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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終章 回首蕭瑟也無風雨也無晴

秋色連波,寒煙染翠,京城的梧桐樹色轉金黃,楓葉染上紅霜。

金水殿外傳來大隊人馬聲,長坤和兒子周存榮、存茂趕到玄戊宮等侯命令。

原來敬亭很機敏,把安心送回王府后,便去京營節度營帶來了勤王部隊。長卿立即著手調配并吩咐眾人:“殿下仁厚,總之安定為上。”長坤領命自去鎮壓殘部。

允稷忙把跟在存茂身邊的敬亭叫住,指著長卿說:“你姑父必定有話問你,說清楚再走。”

長卿笑道:“家里都還好吧?”

“姑父放心,姑媽沒受什么傷,臉上的血也不是她,一回王府就開始指揮郝長官把家守住,我走前存悟哥哥已陪太太進了佛堂。”

那是周家的密室,長卿當初見敬亭神態平靜,就猜到安心肯定沒事,便問:“你爹娘媳婦都安排好了嗎?”

“姑媽說如今王府最危險,已派人送他們去妹夫家了。”

“你姑母怎么會出現在對岸的?”允稷忍不住問出了眾人心中的疑惑,“她還和你說了什么?”

“我也問她了,她說我這個人不記仇,我從來都現世現報。”長卿嘴角微微上揚,這是典型的安式回答。

敬亭也恢復了可愛的笑容道:“姑媽最喜歡開玩笑了,她一直說手刃逆賊這件事夠她吹噓下半輩子了,所以剛開始死命要我夸她,直到吹捧聽夠了才告訴我原委。

說起來也是姑媽饞嘴,今日把姑父送走后想去找找以前常帶我去吃的餛飩攤,可是十多年沒回來,街道早變了樣,攤販哪里還找的到?問了人才知道如今臨頓巷里的早餐攤多,便往那頭去了。

她就這么不知不覺地經過了一處大宅,正好遇到門口換勤,兩人換下后跟在她身后也往臨頓巷方向走去,他們自以為家鄉土話京城人聽不懂,所以一點防備也沒有。

一個問:老爺今天怎么沒回來?

一個說:不知道,明明昨晚他輪值,今天竟還是他。

姑媽那時并沒在意,看見面餅店就走了進去。也是巧了,這兩人就這么跟了進來。

一個說:今天是斗雞日,老爺的鐵將軍養了那么久,就等著奪魁,這一錯過又是一年。

另一個說:是啊,說是宮里有重要的事脫不開身。”

敬亭說到這兒露出調皮的神色道:“姑媽說當我吃完油餅打聽到他家主人是白子騰后,就知道壞了,我立即沖回家取了馬和弓,就往這邊趕來。”

“這段話沒什么特別的啊。”允稷看向霍少彤,眾人又看向長卿,長卿搖搖頭笑道:“我也不知道。臭小子別賣關子,趕緊說。”

敬亭無奈地撓撓頭,那模樣活脫脫一個調皮搗蛋的安心,他笑道:“姑媽就說這些,她讓我自己想。我猜了一路,直到快回家才猜出來。不過我還是覺得姑媽挺神奇的。

她說白子騰好賭,最喜歡斗雞。當年他為了去斗雞,當值換崗還被貶了官,姑媽說惡習難改,如今怎么明明輪到休息,還要繼續當值錯過比賽呢?

反常必有妖,唯一的可能是,他必須留在宮。為什么必須他在呢?姑媽就想到今兒是姑父和殿下進宮。”

“還真有點不對勁,但白子騰畢竟是護衛,只一次換防你姑媽為什么覺得他有問題?”

“關于這點,我也覺得很奇怪。”長卿接道,“她一直討厭白子騰,她說賴家對他不薄,為什么要換到東宮,若像魏侯被罷免,魏家軍散落在各處也就算了。其實在京城換崗是很正常,但夫人總有種固執的偏見。”

“她有驚人的直覺。”花迪爾瞇了下眼睛說,“王妃曾是草原姑娘,在草原上直覺往往比眼睛準確。”

還有一點長卿沒說,安心對白子騰的妹妹耿耿于懷,她常說這么跋扈的妹妹怎么會有那么隱忍的哥哥呢?安心的直覺是很準,但她更擅于分析現象背后的原因。

敬亭見眾人又都看向自己,繼續說:“姑媽說反正好久不騎玉璇了,索性騎個馬出去溜溜,也讓玉璇快點熟悉她。

她就這么一路向魁星山跑來,走到半路就被人攔下不準靠近。她自稱是王府婢女,太太小恙,王妃讓自己過來等王爺,讓他一出宮就立即回家。可是那哨卡的軍士對她極不客氣。

她的原話是,他看我的神情就像看一具尸體。我不知道姑媽哪兒來的感覺,總之她就此確定出事了。”

“王妃還真是敏感。”眾人竊竊私語道。

“她的感覺總是奇奇怪怪的。”敬亭拍拍腦袋笑道:“她說在原地等肯定不行,便改走山路,慢慢靠近金水殿。

她曾陪太太來過幾次,對這里的地形還算熟悉,她說南面是唯一的入口已經被堵;東路有條近路可以回東宮,肯定會設埋伏;北面背山,西面是叢林。

當時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判斷對不對,只是覺得如果我們沒有被他們一舉拿下,極有可能往西逃。”這時連少彤也連連感嘆王妃至慧。

“她就這么牽著馬沿著河到處走,直到聽到刀刃聲,看到我和霍將軍放船。當看見允和用弓逼殿下離開船的那刻,她就趴在樹上等著,做好了同歸于盡的準備。

她說自己已經很久不射箭了,當時非常緊張,明明看見賴大頭過了河,可允和中箭后一直沒倒下,必須親自過去確認一下,防止他沒死透。”

允稷內心一陣感動,輕輕嘆道:“太危險了。”

“姑媽說大敵當前唯有團結,允和想效仿玄武門之變,人人得而誅之。”說罷單腿跪下說,“我從小是聽姑媽講周老爺抗敵故事長大的。

每每說到老爺臨終絕筆: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姑媽就會反復說這八個字是滿門忠烈,是孤臣悲歌,是對天下賊人的聲討與鞭打,是我華夏男兒的氣節與血性。所以今日我送完父母妻兒,立即回來聽侯殿下差遣,為國為民敬亭萬死不辭。”長衛與長卿四目相對,那是家族的苦難記憶也是他們的驕傲資本。

“好孩子快快起來。我聽過你的事,雙科狀元,少年英雄,你是安家的驕傲。”允稷激動道,“只是刀箭無眼,你就跟在本王身邊,學你姑父做國之棟梁吧。”

敬亭看向長卿,長卿點點頭道:“還不快謝謝殿下。”敬亭行禮后自然地站到少彤身邊,兩人相視一笑,今天背靠背抗過敵,關系比早晨初見親近許多。

“這孩子是他姑媽帶大的?”允稷意猶味盡地打聽道。

長卿忙說:“正是!三歲起讀書識字騎馬射箭全是姑媽教的,實則親生兒子也不如他與姑母處得久、感情深。”

金水殿外有人來報,樂善王府糾結賴府親信負隅頑抗,與周將軍和東宮兵馬僵持不下,特來請示是否要增派兵力,違命者當立斬。

允稷立即派了天策府司馬蕭文士去各部宣布敕令,又讓黃門侍郎裴寞前往樂善王府開導諸將士。眾人見大勢已去便棄職而散,一場預謀已久的政變就此被撲滅了。

形勢逆轉后東宮諸將領叫囂著要將賴家和允和的一百多名親信全部誅殺,并將他們的家產沒收官府。

長坤再三爭辯說:“罪孽是兩個元兇所犯,他們已經伏誅了,倘若還要牽連更多黨羽,那就有違殿下安定為上的初衷了!”

彼時少彤在玄戊宮保護太子,整個京城屬長坤軍銜最高,諸將沒辦法只能暫停追殺。果然當天傍晚,官家頒布詔書赦天下,叛逆的罪名只加給宋允和、賴崇福和白子騰三人,對其余的黨羽,一概不加追究。國家的各項事務,都任憑皇太子處置。

政變后的第一天,鄭仁泰和張師立就出來負罪。劉公謹卻躲了起來,允稷多次讓人給他明示,他見鄭張兩人沒事過了幾天便也出來了。

允稷當眾感慨說:“你們這些人能夠忠于舊主,都是義士啊!”當天便讓他們官復原職,這么一來允和舊部又有人陸陸續續回來投降,都得到了寬容,眾人放下心來都夸皇太子仁慈內憂外亂終于徹底被平定了。

七月初五,官家頒布詔書:“從今日起,軍隊和國家的各項事務,無論大小,全部委托皇太子處理和決定。”

太子由此批準對主犯的決議,宋允和降為海陵郡王,謚號為隱,以皇家喪禮安葬。

允和的兒子安陸王、河東王、武安王、汝南王、鉅鹿王,及不滿三歲的幼子江夏王、義陽王、孫子梁郡王、漁陽郡王全部誅殺,并在宗室的名冊上刪去他們的名字。

賴向陽、白子騰滿門近五百口男丁全被抄斬。女眷分別沒入掖庭、發配邊關或送去教坊司。

初七官家再發親筆詔書賜給裴寞等人說:“朕應當加上太上皇的尊號。”并讓禮部準備于八月初九,奉太子允稷在顯德殿即皇帝位,自己退位常居于玄戊宮。

允稷當晚任命東宮舊臣俞士及為太子詹事,周長卿和梅如杜為左庶子,安敬亭和方士廉為右庶子,霍少彤為左衛率,侯孟嘗為右衛率,東宮舊臣柳青為中舍人、梅草庭、董路為書舍人,姚思廉為太子冼馬。論及救駕功勞,以周長卿和霍少彤為首,分別賜絹一萬匹。長卿進爵北安親王,世襲罔替。

盛朝與西域永世結好,兩國開放互市并免除三年商稅。花迪爾殺敵護駕有功,賜銀十萬貫、絹二十萬匹。

當晚太子在東宮設宴款待功臣,宴會開始允稷再次嘉獎長卿,慰勞他說:“長卿對于國家有安定社稷之功勞。”隨即又把樂善王家的金銀布帛器物全部賞賜給了長卿。

宴會進行到一半大家喝酒暢聊漸入佳境,杜維時與柳青感嘆道:“長卿早年多才多藝,善行書,通音樂,為官后處事公允明斷,不專權樹私,不居功自傲,近來越發覺得他有宰相氣度。”

“他治國以儒、道互補,作為高門士族能顧全大局,以周氏家族利益服從于皇室利益。當年辛由儉就稱他雖不在廟堂,卻是“江左風流宰相”。”柳青驕傲道。

“那看來下一任宰相必是他了。”杜維時為自己一年前曾疑過長卿舉棋不定而備感后悔,好在長卿夫婦對他們一家仍很親近,尤其是安王妃產子回京后常約自己夫人帶著孩子進王府,長卿也經常拉著自己喝酒品茗。

“長卿也就算了,敬亭為何如此得東宮偏愛?聽說他半路就走了,之前也沒有一官半職。這次是不是捧的有點高?畢竟他不是東宮舊臣。這次大賞人員里董家反倒不如梅家。”

柳青灌了一口酒問:“那我問你是誰手刃允和的?”杜維時低下頭喃喃道:“官文上寫的是西域人。”

“你相信嗎?那是騙百姓和后人的。敬亭一人領兩人的功勞也不算太過吧?”

杜維時點頭道:“我聽草庭說了,東宮原想給安王妃嘉獎的,又怕長卿誤會,思量許久還是劃去了。”

“已經是一品國夫人了,還能給什么?”柳青冷笑道,“安心年輕時被允和的人撞斷了肋骨,如今親手報了仇,他們不在乎獎勵。”

“長卿的孩子們呢?”

柳青想了想湊近杜維時悄悄說:“當初夫妻兩來京就預感到了這邊不太平,讓黃榮夫婦帶著孩子們住在姑蘇,萬一有什么事就往南跑,隱姓埋名再別回來。”

“想的真遠,如今倒不需要了,你有沒有聽說殿下想和長卿親上加親?”

“聽說了,周長卿說這事得他老婆說了算,現在還拖著呢。殿下想為嫡子找兒媳,安心肯定不愿意女兒進宮的,最終恐怕只能迎娶公主。”

“看來周家下一代又要出駙馬了。長卿如今是把懼內用到了爐火純青。”杜維時笑道,“大姑娘好多年不見了,像母親嗎?”

“殿下看見蕊兒會后悔提這事的。”柳青笑道,“嚴肅方正,一板一眼,活脫脫她爹小時候的模樣。她家二三五郎和安心很像,性格調皮,長得最漂亮的是五郎。”

“長得像爹也不會難看。”杜維時笑著搖搖頭:“我家夫人前些年就看上大姑娘,聽說雖不像安夫人笑容可拘,可行為規矩極好,而且記憶超群,遠遠超出他家幾個哥兒。”

“安家都是女兒厲害,所以周長卿想生女兒,現在他看見兒子就頭疼,前兒跑來問我有什么法子包生女兒?我說有,換個老婆。”

兩人撫掌大笑,維時搖頭道:“聽說真有人去問安夫人什么辦法能一直生兒子?夫人被問煩了就說,要不我把我家王爺借你用用。讓人哭笑不得。

有人說夫人離京前叮囑安大爺,自己成親時坐過的美球轎不要空著浪費,不可以高價租賃。窮苦百姓或蒙族姑娘成親無償借用。這些事雖看著小,于夫人都是有福報的。”

“她從小喜歡孩子喜歡動物喜歡到處閑逛,這些年山河遠闊也好,四方小院也罷,拉著長卿都體驗過了。她是好福氣。”

杜維時喝了口酒嘆道:“聽說他家幾個孩子教育得很好,惹人艷羨。”

“教育肯定有用的,只看亭哥兒和平哥兒,大嫂時常感嘆一個爹娘生的,都很聰明。唯一缺的就是姑媽,差忒遠了。

安心會因材施教。她說有興趣科舉的,就教授科舉;有興趣文學的,就學詩詞歌賦。騎馬射箭、議論文章各憑才能。日后是為官做宰,還是李白杜甫,全憑個人能力。女兒更要讓她們全面發展,自由發揮。”

“上次安夫人教我家大姐兒學詩,叮囑她要摒棄末代詩人的“匠氣”。初學應該追求魏晉詩人的“天真”,唐初詩人的“心胸”,這點我非常贊同。”

“那當然,顧師傅的愛徒,她自己是不能參加考試,要不然有你什么事?”

維時呵呵笑著不敢反駁,看了會歌舞問:“長衛如今看著和長卿冰釋前嫌了?”

“他們兄弟兩原就和睦,長卿也從沒做過對不起他的事,長衛心里都明白。那么多年過去了,早就釋懷了。”柳青抿了口酒嘆道:“只是他說習慣了自由,不愿意留在京城。長卿和二太太都說服不了他。”

這時殿外進來一群歌舞女子,她們的首飾衣裝相矜侈靡,珠翠錦綺,眩耀華麗,一出場就把眾人吸引了過去。

長卿身旁坐著俞士及,兩人以前并不熟悉,俞士及指著最前頭那個桃臉櫻唇的女子問道:“王爺在江南時肯定聽過“唱賺”吧?這些娘子和江南比怎么樣?”

“娉婷秀媚,歌喉宛轉,玉指纖纖,佳人難再得。”長卿聽得搖頭晃腦起來,高興地說,“余杭也是這種唱法,”

“這金賽蘭就是余杭請來的頭牌。”

金娘子秋波溜過來正掃到長卿,長卿越發高興道:“唱得字真韻正,令人側耳聽之不厭。”

“我以為王爺不喜歡這些。”

“你是不是想說我懼內不敢聽?我跟你說,我家夫人最喜歡逛御街,金娘子就是夫人推薦給我的,在余杭我們常帶著一群歌姬去游船。前一晚我還去聽過呢。你看她一直在看我,分明也記得我。”

俞士及聽人說過不同的長卿,有說他嚴肅板正的,有說他膽怯懼內的,也有說他閑雅溫和的,今日倒感覺他平易近人,頓覺輕松問道:“那安夫人也喜歡金娘子?”

長卿搖搖頭說:“我和她分開看的,她最喜歡一個“說渾話”的叫張寺,俞大人知道嗎?”

“以詼諧獨步京師的名嘴怎么不知道?”俞士及忙介紹道,“此人說話含譏諷,其詞雖俚然多穎脫,所至觀眾皆畏其口,是京城出了名的毒舌。”

“哦,難怪我家夫人喜歡。原來是臭味相投。”說罷兩人撫掌大笑起來。

安心回京后發現京城晚上比前些年更繁榮了,孩子們不在身邊,她每天帶著嫂子和平哥兒到處逛。自從見了張寺后,每每回來都要演給長卿看,害他都不敢喝茶吃飯怕被嗆著。

有次安心看完表演后立即寫了一篇文案用平哥兒的名字派人送去,張寺竟還派人回贈了二貫錢來,第二天表演真被用上了。

這事把她樂得尾巴翹上了天,當晚摟著自己說:“如果不嫁給你,我又多了生路,除了做生意外,我是蘇杭最有名的掌廚娘子,回京城還可以做女角張寺。”

“你還是嫁給我吧,你去打擂臺,我替你收錢數錢。”長卿大笑接道,“順便存些私房錢,明兒偷偷去看金賽蘭娘子。”

信任與忠誠,是一段長久關系的基石。兩人經歷過翻山越嶺的磨難,越發珍惜細水長流的平淡。一段關系越讓人舒服,內心愈是篤定,也因此不必追問也無需證明。任憑安心信口開河,長卿只有溫柔的笑容與詼諧的附和。

允稷今晚也很高興,被眾人圍著敬酒喝到盡興時,正好被他聽到有人問起今晚怎么沒有南音琵琶。他忙吩咐道:“這有何難的,去把香剌夫人請來。”一時殿內換上東宮歌舞姬,領頭是個抱著琵琶的柔美婦人向允稷略略施禮后便開始演奏起來。

長卿掃了一眼驚問道:“這是何人?”

俞士及悄悄說:“這位香夫人也是坎坷,原在風月場里唱曲,后來脫了賤籍嫁給了趙師堅,又為趙家添了丁,雖然沒有得夫人、縣君,但趙師堅自娶她之后,深為得意,也不續妾,原以為會白頭偕老。

沒想到何如桂出事后帶出了趙家,趙師堅的堂兄是何如桂的師爺,經手了很多事,何家定罪后,連帶著趙家家產充公,全家沒入奴籍。不過香夫人憑著姿色,又被樂善王爺看上,這不就進王府做了妾女。不過聽說當初在樂王府并不受寵,反時常被虐待。

這次被打入掖庭的妃妾無數,咱們殿下大概是出于同情,對她情有獨衷,不過侍寢了一晚便封了夫人,閑來無事時常去她那邊坐坐,近日有獨寵她的勢態,將來進了宮說不定還能封個妃。哦對了,連封號都擬好了,殿下覺得她人生坎坷,因此把香字改為馨,這位馨貴人也算苦盡甘來熬出了頭。”

俞士及說罷便聽起曲來,長卿看了眼香剌夫人,轉頭看看上座的允稷滿眼眷戀,垂下頭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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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后新皇登基已過半個月,長卿終于得了喘口氣的機會,小廝來報花迪爾今日要回西域了,啟程前特來道別。

長卿趕到正廳,兩人見面后唏噓不已,花迪爾指著身后的禮物說這是給孩子們的,又問起孩子什么時候回來。

長卿嘆道:“咱們也是老朋友了,實話告訴你,我還是打算說服官家讓我回江南,所以沒急著把孩子們接回來。”

“要官家放王爺可是有點困難。”花迪爾搖搖頭。

閑聊片刻后,長卿又試圖把長衛留下,他卻執意不肯,長卿只好命人取錢來,被長衛拉住說:“花迪爾從沒虧待過我,我要那么多錢做什么?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到時還不是充了他的國庫?”

眾人都笑了,長卿嘆道:“你也不想想你娘。”話沒說完眼圈又紅了。

“王爺,把他交給我吧,好男兒志在四方,他這樣的性格,留在京城早晚出事。你真把他留下了,他娘就能天天見到他?”

眾人又是好一番安慰,長卿這才揮揮手道:“去吧去吧,若想家了,就給我來封信,寫什么都行,哪怕捎片葉子或一句話都行。”長衛再次向長卿行禮后便跟著花迪爾走了。

眾人剛走,安心就從簾后走出來,看著長卿說:“我想去送送花迪爾,送送我們的老朋友。”

“去吧,騎慢點,帶兩人跟著。”

安心點點頭,走到門邊轉身問:“你還會像上次那樣派三批人來催嗎?”

長卿知她在譏笑自己,坦然道:“陌上紅葉似火,秋色無盡好,夫人可緩緩歸矣。”安心笑著點點頭走了出去。

二門外花迪爾整裝待發,剛上馬就聽后面有人跑來恭敬道:“請花將軍等一下,王妃來了。”眾人忙下馬侯著。

她還是老樣子,圓圓的臉龐梳著整齊的發髻,雖貴為王妃,穿著卻很樸素,只一條馬面裙看著還算新式。可她比單純的“漂亮”更有力量。看起來獨立而自信,無需依附任何人。她不是千篇一律的完美,而是獨一無二的韻味。

花迪爾其實很想再見她一面,可是長卿那天臨河而泣的樣子實在讓人開不了口。她是一個何其幸運的女子,身邊有一個貼心的男人記得她的喜好,分擔她的顧慮,將她藏在身后給她安全。自己還有什么必要問她過得好不好呢?

安心已走到跟前用西域語向他打招呼,并讓他等一下自己。說罷轉身走到長衛跟前,那桀驁不馴的壯漢立即恭敬地向她行禮。

“長衛,我有一件舊物要送你。”安心沒和他客套,從馬鞍上取下一把大弓遞過去問:“你還認得嗎?”

“這是大伯的?”長衛仔細端詳后激動地問道。

“對!當年你年少氣盛,欺我手無寸鐵,低看了敬亭;后來長卿把弓送給敬亭,要他好好習武保家衛國,他做到了。

如今他選了文官這條路,此弓應該回到周家人手中,由你傳承我公公那句子孫保之,成就我們周家的滿門忠烈。”

長衛激動地接過弓,舔了舔嘴唇,過了半晌才說了聲好。

花迪爾看著一切笑了,當安心騎上馬用西域語與他聊起天,他們就像一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那親切舒心的感覺又回到了心間。

“王妃的西域語還和原來一樣好。”

“你姐姐也這么說,西域語是兒時學過的方言早已刻進了骨子,可惜我的兒子們一個也不如我。”

安心接著把自己這些年的經歷告訴了他,又興趣盎然地介紹起了自己孩子們:“他們真的很奇怪,個個都不同。長得好看都像我,性格木訥的全像他爹。兄弟幾個放一起根本想不到是同父同母所出。”

花迪爾哈哈大笑,也說起了自己的孩子們。兩人漸漸聊開,安心便打聽起了這些年他的復國之路,直感嘆人生在世,沒有誰會是一帆風順。那些手捧鮮花騎著駿馬的人,都是一路踩著荊棘走過來的。

“還好,有他們幫忙。”花迪爾指指身后的長衛和西域將軍們。“回頭想想不過是些少年時的輕狂舉動,如今成了飯桌上的談資。”

“花迪爾,我和你有同樣的感覺。我時常會做夢夢到吃肉。

有一年長卿終于查到了允和,證據確鑿。他急了下令要除了我們。他們料定我懷孕了長卿不會獨自跑,一路派殺手跟著,想找機會動手。還好我們提前得到消息,連夜走小路逃了。

路上全是難民,長卿送的賑災糧幾乎全送到了貪官府邸。一路上我們連草根都吃,終于有一晚進了城,長卿買來肉,我們剛把豬肉燉到鍋里,眼看著快熟了,卻聽見外面有士兵在找一個孕婦。我們只能棄了肉繼續逃,我現在夢到那豬肉都想哭。”

“那是我四侄子吧?”長衛粗聲問。

安心點點頭道:“四郎不是他殺的,但江州知縣滿門三十口人被封死在家里活活燒死,連帶一整條街的房子都燒沒了,證據幾乎全毀,那次沒能扳倒他,才留了這么大的禍害。”

長衛恨道:“我若在京城,早把他剮了。”“但你家不是有四郎嗎?”花迪爾驚問道,他在準備禮物時曾打聽過,周家嫡出七子一女一個不少。

“那是江州知縣龔大人的遺腹子,龔夫人那次正好回娘家逃過一劫。四郎早產生下來像只小貓似的,沒多久就咽氣了。我再也受不了沿途奔波,閉上眼睛腦中全是火海和嬰兒,開始整夜哭泣,大把大把的掉頭發,完全放棄了活下去的勇氣。

長卿那段時間也不好過,白發猛增。后來我們跑出了允和的控制區域,得到了江南知府的保護。等安定下來后,第二年清明,我兩重回江州為龔大人掃墓,這時才聽說龔夫人是才沒了的。當我們找到孩子,一致決定把他當成自己的四郎養,神奇的是我的失眠和掉頭發沒多久不治而愈了。

那些當時天大的事,那些足以摧毀我們人生的事,十多年后再看會明白人間是以結果論英雄的。你成功了,那些只是你介紹自己時候的“笑談”;你失敗了,便是他人談論你時的“笑話”。”

花迪爾很贊同安心的話,“當初我把哥哥趕下來,國內出現了很多聲音。這次看你們年輕的官家也面臨我當時的困境,我覺得他很了不起,他放過了那些同黨,換我做不到。”

“中原和草原本就有巨大的差異,你有你非做不可的原因。

我師傅常說真正讓你成功的,不是去回擊流言和污蔑,而是反思自己的短板和缺陷,吸取經驗后去團結最多的力量做更有價值的事情。

花迪爾,你能在萬里之外抵御住誘惑,做出正確的抉擇,沒有與允和同流和污,你真是一個是非常了不起的人。”

“哪些事能做,哪些不能做,我很清楚,背信棄義的人不可靠。我哥哥是殺父上位的,宋允和邀我殺兄逼宮,和我那殘暴的兄長有何區別?

我知道他讓我做那不干凈的事,將來可以把所有罪名推我身上。雖然我不怕漢軍,但也不想為了蠅頭小利讓西域人背負罵名。”

“你復國的故事其實我們知道,只是不知道具體是誰。長卿曾把你聯合蒙國,滅胡夏的事和敬亭、坤二爺反復討論過,他們都非常欣賞你。

長卿說西域那個新王知道自己的基本盤是什么。在穩住自己基本盤的同時,不斷用新的人和新的方式去拓展自己的影響力,去做符合時代趨勢的選擇。

他很早就猜到必定是你。這才放心把弟弟交給你,雖然這弟弟兇神惡煞的,我覺得沒什么不放心的。”

長衛哈哈大笑道:“大嫂十年封刀,拔刀封神,手刃強匪一刀斃命,兇神惡煞不比我差。”

眾人說笑著眼看走出了城門,城外的秋天,有一種明凈的曠遠。它無疑是濃墨重彩的,老樹經霜后,朱紫正斑斕。但見遠山銜霧浮在別處,不知綿延向何方?托墨的蒼穹中有一種呼之欲出的明凈。

“有一件事。”花迪爾小心地看著安心說,“扎西貢布,吐蕃贊普殯天了,你知道嗎?”安心微微吃了一驚,搖搖頭。

“聽說是舊傷復發病故的。吐蕃這些年政局平穩,他的皇長子得了皇位。”

安心的心里泛起了一陣痛楚,就像看見了流星劃過天空,微微的有點遺憾有點無奈。那些過去的事情和過去的人,從未離開過心頭。

“他清醒時曾要求死后葬在曼陀羅花盛放的地方,面朝東方。

贊普有一位公主是他的掌上明珠,除了藏名外還有個蒙族名字叫查干乎,他在彌留之際是呼喚著女兒的名字走的。”

“你怎么知道這么多?”

“查干乎今年十六歲,是我新娶的皇后。”

安心緊緊地盯著他,嚴肅道:“男人總是對得不到的念念不忘,對已失去的戀戀不舍。但其實,人生最值得珍惜的,是此刻擁有的。

錯過的姑娘早已遠去,遺失的美好無法找回,別因此冷落了最愛你的人,傷了她的心。”

長衛向西日阿洪使了個眼色,眾人把馬稍稍拉住了些,讓兩人先行。

花迪爾愣住了,安心甩了一下馬鞭說:“當年白馬寺分開時,我們賽過馬,那時我的坐騎不行,如今玉璇正值壯年,咱們再比一次如何?從這兒到九里溪,不過兩里地,你不準讓我。”

花迪爾點頭同意,兩人就這么認真地賽了起來,花迪爾不過讓了安心一個馬身,最后真的落后了一腳,安心高興地直呼過癮,終于把當年輸的仗贏回來了。

花迪爾笑道:“巴思圖曾說王妃小時候參加各種平地跑障礙跑比賽,不僅得過童賽第一,還得過成人組第一,名不虛傳啊。”

安心擦著汗笑道:“我天性喜歡馬。這些年我還用過平哥兒的名字女扮男裝去參過賽,其實我們都知道速度賽馬比的是馬,不是騎手。雖然騎手本身的駕御能力、與馬配合的默契程度很重要,但成績的好壞主要取決于馬的速度、耐力、足力及品種。可以說,在賽馬比賽中,馬的成份占六七成,人的成份只占三四成。

當年我能在成人組得第一,是因為畢力格大汗把自己最好的馬讓給了我,畢竟騎手技藝差不多的情況下,體重越輕越好。”

花迪爾看著不遠處的楊柳,拉住馬感慨道:“官家特允我與姐姐和侄子侄女見一面,她說你時常寫信給她,受了你的影響這些年她讀了不少書,心也靜了。往后還請王妃多陪陪姐姐。”

“我會的。你放心吧,她也是我姐姐。”

看著匆匆趕來的大部隊,花迪爾問:“王妃還記得那拉大草原嗎?”

“怎么能忘記呢?當春風吹來,那些萬眾一心,灼灼粉紅的杏花摧枯拉朽地焚盡了山坡,把幾萬畝黃土裝點成粉紅色花海,沒有人不被“塞上江南”的神秀折服。誰能想到,花海外是一望無際的朔漠。我好想帶長卿和孩子們去看看,可是我的身體不允許了。”

“你的身體沒好些嗎?”

“夏天還好,每個冬天都以為自己過不去。”

花迪爾見安心的護衛趕了過來,勒住馬道:“王妃,我們已走了將近十里地了。回去吧別讓王爺擔心。多年前你送我時,是我舍你而去,今天換我看目送你離開吧。”

“好,有緣再聚,后會有期。”安心說罷抱了抱拳,又向長衛和西日阿洪揮了揮手,帶著王府護衛隊,掉轉馬頭往回跑去。”

看著安心的背影,西日阿洪感慨道:“我雖見王妃的次數不多,卻對她印象深刻,每次聽她說話,都覺得說不出的好。”

“我大嫂貴而不顯華而不炫卓爾不凡,當然與眾不同。”長衛自豪道。

“很難得見你這么夸贊一個人。”花迪爾笑道。

“大嫂之所以是大嫂,不光因為她嫁給了我大哥,她自己就是個傳奇。一想到她手刃宋允和,我就解氣,這輩子我只服她。”

“她從來不會被外界干擾,也不試著取悅他人。她只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想做的事情,越活越灑脫。”花迪爾看著安心瀟灑如風的背影問:“她的身體怎么樣?”

“時好時壞,大哥說還會帶她繼續找尋名醫,他想回江南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嫂的身體。不過我覺得他們對未來很坦然,他們已經很滿足了。”長衛嘆了口氣。

美的東西總易消逝。草原上的野杏花壯美絢爛,可不過七日的花期,這之后,它們就像約好了似的齊齊謝落,因為在謝幕前的那一刻早已把美好的品質刻進后代的骨子里,所以對人間沒有貪戀。

安心的心里同樣不平靜,身邊掠過的紅葉再美不及長卿的笑容溫暖。“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世間美好的愛,需要我們用心去付出,也要用力去珍惜。長卿,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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