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何清蕪是在金庭山的一間木屋里醒來的。
住在這間木屋里的,除了她,還有一個老頭兒,白須銀發,面帶福相,正是她多年前出手相助的神醫無緣。而昏迷不醒的時日里,她是經由無緣的精心照料才起死回生的。
她腹中的孩子沒有活下來,李家也并未派人來尋她,據無緣說,這世上已經不再有芙蓉鎮鎮何清蕪這個人。在她難產的那一天,她就已經死去。
可這都不是何清蕪關心的問題,她躺在床上靜養幾日都沒見到容皎的蹤影之后,終是疑惑地問道:“容皎呢,他在哪里?”
在房間里搗藥的老頭兒停下手中動作,他看著她艱難地撐起身體下地,扶著墻壁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甚至是準備不要命地到更遠的地方去尋找的時候,他這才走了出去,平靜地對她說了一段話。
“你可知你這雙眼就是容皎的?”
“你可知,他聽說慕容城有難,在我門口跪了一天一夜也要去長安看你是否安好?”
“你又可知,你能到金庭山,其實是他擔憂你,隱姓埋名在李府做醫師,你這次獲救也是受他相助?”
“是的……我知。”
無緣說的這些,她哪里不知道。看到容皎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跌下山崖后,他把眼睛給了她。若非神醫默許相助,他一個瞎子該如何跋山涉水地來到長安救她于牢籠;而在李府的時候,她早就聽說請來的安胎醫師丑陋沉默,日日親手為她煎藥,一坐就是兩個時辰,只是,她不愿承認那是容皎而已。
“他去了哪里,老夫不會告訴你,但即使是下地獄,也好過留在你身邊。何清蕪,你有了眼睛,卻瞎了你的心。”
何清蕪看著老頭兒拂袖離去的身影,默默從門框上滑落,然后,這座供虔誠的香客們朝圣的金庭山,從此多了一個女子。
有幸窺得這個女子身影的人都說,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無玉識點綴,無脂粉裝扮,行走在云端溪間,一回眸一轉身間都美得不似人間俗物。
一傳十,十傳百,此后慕名而來尋這女子仙蹤的人一日多過一日。
這些虔誠又小心翼翼的信徒千里跋涉,不求相愛,不求垂憐,只為求得和她一面之緣。
來尋她的男人都匍匐在她的腳下,他們膜拜她,珍惜她,愛她心情像是對待心中佛祖。如果她現在想尋個和她般配又能給她一輩子衣食無憂的良人下山,其實并非難事,而這一次定會是美滿幸福的結局。這樣顯而易見的事實,包括不問風月的無緣都能看得透。
只是,何清蕪不理會這人間世事,直到有一天連帝王也派了人馬來到金庭山。
黑壓壓的兵將帶著華服,抬著轎子,終是請出了何清蕪。
她赤腳立在溪水之上,居高臨下地望著這些人,白衣墨發,那飄搖的衣帶迷亂了所有見到她的兵將的心。
為首的大人恭敬地請她上輦,然后想要帶她回京。
她年少時,最渴盼的莫過于得一郎君和一段不差于芙蓉鎮所有女子的姻緣。
若是十五歲不懂什么叫愛的她,一定會說得償所愿。可現在,她知道,最好的姻緣,不過是得一人真心,看歲月靜好。
“我不要。”她仰天大笑,猛地將手指戳向自己的眼眶,在無數驚呼阻攔的聲音中,她那雙曾經燦若星辰的眸子血流如注,連同美貌驚人的臉也變得猙獰起來。
何清蕪轉身,順著溪流而上,從眼眶奔流而下的血早染紅了她的臉頰,沾濕了她的衣衫。她覺得,她現在肯定像極了那日容皎抱著假死的她出府被人砍成血人時的模樣。
容皎其實早在那時就死了,不是嗎?
“你們回去再問問陛下,他會喜歡一個瞎子嗎?他會娶一個丑得嚇死人的女人為妻嗎?”
但這世上有一個人是會的,十五歲那年,他就已經告訴了她。
現在,她回到了曾經什么也看不見的歲月,可是,這個人,不會再回來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