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長的停頓之后，巨獸收起了騰空的前蹄，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自顧自地朝著一旁的森林走去，大地轟轟地顫抖著，陳束甩開了攙扶著他的徐乾，他穿過了眼睛里帶著不甘和慍怒的董金，一步一步地爬上了祭壇。他到達祭壇的時候，董剛身上的光點已經將他的身子虛化到了若有若無的程度，陳束知道他已經登出游戲在那個破舊診所的隔間上沉睡了，他伸出手去抓董剛的手，可是什么都沒有抓住，那里現在只有帶著腥甜氣息的空氣。

“走吧，陳哥，”董金也爬上了祭壇，他輕輕拍了拍陳束的肩膀，“咱們去頂層狠狠揍楊里。”

“嗯，好好揍他。”陳束輕輕地說，他站起身來和董金一起爬下了祭壇，三人繼續朝著那顆插入云霄的巨樹走去。

在攀爬的路上沒有人說話，他們團體里的相聲二人組董金陳束都面沉如水，他們都知道上層還有什么東西在等著他們，按照這個戰場的邏輯和董剛的推測，他們至少還要再犧牲一個人。陳束攀爬的手微微地發著抖，這雖然是一場游戲而已，可是那種被迫旁觀的感覺真的太惡心了，就像是一條魚線一樣，串著現實里發生過的相似事件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陳束的太陽穴，久久不能停下。

……

“漂亮！這次搞掉的是個最壯的。”程凡看著烏云里的畫面，興奮地拍了拍手。

“董剛，是…他們團隊的構筑者，”楊里看著畫面里化作點點光暈登出的董剛，心里像是一輛疾馳的轎車突然過了一只高高凸起的限速條一樣，“剩下的是觀察者陳束，穩定者董金，還有找手徐乾。”

“三個干芯兒瘦猴子，怕哪樣？”疤痕男子雙手抱胸冷哼了一聲，“第三上界是泰坦，全是硬皮，沒有構筑者構筑新的武器的話，只怕走到這兒的時候他們手上的武器已經變成燒火棍了吧。”

楊里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快點上來開打吧，進游戲開始就坐著，坐坐坐，我坐板瘡都他媽起了。”程凡并沒有坐在圓桌前，而是在一旁走走停停地活動著。

“楊里，咱們要是奪冠了，那個愿望你想許什么？”坐在楊里對面的那個男人開口了。

“真把自己和那些天之驕子混為一談了？”楊里盯著圓桌上烏云中的畫面沒有說話，“我們這種在犯規邊緣投機倒把的小心思，估計連國內地區賽都出不了線。”

“天之驕子怎么了？天之驕子比我們多個腦袋還是多條腿？”那個男人不服氣地說。

楊里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開心點啊，楊里，別整天繃著個死臉，這不是到目前為止都還算順利嘛，就算程凡失誤讓他們會兩個人到頂層，但我們還是二打四，打沉浸游戲他們是專家，可是打架殺人，是我們的強項好不好？”那個男人看楊里保持著沉默，語重心長地勸說著。

楊里的隊伍里其他三個人都不是專門玩沉浸游戲的，他們在現實里都是楊里替勞安成干臟事兒時認識的，他們窮兇極惡，都是從幾十幾百人的尸山血海里摸爬出來的打手，這也是他們打到現在和陳束他們一樣零敗率的原因，他們到目前為止一直都是守擂方，不靠復雜的游戲規則和冗長的劇情繞暈對手，而是上來就將核告訴他們，然后靠著獲勝的第二判定方式-廢除敵方所有行動和思考能力來贏，他們不需要會構筑精細復雜的規則和背景故事，只需要一個斗獸場，然后就是在游戲里殺人。這也是楊里說他們撐不出地區賽的原因，因為他們總會抽到根本不擅長的攻擂方，總會遇見比他們更能打的阿哥阿姐，西南地區看上去有著錯綜復雜的城市規劃區和永遠不到頭的輕軌，可是和這個世界相比太小了，他們都只是在社會邊緣混吃等死的落水狗，落水狗是沒有資格披荊斬棘走到最后向神龍許愿的，它們往往還沒有出城就會被城管用大的碳纖維細網給撈起來關進籠子里，然后嗷嚎著消磨剩下的時間。

不過現在，在被網子抓起來之前，落水狗要咬死天之驕子了不是嗎？那個驕子，那個被勞安成稱贊，被黑蒂斯那兩個高傲的神使看重的驕子，現在正在烏云呈現的畫面里狼狽地爬著樹，他的手止不住發著抖，一步一步地，朝著楊里給他設定好的路走過來，他的同伴被迫犧牲的時候，他連個屁都放不出來，一個攻擂方有什么牛的？自己是守擂的，是這個戰場的造物主，以后誰說的準，可是今天他最大。

楊里仍然在面色陰沉地看著烏云中的畫面，確實像那個人所說，現在大局基本上已經定了，他有把握可以殺掉上來的董金或者難處理一點的徐乾，而榮格游戲服務器保存的身體數據是第一次登入時的，就像他現在的膝蓋仍然是完好的一樣，陳束15歲開始玩榮格游戲，從黑蒂斯的神使和勞安成的聊天里楊里推測，陳束在現實里的那個叫做“神賦力”的詭異能力應該是在他上浮之后獲得的，不可能能帶進游戲里，而沒了他的那個能力，他也就是一個廢人。

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今天，陳束無論如何都會被楊里手刃一次，被楊里打敗一次，他在楊里面前的趾高氣昂，就在今天會被終結，被從一只孔雀打成撲騰翅膀的禿雞。

楊里面色復雜地捏了捏眼角，奇怪的是他并沒有感受到理應出現的喜悅和興奮，反而是感覺著一些別的，煩悶擁堵的情緒，這些情緒像是鉛塊一樣墜在他的嘴角，讓他笑不出來。

楊里盯著烏云中面無表情的陳束，陳束出神地望著某一處天空，他的眼神在畫面里正好和楊里對上了，楊里看著他平靜的眼神，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么，他感覺陳束似乎能看見他，他的目光越過了四五層天地那么高的界層，刺穿了堅實的地面來到了楊里面前，他們好像就坐在談判桌的兩邊對視著，陳束和楊里，被八方追逐的逃犯和勞安成手下心腹，漠然的天之驕子和呲牙咧嘴的落水狗。

“快點跑吧，陳束，”楊里輕聲念叨著，“再快一點。”

……

陳束，董金和徐乾在擊殺了第三上界數不清的巨人以后，頂著凌冽的寒風來到了最后一層雪原世界的盡頭，呈現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只冰晶構成的尖刺祭壇，祭壇后是一個單膝跪地的冰霜巨人，他比之前所有的泰坦都要巨大，仿佛一個人就可以抗起這個世界。

“終于到了。”董金仰望著冰霜巨人身后的通天的臺階，他呵著白氣，用力搓了搓雙肩。

陳束和徐乾都沉默著，他們知道來到這里后意味著什么，他們的衣服現在都因為無數的戰斗變得破爛無比，手頭的刀劍都被劈砍成了卷刃的鈍器，可他們還是來到這兒了，就像是避無可避的事實一樣。

“徐乾，帶著阿金贏。”幾人站了很久，陳束才像是做出了什么決定一樣用力拍了拍徐乾的肩膀，扭頭朝著祭壇走去。

徐乾看著陳束漸漸離開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沖著空氣點了點頭。

在陳束的手剛剛碰到刺骨的冰晶祭壇時，他的身邊突然掠過了一陣風。

“董金！你干嘛？！”陳束反應過來伸手去抓他腳踝的時候，董金已經往上竄了好幾節。

“陳哥，我腦子不太好使，你比我聰明，你才應該是那個參加決斗的人，”董金一邊向上爬去一邊大聲說到，“你和徐哥，一文一武，你識破陰謀詭計，徐哥力拔山兮，這才像是英雄故事結局的決戰拍檔啊。”

你們別他媽放屁了行不行？不要總是擅自就把我留到最后啊。

陳束仍然手腳并用笨拙地向上爬著，可是他的身手遠沒有董金靈活，董金站在祭壇頂端扶著冰柱的時候，他才爬到一半的位置。

“我每次說你聰明，我哥就說你那是鬼點子，但是你每次都能活到最后，”董金把手掌懸在尖刺的上端，“這次我還是信你，信咱們能贏。”

說完，董金就狠狠地把手按在了尖刺上，尖刺鎖死他的手，他的血液順著冰柱緩緩地往下流去，董金的身上也開始出現消散的光點。

“我聽說戰隊在地區賽出線了以后會有一次改名的機會，”董金在星點的光暈里沖陳束說著，“到時候記得考慮一下‘紅衣社’啊陳哥，‘餐車戰隊’太難聽了。”

在董金的血液流到陳束所在的位置時，他也正式從冰冷的祭壇上消失了，陳束怔怔地看著放在冰磚的手上的鮮血，久久地沒有說話。

董金一消失，祭壇后跪地的巨人便緩緩地站立挪開了位置，他身后那條通天的臺階也露了出來。

“走吧。”徐乾看著慢慢走下祭壇的陳束。

“嗯，走吧，”陳束握緊了手掌，上面全是董金的血，“該結束了。”

說完，就和徐乾一起跑向通往最上層的臺階。兩人在臺階上走了好一陣子才來到兩層的分界處，冰晶臺階的盡頭連著一部電梯，電梯只有一個向上的按鍵，陳束按下去以后電梯門瞬間打開，就像在這里恭候他多時了一樣。

“陳束。”徐乾看著有些茫然的陳束。

“嗯。”

“這不是現實，只是一個游戲，他們只是登出了而已，”徐乾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想太多。”

“…不是，現實，嘛，”短暫的沉默后陳束抬起了頭，“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電梯門要關上了，徐乾連忙又按了一下按鈕。

“…可是，游戲的設定是百分之百的接近現實。”

“什么？”徐乾愣了一下。

“很疼的，”陳束走進了電梯，“和在現實里，被殺掉一樣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