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過來，楊一心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無邊無際的明亮空間。四周籠罩在一層柔和的白光里，哪里都望不到頭。腳下踩的，并不是一個堅實的平面，仿佛本來空無一物，但又有一股力量精準的把她托起，不論她怎么邁步，或坐或躺，始終有所依憑，穩定又安心。

好一會兒，楊一心才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個虛擬空間里，按照致遠所說，她將在這里遇見舒致恒。她不禁有些忐忑，一邊四處張望，一邊輕輕喚起那個刻在心尖的名字：

“致恒……你在嗎？”

楊一心話音剛落，純白的空間里忽的掀起一陣微風，迎面撫過她的臉頰，從記憶深處捎來一絲熟悉的氣息。

“一心……”

驀的，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楊一心一怔，身體僵在了原地。那不是之前聽過的電子音，也不是致遠那還原度高達90%的模擬音，而是真真正正來自舒致恒的聲音。

楊一心直覺胸口漲得厲害，各種情緒翻江倒海。她深吸一口氣，緩緩轉過身，眼睛卻還低垂著，生怕那是一個瞥一眼就會消失的幻象，抑或是一個企圖迷惑她的陷阱。

當她終于有勇氣抬起眼睛時，淚水也在同一時刻奪眶而出。面前，舒致恒仍然是那個穿著淡黃色連帽衛衣和藍色牛仔褲，頭發有些凌亂的青年，就像這么多年的蹉跎只是一個長長的夢，而她，只是剛剛被自己的男友叫醒。

楊一心以為再次見到舒致恒時，自己會毫不猶豫的撲過去，然而并沒有。她呆呆站在原地，任憑眼淚決堤，同時，雙手攥得死緊，指甲陷進肉里，仿佛她必須制造出一種尖銳的疼痛，才能抵御那無法言說的悲傷。

最后，還是舒致恒走到了她的面前，并將她攬入懷里。

“一心，我很想你。”

一剎那，兩人站立的所在開始急劇變化，四周時而呈現奔涌的江河、怒吼的海濤，時而呈現漫天黃沙和獵獵颶風，時而又變成蒼茫的大地與浩瀚星空……終于，所有的東西幻化成一場傾盆大雨，就像整個空間在與楊一心一起哭泣。

之前，楊一心還擔心在這里不會有觸覺，直至感受到舒致恒的擁抱和體溫，她才抬手緊緊環抱住了這個寄托了此生全部愛意的男人。

“你還是這么愛哭嗎？”舒致恒的聲音很輕，明明是一句玩笑，卻透著無盡的惆悵和憐惜。

“你既然已經成功了，為什么不來找我？”楊一心哽咽道。

舒致恒長長的嘆息一聲，“當我發現自己只剩大腦還活著時，我恨不得立即去死。但是……這種樣子，連自行了斷都做不到了。”

楊一心抬頭看他，心里一陣絞痛。

“他們用腦機結合技術為我裝上了模擬系統，讓我可以進行小范圍的操作和輸出，希望我繼續研究。但早在車禍之前我就想退出了，那時更不想繼續……誰知……”說到這里，舒致恒顯出一絲扭曲的神色，仿佛回憶起什么不堪的事。與此同時，四周也開始發出一些詭異的光線和可怖的聲響。

“他們對你做了什么嗎？”楊一心緊緊抓住舒致恒的手臂，她這才發現，盡管舒致恒還是二十幾歲的模樣，但神態和語調卻處處透著與樣貌不相符的疲憊。

舒致恒定了定神，恢復了平靜，“沒什么，無非就是不停的游說我罷了。”他露出一個笑容，卻沒能掩藏住嘴角的苦澀。“后來我想，要不就試試吧，既然身體沒有了，只能把意識變成一串數字，才有可能從這里出去。而且……我也想再見你。”說著，他低頭看向楊一心的眼睛，伸手撫過她的臉龐。

楊一心知道他在避重就輕，更是難受得說不出話，只恨自己不能幫他分擔一些痛苦。

“我適應了很久，研究進度也十分緩慢。直到兩年前，我才真正實現了意識數據化。在實驗成功后，我便想辦法在研究所銅墻鐵壁的防火墻上打開了一道口子，去尋找你的信息，看到你做了很多事，我很欣慰……”舒致恒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但隨即又收斂起來，“當然，我也看到了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一些事。”

仿佛在為他的話做注解似的，純白的空間開始呈現一幅幅畫面，全都是反AI組織的極端行為，以及人類自身的瘋狂與墮落。

“我更加確定，意識數據化是不能存在的一種技術。”

“怎么講？”盡管楊一心知道這個技術有很多倫理上的爭議，但也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實質性的危險。

舒致恒再次嘆了一口氣，“也怪我當初太急功近利，想要借助他們的研究來找到實現強人工智能的方法，所以當他們說這個項目是為了預防高科技犯罪時，我居然輕易就信了。但后來，我無意中得知了李超他們耗費巨資主持這場科研的真正目的。”

“你是指他們想為一些將死的‘大人物’實現意識數據化，從而讓他們以數字的形式永生？”結合陳偉給她的資料，加上這段時間的觀察，楊一心已經猜到十之八九。

舒致恒驚訝的看著楊一心，隨后又會心一笑，正色道：“沒錯。”

“哼，古代帝王都想長生不老，現在這些人還真是繼承了優良傳統呢！”楊一心嗤之以鼻，“如果讓他們永生永世掌控世界，那還得了？”

“嗯，”舒致恒點頭，“所以我當時就想退出了。雖然現在研發成功，我也沒讓李超他們知道。我打算永遠不讓這個技術面世。”

“可是……”楊一心看向舒致恒，她從舒致恒的話里讀出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技術本身不能算壞吧，比如一些重度殘疾的患者，或者一些因意外而生命垂危的人，他們至少可以用這個技術……”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開始辯解，只覺得心里莫名的慌亂。

舒致恒察覺到楊一心的不安，臉上不禁閃過悲傷的神色，他抬起雙手握住她的肩膀，本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猶豫再三，終究沒有開口。他們倆太了解彼此了，很多事情根本不用言明，也無從掩藏。

最后，舒致恒盡量用一種冷靜客觀的聲音說道：“你說的那些，用目前的腦機結合技術就可以大致實現。本來腦機結合也有很大爭議，很多學者認為已經改造成半個機械的人，根本不能算作人類。但是這個技術仍然比意識數據化要安全一些，你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它還是要以人類的生物性為基礎？”楊一心問。

“沒錯，腦機結合雖然可以擺脫大部分的肉體，但至少大腦是無法被機器取代的，而大腦的生物屬性決定它必然有衰老和死亡的一天。然而，意識數據化則可以讓人完全擺脫生物性……即使在宇宙的尺度上，數字意識也有消亡的一天，但對人類而言，那就是永生了。”

“永生……”楊一心咀嚼著這兩個字。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楊一心只想到，如果讓李超幕后的幾個大老板實現永生，那么世界就會永遠在他們的操控中，很可能形成一種全球性的專制制度，而且極難推翻。但聽舒致恒的弦外之音，似乎“永生”還存在一些更加根本的危害。

“當一個人在數字世界獲得永生的那一刻，他就被定格了，從此后，他將不會有任何新的發展。剛開始，他可能會不斷重復以往的行為模式，就像一個固著的幽靈，但很快，他會對所有的事物喪失興趣，因為他失去了人類從事一切活動的根本動力——生本能。”

一語驚醒夢中人，楊一心感覺很多云遮霧罩的東西終于變得清晰起來。的確，人的所有欲望，包括食欲、愛欲、權利欲，甚至追求快樂的天性，其根源都是生本能。由于人類的壽命不過百年左右，還常容易遭受疾病和意外摧殘，所以人們不自覺的用各種方法保障、強化、延續自己的生命。繁衍后代是最直接的方式，憑借影響力澤被四方或流芳百世，則是另一種升華的方式。

這也是為什么當初舒致恒說強人工智能也需要與人類合作，因為人的生本能十分強大，由此帶來的創造力是AI望塵莫及的。

但是，如果沒有了死亡的威脅，活著變成極其容易和理所應當的事情，那人們就再也無需訴諸其他欲望，再也沒有去探索和改造世界的驅動力。

“你還記不記得很早以前有一部電視劇，內容是有個凡人想要修煉成仙，他不惜動用各種手段，拿自己的親友做墊腳石，最后終于得償所愿。結果，成仙后的他并沒有想象中的快活逍遙，因為他發現自己喪失了一切欲望，只能永生永世在無聊中消磨。”

他停了停，繼續說道：“一個人獲得永生，就意味著他存在欲望的消亡，那么，當一個文明獲得永生，這個文明不需要任何外力的摧殘，就會自動走向毀滅。”

楊一心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她抓住舒致恒的手臂，急切的說：“但至少你不會這樣，你……”她本想說“你還有我，我們還可以像以前那樣，成為親密無間的伙伴和愛人”。然而，當她看到舒致恒疲憊的笑容時，心里頓時冰涼一片。

“不止是這些……”舒致恒繼續說道，“我比那個修仙的人失去了更多東西，我失去了在這個星球上，之所以為人的生命載體……”

舒致恒伸出一只手掌，握緊又張開，他端詳著自己的手，眼中俱是悲色。

“我想你應該對神經科學有所了解，所謂思考，不僅是大腦的工作，我們其實也在用身體思考。大腦中正在發生什么，依賴于身體作為一個整體正在發生什么。我們不僅僅擁有‘心智狀態’，還擁有包括感知、行動的‘存在狀態’。……身體在空間中的體驗越豐富，對我們的感知覺、意識以及記憶的影響越深遠。換句話說，身體的感知能夠為我們的思考提供材料和動力。”

楊一心靜靜聽著，心卻一點點滑向更深的谷底。

“其實在實驗成功之初，還有另外四個人和我一起變成了‘數字幽靈’。”舒致恒沉郁的語氣讓楊一心吃驚。“他們也是參加這個項目的科學家，也被李超挖出了大腦……所以，當我們五人蛻變成代碼的那一刻，我們簡直要喜極而泣，盡管那時已經沒有眼淚。”

他看向楊一心，微微笑道：“你不好奇他們去哪兒了嗎？”

楊一心滿是疑惑，卻不敢去問，可以預料這個故事必定沒有一個好結局。

舒致恒長長吁出一口氣，“剛開始，他們也和我一樣，想要從這里出去，回到外面的世界。可由于研究所的網關太過嚴密，我們除了能獲得一些零星資訊外，無法全面突破。時間一長，有人開始厭倦和煩躁。無意中，我們發現，盡管我們出不去，卻可以在數字世界里開辟無限的空間，按自己的喜好創造一切。”

“慢慢的，他們四個人誰都不搭理誰了，各自埋頭去自己的所在，各自當起了創世的上帝。大概這些年過得太苦了，所以他們開始過度補償自己，貪婪的滿足所有欲望。”

舒致恒閉了閉眼，“本來我也因為自暴自棄放縱了一段時間，不停的創造摧毀，再創造再摧毀，發泄著最深的憤怒……只是很快，一切都變得很無聊。從前人們總是調侃誰誰很空虛，但直到那一刻，你才真正體會到什么是空虛。那感覺，就像你的身體被注射了麻藥，而頭腦還保有最后一絲意識，絢爛的色彩只是一團令人作嘔的虛影，天籟般的聲音也只是嗡嗡耳鳴，而你只想立即長眠，再也不要醒來……”

楊一心不知該說些什么。

“不到一年，其中一個人瘋了……”舒致恒用毫無感情的語調繼續，“忍受了十幾年沒有身體的煎熬，卻在取之不盡的快感中瘋了……后來，他闖入了另一個人的空間，發起了戰爭，對方也欣然迎戰。實際上并沒有什么利益好爭奪，因為他們都可以創造所有想要的東西。這場戰爭，只是為了給日益麻木的意識帶來一些刺激。”

“他們后來怎樣了？”

“沒有怎樣，這場戰爭還在繼續。”

“什么？！”楊一心瞪大眼睛。

“當然戰爭的強度不如從前了，因為無盡的戰爭也會變得很無聊。”舒致恒抬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圈，那個圈變成了一扇小窗，映出一片陌生的景象。

窗的另一邊，各種楊一心見都沒見過的武器在不停狂轟亂炸，風雨雷電仿佛有意識似的擊打著雙方的陣地，那是一個超越地球邏輯的混沌世界。

“不能制止他們嗎？”

“他們已經沒有理智可言，”舒致恒搖搖頭，“況且，也正是因為有仗可打，他們才能存續到現在……”

“……什么意思？”

“另外兩個人，沒有瘋，但已經消散了。”

“消散？”楊一心感覺自己心口突突直跳。

“是的，喪失了所有感覺，喪失了所有思想，被其它代碼給稀釋分解掉了，就像人死后‘塵歸塵、土歸土’。”舒致恒再次看了看那扇小圓窗，“過不了多久，他們也會這樣的，當然，還有我……”

聽到這兒，楊一心再次緊緊抱住舒致恒，她將頭埋進舒致恒懷里，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她希望他不要說了，她寧愿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遭遇了這些事，或許我也不會發現身體對于一個人的意識如此重要。失去了豐富的五感輸入，精神也會逐漸變得遲鈍、麻木……”舒致恒苦笑，“雖然在數字世界中能模擬很多感知覺，但仍不能替代真實軀體在真實世界中的所有體驗。現在我還能憑記憶來還原一些感覺，可……也快到極限了……”

“一心，”舒致恒也摟緊了懷中的人，心中五味雜陳，踟躕片刻，還是喃喃道：“這些年，雖然能夠通過腦機進行操作，但……損傷也逐漸遞增，真的很累……我明顯感覺思維反應不如從前了，數字化后也并沒有多少改善，我感覺……感覺自己已經漸漸不是一個人類了……”

“別說了……”楊一心痛苦的閉上眼睛。

舒致恒凄然一笑，“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很多人總想打破自然規律，卻從不去想想自然規律的意義。我看到你實現了我們當年的設想，很好，希望有了強人工智能這個參照系，人類可以真正開始思考自己的優勢吧……”

淚水再次涌出楊一心的雙眼，她死死抓住眼前人不肯松手，內心卻已陷入深深的絕望。

純白空間也隨著兩人情緒的動蕩開始震顫起來，這時，一陣金光一閃，又一個人影出現在空間內。

楊一心驀的抬眼，竟看到另外一個舒致恒，呆愣片刻后，她才意識到，那個人是致遠。

整整齊齊穿著西裝三件套的致遠走近兩人，露出一個禮貌而優雅的淺笑。

舒致恒也回以一個微笑，然后一改剛才的沉郁，用輕松的口吻對楊一心道：“看來你還是對我當年不肯穿西裝的事兒耿耿于懷呀，他穿起來有我帥嗎？”

楊一心知道他想用玩笑一帶而過，就像他從前每次惹她生氣時那樣。她咬了咬牙，拼命將所有痛苦都吞進肚子里。接著，她轉向致遠，盡量用鎮定的語氣問道：“怎么了？”

“我們的意識產生的電磁波已經觸發警報系統，大約10分鐘，李超就會發現我們了。”

“快走吧，我最后的心愿也已經實現了，一切都將在今夜結束……”舒致恒輕輕推了推楊一心的肩膀，將她朝致遠的方向帶了帶。

此刻的楊一心已經不復剛才的情難自禁，顯出一些冷靜和倔強。她沒有回應舒致恒最后的話，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握了握他的手，便朝致遠說道：“走吧。”

致遠點點頭，眼睛中藍光閃爍，與此同時，舒致恒營造的意識空間開始像水波一樣緩緩搖晃，漸漸黯淡下去。楊一心再次回首看向舒致恒，只見他的身影越來越淡，逐漸褪色的臉龐依然掛著一個溫暖的微笑，他嘴唇微微開闔，似乎在輕聲說著什么。

楊一心在淚眼中又一次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