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老倪的兒子終于從美國進修回來，這一走就是一年半，卓卓已經不認識他了，看到爸爸，一陣大哭，貼在陳老師身上不肯靠近。老倪的兒子小倪，倪凱，和妻子都是個典型的技術人才，被雙雙派出去，也因為疫情被雙雙提前回國。一家三代分別這么久，這下才算團圓了。

為了找補回兒子的親情，倪凱沒少費心思陪兒子，各種禮物，游樂場，好吃的，很快，卓卓就開始重新愛上爸爸。小孩子其實最現實，哈哈。

這天晚上，爺倆剝著毛豆喝著酒，開始聊東扯西。倪凱知道，老爺子退休后沒事干，最喜歡去局里幫忙，也喜歡聽新鮮事，遇到有意思的也沒少和老爺子分享。

不知道為什么，老倪總是覺得心里有什么事情，沒有對自己的內心交代清楚。

這天，崔澤拎著水果來到老倪家。他順利的考上了BJ大學，剛剛完成軍訓，家里有老人過世，就請假回來了H市。

老倪見到崔澤，很是開心，兩個人寒暄一陣新的生活，一個是離退休的新生活，一個是大學的新世界。想到上一次聊得這么開心，還是在那間奶茶店，崔澤不禁有些感傷。

“看來你小子很適應大學的生活啊，不敢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去清華嗎，怎么去的北大？”

崔澤沒有正面回答：“倪叔叔，我這次來找你，還有個請求。陳檀，她……我想見見她，您能想到辦法嗎？”

“哎，說起那個丫頭，我其實期間也想去見見那個丫頭，但是我畢竟是個警察，還退休了，人家爸既不同意又不需要給我面子，哎。但是你不一樣，你倆個是同學嘛，又曾經要好，我想應該有機會。”

陳檀是崔澤第一個喜歡上的女生，而且老倪還是知道的，他說“要好”真的是極為委婉，崔澤不禁有些臉紅。

老倪把陳檀親生父親的公司地址告訴了崔澤，反正他也沒事，就一直在外面等。果然，陳檀的父親同意了，但是卻只允許他一個人見她。

崔澤從療養中心出來的時候，有點呆呆的，老倪就這么跟著他的后面。崔澤似乎受到了什么打擊，不愿意說話。

風從少年背后把他的頭發吹得凌亂，他低垂的眉眼，以不見往日的星辰大海，泛著淡淡的空洞。

老倪正在想怎么安慰這個傷情的少年，崔澤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看著腳尖的落葉，突然開口：“倪叔叔，你說，一個人的身體里，有沒有可能真的裝著兩個靈魂。”

一個人的身體里，有沒有可能裝著兩個靈魂……

崔澤已經不止一次的問過他這個問題。當時，他的回答是有可能的，精神分裂的人，當時他說這句話多少帶點戲謔的味道。現在看來，倒是有點一語成畿的味道。

老倪沒有細問崔澤見到陳檀的具體情況，看崔澤這個樣子，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不是很好。

崔澤離開的時候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讓老倪很是感慨，連帶著，自己的心情，也變得不是很好。他打電話給老張，約他來自己家喝酒。現在的小龍蝦沒肉了，已經沒什么吃頭，所以他們就覺得還是在家買點鹵菜，搞點花生米就成。

倪凱這邊看兩個長輩在，拿出了自己寶貝的洋酒。

老倪瞇了一口，搖搖頭，又去扒拉出自己的二鍋頭：“不行，味道怪怪的，不好喝。”

倪凱直喊老爹不識貨：“XO，XO！很貴的！”

老張倒是很喜歡這個洋酒，或者，貴的東西他都喜歡。

電視里正在播放著新聞，倪凱興高采烈的說：“哎呀，我還滿上鏡的嘛！”原來，倪凱知道當地的晚間新聞有他的一段采訪，故意把電視調到本地新聞的節目。

老張看著電視：“喲，是小凱，別說還真帥！你這是代替你們公司的技術部在發言吧。”

倪凱撓撓頭：“嘿嘿，是的。本來是要采訪王浩的，他是公關部長，但是因為學生實習的板塊也要采訪，所以技術部就讓我上了。”

倪凱話音還沒落，鏡頭已經轉到了學生實習的板塊。倪凱的鏡頭其實算起來也就一句引導詞，還巴巴的盼了一晚上。

“這批實習的孩子多數是女孩子，有一個才高二，這個實習是加分她申請高校的，不過其實也不需要，聽說她已經拿到了南加大的OFFER，不過現在中美這關系，赴美遙遙無期的，所以這些孩子就多加入了社會實踐。你看，就是這個女孩，挺漂亮的。面試的時候，全英文面試，口語很不錯！”倪凱很興奮，滔滔不絕的介紹，完全沒有注意到老倪的目光好像黏在了電視的某個點上。

老倪喃喃的說：“這個女孩小時候基本是生活在國外的，口語好，也是應該的……”

倪凱奇怪的問：“爸，你認識她？”

“哦，不算認識。”

“我也就見過兩次而已，不過應該不是國外長大的，再好的口語，國內教育出來的和海外生活慣了的，一聽就能聽出來的。我在國外帶時間也不算短，發音還是很國內的那種，改不了。”

老倪：“你，你確定？”

“當然了，外國回來的小孩說外語就像我們說中文這樣洋洋灑灑，那需要過腦子。不會像她這樣一板一眼的。”

老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一直沒說話的老張，倒了一杯洋酒，輕輕嘆了口氣：“這女孩，是不是叫陳湘啊！”

“聽其他孩子是叫她湘湘，全名我倒是沒打聽，只是漂亮，成績又好，就印象深刻些。張叔，你們，知道她？”

老張沒有正面回答倪凱，嘴巴瞥了瞥發呆的老倪：“倪老哥，我不用問，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還在想半年前那個案子的事情。那個案子早就結案了，人家死者家屬都沒有繼續追究，你這還惦記什么呢？”

“我今天陪著我的一個小朋友去了陳氏集團，聽了那么一耳朵閑話。說陳氏集團下面的一個中成藥加工廠的股權在幾個月前發生了變更，現在實際控制在青峰制藥手上。青峰制藥的大股東是姓馬，對嗎？”

“是啊，因為這次并購，青峰制藥這半年股價都快翻翻了，不過也正趕上醫療的風口。”倪凱一聊到股票就很激動，接話說道，他這兩年買了不少醫療基金，賺了不少錢。

“老倪啊，你說你，在家逗逗孫子，喝點小酒有什么不好？”老張感覺自己勸的很無力：“你這樣的性格，怕是很難讓自己舒坦起來。”

“我又沒快老死，我過得那么舒坦干什么?你們當時就不許我看監控視頻，我就哪里不對勁！”

“哪里不對勁？你想怎么樣，死者的父親都沒有再追究，你還惦記什么呢？你想要什么樣的結果，不是意外，不是自殺，是陳檀推馬曉玲的？你要知道，陳檀他精神有問題，她八成一輩子都要囚禁在心魔里，也囚禁在療養院里。在外面關著，還是里面關著，有什么區別嗎？現在這樣的局面才是皆大歡喜，老倪！事情牽連兩家上市公司，你有沒有想過事情爆出來，對我們市的影響會有多大？！”

老倪豁的站起來：“皆大歡喜，那馬曉玲呢？誰敢對著她說一句皆大歡喜？”

“老倪啊！她……她已經死了。我現在只能說，這是最好的局面。陳檀有精神問題，已經是確實無疑的，如果這個事情當時抖出來，她也不會判多重，他爸爸再用點手段，三五年就不得了了。但是現在，她被終身關進了療養院，這，也是他們兩家商量的結果。”

倪凱看看父親，又看看老張，緘口不語。兩人針鋒相對，他大概猜到，他剛才滔滔不語的介紹的女孩和這個案子有些關系，勾連起兩人的記憶。

老倪一屁股做下來，悶了一口酒，靜默不說話。他想起馬曉玲死的那天，也就是他退休的那一天，那個躲在人群里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琉璃一樣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像一雙深深的古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