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束來到了療養區，每天晚上的這個時候是魏云聲查病房的時候，陳束走在療養區的走廊里，這里仿佛和他當初剛醒過來時沒有任何的區別，冰冷潮濕的墻壁，有些霉斑的天花板，還有抱著病人資料，行色匆匆的后勤部工作人員，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如今陳束是一個可能牽扯到全人類真相的客棧臨時工，他從電梯里出來往走廊盡頭走去，而當時他只是一個受了重傷的普通人，從走廊盡頭的病房一瘸一拐地走向那座通往他人生拐點的電梯。

“站墻根干嘛呢，咱們療養區不需要保安。”一個熟悉又慵懶的聲音在陳束身后響起，陳束回過神來，看到了披著白色大褂的魏云聲。她還是像以前每次見面時的樣子，白大褂下面穿的是自己的常服而不是后勤部統一的服裝。

“這不是幾天沒見了嗎，來看看咱風情萬種的醫生姐姐。”陳束笑著撓了撓頭。

“你要是想來騙葡萄糖喝的話沒有啊，明天物資送進來了再來。”魏云聲似乎對陳束油膩的開場白異常反感，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沒，就是今天訓練完去吃飯，順便看你要不要一起。”聽到明天這個詞，陳束的表情突然有些不自然。

“我今天不想吃晚飯。”魏云聲抱著病歷板瞇著眼睛說。

“哦，那算了吧，”陳束有些尷尬得找著其他借口，“沒啥，我就，本來想來蹭葡萄糖，順便來看看美女。”

“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魏云聲看著抓耳撓腮的陳束。

“沒，真是路過，我去吃飯了，拜拜。”陳束一邊辯解著一邊轉頭朝著電梯口走去。

“喂，小特工，”就在陳束轉身走了沒兩步的時候，魏云聲喊住了他，“陪我去個地方。”

“啊？”陳束有些疑惑，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魏云聲就抓著他的手腕往電梯走去。

“后勤部，魏云聲，聲紋確認。”

“我該如何問候你？以沉默，以淚花。”

“后勤部，魏云聲，授權通過，傍晚好，魏醫生。”

“……”

陳束就這樣被魏云聲拽進了電梯里，他看著魏云聲按了一個他沒有權限的樓層。

“咱們這是去哪？”陳束小心翼翼地問她。

“到了你就知道了。”魏云聲神秘地說到。

兩人就這樣保持著沉默來到了魏云聲按下的樓層，當電梯門打開的時候，一股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外面的走廊似乎沒有裝燈，魏云聲拉著陳束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那片黑暗。

“這里真的可以進嗎？”這里的走廊似乎并沒有翻修過，地上積了一層水，墻壁也全是霉斑，天花板上還不時地低落兩三滴黑色的污水。這里的地上堆放著一些沒用完的建材，陳束左躲右閃地在潮濕的空地上落腳，魏云聲則是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著，防水的靴子時不時地濺起一片片渾濁的水花。

“你話怎么那么多？”魏云聲皺了皺眉。

兩個人就在黑暗里安靜地行走著，只有腳下踩水的聲音證明著他們倆的存在，由于兩人步伐速度不一致，魏云聲離陳束稍微遠了一些，那只抓著陳束手腕的手也順勢滑到了陳束的手心。

“到了。”魏云聲在黑暗里站定，她一路上都沒有打手電筒，似乎是對這里輕車熟路，陳束瞇著眼睛適應著黑暗，看清楚了面前矗立的東西。

那是一扇大門。

魏云聲松開了牽著陳束的手，雙手用力推開了門，兩扇門扉摩擦著地面發出了刺耳的聲音，映入陳束眼簾的是一個破敗的大廳，這里依舊沒有燈光，但是落日的余暉估計還在云端，海洋的波紋淡淡地被打著卷投射在大廳的地面上。

“我靠…”陳束被眼前這個空曠的空間吸引住了，或許是習慣了分部每一處都異常狹窄的空間利用基調，當他來到這個至少挑空了三層樓的大廳的時候才會如此不適應。大廳已經廢棄了很久了，穹頂的壁畫已經被潮濕和霉斑侵占地面目全非，但是從周遭的雕刻風格以及掉落在大廳中央那個支離破碎的水晶吊燈來看，這里以前一定也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地方。

然而最讓陳束驚訝的是這個大廳的一整面墻都是落地的玻璃窗戶，由于沒有那么大塊的完整替代品，普工修補這里的時候用的是一塊一塊的玻璃拼接補上的這個大缺口，那一塊塊玻璃的邊緣被黑色的框體連接起來，看起來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震撼吧，我第一次溜到這里的時候也被嚇傻了。”魏云聲在陳束的身后點了根煙。

“這里是干嘛的地方？”陳束盯著那只眼睛，頭也不回地問魏云聲。

“分部的這棟樓是在大洪水前夕建成的一個地標級別的大酒店，沒怎么使用洪水就來了，后來普工雖然把水基本上排了出去，玻璃也重新修補了，這么大的一個浮夸大殿翻修起來實在費時費力，所以分部當時就放棄了這個華而不實的地方，”魏云聲一邊抽煙一邊解釋到，“我傍晚太陽還沒落山的時候偶爾會到這里來抽支煙，然后看著這只幽藍色的大眼睛慢慢地變得昏暗，最后整個大廳也一片漆黑。”

陳束走近了那只大眼睛，這里海水反射的太陽光要亮一些，也淺一些，應該已經快接近地面了。

“我知道你們在計劃著什么，”魏云聲突然說，“黎長河也知道，他已經集中了幾乎所有的外勤人手來排查明天運送物資的運輸車，你們跑不出去的。”

陳束愣了一下，隨即有些釋然地笑了笑：“看來你們的監控真是無孔不入啊。”

“與其明天被狼狽不堪地抬到療養區來，不如打消念頭，然后待會兒去和黎長河坦白吧。”魏云聲沒有理會陳束，而是繼續勸說著。

“我也想坦白啊，但是我的同伙根本就沒有跟我說過計劃。”陳束聳了聳肩。

“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啊，”魏云聲以為陳束還在耍嘴皮子，她有些惱怒地皺著眉把煙丟在了地上，“那些人都他媽是余空那一派的人，他們的任務是消除對客棧的威脅，槍里都是配實彈的，你在代表會上見過余空吧，余空那一派都是主信意識回歸陰謀論的人，你們在他們眼里就是騙子，他們巴不得擾亂社會穩定的騙子死在這里，客棧就是一個密不透風的墳墓，沒人會知道你們去哪了，包括你們的爸媽……”

魏云聲說著說著就愣住了，她有些局促地低下了頭。

“干嘛不說了，云聲姐？”陳束轉過身去看著她，他輕輕地笑了笑：“因為我沒有爸媽嗎？”

“總之你別去，先等黎長河穩住他們給你們爭取外勤權限，徐乾那邊我會找人控制住他，你們這種情況屬于逃跑未遂，不會罰你們的，最多被關兩天禁閉，出來了之后咱們還是隔三岔五地吃晚飯，然后念詩，行嗎？“魏云聲走到了陳束的身邊低聲地說。

魏云聲在耳邊輕輕的說話聲讓陳束有些恍惚。

陳束回想起了這個月他和魏云聲一共見了九次面，每一次都是他謊稱找不到身份卡了然后賴在魏云聲科室里不走，魏云聲會帶他去吃飯，然后他們會回到魏云聲的臥室里，那里有她每次托送物資的朋友帶來的前災厄世紀的小說和詩集。魏云聲的臥室有一塊能看到外面深海的小窗戶，窗戶周圍安裝了一圈柔和的暖燈，他們倆就盤腿坐在窗戶前，就著暖黃色的燈光相互讀詩。

大部分時間是陳束在讀，魏云聲就捧著茶杯瞇眼笑著看手舞足蹈呈現畫面的陳束。

“為什么這么在意我的死活？”陳束輕輕地笑了笑，“是因為我讓你想起了誰嗎？”

聽到了陳束的話后，魏云聲震驚地瞪大眼睛，她下意識地推開陳束往后退了幾步，在離他三米之外的地方微微喘著氣。

是的，陳束曾經很奇怪為什么看上去對所有的事情都不太在意的魏云聲為什么可以忍受自己沒皮沒臉的撒潑打滾，終于有一天陳束用余光瞥見了魏云聲看自己的眼神，帶著有些悲涼的笑意，那不是出于驕縱，也不是寵溺，而是，懷念。

一種讓人冷地發抖的懷念。

“你沒能救他，對嗎？”陳束喃喃自語，“所以你想救我。”

魏云聲低著頭怵然地站在那抱著右手的手臂，她的頭發遮蓋住了眼睛，嘴巴也沒有再發出聲音。

“我原本來這里的原因很簡單啦，黎長河問我為什么要參賽去爭奪那個愿望，我說我想要找一個人，他小的時候經常陪我一起玩，可是后來就不見了，”陳束雙手枕住了自己的后腦勺，“黎長河和我說，客棧知道他的下落，我和客棧合作的話就告訴我他在哪里，可到現在他也不跟我說，說是時機不到，我就只有繼續出去找咯。”

“這就是你的理由嗎？”魏云聲的聲音平靜了不少，也冰冷了不少。

“之前是啦，現在還涉及到另一件事，我答應了徐乾要奪冠把他的仇人引出來，”陳束說，“你知道的，男人之間的承諾硬到爆炸的，即使拿命也得完成的那種。”

“別人別人別人，你們還真是一個樣，”魏云聲突然沖上前來攥住了陳束的領口，她的面目猙獰狼狽，一點也沒有了平時的從容和慵懶，但是她的眼眶卻是紅的，“為了自己活著會憋死你嗎？！”

陳束愣了一下，就在剛剛，魏云聲婆娑的雙眼里，那種和療養區的墻壁一樣冰冷潮濕的回憶又涌現出來了，那種潮氣不是眼淚，似乎還隔著久遠的時間，陳束知道這句歇斯底里的咆哮不只是說給他聽的，他突然有些羨慕那個在他之前認識魏云聲的人，能讓從容不迫的魏云聲失態，能讓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魏云聲記著這么多年。

“我剛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就是天選之子，我從人類無解的疾病中康復并且獲得了匪夷所思的能力，我那個時候覺得自己應該想干嘛就能干嘛了，”陳束被扯著領子動彈不得，他盯著天花板上一塊形狀奇特的霉斑眼神有些失焦，“可是后來發生的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我的預計，我以為我是唯一自由的人，然后莫名其妙就有了其他和我一樣的人；我以為我能找到我要找的人，卻被冥冥中帶到了這里；我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參加比賽去爭奪米格爾的愿望，但是突然就有人放出了我奪冠的預言，為了見這個人我就必須去履行這個預言，一切都像是被一只手推動著發展一樣。”

魏云聲愣住了，看著眼神暗淡的陳束，她越來越心疼眼前這個有些手足無措的少年，而關于自己記憶里另一個人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晰。

“你還沒有準備好，可你上浮的消息在某些人的耳朵里已經傳開了，外面的人都想要你的命，”魏云聲低著頭輕輕地說著，聽起來像是低聲的哀求一樣，“我只有在客棧里才能保護你，你要去玩命就不能準備好了再去嗎？”

“災厄前世紀有一部漫畫，叫《進擊的巨人》，里面一個人說，‘我們所有人都是某些事物的奴隸’，云聲姐，奴隸是沒有資格準備好了再開始的，他們生下來就得被迫玩命，”陳束用力掰開了魏云聲的雙手，他平靜地盯著她發紅的眼框，慢慢地把嘴湊到了她的耳邊，“我們，都沒有辦法，擺脫，命運。”

陳束耳語完這句話后，就推開了魏云聲，扭頭朝著大廳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