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小姑再次懷孕,只比我姐姐晚了幾年。我姑那時候已經(jīng)計劃生育了,考慮到我姑家里這樣的情況,大隊里就允許她再要一個。這次很幸運,還是個男孩,白白胖胖,身體健康。他讓一個家庭又有了希望和奔頭。就跟我姐姐一樣,對于我小哥來說,我不知道他長大會怎么想,以后這個家庭的重?fù)?dān)會在他身上,身體不好的大舅。腦子不好的大哥,這一次我不用再去想象,因為我親眼見到了小哥健康平安的長成了大小伙。腦子靈活,個子也高。脾氣也好。當(dāng)然三十歲的年紀(jì),依舊單身,我姑每次叫我去都會為這事著急上火,我小哥無所謂能不能找不著老婆。他知道自己的條件,也看的開,覺得自己的條件沒有什么好姑娘愿意嫁過來。
日子過的真的很快,自從土地到了自己家,貧富差距也就出來了,過的好的家里的瓦房蓋了起來,會做點小生意的也有了存款,我爸腦子簡單,全靠一把子力氣,土地里刨食吃,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家里種的菜拿到集市上賣掉,我想,這應(yīng)該是我爸做過唯一的生意了。
不記得是什么時候,我姑就跟大舅除了平時下地干活,每天還要等鎮(zhèn)上的貨車,裝滿了水泥的貨車每天都會停在我姑的村頭,時間也不固定,有時候中午正準(zhǔn)備吃飯就會來,拉貨的師傅在村頭嗷嗷的喊上幾嗓子,我姑就讓下手里的餅子,把小哥交給大哥哥,然后穿上沾滿水泥灰塵的外套去卸貨,水泥的灰塵沾滿了我姑的全身。頭上的圍巾掉下來灰塵落盡頭發(fā)里,我姑不敢去撿,就這一車貨,這么多人,卸的越多掙的越多,歇口氣的功夫別人就會搶了你的活,她不敢歇,也不能歇。
印象里最深刻的就是村頭邊上的矮墻上,每次路過那總是能看到大舅在那曬沾滿水泥的衣服。彎著腰拿著棍子敲敲打打,水泥的灰塵飄飄灑灑的散在四周。然后就坐在一旁抬頭看著遠處有沒有貨車過來。我不太叫他,偶爾會喊他一聲,最多的時候也就是笑笑。不是不喜歡,只是那時候腦子混亂,總是忘記會叫他大舅還是姑父。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叫錯。只記得每次叫我他總是朝我笑笑。話在嘴里咕嚕了幾句,我聽不清楚,也聽不懂。那時候還挺能裝的,明明聽不懂還要假模假式的說上幾句,點點頭。再朝他笑笑。
我的童年里會有我姑家的小哥,卻沒有我的姐姐,爸爸年紀(jì)大了有時候說話糊涂了,有時候說我姐十八歲,有時候十歲,我按著我的年齡往后算著,估摸著是十歲那年。我姐姐死了。
死在了拖拉機的車底下。
“你姐姐長的可漂亮了,那天穿著小裙子。出去玩,走在馬路邊上裙子上的扣子掉了,你姐姐去揀,過路的拖拉機勾住了你姐姐的衣服,被卷在了車底下。”
我爸言語不嚴(yán)謹(jǐn),估計他也不知道當(dāng)時具體的細節(jié),畢竟他沒在跟前,只是通過路人的只言片語組織出來的真相。
我爸只記得見到我姐姐的時候她肚子里的腸子都壓了出來。我不敢想象。自己的女兒死在了眼前。以這種壯烈的死亡場景。大片的鮮血染紅的馬路上,我爸痛哭出聲的模樣。回想起我爸說起的場景,我心臟突突直跳。
一直到我長大,我看到了我姐姐的死亡責(zé)任書,八十塊錢,我姐姐這條命被賠了八十塊錢。我拿著那張泛黃的紙,手都在顫抖。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也不想去細想,只是后來,我再也沒有去拿出來,任那張紙落在角落里生灰,再也不去碰它了,我想。我大概是害怕吧。可我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明明是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還是個孩子。是啊!還是個孩子。
年輕的小姑娘連個像樣的墳頭都沒有。只有一個小土包。夾在了兩座大墳的中間,離著我爺爺奶奶的墳很遠。上墳的人會從她的墳頭上踏過,一遍又一遍。沒人會想到這個土堆里埋葬著一個年輕的生命,我大爺,我三叔。我小叔,甚至我小姑都忘了,只有我爸,每次去上墳,都會自己一個人拿著點心和水去給她送去。年年如此,從來都沒有落下。
“你說她去揀那個扣子干什么。”我爸偶爾會從墳地回來的路上跟我叨咕這么一句。我一般都不會說話。靜靜的聽著。他也不會再說話,蹲在家門口使勁的抽著煙,嗆的我也不敢上前。
那一年我爸年近五十了吧!我媽在姐姐死了之后身體越發(fā)不好了。每天照顧我那哥哥已經(jīng)心力憔悴。哥哥越發(fā)大了,特別瘋,我爸把他關(guān)在屋里,他都能把房梁拆了。
離著我爸村四十分鐘左右距離的另一個村莊里,一個女孩出生了。她的到來其實并沒有多么的受歡迎。因為在這個女孩前頭,已經(jīng)有一個女孩了。當(dāng)下計劃生育抓的特別嚴(yán),一家人盼望的兒子成了女兒。孩子奶奶撒潑打滾,以死相逼也要讓她那兒媳婦給生個大孫子,她絕對不讓自己的兒子沒了摔盆的。農(nóng)村就是這樣,重男輕女的思想刻在每個人的骨血里,怎么也改變不了。
只知道最后,他們還是妥協(xié)了,就這么個還沒滿月的女孩,相看了好幾個收養(yǎng)的家庭,她父親要求每年能夠去見幾面女孩,這也讓收養(yǎng)的家庭有些猶豫。
大雨滂沱的下午,來了個漢子。標(biāo)準(zhǔn)的莊稼漢。黝黑的臉龐透露著樸實的笑。他坐在屋里,炕上躺著的女娃娃雙眼皮大眼睛,很健康,讓人看著也歡喜。
孩子的父親看著中年的漢子說著話眼淚就下來了,抽抽搭搭的擦著淚。迫切的想要個好孩子。他的條件不是最好的,家里有個腦子不好的男孩,家里婆娘身子還不好,好在干油坊掙了幾年錢。不會苦了孩子。父親說著自己的想法,他也同意,說是認(rèn)個干親家,以后就叫你干爸,這樣也算是爸。女孩父親又怕家里的那傻子對孩子不利,還是猶豫了。中年的漢子半晌沒說話,擺了擺手就走了。
沒過幾天,他又來了。臉上不悲不喜,說不清是什么表情。
“我把那孩子送火車上了。”只這一句話。這事就成了。
沒滿月的女孩輾轉(zhuǎn)了幾個地方終于送到了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