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巔，白雪皚皚，如同一幅素絹鋪展在天地之間。寒風(fēng)呼嘯，卷起片片雪花，在空中肆意飛舞，落在青瓦之上，堆積出厚厚的一層，將整個道觀裝點得銀裝素裹。檐角垂下的冰棱，在朦朧的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宛如一把把利劍，直指蒼穹。

老閣主白崇回房后，卿鳳舞未作停留，轉(zhuǎn)身便朝著山下走去，身姿決絕而孤寂。那清冷的月光灑在她的身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與這蒼茫的雪景融為一體。

齊長風(fēng)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開口道：“夫人，您的馬許是吃不慣青城山的糧草，如今正賴在馬廄里不肯出來。不如稍作等候，待我更衣后，與您同乘一騎回去。”

他的聲音溫和而沉穩(wěn)。然而，卿鳳舞并未理會他的提議，腳步依舊堅定地朝著馬廄的方向走去。她的衣袂在風(fēng)中翻飛，發(fā)間的銀飾隨著步伐輕輕晃動，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卻掩蓋不住她內(nèi)心的煩躁與不安。

齊長風(fēng)見狀，又道：“夫人這般著急走，可是趕著回家舞劍？”此言一出，卿鳳舞的腳步猛然頓住。

她緩緩轉(zhuǎn)身，眼中滿是驚訝與警惕。原來，自己每晚上偷偷習(xí)武之事，他都知曉。那些以為瞞過所有人的夜晚，在他面前，竟如同白晝般清晰。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

齊長風(fēng)沉默不語，目光望向遠方，思緒卻飄回到了那個炎熱的夏夜。那時，他即將南下欽州，臨行前的一晚，心中突然涌起一陣莫名的心痛。那感覺來得毫無征兆，卻強烈得讓他無法忽視。直覺告訴他，一定要下山去相府看看卿鳳舞。

當(dāng)他趕到相府時，夜色正濃，暑氣未消。他悄悄潛入府中，遠遠地望見卿鳳舞在庭院中舞劍。月光如水，灑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姿輕盈如燕，劍影閃爍如星。汗水濕透了她的衣衫，卻絲毫沒有減弱她的氣勢。喪母之痛，失婢之苦，這些沉重的打擊不僅沒有將她擊倒，反而讓她變得更加堅韌強大。

他靜靜地站在暗處，看著她一遍又一遍地演練著招式，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力量與決心。那一刻，他明白了，眼前這個女子遠比他想象中要堅強得多。他沒有現(xiàn)身打擾，只是默默地注視著，直到夜深，才悄然離去。也正是因為看到了她的堅韌，他才放心地踏上了南下欽州的路途。

…………

此時，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將兩人籠罩在一片白色的世界中。

不晚已經(jīng)牽了馬走來。

他躍上馬背，向她伸出手。

卿鳳舞百感交集。她從未想過，自己以為隱秘的事情，早已被他洞悉。而他，卻一直默默守護，從未點破。

兩人同乘一騎，踏雪而行。寒風(fēng)依舊呼嘯，雪地上的馬蹄印很快被新雪覆蓋，正如過往的種種在心中翻涌、后退。那飄落的雪花，在這寂靜的夜色里，編織出一段復(fù)雜而又微妙的情愫。

雪夜漫漫，前路未知。但在這一片蒼茫之中，兩人的心，卻因為這意外的知曉，而悄然靠近了幾分。

夜深幾許，青城山早被皚皚白雪裹作玉壺。齊長風(fēng)與卿鳳舞共乘一騎，青驄馬踏碎瓊瑤，蹄聲與山間朔風(fēng)相和，在空谷間蕩出清越回響。

“我原以為你會追問，哪樁舊事才是真章？“齊長風(fēng)忽而開口，玄色大氅被風(fēng)掀起一角，掠過卿鳳舞腰間銀鈴。他聲如寒玉擊磬，驚起崖邊幾只寒鴉，撲棱棱振翅刺破雪幕。

卿鳳舞指尖摩挲著馬鞍上的螭紋雕花，目光穿過紛揚雪絮，落在十里外若隱若現(xiàn)的王府飛檐。白崇講述的兩個故事在她腦中翻涌，此刻都化作漫天花霰。她垂眸望著散落的飄雪，忽握拳輕笑：“真真假假又何妨？于大計有益者，便是人間至真。我瞧那第二則故事，倒有七分妙處。“

話落時，她在心底冷笑。無論哪個版本為真，白既明的身上都流著卿家血脈。即便全是杜撰又如何？母系血脈從來不該被輕賤！這世道清平時節(jié)視女子如草芥，動蕩時分卻妄圖用女兒家的終身換取太平——女子的命數(shù)，為何只能由父權(quán)與綱常來定奪？她摩挲著腕間家傳的玉鐲，寒意透過肌膚滲入骨髓，卿家百年相門的榮光，終究要靠她手中這半脈血親來重鑄。

齊長風(fēng)聞言頷首，腰間玉佩輕撞出清響：“夫人放心，余下諸事，我自會辦妥。“

話音未落，山風(fēng)卷著雪粒撲入脖頸，他忽地瞥見卿鳳舞鬢邊碎發(fā)凝著霜花，鬼使神差道：“往后習(xí)武，夫人不必避我。冬夜霜寒，更深露重，仔細傷了筋骨。“

這番突如其來的關(guān)懷驚得卿鳳舞指尖一顫，卻又迅速斂去心緒：“我的事情你不必過問和插手。你我不過是盟友，人前百般恩愛縱好，人后還須守好邊界分寸。”

她刻意將“盟友“二字咬得極重，可話音里藏著的顫意，卻被呼嘯的北風(fēng)盡數(shù)裹挾。

齊長風(fēng)忽而欺身近前，溫?zé)釟庀⒎鬟^她凍得發(fā)紅的耳垂：“既如此，眼下并無旁人在，夫人與我同乘一騎又作何解？若要守禮，不如我下馬，馱著夫人與坐騎一并回府？“

他話音未落，卿鳳舞已揚手推去，腕間銀鐲撞在他玄鐵護腕上，迸出清脆聲響。

恰在此時，山風(fēng)卷著積雪簌簌而下，不偏不倚迷了馬眼。青驄馬驟然人立而起，嘶鳴聲驚破寒夜。齊長風(fēng)后仰的瞬間，卿鳳舞下意識扣住他腰間軟甲，四目相對時，只覺心跳震得耳膜生疼。雪粒子撲簌簌落在兩人交疊的衣袂間，在月光下泛著碎鉆般的微光。

驚險之余，卿鳳舞回過神來。她面若寒霜地將推推下馬去。齊長風(fēng)跌坐在雪堆里，卻笑得肆意張揚，抖落滿身雪屑牽住韁繩：“夫人說的是，這般良夜，理當(dāng)牽馬慢行。“

月色漸濃，不知何時雪已停了。月華如練，將山川染作琉璃世界。

整個京城都在沉睡。檐角冰棱開始消融，水珠滴落青石，叮咚作響。卿鳳舞望著齊長風(fēng)踏雪而行的背影，忽覺他玄氅下擺掃過的地方，積雪都在悄然化去——就像橫亙在兩人之間那道名為利益的堅冰，在這寒夜中，竟也泛起了融融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