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老君山遇允稷
書名: 萬里山河星拱北作者名: 晴方覺夏深本章字數: 13514字更新時間: 2021-11-11 12:45:23
伴著桂花的凋零,九月的落葉與安心撞了個滿懷。老君山的工程終于竣工了,秋獵即將拉開帷幕。
長卿半路接了工部侍郎一職,緊趕慢趕終于把官家去年夸下的海口:要讓六王八公帶上夫人們一起過來打獵兌現了。
安心這次堂而皇之坐上了郡王馬車,半路上被祺婕妤叫去了自己的馬車里,安心看著車外的風景笑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和卓合拉的友誼萬古常青。”
卓合拉卻皺眉指著她的肚子問:“怎么還沒有啊?”
“生孩子這事,靠我一人又不管用的。”安心撇撇嘴道,“自六月初接了工部的活,長卿過來一看嚇了一大跳,他沒想到原來工期慢了這么多,于是派人回來說我暫時不能回家了,否則我腦袋會搬家。
這三個月來就我生日那天回了一趟家,第二天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就這樣他說也只是把表面工程做完,真要弄齊全得忙到年底。”
“你們是正月成親的,聽說他對你頗為寵愛,前半年忙什么去了?”
“冬天我常服藥,所以不易得胎。開了春他和我接二連三的生病,等我養差不多,他走了。”
“哎。都是命,李娘娘這么得寵偏偏無子。想當年我就被寵幸了兩次就得胎了。若不是那么巧,后來見圣上一面也難,更沒機會得麟兒了。”
“卓合拉,我一直覺得你是個有福氣的人。你父兄爭氣,肚子更爭氣,雖不十分得寵,嫉妒你的人也少,麟兒才得以安安穩穩地長大,將來做個富貴王爺多實在。
李娘娘看似風光,都滑了三個哥兒了,李氏一族父兄也都不成氣候,這富貴是有限的。”
“人各有命。總之你給我好好把握這幾天。”祺婕妤拉著她的手嘆道:“若秋獵結束郡王還回不去,那就只有這次了,一定要得胎,多纏著他些。”安心羞澀地點點頭。
“你也是個有福的,皇后曾說連官家也打聽過你怎么還沒懷上。大家雖沒明說,可都知道王妃這一劑藥就缺兒子這一味了。”“陛下是想幫外甥解憂,都怪我不爭氣。”
車外似有人在哭,安心掀開簾子只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光著腳跟著馬車邊跑邊哭,身上衣裙滿是泥污。
“這丫頭的臉色不對,這么跑會死的。我去……”
“別管!那是白夫人家的丫頭,公爺前一晚和誰多調笑兩句,第二天就是這命運。”卓合拉把簾子放了下來。
“白夫人不怕七出?”“她哥哥是神威將軍白子騰,之前跟著賴家后來搭上了霍家,最近升了護軍參領,不可一世的很。
前兒有人看不下去說了兩句,被白夫人當場撂臉子說什么狗屁沒實權的伯爺,沒見過世面,我家丫頭我愛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有本事你告我去。”
安心柳眉倒豎道:“我男人不只是工部侍郎還是北安郡王,我怕她?”
“查干乎保護好自己,別出手,別濫用同情心。你的任務是生兒子,那些車子里裝的全是蛇蝎,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來害你。”祺婕妤緊緊抓住安心的手,“你只看見有人滑了三次胎聲嘶力竭,你不知道宮里有多少人被迫喝藥,被人推下井。你想想當年中傷你的那些流言,先保護好自己。”
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馬車外搖搖晃晃奔跑的身影滿是悲憤,喃喃自語:“那是人啊!”
到了秋獵場后,官家一看行宮修得不錯,對長卿贊賞有加,逢人就夸。身邊的公公太熟悉他的脾性,一溜的外甥不出舅家門,把長卿夸上了天。
長卿好不容易腳底抹油溜回去,見媳婦已經安頓好,兩人拉著手哥哥瘦了妹妹胖了還沒膩歪幾句,長卿又被喊走了。
見是老熟人長卿自嘲道:“我一個管蓋房子的,侍衛長怎么找到這兒來問護駕細節了?”
“哎呦,王爺有所不知,官家剛對臨時六部下了旨,對于報上來的一應瑣事都需北安郡王閱過再呈報。”這邊剛把護駕事情說完,工部、禮部官員也陸續趕來把個長卿團團圍住。就這么連著兩天,夫妻倆竟連頓飯也沒時間在一塊兒吃。
秋獵在第三天艷陽高照的清晨開始了,官家說這次夫人們能上馬的全上,最終贏家朕另有賞賜。
安心的玉璇終于派上了大用場,沒了長卿的管束她在白天玩得很野。每天晚上等丈夫回來,她總是樂呵呵地匯報今天我打了多少兔子獐子。
長卿勞碌一天,每每看到滿臉淘氣的小媳婦得意洋洋地夸耀自己,覺得一天的疲勞都緩解了。他總是邊吃晚飯,邊微笑聽著,最后不忘補一句:“注意安全。”
其實長卿早就知道她的戰績了。安心和祺婕妤成了此次秋獵中最厲害的贏家。每晚官家聽公公報獵物時,總會與一眾親王笑稱:“祺婕妤若和安夫人聯手,簡直有橫掃千軍之勢。咱們爺們是不是該反思一下了。”
周老將軍笑道:“這打獵不是上陣殺敵,既講究射得準也需要耐心,我聽說安夫人為了逮野兔出洞可以趴在草叢里等很久,直到背上攢滿了落葉。”
“我也見過安夫人打獵。”樞密院霍長官豎起大拇指說,“那天她追到了一頭野鹿,正打算回去找人來搬,半路遇到了我。
就在我們幫她搬鹿的時候,她突然上馬對天放了一箭,竟被她射下一只小鷂子。她說特意沒射死,送我當玩物,養熟了可以幫我打兔。這么敏捷的身手在我們軍隊里也是極少的。”眾人紛紛稱奇。
“看來是沒人能攔得住安夫人了,看看她一人的戰績,六王加起來都不如她。哦,長卿還沒上過馬呢,你算六王隊還是安夫人隊啊?”眾人見官家又開始打趣外甥都笑了。
長卿搖頭嘆道:“夫人自小在蒙國長大,長于打獵可也頑皮難管,讓諸位大人見笑了。”抬眼看見若有所思的允稷和滿臉戾氣的允和,再不愿多話了。
秋獵進行到最后兩日,官家沒和王子妃嬪一起打獵。他把一眾官員遣開后,獨留長卿在身邊,兩人沿著玉帶河一路向南,慢慢騎馬看了會兒風景后,官家問他可知西域花老將軍死了?長卿驚愕地搖搖頭。
“哎,是他的庶子在胡夏王的支持下把他爹殺了。今早收到的消息。”
“什么。那花迪爾呢?”長卿曾與花迪爾是情敵,但成婚后他也覺得安心的評價很中肯,花迪爾雖然年輕卻是諸王中最聰明最清醒的一個。
“哎,若不臣服不是被殺就是被趕到草原流浪去,或許再過幾年會殺回去,就像當年的吐蕃親王扎西貢布,或許就這么死在路上了,誰知道呢?這件事祺婕妤還不知道。
她很天真還帶著草原的淳樸,雖是異族卻深受太后喜愛,和你夫人也極好,這件事我還不打算告訴她。一夜之間她的老父親和親弟弟死的死散的散,對她打擊太大了。”
“好,我明白。”長卿長嘆一口氣道:“保守的老將軍們一個個的隕落,看來通行了多年的游戲規則要重寫了。”
“長卿你一語說中了朕心底的擔憂。另外,昨天宰相送來了巡查御史的信,江淮總督何如桂嚴重貪墨,氣得朕一晚沒睡。”
兩人翻身下馬,把韁繩扔給了身后的小黃門,慢慢地朝跑馬場走去。
山雨欲來風滿樓,在過去的兩三個月,敏感的長卿雖身在工地,已感受到跟胡夏掰了十幾年手腕的回鶻,正在喪失上桌打牌的資格;如果胡夏身后不再有強力牽絆,我們將面臨什么?
“前些年胡夏悍然發動多次沖突沒有把我們拖下水,宗霖試圖瓦解東蒙與我國的和談,也沒有把我們帶進溝里。
我們已做好了前期準備,看著競爭者一個個的出局,雖然沒有了回鶻牽絆,西域未必就和胡夏一條心,東蒙的元培比想象中要親漢,西蒙的草原在我方的支持下擴大了兩倍。雖然開戰是早晚的事,但我們還有和胡夏拉鋸的資本。
只是攘外必先安內,反倒是家里的事麻煩。”
“江淮的事我打算派蔡侍郎過去。秋獵后你隨我回去吧,房子造得再漂亮也委屈你了。”
“謝陛下。”長卿說罷沉默了,江淮系拜的廟是允和,何總督不惜把家里嫡庶兩個姑娘同時嫁給賴崇福,這把保護傘太大了,蔡侍郎此番可謂是路阻且長。
草色已經轉入憂郁的蒼黃,地下找不出一點新鮮的花朵;玉帶河畔的小草垂下了頭,草叢中掛著露珠,才過了幾天晴美的好日子卻又遇到這死氣沉沉的陰天。
“和你說說心里就明朗了,昨晚是朕多慮了,你總是能一下子說中朕的顧慮,不會像他們十句里九句狗屁官話,一句是抱怨嘮叨。好孩子,今天我國與番邦的外交整體布局和運行都依托于你當年所做的宏觀統籌和頂層設計。”
長卿立即行禮稱不敢,官家把他扶起后嘆道:“你雖不再任鴻臚寺卿了,可我認為無論此前還是此后,再沒人能像你把草原看透。一個從沒深入過草原的人,在廟堂說得再動聽也不如腳踏實地的去一回。”
自己能把草原看透,那是因為身邊有一個草原精靈,那小精靈現在不知道鉆哪兒去了。
如長卿所料,安心又鉆草叢里去了。
她和祺婕妤雖時常一起出發,卻并不總在一處。安心喜歡帶上兩匹馬一條狗,一個人打獵。
今天運氣不錯,被她逮到一頭野鹿,眼看著鹿倒下,沒想到從側面沖過來一隊人馬,大叫道:“將軍又射中了一頭鹿。”
馬隊前插著白字,正中坐著洋洋得意的神武將軍。安心說:“這鹿被我追了半日,那脖子上致命的一箭也是我周家的箭頭,將軍要不要再核實一下?”
“脖子上有箭嗎?”“沒有,此鹿是將軍射到的。”
“夫人說有,再仔細看看。別讓人說我還搶娘們的獵物?”眾將士哈哈笑了起來。“報將軍沒有,全是白家的箭頭。”遠處的士兵背對著眾人喊道。
安心冷笑一聲掉轉馬頭就走,卻被白子騰攔住了去路,他滿臉橫肉陰險一笑問:“夫人看來是不相信啊,要不要去檢查一下?別現在不開口,到時去官家娘娘那兒告我的狀。”
安心見十來個士兵跟在白子騰身后攔住去路,懶得費口舌,只能自認倒霉,舍下不遠處的一馬一狗,掉轉馬頭獨自往密林深處跑去。山里的樹林高大茂密,越往北走光線越昏暗,安心不高興地想:哼,搶我的獵物,回家我要向長卿告狀去。
正胡思亂想間,眼前出現了一條岔路,剛在想也不知道這條路通向哪里?后方突然傳來了馬群急馳聲。安心回頭看去,帶頭的是一位陌生的將軍,身后跟著白子騰的部隊。
安心直覺不妙,可是等她反應過來為時已晚。這群人果然是沖著自己來的。他們一忽兒圍了上來,也不與她說話,其中一個將領側過身,拉過她的韁繩,裹挾著她的馬一起朝岔路跑去。
這青天白日的,堂堂北安郡王夫人竟被人挾持了,安心想不明白他們圖什么,剛舉起弓,就被右后方的白子騰用刀柄打了一下威脅道:“收起來!”安心右臂被震得生疼,只得收起弓。
今天從遇到白子騰開始就透著詭異,她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且看他們帶我去哪兒。索性放棄掙扎,跟著眾人跑了起來。
玉璇是天生的領袖,若不是被人拉著,差點被它跑到第一位去,眾人急跑了好一會兒,視野逐漸開闊起來,眼前出現了一大片湖,帶頭的將軍把速度漸漸放緩,最后停在了一片空地上。
安心跟著領頭將軍下馬,身后的護衛低著頭,恭敬地從她手中接過白馬和弓。白子騰不知何時收起了一臉無賴相,神情肅然地跟在后面。
挾持安心的將軍大步走進林中,躬身行禮后道:“人已帶到!”
“好,少彤下去吧。”眾人稱諾默然退下。
樹林中緩緩走出一人,頭上戴著石青色簪纓銀翅玉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玄色蟒袍,系著金玉帶。安心暗嘆:“該來的還是來了。”
“參見殿下。”見允稷向自己走來,只得屈膝行禮。
允稷笑道:“免禮。一年不見,安姑娘成了安夫人。今日特請夫人故地重游。希望夫人不要怪罪。”見她滿臉不高興,遂問道:“他們是不是對夫人不敬?”
安心指著白子騰說:“他搶了我的獵物。”“那鹿是夫人的,白家的箭頭已全部拔除了。”白子騰緊張道。
“賞你吧,我的獵物夠多了,我不在乎。”安心轉而盯著霍少彤皮笑肉不笑的不說話。
“剛才多有冒犯,請夫人恕罪。”少彤前日接了這個燙手的要求很為難,一邊是自己表兄死也要見她一面,一邊是炙手可熱的北安王身后還有周家軍隊。既要做的隱密,還不能傷了這位善騎射的夫人,可把他愁了一晚上。
安心的火明顯沒發完,轉頭冷笑道:“殿下,今日何故把我綁到這邊來?我和你并不相熟,與你無舊可敘。此地離秋獵行宮不遠,今天這事若傳出來,你我都丟臉。”
“若我說唐文元的夫人在哪里不便被太多人知道,這個理由夫人能接受嗎?”允稷淡淡地問。
安心的火氣頓時滅了。“他的遺腹子出生了?”“是個兒子,但不是遺腹子。”安心驚訝地抬起了頭。
允稷從懷里取出一封信遞過去說:“夫人自己讀吧,這字跡你熟悉的。”安心接過來只讀了個開頭豆大的眼珠便滾了下來,她把信捧在胸口,試圖隱藏情緒卻怎么也控制不住,肩膀微聳漸漸泣不成聲。
“夫人,他們都是我的部下,今日之事外面絕對不會有人知道,唐文元的情況夫人若有興趣,隨我去湖心亭我講給你聽。”
安心擦了擦眼淚猶豫道:“我不能長時間不回去,長卿會著急的。”
允稷舉起了左手淡淡回道:“走走無妨。”安心內心雖抗拒也只能硬著頭皮跟上。
這亭子應該是新造的,亭檐上牌匾還沒掛上,早有宮女把大錦褥子鋪在亭子欄桿踏板上,允稷讓安心坐欄桿,自己在離她不遠不近的石凳上坐下。
安心迫不及待地打聽起了文元夫婦的下落,聽完愣了良久,“殿下,我有個問題。”安心猶豫片刻后問,“你救下文元夫婦是因為欣賞他的才華,同情他的遭遇嗎?”
“我覺得文元很了不起,他為知識分子樹立一種進退的風范:在朝堂上就應該敢于講話,外放也要盡力做事。
但這個世上有很多人遭遇不公。”允稷看向安心說,“我聽說夫人出自一門三鼎甲的唐家。文元是你的小舅舅。”
安心感慨道:“小舅舅為人率真,從未在京城久待過,對政治的殘酷也不敏感,出事時長卿不在京城,我又囿在高墻之內知道已經晚了。若不是殿下鼎力相救,后果不堪設想。
后來有幾次夢到家母責備我只顧自己榮華富貴對家人見死不救。彼時長卿又是生病又是被參,忙得自顧不暇,我連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那段日子真是心情郁結惶惶不可終日。”
說罷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朝允稷跪下磕了個頭。“舉手之勞而已。”允稷微微一笑,立即把她扶起。
“文元夫婦如今已在潮州的南都書院住下,書院山長與本王交好,他雖無緣做官,余生做個教書先生倒也不賴,夫人不必太擔心。”安心點了點頭。
此時再看眼前的風景時頓時有了別樣的感覺。“原來這就是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她對著青山嘆道。
允稷微微一笑問:“安夫人可喜歡眼前景致?”
“這是哪里?還是秋獵場嗎?”
允稷指著青山道:“這就是老君山,這是山的東面,行宮在山南。”
安心陶醉在青山湖水間,贊道:“我見青山真嫵媚。”允稷接道:“料青山見夫人應如是。”說罷兩人相視一笑。
安心這時才發現亭中放著一張竹案,上頭設著茶筅茶盂各色茶具。此時來了宮女一個在旁扇風爐煮好了茶,魏公公把茶端來笑道:“夫人嘗嘗。”
安心點頭夸道:“這地方干凈,在這兒煮茶,殿下好風雅。此茶看著輕淳無比,妙極妙極。”
允稷吹了嚇浮葉輕輕說:“茶倒不算什么,水好。夫人猜猜哪來的?”
“難不成是舊年的雨水?”安心說罷抿了一口。允稷搖搖頭道:“再猜。”
安心把茶含在嘴里,用心細細感受一番后說:“我娘家屋后有一大片老梅,常引得路人駐足欣賞,在城南也算一景。以前每年冬天回家我會和丫頭抱著鬼臉青收梅花上的雪等開春了泡茶喝。”
允稷笑道:“正是梅花上的雪,就知道夫人聰明肯定能猜到。夫人能喝出什么茶嗎?”
“此茶湯色黃亮通透清澈,初聞清甜如蜜,入口有甜感厚實,通透舒適,綿柔韻長。入喉又覺得毫香高揚,沁人心脾。可是白牡丹?”
允稷朝身邊的魏公公佩服地點頭笑道:“長卿從小品味高雅,是西園雅集的號召者,他卻和人說斗茶我只服夫人。今日方知所言不虛。”魏公公連連點頭稱是。
安心擺擺手說:“殿下笑話我了,誰不知道北安王娶了一個商戶?我這身份連累他被人嘲笑。我家原是開茶葉鋪的,舊年曾品過些茶。”
“夫人上馬打獵一騎絕塵,戰績遙遙領先;下馬翻譯一枝獨秀,文章大氣磅礴。很難想象有人可以把兩件完全相反的事情做到極致。
夫人樣樣出色,誰若質疑你的平民身份,不用懷疑那是嫉妒。”
安心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道:“這案上還設了桂花,殿下好興致。”
允稷笑道:“今日請夫人來敘舊總得備些夫人的喜愛之物。聽聞夫人生日在桂花盛放的季節,為此北府加了不少桂花,八月一到滿府飄香,直把整條王府大街香遍。今年京城名媛從北府參加完夫人壽宴回家后都要求加栽桂花了。”
“這次董王妃也賞臉來了,我見她對桂花甚是喜歡,特意命人送了兩盆去潛邸,想來已經地栽了吧?”
“早已栽下。夫人送來的白海棠亦被她視若珍寶。親戚間原該這樣走動。”允稷笑笑似是無意問,“只是五月拙荊的生日,我下了帖子請姑媽和郡王夫人,你卻沒來。”
“太太和陳姐姐都去了。”
“所有正式場合長卿只帶你出席,誰都知道你是北府的無冕之主。”允稷揚揚眉道:“何況我請的是你,想來夫人對我仍有偏見。”
“不是不是,那段時間我發燒了,在家躺了半個月。”安心見允稷問得直白,只得把落水一事簡單說了一下,“也是這個原因,今年原不是什么大生日,太太邀請了各府娘兒們來,足足唱了三天,就是想幫我沖沖喜,等我生日過了反倒把她累著了。”
允稷點頭道:“夫人才進門半年竟被姑媽如此喜愛,也難怪有人要眼紅了。”安心嘆了一口氣沒有反駁。
允稷問魏公公:“你還記不記得那年我十來歲的樣子,也摔到湖里一回?”
魏公公點頭道:“那次殿下受驚了,外加落水后冒了風,連話都說不得了,誰知躺了五六天竟好了。”允稷指指鬢角:“這兒都磕破了,現在還有一個坑。”
安心看了一眼說:“可知殿下從小福壽不淺,碰出個窩兒正好盛福壽。魏公公快看,我怎么見著快鼓出來了,想來是被萬福萬壽盛滿了。”
允稷指著安心高興道:“拿我取笑了。”見安心終于恢復了笑容,允稷多看了她幾眼,才一年不到她又變了模樣,不僅衣飾打扮變成了婦人,容顏也越發艷麗。他盯著安心輕問:“下個月我在潛邸辦壽宴,到時你會來嗎?”
安心愣了一會說:“若王爺回來我必去,可是這個工程里頭還有好多細節沒完成,也不知道到時爺能不能回來?”
允稷看了好一會兒湖面后悠悠道:“長卿貴人語遲年少老成,老夫子似的出了名的不茍言笑。當年姑父走得突然,因為守孝三年他連娶妻都比堂兄弟晚。沒想到兩年不到,王妃又走在前面,那幾年他愁眉不展甚是可憐。
當初讓他代理鴻臚寺卿,多少出于讓他發散的考慮。現如今談吐瀟灑,笑語不斷,都說他去了鴻臚寺后變了一個人,見了你我才知道他受了誰的影響。”
安心搖搖頭說:“和我有什么關系?不過是日子久了,他自己放下了。”
“那為何你走的那一年,他一蹶不振終日酗酒?”
安心愧得低下頭問:“殿下連這事也知道?”
允稷看著安心笑道:“那天官家故意問他最近是不是見了小媳婦,所以每天笑得合不攏嘴,他竟當眾說‘有點’。”
安心摸摸額頭,看得出這些話題讓她手足無措。
允稷抬頭正色問:“長卿后來有沒有責備過你偷跑出來?”
“沒有,我從小在草原上野慣了的,想著快嫁入王府,從此要受到拘束,心情有點復雜。
他懂我的矛盾和不安,從沒因為我偷跑出來責備過我一句。倒是我很羞愧,因我惹了這么多事。
我們相識多年,經歷過許多波折,早已信任彼此,也忠于對方。眾人只看見我一介平民上金殿入后宮嫁王府,何等的榮耀?
可有誰知道,當年的我既不會琴棋書畫,也不會針線活計,生活近乎不能自理;偏又到處惹是生非好打不平,他從沒有過半句怨言,默默地把我保護在身后。這些年是他保全了我的天真、淘氣和癡氣。”
允稷心有不甘,那句“他只是比我先遇到了你”忍著沒說出口,兩人就這么靜靜地對坐著。
這時有宮女拿著攢盒過來,魏公公打開盒蓋取出兩個白瓷碗,允稷忙說先給夫人,安心欠身謝過接過來碗,原來里頭盛著菊花葉兒,小梅花,還有小蓮蓬,喜道:“還有這等清香不俗之物!”
“聽說夫人喜歡甜食,這是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專為夫人做的。”安心微微一笑只說好香甜。
等一碗湯水喝完允稷開口道:“夫人對互市比較了解,你可知道,最近大家一直討論海上互市?”
“通過海運與外國做生意嗎?”安心點點頭道,“知道,我嫂子家是做絲綢生意的,原來她五個弟弟都在晉州,如今只剩下一個,其他弟弟全跑泉州去做生意了。我這半年躺的多站的少,外面的事情知道的不多。默默無聞的泉州突然爆紅想來定是哪個新上任的知州的功績吧?”
“夫人猜對了,那曾經炙手可熱的淄州知州陳睿之調去泉州了。一過去就把泉州的財稅翻了翻。”
“是他?”安心大吃一驚。
她后來才知道,睿之因為政績斐然被宰相召回政事堂。就在她被人罵破鞋,被迫逃離京城的那段日子,睿之連上三道奏疏直擊林儒譽做人有問題,連同錢家幾個不成氣的公子一個也沒放過,挨個彈劾了一遍。
錢王爺坐不住了,拉上定國公鄔信,左司諫韓黯及御史王贄和陳睿之輪番對著干。若不是陳尚書和他岳父鐘少卿左右逢源,睿之極有可能受到重創。最后宰相沒辦法,只得把睿之再次外放,卻沒想到放到那么遠的地方。
睿之那個太學里最好的伙伴,每次只要自己一有危險就沖出來保護她,待風平浪靜后又默默離開從不打擾。安心對他的感情很復雜。
“夫人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安心回過神來搖搖頭問:“海運對國家的好處顯而易見,這有什么好論的?”
“有人說,天朝物產豐富,無所不有,自然經濟已經很穩定了無需同海外進行貿易。”
安心搖搖頭道:“井底之蛙。”
“也人說海上貿易過于頻繁,會容易導致白銀外流。”
“嗯,這確實是個問題。一旦貨幣短縮會帶來很多問題。當年我們在鴻臚寺里常說打垮胡夏國的不是軍隊而是互市,互市的蓬勃一度讓胡夏國貨幣短缺到舉步為艱的地步。”安心自言自語道,“但也不是沒有辦法,我們可不可以用絲綢或瓷器來代替白銀流出呢?”
允稷早就聽說安心不僅長于翻譯,對互市有著深刻的理解。今天特意挑了爭議較大的開放海市,想聽聽她的看法,只這一句話,他就確定找對了人。
允稷與魏公公交流了一下眼神后說:“這法子陳知州提了,但仍有大批老臣不同意。”
安心轉了轉眼珠后問:“我已經很久看不到政令了,不知最近一年國家的農業兩稅和工商稅各占多少?”
允稷對著魏公公大笑道,“她是個老手,一下就問到點子上。”轉而回道,“農業稅約占百分之三十,工商稅占七十。不過今日我要冒犯夫人了,我朝向來重文輕商,稅收不能代表什么。朝中早有人說如今開始重商輕農、有違祖制。”
“先皇只把不殺士大夫刻在柱子上,從沒刻過不準重商啊。”安心反駁道,“何況當年官家說過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得當,所得動以百萬計,豈不勝取之于民?
前年我朝年財政收入達到一億六千萬貫文。盡管四方仍有小戰爭,國家募兵沒停過,刨開戰爭成本,一年仍有八九千萬貫的盈余。
為什么龐大的軍費開支沒有削減,國家和百姓不貧反富?
因為這一年互市談妥,海市開阜,江南熟,淄州火,是互市和海市帶來的新財路。
每個年代提出的口號都有其歷史背景,重文輕商這個口號早就過時了,養不起軍隊,最后受創不仍是國家和百姓嗎?
世界日新月異,那些個老人憑什么撿著老口號,對具有開拓精神的年輕人指手劃腳?”
安心見允稷面色如常,知道他并不生氣,繼續道:“當年陳睿之若屈從于老人的經驗,就不會有如日中天的淄州;今天他去泉州,若他屈從于老臣們的閉關鎖國,國家必定會為此錯失巨量財富。”
“有人說國門大開不安全,也有人說重商不利于農,其實最重要的是每當有人勸陳知州步伐小一點時,他卻對老一輩的建議嗤之以鼻這才惹了眾怒。”
安心冷笑道:“《孟子》有云:“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總有人把“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掛在嘴上,實際上是把自己的想法強加于他人,他們最在乎的是年輕人要聽我的。
每每讀史讀到變法,必然伴隨著激烈斗爭甚至腥風血雨,變法具體措施的優劣從來不是問題關鍵,單單一個“變”字,就被人妖魔化了。”
“夫人好犀利!”
“不聽老人言是一種極陳腐的權威觀念,現實告訴我們,所有強調聽話的朝代都會走向了一條固步自封、盲目自大,不思進取的死胡同。
縱觀中原和草原,我們國家的青年不是不聽話,而是太聽話了,以至于每個人的人生都被設成了同一條路——循規蹈矩,盲婚啞嫁,傳宗接代。”
安心說完氣呼呼地拍起了桌子,把站在身后想為她加茶水的宮女嚇了一跳碰翻了杯子。就在杯子落地前一刻,被她一彎腰接住放回茶盤,轉而輕輕安慰道:“把你嚇著了吧,我和你鬧著玩的。”
“夫人天生反骨,罵老臣、惜宮女,典型的欺老愛幼,尊卑不分。”
允稷見她臉色變了變,改口道:“和你開玩笑呢,怎么當真了?今日是舊友重逢,有話但說無妨,出了這個亭子無人追究。”安心默默地喝起了茶仍不開口。
允稷三四遍地催她,安心只得問:“殿下今天和我聊這些,可是海上會有什么動作?”
“我朝有兩大對外貿易主港,分別在廣州和明州。港口的地理位置對海外客商很重要。北邊琉球及朝鮮半島希望我們的港口盡量靠北,而貿易量逐年增長的天竺及南海諸國則希望盡量靠南。
長期以來朝中其實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一種是閉關鎖國,另一種則是擴大廣州港。
而陳知州提出了第三個建議,他說泉州位于南北海岸中點,我們應該好好利用地理優勢,在此設立市舶司,把泉州建設成第三大主港,以便于南北兩面都能輻射到。
為此他已連著上了七道奏疏,用詞一次比一次激進。最近一次他寫海上運輸早不止香料和絲綢,如今龍泉瓷器在海外一器難求,除了市舶司,陳睿之還要擴建龍泉,他的野心是要世界各地遍布龍泉青瓷的蹤跡。還要在中國東南沿海循海道把港口一路向南開去,他稱要鋪一條漫長的‘海上瓷器之路’。”
安心聽得心潮澎湃,打心底佩服睿之。
“他的奏疏遭到了老臣們的反對,早年關閉泉州口岸是因為海盜猖獗。龍泉沒等批準就已在擴建了,所以最近連番遭到彈劾。”
安心放下茶杯鄭重道:“從過往的事情來看,陳睿之做一件事情,必定要做到最好,他會做別人覺得不可能,很多人反對的事,過后看看卻發現是他走在了別人前面。”
她不想表現出和睿之很熟悉,輕扣茶杯斟字酌句道:“龍泉擴建不是大過,就好比家里人口多了,擴建自家屋子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殿下,我能預見,一旦官家批準設立市舶司,泉州必將迅速超越明州港,用不了幾年便能追平廣州。”
“怎么你和他的說法完全一樣?
錢王爺和兵部一些人都說西部用兵吃緊,還是閉關鎖國先把西北撫平再開海市。
對于錢王爺的說辭,他毫不客氣地駁斥道:老人的經驗只局限于村落和宗族;有些高官終其一生都未去過京城一百里以外的地方,獲取資訊的渠道僅僅是口耳相傳,這樣的經驗一無是處。
對于理學的指責,他說本應作為改變社會最重要力量的讀書人,如今飽食終日、不思進取,沉迷于四書五經,只為了處處不敢違背“圣人之言”,其實是害怕面對風險。”
“哈,連他爹和哥哥都帶上了。”
“最后他說如果不開放海市,會讓我國與世界隔絕,既看不到世界形勢的變化,也學不了海外的知識和技術,幾代人過去我國必將落伍。
這么激烈的言辭,這么囂張的態度,何止罵他爹,連官家也被捎帶上了,他不被彈劾誰被彈劾?”
安心撥弄著手里的龍泉窯青瓷茶盞微微笑著不出聲,允稷發現那個似曾相識半是嘲諷的笑容又出現了,隨即問:“夫人不認同?今天你我是舊友品茗,不用理會身份,有什么話直說便是。”
安心雙眉一挑放下茶盞,滿目精光射向允稷問道:“如果尖銳的批評完全消失,溫和的批評將會變得刺耳;如果溫和的批評不被允許,沉默將被認為居心叵測;如果沉默也不再允許,贊揚不夠賣力將是一種罪行;如果只允許一種聲音存在,那是什么?”
允稷呆呆地著著眼前這個越說越激動的婦人沒出聲。
“是謊言!”安心看向遠處輕輕嘆道:“盛世的共同點是開放與包容,大國要有海納百川的胸襟,才能迎來漢唐榮光。陳睿之字字誅心卻句句在理。”
允稷被她的氣勢驚到了。
她的圓臉在楚宮腰瓜子臉盛行的今天不算突出。她雖笑起來甜美,但嘴角時不時浮現出的嘲諷暴露了她內心的強硬。
那些曾加在她身上的流言和磨難沒有壓跨她,她在逆境中默默地把自已扎根于淤泥下,心中報國的火種從未熄滅。在長卿的強勢干預和頂力托舉下,當污泥洗盡,那些曾試圖壓垮她的負荷成了她驕傲的底氣。
她的身上帶著有某種魔力超越了性別和容貌,把人深深吸引進去。
“夫人認識陳睿之吧?”允稷幽幽地看著她。
“我們都曾是顧師傅的學生,多年未見了。”安心別過頭去不愿多談,她抿了一口茶說,“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允稷卻看向遠方,好似沒有聽見。亭子里一時寂靜下來,遠處有野鴨飛起來又撲通一聲鉆到水里,打破了沉寂,把兩人嚇了一跳。
“今日我也與夫人坦誠布公,陳睿之的想法是很好,可是管理國家不能憑一時興起,秩序同樣重要。”允稷站起來看著湖里的鴨子,安心順勢站了起來,兩人慢慢地踱出亭子,沿著湖散起了步。
“太傅曾和我說不罵人是修養,不被人罵是修行。如果你覺得別人罵你沒有道理,先別跟他急,你看看自己的修行是不是真的無瑕到了不被人罵的程度,如果沒有,那就繼續修行。”
“殿下言之有理。”安心點頭贊同,“陳睿之銳意改革,幅度太大,有些操作確實欠妥。”
“不說他了,夫人可知那個曾經與長卿對著干的江淮何總督出事了?”安心搖了搖頭。
“他說他是為官家租發土地聚集財富,他說他一顆心全為了官家。”
湖邊是一大片紅楓林,那楓葉紅得如此清靈嬌嫩,似一支古曲,又似春晨淺夢。抬眼看到滿目是粉紅,水紅,紫紅,還有玫瑰紅,胭脂紅,荔枝紅,一把火似的把秋天的美景烘托到了極致。
守在林邊的霍少彤和白子騰突然聽見安夫人激動地大叫道:“畜馬乘不察于雞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眾人見他們朝這邊走來,紛紛低下了頭。
少彤曾向魏公公打聽過表兄奇怪的行為:“最近遠遠地看安夫人打獵的樣子,我突然想起來多年前我曾幫周王爺救過她。
那年她和綁匪并排騎在最后,賴崇福不守信用突然下令射殺匪徒,就在放箭后的一瞬,她突然滑到馬腹下,那綁匪反應比她慢了一點就死了。她的動作快得像只靈貓,所以我一眼就認出她了。
你一直說他們就見過一回不過相處了一個多時辰,為什么殿下對她念念不忘?你可知道得罪周家是什么后果?周長坤如今已和我平起平坐了。”
魏公公那張光滑的的臉不由得皺了起來,想了半天后說:“那天我也在,夫人說了很多奇語,一看就知道是個讀過書的姑娘,可我聽不懂也記不住。”
少彤氣得直踢桌子,魏公公繼而說:“但殿下聽懂了。殿下后來找了很多人打聽夫人,她的文章在鴻臚寺和政事堂里都有。
等周王爺卸任鴻臚寺卿,有人把夫人寫過的文章全找了來,殿下每回夜讀常嘆此女有治國之才。”
“能文能武啊!”
魏公公想了下又說,“我記得殿下還找過梅中書和國子監祭酒陳老聊過夫人,他兩對夫人幼年很熟悉。一致評價她從小就是個天才。
最近她用蒙語譯寫的《論語》被選為國禮送去東蒙國,作為東蒙國大汗登基賀禮之一。”
“那是真厲害了。”
“最令外人羨慕的不在于她拔尖的天賦和卓越的成就,而在于嫁人后竟能放下身段做回‘普通’婦人。聽說北府里長公主極疼愛這個兒媳,逢人便夸她孝順知禮,甚至郡王前面娶的夫人也與她相處和睦。”
魏公公指了指腦袋:“所以說不是容貌,是這里吸引他。不過也有不同的聲音,王駙馬和錢二爺都說那是一朵帶刺兒的玫瑰,就連周王爺也常被刺出血來。總之讓你抓你就去抓,可別傷了玫瑰花啊,否則連殿下也救不了你。”
“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我贊同夫人的想法。”看著允稷連連點頭附和,霍將軍有點明白魏公公的話了。
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安心直覺是接她的人來了,轉身回望果見長坤帶了一眾將士趕了過來,走到林前被少彤攔住了。
兩位將軍似有爭執,一時氣氛頗顯微妙。允稷知道再也留不住安心,卻也不提放,只默默地看著她。安心不敢貿然離開,略一思索便向允稷跪了下去。
“安夫人這是為何?”允稷大驚道。
安心低頭說:“女子不易,做高墻內的女子更難。今日殿下留我在此,不用多久就會被眾人所知,女子名節事大,風言風語殺人于無形。太太才剛接受我,望殿下放我回王府平淡過一生。”
允稷不忍,把她攙了起來:“其實夫人這樣的才華,應該…應該,你的抱負應該發揚光大,惠澤千秋。”允稷還是說出了心中的不甘和遺憾。
安心這回沒有嘲諷,反倒灑脫地笑道:“殿下的抱負自有天下賢達替你完成。我只想歸家作個閑人。”
“如果哪天累了,或是遇到困難撐不住了,你就來找我。我會無條件站在你身邊保護你,就像我們初識的那個清晨,我愿意隨時為你遮風擋雨,無需任何回報。”允稷把她扶起不舍道,“這是我對你的承諾。”
安心極感動,顫聲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說罷推開他轉身走了。
長坤雖隔的遠聽不清兩人說了什么,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看在了眼里,“一年了,太子還是放不下大嫂。”少彤見允稷抬手,忙側身放安心過去了。
回去的路上,安心便問:“二爺怎么知道來此地找我?”
長坤笑道:“大哥見祺婕妤早回到官家身邊,而你遲遲未歸,就覺得不對勁,讓我去找大嫂。
可我們只找到你的狗和馬,正當我們胡亂猜想時,跑來了一個丫鬟說看見你被白將軍抓走,往老君湖方向去了。我們都覺得白子騰沒這膽量,她卻堅持說自己沒看錯,還說后來看見了霍將軍。
大哥這才覺得問題嚴重,問她是誰,怎么認識夫人的?為什么要過來報信?
她說王爺不必管我是誰,我曾看見安夫人蹲在路邊給一個奄奄一息的姑娘喂水,都知道那是白夫人成心想弄死的小妾,連李貴妃都不管,只有安夫人敢做這事。
那丫鬟臨死前說來世要給安夫人做牛做馬。安夫人哭著大罵你生而無罪,是迫害你的人禽獸不如天理不容。
白夫人走出來諷刺道:主母管家奴天經地義,安夫人事事要插手,是不是連白天黑夜交替都要管?
安夫人猛的站起來大聲說:“我曾終日活在黑夜里,但我永遠不會成為黑暗的一部分。”她的話讓我至今仍難忘。
今天這件事我原可以不管的,但……我若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夫人擄走一聲不吭,不也成了黑暗的幫兇?”
“那報信的是誰?”
“不肯說,收拾的很體面,語氣不卑不亢,要求大哥不要跟蹤她,說完就走了。想來也是欽佩大嫂為人又怕給自己惹麻煩吧。大嫂受驚沒?”
安心苦笑道:“還好。希望別再有下次了,回去又該被你大哥罵了。”
“不會的,他對你只有擔心。”
長坤帶著安心回到跑馬場,長卿急著走過來問出了什么事?得知來龍去脈后,臉色鐵青連聲恨道過份,又扶著安心緊張地問:“受傷沒?手臂還痛嗎?”
“我沒事,不過是被他擄了去湖心亭坐坐。”兩人說著話攜手往場外林邊走去。
就在剛才焦急等待時,長卿突然想起前不久幾個公子休息時聊起宿公小妾進香被強盜擄走一事。允和說當年宿公為了納妾,和老妻吵得人盡皆知,好不容易等原配走了,愛妾竟被人搶了,那姑娘也是福薄,肯定會懷念宿家的錦衣玉食。
一直沉默的允稷突然開口說:“不就是提前認識了三年,那就好吃好喝的再養三年,只要別讓他們再見面,不怕她把前人忘得一干二凈。”
不知為什么允稷的這句話一直在長卿耳旁回蕩,他越想越緊張,掌心竟全是汗。
“長卿別怪我,好嗎?以后騎馬我一定帶上人。不,我再不上馬打獵了。”安心緊張地眨著眼睛。
遠方有馬隊朝這邊跑來,長卿把她擁入懷中,輕輕說:“回來就好。”
允稷在少彤的保護下回到跑馬場,看到林邊忘情相擁的兩人別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