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蔣繼善今年運氣不佳,剛從綁匪手里撿回一條命,誰知暑月里和人打賭,躍到永定河里游水,竟然一時失手,活活送了條命。蔣老夫婦哭得斯肝裂肺,也挽不回兒子性命,更有那好事的,說德琳真是命苦,原以為能順當嫁入寶親王府,起碼做個側福晉,等她選秀失利,也有好嚼舌根的,說這樣一來,或許會嫁入汪府,好歹得一個英俊多才的丈夫,哪想到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偏這牛糞還命短,不過半年辰光,一個如花似玉的千金,就從閨閣佳媛變做獨守青燈的孀婦。
蔣家人丁本就不旺,如今兒子一去,老兩口失魂喪魄,家里惟有更加冷清。他們哪知道德琳的心已如那古井水般波瀾不驚,沉寂得早不見半分生機,兩人覺得媳婦是個盛年孀婦,又沒有子嗣,放在家里難免不安分,若是等她春心獨在,做出有傷風化、不利觀贍的事兒,還不如早早遣回娘家。高錕怕女兒受苦,恰好也早有此意,兩家人一拍即合,便選了個日子,把德琳接回家中。
德琳回到高府,仍然住在先前的舊院子里,高夫人當初不舍得女兒離家,故此還保留屋子原貌。德琳故地重返,宛如隔世,想起這半年的風風雨雨,自然是唏噓不已。有時又恍惚不已,好像無非做個夢,然而卻是個想醒卻怎樣也醒不來的噩夢。等到那深秋十月,花園中紅稀綠瘦,殘荷凋零,更兼那秋雨蕭蕭云夢深,一片肅殺景象,真把人的心都看冷了。
等這天看到父親過來,德琳驀然間泣不成聲道:“阿瑪,女兒不想活了。”看著曾經光采照人的女兒說出這等話來,平日里機敏干練的眼睛全無半分神采,高錕痛心道:“我的兒,都是為父害得你如此。”德琳的臉色蕭索落寞,泫然道:“和您無干,我確確實實不想在這世間再多呆一會,尤其是這園子,一草一木都看不下去,若能夠出城尋個僻靜所在,哪怕粗茶淡飯,也是可以。”
高錕立即道:“你哪也去不了,只能這里住著,這是你的命,誰也做不了主。”這話沒來由的叫人生疑,德琳慘笑道:“可笑!雖然我是個孀居婦人,卻并非那欽定的囚犯?如何連這點事兒都做不了主?”
高錕像是思慮再三,終于不得不開口,他說:“孩兒,我心中藏著一段隱秘,關乎咱們全家生死,以前一直瞞著你,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嫁人,我也就了卻一段心事。誰知你如此命蹇,又不肯在這里安身,我既是為了助你,也是圖個了斷,今天就把實話完完全全地告訴你,你若肯依,為父必然教你逃脫得出去!”
德琳倒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如此的身世之謎,然她已經是心如死灰之人,也不在乎還有什么事兒值得擔憂,便道:“阿瑪您只管說。”高錕摒退所有仆從,攜她來至那間三面環水的春秋亭,遂才將隱于內心十幾年的秘密傾囊倒出。
約摸過了有三天,高府忽然傳出喪音,蔣家大少奶奶,也就是高錕的愛女德琳,因感染了風寒,竟然不治身亡了!由于是時疫,家里人有些忌諱,便匆匆燒了完事,靈堂只擺在高府于東郊城外的一處別院里。前來拜祭的人不多,唯有德琳生前的手帕交余杏眉,除此外還有她婆家的一些人,其中一個是蔣繼善的妹夫,他再也不顧別人的詫異和妻子的不滿,哭得整個人要散了一般。
高柏輝對汪博深,本來是怨意頗深的,后見他早先一個氣宇軒昂的兒郎,如今變得精神萎靡,心腸頓時軟了大半,只得道:“我姐姐若在天有靈,知道你這樣眷顧她,也是欣慰的。”汪博深說:“她近來雖時常郁郁寡歡,倒也從沒聽說過患過什么不治之病,怎么這么快就沒了?”高柏輝道:“恐怕是心疾更甚,有恙在身,外人哪里瞧得出來?”汪博深又問:“臨去前,可曾說過什么話?”高柏輝搖頭道:“這病發得快,我們都猝不及防,等到醫生來時,人已經不能說話了,未曾留下只言片語。”
汪博深垂淚嘆道:“是我誤了她,假如那天我不顧一切帶她離去,說不定也不會有這等事。”聽那語氣,似乎兩人曾有過什么約定,高柏輝也不想再追問什么,只好道:“斯人已去,也請汪公子多保重了。”
彼時總以為自己年輕,時間總還有的是,多少事兒都可以從長計議,誰知轉眼間幽明異途,從此人天永隔,多少恨也好,多少愛也罷,再不能令對方盡知,人世悲懷,無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