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守節
虞沉音見母親竟然用迷魂藥給父親強行鎮靜,心里便知母親這是沒有法子了。“娘,現在最重要的是為你們解毒啊!”她急得快哭出來了,“對您和父親來說,我和畫兒最重要,對我和畫兒來說,您和父親也是啊!”就是這一著急,她猛然感到四肢一陣鉆心的劇痛,冷不防也跌倒在地。
虞夫人見大女兒也倒下,心口忽如萬蟲噬心,她撐著最后的力氣往大女兒身上行針,“太快了,毒發得太快了,想致我們于死地,竟將毒藥混用。”她在大女兒的手部,足部,還有腦部,耳部都用了針,暫時鎮定住虞沉音劇痛的軀體。
“是什么毒?不是查不出來嗎?”虞沉畫經過刺血跟行針,清醒了一些,但仍全身困乏,腳腕隱隱作痛,手腕疲軟無力。“娘您怎知是混用的毒藥?”
虞夫人嘆息,知道女兒們終究是沒有真正見識過藥毒的厲害之處,尤其是當年那場大戰,無數鮫人慘死的場面。“那日夜晚你回來說,鄧棋臨走前叫你提醒我‘這次的毒素聚集在顱內’,他言外之意是,除了骨毒,還有顱內之毒,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你父親中的就是直接侵蝕至顱內的毒藥,而我——”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肺區域,“藥毒聚集在這里。”
虞沉畫震驚不已,沒想到竟連母親都未曾覺察到藥毒的跡象直至毒發之時,她開始感到很深很深的恐懼,因為顱內的毒恐怕一時半會根本解不了,“父親他……”
虞夫人搖搖頭,眼眶里泛著淚光。
“那母親……?”虞沉畫見母親搖頭,本能地脫口繼續詢問,她的身子開始發顫。
“為今之計,是保住你和音兒。”如果用盡全部力量,使用各種排毒器具,將家中所存留的珍貴藥材煎服,自己或許還有還轉之機,可是如果這樣,音兒跟畫兒就會錯失治療的最佳時間,不能夠這樣,于是她抬眸,淚光清亮,“母親也扛不了多久了,他們這臟腑之毒實在厲害,我感覺得到,自己很快將會內里潰爛而亡。”
“不,不會的,這不可能,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厲害的毒物?”虞沉畫嚇得心頭狂跳,她拖著身子往姐姐躺倒的方向移動了幾步,抓住母親的手,然后又去摸母親的心肺區,不禁渾身顫栗,她含著哭腔:“怎么會這樣,娘,是不是我在做夢啊!怎么一轉眼就,我們就都中了毒?這不是真的,您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啊!”
“畫兒,你還沒有明白嗎?江寧要變天了,虞家是第一個被拉出來祭天的。我們沒有時間了,不知家里的幾個仆人是什么情況,或許沒有事,被下毒的只是我們。那幕后之人給我們下了不同的強性藥毒,就算我們有醫術,一時間也只能控制一兩個人的傷情。”虞夫人極力控制住自己內心的惶恐并且讓虞沉畫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因為她想要女兒們活下去。
“娘,我現在就出門呼救!”虞沉畫擦了擦眼淚,起身便想調頭出門。
虞夫人拉住她的手,“沒用的傻孩子,你說的話不會有人相信的,外面那些人只會認為這是我們為了逃脫所謂的罪責,編出來污蔑那些貴人們的謊言,再然后你會被關押入獄,藥毒繼續發作,不久之后便會慘死在獄中!所以這個門,你不能出!”
母親思慮周全,得了她的提醒,虞沉畫便知道不可硬著闖出去,因為難保遇見的不是殘害忠良的渣滓,畢竟如今海府都已要壯士斷腕了,而且還斷得如此之冤!誰能想到江寧的官場孰善孰惡呢?要是出門便撞見害人之徒的同伙,那豈不是羊入虎口?
她回過頭看著強忍痛苦的母親,看著昏迷不醒的父親,看著眼神空洞似是有意識但一時起不來身的姐姐,悲痛之下強行鎮靜,因為她知道自己目前毒發的癥狀尚淺。她猜測這可能與自己平日里喜歡看醫案,時不時會去郊外采一些野生藥物進行辨認,甚至煎服品嘗有關,或許自己體內已經有了能夠緩解藥毒的東西。
“娘,我該怎么做?您說,我做便是。”虞沉畫跪坐在地,知道值此危難之時,唯有竭盡全力緩解家人和自己的傷情。
“你和音兒或許都還有救,因為你的祖父曾經救活過一個身中骨毒的鮫人,我和義兄都參與了救治。”虞夫人也抹掉眼淚,給女兒增添信心,讓她相信她和她姐姐都還有救。
“姐姐和我、骨毒?您的意思是我們中了骨毒?那不是用來對付鮫人嗎?”虞沉畫滿臉不解,她并不知道自己體內的藥毒尚在蔓延。確實如她所想,因為她體質有異,所以毒素聚集得比常人慢一些,發作的癥狀也暫時輕一些,然而到了中毒至深之時,她這樣的體質也會遭到最強烈的反噬。
因為從前未曾經歷過,也未曾見證過,所以她還沒有完全意識到藥毒有多可怕,讓人多么生不如死。
“你和音兒中毒的癥狀,很像當年鮫人所中的骨毒,我想,他們終究還是往人族身上使用了。”虞夫人非常痛心,回憶當年,真是慘不忍睹,如今更是慘絕人寰!
虞沉畫知道,骨毒難以勘驗,可是臟腑之毒……她張口,惶惑地問道:“母親我不明白,心肺之毒應是可以查驗的。他們難道不怕……”如果我們就這樣都死了,他們難道不怕驗尸時查出疑點嗎?
“畫兒,為娘一個一個跟你解釋。骨毒……它是侵入軀體之后毒入骨髓,在體表并無中毒之癥,大量毒素都積聚在四肢筋骨之內……它根本無法勘驗,就算肌體與血液里含有少量毒素,仵作也驗不出來,除非剃骨或者焚尸……顱內毒,按你那晚所言,需要刀入顱腔內側才能驗毒……臟腑之毒倒是方便查驗,只是我死了,仵作敢剖尸嗎?”都怪為娘不好,沒能早早聽義兄的話,帶你們離開。虞夫人自責不已,但她知道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再去多想這些了,她趕忙將自己醫箱的暗格抽出,拿出一把骨梳。
這便是凌家祖傳的梳篦,通體漆黑卻異常锃亮。虞沉畫從未見過打磨得這樣齊整的篦櫛。
“記得父親曾說過它的來歷,跟上古神獸的遺骨有關。”看著小女兒盯著梳篦驚異不已的模樣,虞夫人一邊解釋一邊將排毒所用的銀針嵌入篦櫛:“會很殘忍,可是如果不忍著,之后毒素急劇發作,會更殘忍。”
虞沉畫的眼眸微微一顫,閉上眼睛又睜開,雖然于心不忍,但還是開口道:“趁著姐姐現在意識混沌,用一些麻沸散,或許會好受點。”
虞夫人“嗯”了一聲,點了頭,正要準備治療時,忽然停下了。因為她意識到另一個問題,于是變得猶豫不決起來。
虞沉畫連忙問道:“娘,怎么了?”
“如果……”虞夫人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片刻后不得已道:“如果,娘想說,如果給音兒治療之后,她就需要有人攙扶才能勉強撐著離開……”她十分為難地看著小女兒,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做抉擇。“所以為娘思忖,恐怕沒法給你姐妹二人同時做治療,我怕你們進了密道之后,行走困難,前路奔波而無人照料,一不小心萬一感染……”
“娘,一切以姐姐為重。”虞沉畫毫不猶豫做出了選擇,希望母親先為姐姐治療。
癱軟在地的虞沉音像是聽到了這些對話,她很艱難地搖搖頭,想說些什么,可是喉嚨里仿佛卡著東西似的,極其難受。她將手指動了動,意思是:先救畫兒。
“娘,不必猶豫,我現在還受得住,姐姐要緊,她還有珠兒要照顧……”虞沉音聽到妹妹如此說,用盡全力睜大眼眸,含糊著吐出“不要”兩字。
“姐姐,我旁觀娘為你治療,等你好些了,無論我們在哪里,我都可以指導著你替我取穴梳骨。”虞沉畫努力擠出一個微小的笑容,看著姐姐。
虞沉音很想阻止妹妹這個決定,因為她認為妹妹如今毒發沒有自己嚴重,正是救治的最好時機,能夠控制毒素蔓延的過程而且能夠抑制藥毒聚集的程度,一旦錯過了,沒有誰還能保證……
可是她還沒有來得及說出這些話,嘴里便被灌進了麻沸散,很快便失去了知覺。
虞夫人的神情顯出了悲戚,只是轉瞬即逝。“畫兒,看好了,有樣學樣,只此一次。”她的語氣變得平靜下來,許是篤定了要用自己和夫君的死亡來換兩個女兒脫困。
憑女兒發作的癥狀與往日行醫的經驗,虞夫人用銀制探棒摸索著定位,以點取穴,刺針刮骨,排針梳骨的速度極快,便是剎那間,梳篦入而銀針出,針梢有零星發黑。
梳篦上的滴血下滑至針梢,與黑色的毒素融為一體,墜落在地。驟然之間,躺在地上的虞沉音,雙臂滲血,原來肌膚的出血竟還快不過行骨針的速度。
虞沉畫看得心驚又心疼,若是自己行針,怕是手會抖到不能行,倘若沒有麻沸散,這又會是怎樣撕心裂肺的痛苦?
而且,這只是第一步,還有接下來第二步,第三步……刮骨第一遍,還有接下來第二遍,第三遍……麻沸散也做不到全程頂住啊!
那么就只可能在鮮血淋漓中凄慘哀嚎,或者通過自殘、以一種疼痛去硬撐另一種承受不住的痛苦了……
“畫兒,敷藥……”眼見虞沉音被硬生生在麻沸散的效力中痛醒,呻吟著咿咿呀呀,就連虞夫人都無法確定女兒是一時無力發不出慘叫還是強忍著巨痛不敢喊出聲來以免引來外人。
虞沉畫哆嗦著手,將醫箱里的膏藥外敷在姐姐的傷口上。虞沉音的雙臂,手腕,腿部,總共刮骨了三遍,留下小腿跟腳腕沒有動,是為了能夠在人攙扶下拖動身軀踏步前行。敷藥之時,本已滿頭大汗的虞沉音竟又疼暈了過去。虞沉畫替姐姐披上衣袍,想叫她好生休息片刻。虞夫人清理了地上的污血,將此前鄧棋留下的東西和父親傳下的物品收拾好,裝在行囊中,交給虞沉畫。
待虞老爺的藥效散盡,虞夫人便叫他強撐著在前院主持家務,自己則帶著虞沉畫扶著醒來不久的虞沉音悄悄潛到后院,在夜幕初臨之時,將兩個女兒送進了密道。
虞沉畫背著行囊,扶著阿姊,靠著密道邊緣一點點摸黑前行,兩人早已換了裝束,扮作了男子。她們就這樣緩慢行進,穿過了兩個街坊,離開密道時并未見周圍有人盯梢。
饒是變換了妝容,虞沉畫也不敢稍加停留,繼續扶著阿姊往城門方向行去。她不知道父親母親兩人的情況如何,她知道的是母親之所以這樣做,就是為了給自己與姐姐遠離江寧這個是非之地拖延時間。
她想要雇輛馬車,載著姐姐出城,可是這夜色將深,叫人犯了難。在她尋思著要不要沿途攔下旁人家的車馬之時,視野之內,昏暗的燭火下多出了一道影子,她驚慌失措,忙不迭抓緊姐姐的衣袖。
“虞姑娘……”
這聲音,竟是蔣麟?
“蔣麟!”
“果然是你,瞧著背影像。”蔣麟看到虞家姐妹二人,既有些激動,又有些擔憂。
“此地不宜久留,蔣兄可否先幫我雇車?”
蔣麟點點頭,到旁邊街口雇傭了馬車。
“知道海協同出事了,我本能是不相信的,其中定有隱情,我在衙門里聽說海府已經被監視,就想到你家看看情況,在外圍瞧見有人盯梢,于是沒敢靠近,便在周圍街坊逡巡。”蔣麟一邊跟虞沉畫解釋,一邊望向靠在車內角落里的虞沉音,“海夫人這是怎么了?”
虞沉音想要張口說些什么,可是卻沒有力氣。虞沉畫撫了撫姐姐的纖手,示意自己來說。她朝蔣麟貼近了些,對他小聲說了某些不為人知的內情。
本已見慣了官場污濁之風的蔣麟,聞言之后也不由得大為震驚,沒想到此事背后竟然隱藏著如此驚天黑幕。“此毒可有根治之法?”
虞沉畫附在蔣麟耳邊輕聲道:“姐姐的狀況,還需要煎服一些珍稀的藥材,另外,找個可靠的地方,我需要替她將余毒再排一排。”
“那你呢?”蔣麟本能地問道。
“我,我……”虞沉畫低頭,避開了兩道目光。
蔣麟看著虞沉畫,知道她有難言之隱,于是岔開了話題:“便去義莊躲著吧,想必無論是誰,都不會查到那里。”
虞沉畫點點頭,表示同意。馬車出了城門,三人便下了車。蔣麟背著虞沉音行了一路,累得大汗淋漓,終于到了義莊。
虞家姐妹不知道的是,就在越夫人登門退婚遭到羞辱之后,原本應當直接回家的她,并沒有返回,而是去了江寧城東的一處老宅,見了朱總召,將她在虞家的所見所聞說了一番。
朱為鶯聽了越夫人的話,知道虞家老小尚未毒發,便決定再等上一晚。
就是這晚,虞沉畫安頓下來之后,替阿姊清掃余毒,疏通腳腕,照料她休息,守在她身旁,觀察她反應。確定無礙之后,虞沉畫并沒有休息,而是畫了兩幅畫,一幅是平安符,一幅是豬犢子。
蔣麟按照虞沉畫的吩咐,次日清晨先在衙門報了到,然后偷偷離開,將貼著平安符的孔明燈在虞家臨街放起,又在官巷找了正在嬉鬧的子弟小兒們,將貼著豬犢子的風箏送了出去。
往街巷大戶人家定點輸送最新時蔬的老農照舊推著載滿青葉的筐車,進了虞家后院,只不過今日,他比平時晚了些,而且還帶了個孩子。孩子約摸七八歲大,有一雙海碧色的眸子,他兜在車筐里,掩藏在一片青蔥之下。
虞夫人看見籃筐里那黑衣小兒時,沒有驚呼,因為她知道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已然收到小女兒放出來的安全訊號,所以她不再害怕兩個女兒遭遇更多不測。雖然不知道小女兒是托誰辦到的,但是提前商議好的,她答應小女兒,看到她們發回音訊之后,立刻出逃,想辦法與她們最終匯合。如果沒有答應,兩個女兒大概是不愿意離家的。
對不起,音兒,畫兒。
如果有什么遺憾,那就是為娘很遺憾,往后不能陪伴在你們身邊了,還有就是,可能你們得知我們罹難的消息之后,會想法子復仇,所以與其讓你們余生活在痛苦之中,不如就當作我們沒有含冤被害。為了更多人不再被牽連,或許我們頂著一些莫須有的罪名,能夠留給他們最后一線生機。
“我們中毒了,你也中毒了。”這是虞夫人對那黑衣小兒說的第一句話。她看著他衣袖上還沾著的小菜葉,終于知道為什么自己與家人會在毫無察覺的狀況下中毒,每日接觸的所有飲食飲水,四個人的生活習慣是不同的,食用的菜品不同,煮茶的類別不同,就連沐浴的頻率也是不一致的。至于眼前這個孩子,海碧色的眸子,自然是鮫族,而且還是被控的鮫童。
黑衣小兒沒有理會她,只想盡快完成任務,菜農還在外面看著。
“我知道你們要做什么,算準了我們毒發之時,將我們的暴斃偽作畏罪自盡。”這是虞夫人對那黑衣小兒說的第二句話。
黑衣小兒有些驚異,他下意識轉動了右手中指,上面有個指環,只要動了那暗扣,眼前之人沒有躲過的話,便會瞬間斃命。
“我愿意配合你完成這一切,只是我想,或許我們可以做一筆交易。”在死亡面前,虞夫人顯示出了超出常人的平靜與和緩。一夜之間,大難臨頭,可以叫人徹底覺悟,生死抉擇,走投無路,可以叫人勇敢赴死。
交易?黑衣小兒眨眨眼睛,放你們生路么?辦不到。
他沒有回應,但也沒有阻止她繼續說話。
“我的毒,已無可解之法,但是你的毒,我見過,家父曾經嘗試解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的個子跟你的身高不匹配,倘若你還未滿十八,我可以留給你幾張藥方與幾組配穴,按著上面服藥與針灸,你還有恢復正常的機會。”虞夫人說著,便拿起筆墨記下一些東西。黑衣小兒依舊沒有答話,因為他覺得眼前這位婦人好像一直都在一廂情愿。
“我們虞家織場,曾經收養過兩個鮫人孤兒,也許在你眼里,人族的感情算不得什么,但我想那對兄妹,可能會為了報恩做傻事,請你幫我傳個消息,叫他們照顧好自己。”虞夫人將沾染墨跡的紙張遞了出去,毫無保留。
黑衣小兒的瞳孔微縮,然后放大,他震驚,震驚于這戶即將滿門暴斃的人家,女主人臨終前竟然在想辦法救兩個,哦,不,是三個鮫人,包括他自己。
起初,他沒有接,隨后,試探性地摸了那紙梢,沒有完全觸碰。
“放心吧,小朋友,上面沒有劇毒。”虞夫人溫柔地對他笑著,她知道這是她生命走到盡頭以前見到的最后一個小孩了,所以仿佛把所有美好的感情都匯聚在這一剎那的笑容間。
就是這一剎那,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明媚的東西,就好像陽光灑進眼眸,涌入眼眶的光束很大,可卻并不刺眼,反而甚是溫潤。
良久,他吐出兩個字:“信物。”
虞夫人聞言,忽有深深的感動,她知道這孩子答應替她傳話了,于是拿出了貼身的吊墜。
這是最后的托付。
虞氏夫婦自盡了。
消息傳回海府時,海清驚駭得徑直癱軟在地。他本能地不愿相信,可是事實如此,他不得不信,一個仆從說虞氏夫婦上吊自盡,現下仵作正在驗尸,在暗探眼皮子底下自殺,密查司恐怕圣上怪罪,現下正將虞家圍得水泄不通,可疑之處逐一盤查。
在海老爺驚慌失措之際,不知又是哪個仆人來報,說是虞氏夫婦自盡前留下了遺書,承認了所有造假罪行。
海清聞言,滿眼失神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
這簡直是有理都說不清了啊!
府里突然又躁動起來,海蘭從閨房內出來,想詢問發生了什么,抬眼看到了小花園方向有只風箏,上面有幅簡筆畫,大概是一只小豬娃而且是一只中毒了的小豬娃,因為圖畫里的小豬娃呈垂頭吐舌好似將要斷氣之狀。
這一看就知道是虞沉畫的手筆,她二人以前常玩的一個游戲就是以畫猜意,用所畫之物的諧音,猜測某個人事。
“豬犢”?
海蘭又回房,憑借著此前的游戲經驗,提筆就是兩個字:豬犢。
寫完之后,她拿著那紙箋,仔細念著,這些天與前一個字有關的,只有朱氏,所以首字應為“朱”,至于犢……
她聯想到小豬娃的面目神情,在“犢”字旁邊寫出了它的諧音字:毒。
王瞼得了復命的消息,前去向朱為鶯匯報。“附子說,虞氏夫婦是配合自盡的,沒有掙扎,也沒有喊冤。”
“哦?”朱為鶯感到有些驚奇,“怎個配合法?”
“配合上吊自盡,還配合寫下了認罪書,在自盡以前。”王瞼看著朱為鶯變幻不定的神情,補充道:“不過,虞家提前跑掉了兩個女兒。”
“什么?”朱為鶯拍案,微微有些怒意,她思量了片刻道:“真是好算計,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所以干脆一面自盡來保全女兒,一面認罪來保全海氏。”
“屬下愚笨,求總召指點。”王瞼不懂,什么叫作用自盡保全女兒,用認罪保全海氏。
“既然能逃走兩個,也可以逃脫四個,可是那夫婦二人為何不走?自然是為了給女兒的逃離爭取時間。虞家那個夫人,懂醫術,雖然未必及得過鄧棋,但總是能和他同樣看出些門道來。我想,他們毒發之后,她定然采取了些應急的法子,只是來不及護住所有人。”朱為鶯喝了口茶,調整了氣息,繼續道:“如此看來,毒發之時,那個虞夫人應該猜到了幕后之人設下了必死之局。她應該明白,有些藥毒,根本解無可解。可是為了保住女兒,她還是會想盡一切辦法控制她們毒發的傷情,為她們的離開拖延時間。”
朱為鶯放下茶杯,伸出手指做了個籌算的動作。“至于配合自盡,自然是想向設局者傳遞一個訊息。”
“傳遞訊息?”王瞼納悶地反問。
“告訴我們,她虞家不想與我們做對。”朱為鶯將手收入袖間,淡淡回道。
“什么?總召大人,您的意思是,那虞夫人已經猜出來我們就是幕后……”王瞼突然噤了聲,顯出了憂慮之意。
朱為鶯起身,負手走了幾步。“猜不猜得出,猜出了幾分,我不知道,只是配合自盡,傳達的意思就是虞家的事情,到此為止,那夫婦二人配合我們,用我們想用的法子偽作自盡死掉,也是為了求我們放過追殺他們的女兒。”
“所以,他們寫下認罪書,也真的是為了‘頂罪’,想著如若皇家還留有情面,那么海氏就有轉圜的余地?”王瞼雖說是在發出疑問,但語氣已然變得肯定。
朱為鶯點點頭,“是啊,好一個犧牲自己,保全他人啊,真真是大義凜然,甚至不惜背負千古罪名!”
“竟是做一步看三步!先叫女兒逃脫,然后向我們表明到此為止,好叫女兒避過追殺,最后又替海氏做了籌謀……”王瞼不禁驚嘆。
“正因為此,所以才不能如了他們的意。海氏本就是既定目標,犧牲再多人,也保全不了。至于逃走的那兩個,既然她們的父母有本事做到這般,誰敢保證他們沒本事洞察真相、透露實情呢?臨死前猜到的一切,不管到了哪種地步,如果都說給了女兒們聽,那么那些被猜出來的機密就都有外泄的可能……傳我命令,整個江南范圍內,迅速搜查虞家女兒的下落,凡與她二人接觸過的,都要殺掉。”朱為鶯眼眸里透出了兩分隱憂,決絕地下了必殺令。
“她們畢竟中了毒,想必也逃不到哪里去。”王瞼似是想為朱為鶯排憂解難,繼續說道:“就算那虞夫人醫術再怎樣高明,也不可能將藥毒根治,無非就是替她們多續幾天命而已。就算那姐妹二人想找人求助,如今虞家有罪,想來也不會有誰敢暗中幫助她們。”
“毒,自然是生不如死的毒,可是,有些人就是生命力頑強,別人撐一天,她撐了十天,她便有安排十天事情的本事,說不定還能留有后手。倘若她又遇到了什么民間醫圣,把硬撐的十天變成了茍延殘喘的十個月,如此吊著命,難保她們不能做出什么令我們后悔不已的事情。”朱為鶯并非能夠做到未卜先知,只是這么多年來,她親手參與羅織世家之罪、構陷受害之人,犯下了太多案子,自然有脫逃的活口,凡在她掌控范圍之內的,都一一被追殺殆盡。
王瞼的眼珠子滾動了一周,下眼瞼的膚色節點隨之動了動,“總召大人思慮得周全。”
“要斬草除根,今年一過,此案便是再大,也將成為陳年舊案。舊案,是容不得翻的,將來,也鮮有人會提及。”
朱為鶯轉身,便是剎那間,計上心頭:“除了她們兩個,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海清的女兒,一個是海清的孫女。”她看向王瞼,吩咐道:“想個法子把海蘭放出去,引虞家姐妹出來。另外,之前不是有人匯報,海府的小孫女早早便被接到鄉下休養了嗎?當時我覺著奇怪,不過,孩子被一時抱走,也說明不了什么問題,現如今反倒替海家虞家留了香火,先把那嬰孩抓住,如果海蘭沒能引出虞家姐妹,再用那個孩子做餌,如果都控制住了,按照時間推算,京都那邊也該動手了,索性便等著宮里傳來將海氏抄家滅族的旨意,將這四人一并下獄受死吧。”
“是。”王瞼點頭表明自己知道該怎么做。很快,她便將指令傳達給海府內的細作。
此時此刻的海清,正在府里自查。就算再傻,現在的他也知道了這一連串的事情,目標就是海氏。虞家算個什么,根本就不值得那些人籌謀,但是定罪虞家,卻可以牽連海氏。趁著皇帝還沒有下旨嚴查海氏,他得趕緊防患于未然,以免再遭歹人算計。
他最擔心兩點,一個是由于疏漏遭設局者鉆了空子或者就算沒有疏漏也會被設局者進行構陷,另一個就是虞家的事情傳回京都之后,陛下倘若到此為止,海家就還有力保的希望,陛下倘若一意徹查,整個海氏及相關各家可能都會受到盤問,到時難免不出意外啊。
只要能進京面圣,海清覺得,自己還是有把握將那些所謂的罪證一一辯駁的。海黎的涉案太過蹊蹺,虞家的認罪也太過剛烈,乍看似乎有理說不清,但若是細查,疑點必然顯現。一個案子的疑點一旦被指認,那么接下來的案子都有幾率翻案。關鍵是陛下給不給自己陳情的機會。
海清這樣想著,為以防萬一,還是提筆寫下了一封密信。密信里有自己的證詞,還有一些猜測。一來陳列案子里的疑點,二來表達海家虞家之冤,三則是流露關于幕后設局方勢力的推測。
他知道,覬覦海氏江南第一皇商這塊肥肉的人太多了。朱氏參與其中,想來確有其事,否則朱為鶯不會就這樣不辭而別。然而問題也是出在這里,如果幕后全然由朱氏操控并且打從一開始就謀劃了全部,那么為什么朱為鶯要住進自家府中呢?
為了麻痹海氏。也為了留下罪證。
海清并不知道,就在朱為鶯入府暫住的那些天,他家的窖藏已經叫人動了手腳。一連幾夜,海清父女還有海家的忠仆,都被朱為鶯親自調制的安息香給撂倒了。夜深之時,朱為鶯指揮著府里的細作,引府外安排的人手將某些東西分批藏入了海府之內。
寫完密信后,方在疑惑中的海清,聽到管家叩響了房門,于是他將信箋收在衣內,開了門。
管家是來勸說海老爺想個辦法先把小姐送出去,避避風頭,將來再做打算。海清本就有意讓海蘭回避此事,在管家的提醒跟建議之下,他叫海蘭扮作丫鬟的模樣跟著管家離開。臨走前,他與女兒單獨說了幾句話,將密信放在女兒的身上。
海蘭得知虞氏夫婦自盡,震駭得啞口無言。她要盡快找到虞沉畫,問清楚這一切,然后再把訊息遞給父親。
密查司雖然暫時沒有限制海氏的行動自由,但是暗衛已然出動,對出入海府的人進行調查與跟蹤。管家帶著“丫鬟”進了雅香樓,排隊購買糕點。趁著樓內人多,海蘭悄悄隱匿在憩閣中,與管家提前安排等候的一個婢女換了衣飾,婢女假扮海府的丫鬟,而海蘭則用婢女備好的裝束扮作樓中小廝模樣,從雅香樓后院逃了出去。她沒有時間思考為何管家能夠計劃得如此周全,更不會這般去想。
她穿過市集的時候,聽到街上老百姓們的傳言,說是虞家犯了大罪,夫婦二人自盡,但是兩個女兒失蹤了,現下官府的人正在查證,倘若虞家罪證確鑿,估計兩個女兒也難逃一死,倘若虞家罪證有限,興許孩子還有活路。
海蘭在街坊里繞來繞去,終于停在了虞家兩坊之外的一個畫欄處,那是她以前閑來無事,喜歡在上面添上幾筆涂鴉的地方,虞沉畫知道她有這個瞎胡畫的習慣。她遠遠瞄了一眼,看到上面果然有幾道新的痕跡。
望夜,城郊驛站。
她很快就破譯出了虞沉畫的留言,然后迅速離開,往城門方向逃去。
吳喜兒從前門酒樓出來,后面的婢女帶著兩份烤鴨,這是她們打算送到越家的吃食。她將要入轎,卻見一道身影一閃而過,瞧那背影很像海蘭。就在那身影快步向前時,只見另一道身影悄悄跟著。她知道海府出事了,想來海蘭應是一個人逃了出來,要去城外暫避風頭。
那么這個跟蹤海蘭的人,會是誰呢?
她本下意識以為,可能是官府派來的人在跟梢,然而一個不經意間的瞥望,便叫她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她看到跟梢的人抬腳時鞋底的凹紋——“步生蓮”,這是民間款鞋的制樣。官府的足靴都是統一定制最簡潔的式樣,不可能使用步生蓮。關鍵是,步生蓮款鞋,是從蘇州興起的,江寧這邊還沒有完全流行開來。
吳喜兒連忙叫婢女想法子擋住那個跟蹤的人,她自己則上了車從另一個岔道直往城門口駛去,在出城前的橫巷里攔下了海蘭,趁著四下無人,將海蘭載入車中。
此時,城門已經戒嚴,盤查可疑之人。海蘭知道,八成是在查虞家姐妹,還有可能出逃的相關人員。她躲在車轎的坐廂內,在吳喜兒的掩護下順利出了城門。
“喜兒姑娘,多謝仗義出手相助。”海蘭在城外下了車,拜謝吳喜兒。
“蘭姑娘不必多禮,如今形勢緊迫,我便不再耽擱你的時間,”吳喜兒從身上取下一枚通行符,“假扮身份是最便捷的掩護,只是有時候需要證明,這個你且拿著,吳氏和朱氏的人都認這個,蘇州或者京都,最危險的地方也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或者,便是去往鄉下暫避,也是好的。”
海蘭點頭,神情動容。她接過通行符,與吳喜兒道別,隱入了城外的樹林之中。
蔣麟神色慌張地走進義莊,他不知道要怎樣告訴虞沉畫,她的父母今早自盡身亡這個令人悲痛的事實。他參與了現場的驗尸,確實是自殺,無疑。他也想讓在場的同僚發現疑點,可是又不能暴露自己洞悉內情的秘密,否則自己必然會陷入危險當中,那么虞家姐妹也會被查出。他無法確認辦案的官員是敵是友,甚至可能,對于虞家來說,都是敵,如果那些罪證要被坐實的話。他知道,或許剖尸做進一步查驗,便能將兩人死亡的蹊蹺之處顯現出來,可是,他沒有理由提出這個要求。
很快,虞氏夫婦二人的尸體便會運回義莊,待一切勘驗結束,可能就會被丟到亂葬崗去。該怎么辦,怎么叫虞家姐妹面對這個結果?要知道虞沉畫還在焦急等待父母出逃的回信。
“蔣兄,可是出什么事了?瞧著如此沮喪?”未待蔣麟開口,虞沉畫似是有感應般先行問道。
“虞姑娘,我們借一步說話。”蔣麟將虞沉畫拉到一旁,避開靠在角落里休息的虞沉音,“你千萬忍住,要知道他們這么做,是為了什么,還要記得如今不是你孤身一人,你還有姐姐需要照看,還有小外甥女需要尋找。”
“我父母,出事了,對嗎?”虞沉畫看著蔣麟的神色,聽著他預防的言辭,大概猜出了些許東西。“直說吧,我受得住。”
“二老,自盡了。”蔣麟用很輕很輕的聲音拂過虞沉畫耳邊,盡管如此,他仍然感知得到其中的沉重。
仿佛驚雷般的重擊落在虞沉畫肩頭,她后退一步,腿軟而心顫,巨大的悲慟瞬間充盈肺腑。她俯下身子,緩了很久,眼淚一直不停地落,卻強忍著沒讓自己哭出聲來。這件事,暫時不能讓姐姐知道,所以她必須忍住。
“蔣兄,我求你幫我辦件事。”虞沉畫滿臉悲愴,顫抖著,用同樣微弱的聲音回道。
“你說,只要我能辦到。”蔣麟回答得義不容辭,讓虞沉畫感動不已,她沉聲道:“想個法子,盡快將我姐姐送走,遠離江南地界。”
蔣麟思忖了片刻,抬眸看著虞沉畫,“我有個兄弟,在浙閩一帶走貨,這兩天正在江寧采購,托他定然可以,不過,海夫人的身子……”
虞沉畫抹掉臉上的淚水,強撐著悲痛說道:“我把能給她用上的煎服藥物與外用藥膏都用了,今夜出行應是沒問題,給我點時間說服姐姐單獨走,我需要她相信我中毒很淺,并且能夠接回珠兒與她匯合。”
蔣麟聞言,與她默契地相視一眼,然后各自掉開視線,準備將行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