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斜陽將斑駁宮墻染作血色，齊長風望著無疆玄色衣角在朱紅回廊的陰影里隱沒，袍袖間玉珮相撞發出清越之音，似檐角銅鈴驚破死寂。他足尖點過垂花門的漢白玉階，疾步追至月洞門前，青石磚上飄落的柳絮沾著錦袍下擺，倒像是沾染了未干的霜雪。

“太子殿下留步！“

無疆轉身時，廊下的鎏金宮燈恰好被風晃得明滅不定。只見齊長風額間薄汗未消，素來端方的廣袖歪斜著，不知何時還蹭上幾縷草屑，倒像剛從暗流洶涌的漩渦里掙扎而出。

“熠王這是火燒眉毛了？“面對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知己、敵人，無疆決定選擇最疏離的稱呼。他身后是朱漆廊柱、宮墻殘雪。蒼白的雪色此刻映得那雙丹鳳眼愈發冷冽。

齊長風垂眸拱手：“前日臣蒙冤入獄，幸得殿下親赴熠王府報信，這才為我熠王府數十口免去滅頂之災。“他喉結微動，壓低的嗓音混著檐角鐵馬輕響，“只是今日冒昧相攔，實有隱情相求。“

無疆挑眉。風掠過斑駁的宮墻，將遠處傳來的銅鈴聲揉碎成細沙，簌簌落進兩人之間。

“三日前，熠王府來了兩位不速之客。“齊長風的目光掃過墻頭上探出的枯枝，“一男一女自滄州來，本欲尋丞相卿丹書，入京方知卿相已逝，輾轉打聽到鳳舞郡主嫁入我熠王府......“

“哦？“無疆佯作漫不經心。可聽聞此事與熠王府有關，心想莫非是齊長風意欲用計，為欽州所得密信而布局謀篇，因而他摩挲香囊的手指驟然收緊，鎏金紋路硌得掌心生疼。

“他們自稱是卿家血脈。“齊長風話音未落，一陣狂風卷著雪沙撲來，宮墻上搖曳的樹影仿佛無數雙窺視的眼睛。“當年卿相與夫人林氏南下時，林氏已有三四月身孕，只是身形未顯。后來南巡半載，林叢兒病死途中，卿相悲痛回京，卻不知她竟在棺中誕下雙生子。“

枯枝在宮墻上投下猙獰暗影，無疆瞇起眼睛。“棺中生子？“他冷笑出聲，驚起墻頭兩只寒鴉，撲棱棱的羽翼聲驚得宮墻下的野貓竄進荒草叢，“這等無稽之談，熠王也信？“

“臣起初也覺荒謬，可事關夫人......“齊長風話鋒一轉，不緊不慢地接著道：“更何況此二人在府中住了兩日，舉手投足正道凜然，實在不似作偽。“

無疆半瞇著眼，若有所思。他確乎記得幼時在藏書閣見過的密檔——二十年前確有滄州鄉民關于棺中產子的奇聞記載。

“為何二十余年才進京？“無疆的目光如淬毒的箭，穿透齊長風故作鎮定的神色，“滄州雖遠，也遠不過二十余載光陰吧！“

齊長風望著宮墻上將墜未墜的斜陽，竭力克制著嘴角的笑意。他自知無疆大抵是相信了棺生子的說法，接下來只消把入京尋親的動機合理化便成了。

“他們說鄉民迷信，要將雙生子活埋。幸得云游老者相救，撫養成人。“風掠過殘舊的宮墻，將他的聲音撕成碎片，“直到今年入冬時節，老者臨終，才道出他們身世。“

“云游老者......“無疆摩挲著香囊上的瑞獸紋，思忖半晌。拂袖間，衣擺掃落墻根處半枯的藤蔓：“人既在熠王府，本太子倒要親自去聽聽這出好戲。“

齊長風大喜過望，行禮時瞥見宮墻上的日影正一寸寸吞噬朱紅墻面。“此事關系重大，還望殿下......“

“知道了。“無疆轉身時，衣袂帶落墻頭上的瓦當，碎瓷聲驚得遠處巡邏的金吾衛按劍張望。他頓住腳步，望著宮墻上如血的殘陽：“那二人，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男子卿既明，女子卿雪凝。“

無疆冷笑一聲，指尖重重叩擊廊柱，剝落的朱漆簌簌而落：“卿姓？卿相已故去，如今僅憑幾句說辭，是人便要認祖歸宗？“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齊長風：“熠王對此事甚是上心，可另有居心？”

齊長風神色凝重，拱手道：“事關重大，臣也不敢輕信。不如請殿下隨臣前往熠王府，親自查驗一番？“說著側身讓出通道，袍袖間暗繡的云紋在殘陽下泛著冷光。

暮色四合時，無疆踏入熠王府。

檐角懸著的青銅燈盞次第亮起，在回廊投下交錯的暗影，恍若織就一張無形大網。穿過九曲回廊，正廳內燭火搖曳，一男一女身著粗布麻衣，恭謹跪伏在地。

“草民卿既明（卿雪凝），拜見太子殿下。“

無疆居高臨下打量二人。卿既明劍眉星目，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英氣；卿雪凝眉目溫婉，鬢角卻別著一枚青玉簪，衣飾簡樸，卻也不乏大戶人家的氣質。他踱步上前，突然抓住卿既明的手腕：“既是滄州鄉民，手上怎不見半點老繭？“

卿既明神色自若，微笑道：“草民自幼隨義父讀書識字，甚少勞作。唯有這雙手，倒練得一手好字。“說著取過案上狼毫，揮毫寫下“忠孝仁義“四字。字跡剛勁有力，頗有幾分卿丹書當年的風骨。

無疆冷笑，突然揮袖掃落案上墨跡：“好字！可這滿紙虛言，如何取信于本太子？聽聞滄州方言獨特，你二人且用鄉音說說，二十年前那場棺中生子的奇事。“

卿雪凝膝行半步，語調陡然轉為滄州特有的卷舌音：“回殿下話，養父臨了，曾告知我們身世詳情。他說那年滄州大旱，棺木停在義莊第七日，忽聽里頭傳出嬰孩啼哭......“軟糯尾音裹著風沙般的粗糲，竟與無疆記憶中滄州商賈的口音分毫不差。

“伶牙俐齒。“無疆突然抽出腰間軟劍，劍尖挑起卿既明下頜，“既在滄州長大，可知二十年前滄州知府姓甚名誰？他卸任那日，城門百姓送的匾額寫著什么？“

寒光映得卿既明瞳孔微縮，卻仍不慌不忙：“知府姓周名允和，匾額題字'明鏡高懸'。那年草民雖年幼，卻記得送匾那日，周大人親手給圍觀孩童發了飴糖。“

無疆又轉向卿雪凝：“這些至多證明你們生于滄州、長于滄州，可你養父臨終才告知身世，將死之人一面之辭，何以為信？！“

卿雪凝眼眶泛紅，哽咽道：“養父臨了，曾給我們看過一幅畫像，他說是自己根據棺中女子樣貌所畫。畫中人……眉眼間與...與鳳舞郡主……也就是當今熠王妃極為相似。“

正僵持間，無疆猛地想起卿鳳舞來——自始至終，卿鳳舞都未曾現身。他目光如刀，剜向齊長風：“為何不見熠王妃？“

齊長風面露難色，支吾道：“殿下有所不知，夫人她近日身子不適...“

“既是不適，更該出來見見。“無疆冷笑，“宮中太醫有的是法子。“

不多時，卿鳳舞在侍女攙扶下緩緩走來。她臉色蒼白，發髻松散，見到卿既明和卿雪凝時，突然勃然大怒：“放肆！我兩次三番驅敢你倆不成，而今還膽敢在殿下跟前冒充卿家血脈！”說著抓起案上茶盞，狠狠摔在地上。

卿既明和卿雪凝依舊跪伏在地，一言不發。齊長風見狀，連忙勸阻：“夫人息怒！太子殿下正在查驗，且容他們解釋。“

“解釋？“卿鳳舞冷笑，“當年滄州鄉民要活埋這兩個不祥之人，若不是云游仙人相救，哪有今日？既然他們執意認祖歸宗，不如就按從前的法子——太子殿下做個見證，滴血驗親！若是卿家血脈，便留下；若不是，也不必逐出王府，只管把這兩個災星活埋了！“

…………

夜色漸深，無疆離開熠王府時，回頭望了望燈火通明的府邸。他摩挲著香囊上的瑞獸紋，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三滴血珠緩緩融合，在水中暈開一片詭異的殷紅。那抹紅太過詭異，倒像是...人為操縱。

熠王府密室中，齊長風細細品茗，打量著卿鳳舞的背影，看她擦拭指甲縫里殘留的明礬。此時，卿既明和卿雪凝褪去布衣，換上華服，一前一后走上前來。

窗外，烏云遮蔽月光，一場更大的陰謀，正在黑暗中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