圍的護衛手持武器紛紛又上前了一步。海黎晃動著身子,“手舞足蹈”一番后,突然硬生生撕向自己的里衣,在場的人不禁更加大驚。他將自己的里衣扯掉,又用手指沾了沾額頭上的鮮血,在白碎布上像鬼畫符似的抖著寫了個什么東西,然后抬眼望向蘇合全。蘇合全不知自己是不是出現了錯覺,竟仿佛看到一雙紅瞳,紅得如燃燒的火焰。
啊啊啊——眼前人叫嚷著。
瘋了,瘋了,瘋了——周圍人慨嘆道。
吭吭哧哧——眼前人繼續瘋狂扭曲著,然后如同失了控般發起了襲擊。
呲呲呲——護衛忙不迭遞出去了武器。
嘎吱——眼前那人已然變作衣衫襤褸的血人,血人被反擊之后變得更加狂躁,仿佛越是流血,就越是嗜血,戰斗力竟然升級了!
呲呲呲——護衛徹底被激怒了,發出絕殺。
砰嘣兩聲——血人竟然將身前槍戟折斷了。
啊——一聲狂叫隨著一雙手將戟頭插入胸腔戛然而止。
血人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海黎自盡了,而且還是折戟自戕。
蘇合全驚得雙腿發軟,跟在皇帝身邊什么血腥場面沒見過,但是今天真的是第一次見一個原本好好的玉面書生活生生自殘至此!
他抖著手扒開護衛,去摸了摸海黎的氣息,已然氣絕。他下意識看向海黎的眼睛,那眸子,分明還是常人的顏色。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刑部的人很快就來了,到來的速度超出蘇合全的預計,說是鴻臚寺這邊生了變之后,便有人報了強奸案,緊接著便又有人報了拒捕案。
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快到就連蘇合全想說句話都來不及了。看架勢,他也說不上話了,如果此時隨便說話,搞不好他自己就要淪為涉案者了。
仵作驗尸時,刑部侍郎拉住在一旁發呆噤聲的蘇合全,“蘇公公,事發突然,下官以為公公若要復命,還是拿了勘驗結果再回宮里?否則,恐怕公公那邊也不好交差啊……”
看著刑部侍郎言猶未盡,蘇合全沉默地點點頭,他知道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同時,他也知道了,這樁案子,確切地說,整個跟海氏相關的一系列案子,背后都有一張隱藏的大手在推。
是誰,好說,也不好說。
好說的前提是,皇帝知情之后順藤摸瓜將所有涉案官員的來路詳查,就知道是哪一派的勢力暗中對付海氏了。也不好說是因為,想要江南第一皇商倒臺的蝦兵蟹將太多了,凡利益相關者,誰誰都有可能。
關鍵是,查到幕后的哪一步,誰就是最后那個人。
可問題是,誰有這個膽子說出這些推測?
能夠如此布局的人,在宮中想必也大有勢力,稍有動靜,先死的一定是自己。蘇合全這么想著,這就是為什么,他選擇了沉默。
他只能靜觀其變,甚至可謂及時脫身。他要把自己擇干凈,盡管自己本來就是干凈的,最起碼在海氏的案子里,自己是絕對沒有主動站隊跟推波助瀾的。只是現如今如果自己再多說一句話,可能就引火燒身、性命不保了。
刑部侍郎叫隨從買了肉包給蘇合全墊肚子,大中午還在等結果,自然要吃飯的。坐在轎輦里的蘇合全,看著小太監遞進來的肉包,想到方才海黎鮮血淋漓的場景,那跟被剁的人肉包有什么區別?
他這樣想著,瞬間反嘔,胃里的酸水吐到了肉包袋子里。
已經有侍衛回宮先行匯報了此事,他拿到一個大致的調查結果后就會立刻返回,倒不是說現在不能回去,只是他覺得,比起手里什么都沒有,附和著皇帝瞎胡說,自己需要提前心里有個數。這個事情,面上什么樣,他就得說成什么樣,否則明日可能便是自己變作人肉包了。
他必須,在場,當著眾人的面,也即當著眾人里那些眼線的面,把自己擇干凈了。無論是誰的眼線,自己只要按著明面的結論來,就不會出現太大的差池。
他必須告訴各方的眼線,自己絕對不牽涉此事。包括密查司的暗探在內,想來也在看他的一舉一動。
在車轎內又等了兩柱香的時間,蘇合全便拿到了一份驗尸案牒跟一份案情記錄。案牒寫得一如既往規整,不過讀下來重點就是倆字:自盡。沒有查出其他異常,包括他猜測的中毒。
蘇合全看著這份案牒,做了兩個推想,要么是毒下得太巧,仵作沒有驗出來,要么是刑部有人被直接收買了而且得有好幾個人同時被收買了。考慮到密查司暗探的身影,他覺得,前一種可能性更大,因為刑部不太可能會在皇帝密探眼皮子底下公然偽造驗尸結果。
下毒害人并且還查不出原因,能制造這樣的藥毒,整個京師,也就是那家醫堂了……
蘇合全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像是避開災星似的把那驗尸結果丟在了一角。然后,他醒了醒神,快速瀏覽案情記錄。記錄寫得也是一如既往詳細,就連海黎幾時喊著要起夜都有。然而繼續往下看,蘇合全的臉色就越來越難看。女使的供詞是奸污,跟千嬌的指控類似。不僅有女使的證詞,還有鴻臚寺其他婢女的證詞,證實了已然去世的海黎一身“行為不檢點”。
合起伙來欺負死人沒法辯解對吧?死了的人要怎么從陰間爬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活人尚且有許多冤屈沒法申訴,更何況是半截身子入了土呢?
蘇合全伸出衣袖,把替海黎合眼時手里悄悄藏到袖間的碎布抖落出來。
他知道,那不是鬼畫符,那是海黎想要說些什么,可是因為某種原因、極有可能是藥毒毒發了、無法發聲。最終,海黎的下策,就是臨死前拼命留下一個證詞。下下策就是,用自盡的方式反證自己沒有抗旨拘捕。
太慘烈了……
他折戟,戟都折了!捅向自己!
旁人都覺得他是畏罪自盡。正如旁人都覺得他是主動奸污跟發動襲擊。
一個能這么自盡的人,怎會不敢隨自己進宮面圣?
倘若有機會在天子面前陳情,就算是天大的罪過,換作是你,你會不想抓住嗎?
什么奸污舞姬女使啊、襲擊皇家護衛啊?就算是被指控對法師出言不遜、被指控擊對天師犯下罪行,要是有容稟詳情的機會,換作是你,你會保持緘默嗎?
問題是,沒這個機會了。
生不如死的人沒機會,直接下獄的人沒機會,已經死掉的人更沒機會了。
蘇合全覺得,海黎他那分明是被下了猛藥、備受折磨,出現了力大無窮、無法控制、嚴重內傷的情況下,才變得狂躁并且發動襲擊。
可嘆天下人只會用眼睛看表面,而不會洞察事發緣由與問題實質。
根源在哪里?無非就是設身處地思量真實因果關系罷了。
看著拼疊起來的碎布隱隱約約顯出了一個“冤”字,蘇合全更是心驚肉跳,想來自己的推測十有八九錯不了。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不能替海黎作證了。江南第一大皇商尚且能被如此步步構陷,更何況自己只是一個太監呢?真不是貶低自己身份,盡管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可是自己孤家寡人一枚,要權勢無權勢,要聲望無聲望,有的只是皇帝想給的面子跟稍許能享的里子。
他將碎布塞到鞋子里,其實他很想直接毀掉來著,因為他一點都不想牽涉其中。但是吧,如果萬一呢,萬一這個事情最后又往自己身上卷呢?
就算今天沒有卷到自己身上,艷陽高照的,保不齊明天后天大后天是個什么天氣啊!
所以留著,也是個把柄,關鍵時候或許可以用來稍作牽制。
再說了,證據這種事情,又不是事發之初就一定要拿出來的,除非案發時能夠正常處置此案,否則證據跟知情人,通常都是被幕后人進行毀滅的,在毫無保護的力量時,如果輕易亮出來,自己都要化成灰了,更別提證物了。
何況,海黎這種沒有犯罪還能被偽造出莫須有罪名的情況呢!
蘇合全拉下褲腿,下了車轎,對正在收工的刑部官員道謝,表示自己會如實稟明圣上。他說了好些客套話,褒揚刑部辦案之高效,實乃朝中之肱骨。
回了皇宮,一入殿,蘇合全便請罪自罰,跪在殿外。
雷霆震怒。
永隆帝發了好大的火。怒斥海黎荒唐,光天化日、日上三竿,竟然都敢做那種事,而且還是在鴻臚寺,叫來朝使臣如何看待大夏官家!
可是海黎已經死了,他聽不見這些了。
很久之后,皇帝似乎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合著自己對著空氣發了一通大怒!
然后,皇帝揮手叫蘇合全進殿,又對著蘇合全數落了一番。蘇合全靜靜聽著,連連請罪,沒敢多說一個字。
最后,皇帝似是沒有什么力氣再泄火了,道了句:“你說,鴻臚寺里的使臣會怎么看?京城的老百姓,又會怎么傳?”
這話把蘇合全問住了。要說旁人怎么認知,他是知道的,可是他也不敢開口啊。思忖了好一會兒,聽見皇帝走向自己的腳步聲,蘇合全只得抬頭,硬著頭皮道:“陛下息怒,奴才覺得,陛下怎樣看,旁人自然跟著陛下……”
“現在不是朕怎樣看待此事,而是天下人怎樣看待海氏!朕說海黎是個書生,天下人說他是個禽獸,你說他是書生還是禽獸?”皇帝的怒氣仍未散盡,說起話來語梢帶刺。
“……”當然是禽獸了,自古愚民不露實情嘛……
“天下人說一個人是個好人,朕瞧著那人是個壞人,你說他是好人還是壞人?”皇帝又當頭補了一刀,蘇合全頓感凌厲的刀鋒刮過自己的臉面。
“……”這,這這,要看后世人們能不能機智地發掘真相了……
沉默,如果不知道說什么是好,那就先保持沉默。
“徹查海氏!查抄海府!”皇帝沒有再理會蘇合全,而是轉身回到案前,拍案下旨。
蘇合全的膝蓋窩仿佛都被這一聲拍案震到了,他心有余悸道:海氏,完了……
密查司的人登時領了旨,快速出動。不久之后,江寧就會有大動作了,甚至是遍布整個江南的大動作。
就在宮中人出動之時,二皇子也出了宮。
一個閑散的皇子,在集市漫步也實屬正常。只是,有人關注自己的動向,也實屬正常。
他并沒有去向鴻臚寺,止步于市集,東看看,西逛逛,既買了桂花糕,又買了杏仁露,還買了胡餅跟胡笳。然后進到一家信陽茶樓,找了個雅間,坐了進去。
他一邊品著茶水,一邊看著手中的消息。不知何時,二皇子手里多了一封密信。寫信的正是圖木爾。
信里大致內容是:海黎被暗中下藥,控制不住自己,不知究竟有沒有奸污鴻臚寺的女使,只是被宮中傳話的人抓了個正著,他為了讓自己清醒,不得不以頭撞墻,滿頭流血之后發瘋似的沖出宅邸,而且力氣很大,侍衛越是圍攔,他就越是反抗,變得狂躁不已,似是嗜血之癥。這讓旁人看來以為他是抗旨拒捕,實則不然。瞬時發作的藥力,令他不得已折戟自戕,絕非認罪伏誅。
二皇子默讀信尾,“臣與海黎相交,覺其不過一書生爾,請皇子務必小心提防,此類藥毒,害人不淺。臣亦會暗中派人查探,但為避免走漏風聲,定然十分謹慎,能查到何種地步,尚不知曉……”他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用手指將茶杯扣回檀木桌上。
果然,事有隱情。
從聽聞此事起,他便覺得有蹊蹺之處,即便書生意氣、自盡歸自盡,無言就無言,斷不至于一句辯解都不留下還折戟自戕。
這是在皇城腳下,不是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小城。
他嘆了口氣,淡淡道:能夠使人心性大變、并且讓人有口難言,這藥毒可真是日益精進啊!
在二皇子離開茶樓,重新匯入市集之中時,女侍霖櫻也跟進了人群當中,似是不經意間靠近了他。
“殿下,屬下已查明清義法師這幾日不在宮中而駐留法師府,是因為在試驗一法器。”霖櫻向二皇子匯報,私下里,她自稱“屬下”。這是二皇子的要求,因為他不會把他自己親近之人當作奴婢看待。
“哦?大法師又發明了什么新鮮玩意?”二皇子語帶調侃,雖有貶低法師府的意思,卻不得不正視法師府的勢力。
霖櫻看向二皇子,回答道:“據說早已暗中制造,只是需要時間淬煉。如今法器就要被送入宮中了。”
送入宮中?二皇子皺眉問道:“是何用途?”
霖櫻咬唇,輕聲道:“可在方圓三里之內感知鮫族動向。”
二皇子先是吃了一驚,而后思忖片刻,繼續問道:“這種法器,怕是用了很多鮫族遺骸吧?”
霖櫻點點頭,有些難為情道:“說是…是用萬千鮫人尸首煉制而成,經過淬煉跟試驗,成了…大法師親自命名‘濾魂’。”
二皇子沉默良久之后開口道:“要了性命,還要尸首,要了尸首,還要魂息,好一個舉世無雙的大法師。”
霖櫻低下了頭,雖為人族,但人有善惡之分,法師府的所作所為,她也深感不齒。
“回吧,去瞧瞧,順便提醒銀姬。”霖櫻得了二皇子指示,跟著他一同朝皇宮的方向走去。
將入宮時,二皇子遠遠便看到清義法師秉持一柄海碧色的手杖緩緩走來,那手杖約有祁連玉如意那般大,像是人間超凡至尊的寶物而非令人聞風喪膽的法器。
“清義法師,許久不見,近來可好?”二皇子先行打了招呼。
清義自然知道二殿下就在前方,只是沒想到他會主動先跟自己問好。清義鞠身,左手持器,右手伏在胸前,“有二殿下照拂,臣自然是好的。”
二皇子沒有繼續對話,而是一門心思盯著那法器看。清義抬首,愣了愣神,轉瞬收了手,法器蹭過身上的黑袍,將袍上繡的云紋顯得格外清亮。
“這是哪里進貢的寶物?瞧著竟比祁連玉如意還耀眼。”二皇子明知故問。
清義沒有再遮掩,只是淡淡回道:“這是大法師煉制的法器,名為‘濾魂’,法器喚邪,二殿下還是莫要多看。”
“哦?清義法師可是要將這法器送入宮中?”二皇子挑眉,“法器喚邪,宮中的貴人們萬一沾染了邪氣怎么辦?”
清義搖搖頭,“不打緊,法器不離臣之所居,日夜均有弟子看守,定不會擾了貴人們的清靜。”
二皇子嚴肅的神情轉瞬即逝,露出一個玩世不恭的微笑,又仿佛是在和眼前人套近乎:“如此甚好,閣下費心了。”他朝向宮門,刻意加快了腳步。身后那人,刻意放緩了腳步,本就緩緩而行,待至宮內,便又耽擱了半炷香時間。
就是這半炷香的時間,星云宮飄出了一縷白煙。
清義秉器,在宮中東南方向行走,濾魂忽然增添了一抹亮色。
“呲”地一聲,瞬間消弭。
清義想著,這大概是濾魂感知到了銀姬娘娘的氣息。他輕呵,喚出了一個祭語,叫濾魂記下了這個感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