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長河走出乘坐的那架飛機的時候，一個趔趄差點沒有站穩摔倒在甲板上。

“Leven，很久不見了。”現在海面上正在下著暴雨，一個卷胡須遮蓋住嘴巴的大漢站在棧橋下熱情洋溢地和黎長河打著招呼，他一只手在狂風中按著自己的帽子，另一只手興奮地揮動著，他的面容就像是某一尊標準的古羅馬風格雕塑，可是嘴里冒出來的是標準的普通話。

“我在飛機上看機長給我的天氣預報說今天不會下雨的。”黎長河有些艱難地提著箱子走下了棧橋，在他下了飛機之后機翼的撐桿被迅速鎖死，飛機緩緩地旋轉進入內庫。

“你還相信那玩意兒呢？這不是在城里老弟，我們現在在瞬息萬變的大海上，”男人哈哈大笑著拍了拍黎長河的肩膀，“你得承認，自從“利維坦”撞擊地球了以后世界上就沒有穩定的好天氣啦。”

黎長河并沒有和男人寒暄太久，兩人現在站在飄搖的甲板上吹著風淋著雨，這里是客棧的總部，一只在海面上浮起的巨大圓柱體，實際面積抵得上一整個地級市的規劃區，可是在洶涌的海面上，這只號稱是人類史上最大單體建筑的鋼鐵堡壘就像是在浴缸里漂浮著的橡膠小鴨子一樣渺小。

男人順手接過了黎長河手中的行李箱，在他的帶領下，黎長河從一扇打開的氣閥門處走進了堡壘內部。

“其他分部的負責人到了嗎？”站在下行的升降梯上，黎長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輕輕撣了撣肩膀上還沒有浸濕正裝布料的雨水珠。

“有幾個沒有，預計會在明天匯報會議開始前到吧，我聽他們的接待人說，他們又發現了幾個米格爾公司磁化過的廢棄建筑，好像調查的交接工作還在處理中。”男人想了想，和黎長河說到。

“那些米格爾改造的建筑，還是之前的老樣子？”

“嗯，人去樓空，除了一些孩子氣的機關和那種失去活性的黑磁體以外，什么都沒有。”男人點了點頭。

“黑云壓城啊，”黎長河搖了搖頭，“麥格和弗琳達的票數比率現在是多少？”

“弗琳達夫人還是占大頭，想想也是，麥格上將不過才從聯合國調過來兩三年，弗琳達夫人可是從意識下潛專案組時期就一直在的元老了，比投票比不過很正常。”男人撓了撓頭，自言自語地分析著。

“哦對了，我聽說，你是這次會議的主角哦，”男人有些神秘地壓低嗓子和黎長河說到，“你碰到的那個孩子，大家都興奮地不得了，尤其是研究部的那些牲口，恨不得把那個孩子生吞活剝，這算是這三十年來對意識下潛最大的突破口之一了。”

“是嘛。”黎長河有些心不在焉地應付到。

黎長河看著升降梯一旁屏幕上不斷減少的數字，沒來由地嘆了口氣。他很討厭來總部開會，爾虞我詐拉幫結派的，客棧原本應該是刺破擋在人類面前迷霧的利劍，現在被這些臃腫的管理機制搞得烏煙瘴氣。這一次如果不是作為所有分部里唯一間接接觸過黑蒂斯的代表被強制招來做報告的話，黎長河甚至都有想過偽造自己得了什么臥床不起的絕癥來逃這一次的會議，什么肺癌肝癌胃癌之類的，然后拿洋蔥熏紅眼睛痛哭流涕地錄一個缺勤視頻，嘴上最好還要念念叨叨些“恕末將病魔纏身臥榻涕零不能施以全禮”之類的漂亮場面話，但是這個想法被魏云聲駁回了，她說負責人不能這么沒擔當。

誰要當負責人啊，誰要有擔當啊，誰要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圓謊啊，撒謊很累的好吧，而且有些謊，撒著撒著就會成真的。

升降梯緩緩地停在了休息區，黎長河提著箱子在男人的帶領下踏上了休息區的走廊，兩人來到了一個隔間，很小的一個studio，對于同樣以實用主義角度建設的客棧總部，這個房間的大小已經可以算作是奢華的單人間了。

“謝謝，Roger，這次又麻煩你了。”黎長河放下手中的箱子和站在走廊里風塵仆仆的男人握了握手。

“我的分內工作，Leven，我是你的接待人。”被叫做Roger的男人微微頷首行禮，然后關上了門。

黎長河環視著有些狹窄的房間，他并沒有立即開始收拾行李，而是脫掉打濕了的皮鞋和棉襪爬上了舷窗旁那張擁擠的小床，他用枕頭墊著自己的背部看著舷窗外澎湃的海洋和肆虐的暴雨，默不作聲地發著呆。

“這個世界沒什么變化啊，老朋友。”

……

Roger離開休息區后，馬不停蹄地來乘坐升降梯來到了總部的底層，這里一整層都是私密的辦公區，需要的訪問權限也是最高的。

Roger刷開了辦公區的門，他站在玄關的感應區等待著全息的掃描，可靠而且復雜的解鎖步驟，如果他的生物體征沒有錄入過數據庫的話，玄關兩邊的處理器會瞬間把他壓縮到一只迷你罐頭的大小然后通過地下通道排入大海。

“首領。”Roger走過空曠陰暗的辦公區，在盡頭全景窗前停下了腳步。

“入住了？”

“是的。”Roger點了點頭。

“有聊什么嗎？”

“和他講了講兩派的爭執，算是鋪墊一下吧。”Roger仔細地想了想自己剛剛都說了些什么。

“嗯，CN西南分部是唯一沒有滲入的地方了，通知那些沒有到的負責人說這次會議成員人數飽和，讓他們可以不用參與這一次的報告會了，然后就按照計劃執行吧，和所有分部的負責人會議時間延長，讓普工部清空甲板準備下潛，在白蟻做完它的工作之前，Leven哪都不能去。”

“好的。”Roger低頭答應。

“首領？”

“還有事？”

“人類的程序編寫里似乎帶著一項我們沒有的，叫做‘欺瞞’的生物性功能，我的程序無法理解為什么我們得把Leven調離CN分部才能通知白蟻開始行動。”

“啊，Leven吶，這個世界上哪怕再往后五十年，能夠欺騙Leven的人，應該都不會出現的，有他在的話，白蟻就縮在保護殼里連頭都不敢抬，”站在全景窗前背著手的人頓了頓，“我們原本計劃是在下十年里滲入CN西南分部，但是現在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了，米格爾公司反抗的力度也越來越大，證明我們的確已經開始摸索到‘線’的存在，我們沒有時間了，所有的事情都得抓緊提前開始。”

“您也不能騙過他？”

“嗯，我也不行。”

“那我們接下來的計劃不就會有被識破的風險了？”Roger皺緊了眉頭。

“我們本來也需要這個上浮的男孩的信息對吧，Roger？”

“是的。”

“我們獲得這則消息的唯一途徑，就是通過和這名男孩直接接觸過的CN西南分部負責人整理的資料對吧？”

“是的。”

“現在的極端海域暴風讓所有的飛機幾乎無法正常從甲板上起飛吧？”

“是的。”

“根據我們的測量，這場暴風季至少還得持續兩個月吧？

“是的。”

“那Leven來到總部，耽誤一段時間再回去，不就是一件必然發生的事情了嗎？”

Roger愣了愣，似乎是有些無法理解這個推算過程和結果。

“Leven確實是一個對謊言登峰造極的匹諾曹，但謊言和事實是兩個東西，Roger，”窗前的人輕聲笑笑，“我們用事實來欺瞞的話，那即便是所謂的羅生門之槍，也沒有辦法識破謊言。”

“羅生門之槍？”Roger愣了一下。

“啊，沒什么，這不在你的數據庫處理范圍之內，”那個人轉身坐在了辦公桌面前盯著桌面上的一張合照照片，目光里充滿了懷念，“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

客廳傳來了一聲長久的驚叫，那年輕稚嫩的嗓音尖銳得就像是陳束的鬧鐘一樣，不停地響著。

“徐乾，關鬧鐘。”陳束有些煩悶地翻了一個身，他伸出腳去踹睡在隔壁床的徐乾，卻一腳蹬了個空。

是啊，都十一點了，徐乾那種像機器人一樣精準的生物鐘怎么可能睡懶覺呢，陳束反應過來之后慢慢地從床上坐起，瞇著腫脹的雙眼摸索著鬧鐘在哪里，傻里傻氣地摸了一會兒之后突然意識到聲音是從客廳里傳來的。

陳束打著哈欠從房間里走出來，金剛兄弟和徐乾早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董金一臉激動地拍著手，幾人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只可以接U盤的老式筆記本電腦，電腦屏幕上閃爍著黑底白字的復雜代碼，代碼的盡頭是一串復雜的數字。

“你們怎么起這么早？”陳束懶散地撓了撓肚皮，走到冰箱前取出了一罐碳酸飲料擰開喝了起來。

“是你起的太晚了啊陳哥，”董金有些不滿地扭頭看著陳束，“王界的那個U盤，我終于解開了。”

“那也得穩重一點，別整天大呼小叫的，”陳束放下手中的瓶子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我們現在可是CN西南賽區兩只零敗績戰隊之一，聽說黑市上壓我們贏的賭鬼已經賺得盆滿缽滿了。”

“我也壓了一手，”董剛點了點頭，表示陳束說的是真的，“但是沒有開始那幾場賺，現在壓我們贏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已經從爆冷的黑馬變成今年的預備種子選手，賠率也下去了。”

“我靠你吃獨食啊，”陳束愣了一下，隨即不懷好意地嚷嚷著助跑跳到了董剛身邊，“贏了多少？我作為隊長不得拿幾個點的分成啊？”

“滾蛋，”董剛沒好氣地把陳束眼屎都還沒擦干凈的臉推到一邊去，“租酒店，車的保養，物資經費都他媽是每天流出去的錢，你們一個個都是在家翹腳打游戲翻資料的大爺，一說到打工掙錢誰都不說話，一說到晚上吃燉肉排一個個比誰都像餓死鬼，我當然要想辦法掙錢了。”

“小剛剛，你太棒了，來給大爺香一個。”陳束有些感動地沖董剛張開雙臂，被一旁的徐乾一臉無奈地強行拉開。

“王界很聰明，他把加密信息放在了一個型號上個世紀就淘汰了的U盤上，要不是阿金的老式筆記本，我們恐怕沒有辦法知道王界到底想讓我們知道什么。”徐乾手里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來到董金身邊，他不像陳束那樣不健康，一覺睡到日照三桿起來就喝半瓶冰鎮的碳酸飲料。

“很勉強了，這個U盤雖然是老式的，但是里面的內容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居然是用現在的加密技術加的密，能插上這種U盤的筆記本的算力比現在就像是用九九乘法表去解超維度的立體幾何一樣，都燒了我好幾塊七成新主板了。”董金有些心疼地看著茶幾旁幾塊焦黑的電子元件。

“好樣的阿金，燒掉的主板錢算公費，找你哥去報銷。”陳束拍了拍董金的肩膀，外頭看著屏幕上閃爍跳動的那一串數字結果。

“但是我還是沒有辦法解出這最后一道，”董金指向那一串數字，“我覺得這是數字密鑰，我哥覺得這是數字謎題。”

“是坐標，”一直在旁邊觀察的徐乾突然說到，他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蹲在茶幾邊將那組數字抄錄到了一張白紙上，然后按照某種規律將它們間隔開來，眾人得到了一個坐標，“所有的加密階段已經破解了，這不是謎面也不是鑰匙，這就是答案。”

“剛子，試試看能不能導航。”在徐乾停筆之后，陳束將那張寫著坐標的白紙折成紙飛機丟給了在冰箱拿啤酒的董剛。

董剛接過紙飛機打開，將上面的數字隨手輸進了腰間的終端設備，在應用了以后，電子地圖上果然出現了一個閃爍的紅點。

“在新成都的人造陸行板塊邊緣，”董剛盯著屏幕上的紅點有些奇怪，“那個地方應該什么都沒有的。”

“廢話，建在市中心的那還叫解密游戲嗎？”陳束沒好氣地說到。

“咱們什么時候去啊，現在嗎？”董金盯著那只運作的終端。

“沒有規劃的板塊邊緣挺危險，堆積如山的垃圾場白天應該有人在巡邏戒備，”徐乾抬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等晚上吧，晚上能見度差了行動會方便一些。”

“正好這兩天沒有比賽，那就今天晚上，”陳束伸了個懶腰，“徐乾規劃一下地圖路線，剛子外出采購點物資，纜繩手電啥的，阿金清點一下客棧的武器設備還剩多少全都帶著，誰知道王界又在計劃著什么。”

“那你呢？”幾人看著陳束只穿著個褲頭坐在沙發上指點江山，異口同聲地問到。

“我昨晚的《最終幻想十五》還沒打通關呢。”陳束一邊嘟囔著一邊摁開了沙發側邊那臺被董金魔改組裝后的老舊PS4，黑色的機身在清脆的開機響聲以后邊緣亮起了藍色的燈光。

另外三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義憤填膺地飛撲上沙發和陳束扭打在了一起，陳束奮起反抗，但還是被董剛一屁股壓在了沙發上沒法動彈。

“停停停！我認輸我認輸，攻擂方勝利攻擂方勝利！”陳束被反扣著雙手，有些痛苦地高呼著，三人這才滿意地放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