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我叫容皎，是師父撿來的孩子。
我不記得自己原先有沒有名字，或許是有的，但我不記得了。
自我有記憶起，我就在街巷里游蕩。而容皎這個名字，是師父為我取的。
后來，等我長大一些，我就成為了師父的藥童，替他分揀藥材，煎熬湯藥；陪他上山采藥，云游四方。
一晃兩載。
師父見我頗有學醫的天分，就破例將我收為了他的關門弟子。
師父說，他原本是許下過承諾，此生不再收徒的，但卻為我破了這個先例。
所以，他希望，我能跟他好好學習醫術，我會是他收的最后一個弟子了。
我開始認真聆聽師父的教誨，刻苦研習許多厚重的醫書典籍。
又是三載。
師父開始帶著我在各個偏僻的村鎮替病人問診開方。
師父教導我：他的名氣太大，繁華富庶的地方總有人尋他去治病救人，而且往往牽扯到眾多勢力和家族，不管治或不治，能不能治好，都很麻煩。而到了偏僻貧瘠的地方，就可以免去這些麻煩了。而且，這些荒涼困苦的地方，往往缺醫少藥，得病的人也很多。而一但得了病，就往往意味著死亡。治病救人，救死扶傷，才是我們醫者的用武之地與職責所在。學醫不求能治百病，但求懸壺濟世，不為功名利祿，但為問心無愧。
在一個小村莊，師父還收了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做我的藥童。他就是容青。
后來，我曾問過師父，我們都姓容，那么他是不是也姓容呢？
師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但我看著他離去的蕭索的背影，莫名覺得師父也一定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或許，也和我曾經一樣孤獨又寂寞，就算是榮華富貴，也定然是浮華。
……
又過了五載。
我們終于再一次回到闊別已久的藥廬。
……
等再一次出門遠行云游的時候，師父卻拒絕了我和容青同行。
他說，他要繼續一個人去云游天下了，讓我們在藥廬好好精進醫術，他會經常傳信給我們的。
他說，他已經把自己的醫術都傾囊相授給我了。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至于未來能達到什么樣的高度，就要看我自己了。
他說，容皎，不要荒廢了你的醫術，若是遇到有緣人，我會請你來為他們治病的。
他說，你們不必擔心我，沒有收下你們之前，我也是一個人行走四方的。
他說，你們已經長大了，也該有自己的生活了，我這個糟老頭兒，就不拖累你們了。
……
后來，我果真救治過許多師父的有緣人。
可是那天，收到來信，卻也有些驚訝。
這還是師父第一次稱呼一個小姑娘為他的有緣人，還讓我替她治療眼疾。
我不敢耽擱，很快就動身前往芙蓉鎮。
初見，她帶著頭紗，并不能看到容貌與病情如何，只能見其清瘦的身姿，但我卻能感受到她身上若有似無的悲涼，從她身下斜長的身影里泄露出來。
我的呼吸一窒。曾幾何時，我也是這樣的獨立于眾人之外，疏離而形單影只。
可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內心又是何等的荒涼與無助。
待聽得府里眾人描述了她的病情與多年來求醫問藥的波折，我感同身受。
是啊，一個女子天生就患有眼疾，目不能視，藥石無醫。
這十余年來，不知究竟遭遇了多少挫折與委屈，忍受了多少嘲諷與謾罵？
我暗暗下定決心，要盡最大的努力，為她治好眼疾。
……
一開始，她并未松口答應接受我的治療。
哪怕明知我是無緣神醫的弟子，哪怕知道我有五成的把握可以治好她的眼疾。
我想，女子都是鐘意美貌的。于是開口道，若是小姐，能有一雙美目，顧盼生輝，流光熠熠，必然是絕世美人。
她果真應了。
我卻莫名覺得有些失望，明明我是想要她答應的。
安排住宿的時候，何府的管家就近安排我住在她的小院旁，方便我為她治病。
每一日辰時為小姐針灸。
未時則開始煎藥，必須要煎上足足兩個時辰，待到酉時才能服用。
這樣的日子倒也平靜淡然。甚至比之在藥廬的時光，還要愜意悠閑上幾分。
但不知道什么緣由，總是有少女、丫頭在附近出沒。
有時，甚至還會對著我好一番調戲。
那時，我還不明白緣由。師父教了我醫術，卻沒教我男歡女愛。可后面，我才明白，愛情，是無師自通的。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于是，我只能低著頭，落荒而逃。
每每這個時候，小姐就會來替我解圍。
明明，小姐看不見，應該是被保護的，被我保護的。可事實上，小姐，又確確實實是我的守護神。
后來，小姐索性就讓我在她的院子里，與她相伴。
其實，小姐也是個寂寞的人。她看不見，自然也就不能夠做些什么來打發時間，更不可能有什么知己好友來陪她聊天解悶了。
所以，院子里，往往只有我們兩個人，卻也默默無聞。
我守著藥爐，小姐在躺椅上小憩。
而兩個同樣寂寞的人，相互依偎，抱團取暖，也是恰到好處。
也許正是因為朝夕相處久了，我開始喜歡我們相處的靜默，從而分外珍惜與小姐在一起的時光。
我不太明白這種感覺是什么，卻也知道，我或許是喜歡小姐的。
不，也許可以把或許兩個字去掉。
我對小姐的情愫，在確定了之后，就像如茵綠草，竟開始瘋長起來，成了一大片。
明晃晃的，顫悠悠的，在風里搖曳……
有一天彈琴的時候，我甚至目光灼灼地看著小姐，并大膽地彈了一首《鳳求凰》。
所幸，小姐看不見我的無禮，不知道我的荒唐，只是一如往常那般靜靜地聽著。
最終，也沒有人起疑。
我松了一口氣。
敷藥的最后一日，我小心翼翼地為小姐解下絲帕，溫聲詢問小姐能否看見。
小姐沒有說話，表情有些絕望，我自然也明白了結果。
我也很傷心，特別傷心。不由怪起自己醫術不精來。
我是希望小姐能夠看到的。小姐她，是那樣美好的人，怎么能看不見呢？！
我希望她，能夠看到美好的世界，看到她的親人，更希望她，能夠看到我的存在，看到我的情意。但到底，還是失望了。
……
治不好小姐，我就要離開了。
但是我多么希望，在我走之前，能夠把小姐的眼疾治好啊。那樣的話，哪怕最終的代價是離開小姐，我也是愿意的。遺憾的是，我沒有辦到。
所以，當小姐提出，要我陪她去一趟紫霞山的時候，我沒有反對，同意了小姐的請求。
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反對，也不想反對。
我們相處的時光是如此的短暫啊。
我希望它能再慢一點，再長一點，只要一點兒就好，盡管我并不滿足這一點兒，可我也不敢奢求更多了。
我到底還是自卑的。
……
我和小姐會失足落下山崖，這是我所沒有料到的。
但若是重來一次的話，我興許依舊會答應小姐的請求，只是會好好地保護她，不讓她再受到傷害。
當我醒來，就看到小姐一身是血的躺在那里。
腦子里的那根弦，突然就斷了。
絕望，鋪天蓋地的向我襲來。
小姐，是不可以有事的，絕對不可以的！有事的應該是我啊，哪怕用我的性命來換取小姐的平安，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踉蹌著抱起小姐，有些恍惚失神，卻把小姐抱得很緊，很緊。
我真的，不想失去你！小姐！小姐！我一定會救你的！我在心底無助地吶喊。
……
為小姐敷藥療傷的時候，我的腦海里，一直回響著小姐昏迷前的那句“容皎……我好想成為無雙的美人”。
幾乎沒有猶豫，我就做好了決定，我要把我的眼睛換給小姐，完成小姐的心愿。
……
我知道，我原本就是配不上小姐的，我只是一個懂得一些醫術的大夫罷了，而且出身不詳，父母不洋。失去眼睛之后，就更加配不上小姐了。
所以，我不敢再出現在小姐的面前。可是，一顆心，卻時時牽掛著我的小姐，關注著她的情況，打聽著她的消息。
我還是奢望著奇跡的出現的。哪怕希望微乎其微……
聽到人們對小姐的恭維和贊美，公子少爺們對小姐的追捧和喜愛時，我并不是很在意，反而與有榮焉。
畢竟，本就該如此的。小姐是多么好的一個人啊。
等聽到小姐要和長安的貴公子慕容城成親的時候，我終于有些慌了。
心慌意亂。
我匆匆趕到芙蓉鎮何府，迫切地想要見小姐一面。
……
我知道，我本不應該來的。
可我還是來了，但我最后還是走了。
我控制不了我的心，里面住著我的小姐。
可是，我現在是一個瞎子啊，是給不了我的小姐幸福的，還會成為小姐的拖累與負擔……
我成功說服了自己。
所以，我強忍著心里的痛楚，放開了小姐的手。
既然小姐已經做出了決定，要嫁給慕容城。
就是已經找到了她的良人。我選擇退出，默默地支持和祝福小姐。
我支持小姐做的一切決定，不論對錯。我都站在小姐那邊。
她是一個倔強的姑娘。而我，會守護她的倔強。
……
聽聞慕容城有難的時候，我第一時間想到了小姐。
我的小姐，她會不會擔憂，會不會害怕？會不會難過？
擔心小姐會遇到什么危險和困難，我想親自去看一看。
道聽途說來的，我總歸是不放心。
人云亦云，事情的真相反而愈發模糊了。
我去求了師父。
跪在他的門前……
師父禁不住我的哀求，最后，還是應允了我。
然后，容青帶著我，去了長安。
得知小姐被當做貨物一樣來買賣，我是非常氣憤的。
慕容城，他怎么可以這樣對待小姐呢？！
小姐可是他三媒六聘娶回的結發妻啊！
我的小姐，又該是怎樣的絕望和悲傷啊？！
我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我想痛斥慕容城，可是，又想起是我當初太早放手，沒有阻止小姐，將小姐拱手讓人。
我也是把小姐推入火坑的幫兇啊。
后悔的同時，又悲哀地發現——我是沒有立場和身份來說這些的。
是啊，我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立場呢？
……
我趁著無人注意，將水罐遞到了小姐的面前。
只要小姐喝了那罐中水，我會救她的。
小姐沒有喝。
她將水罐高高舉起，又重重砸下。
水罐四分五裂。
我的心，也碎成了一片一片。
但我固執地將它們一片片拼湊回去。
……
小姐，果然——還是不肯隨我走啊。
只怪我，沒有那么多銀錢，將小姐光明正大地贖回來。
我好像又找到了寬慰自己的理由。
我只好尋了個地方住下，日日心急如焚地打聽小姐的消息。
……
得知小姐成了富商李耀的妾室，我不知道怎樣描述我的心情。
有震驚，有痛苦，亦有釋然。
我的小姐，她成了別人的妾室！
小姐，她依然沒有選擇我！
不過，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自嘲地笑笑。
雖然小姐從未選擇過我，但在我的心里，她一直都是我的小姐啊。
我給師父去了信。
我大概，不會再回去了。
我想，一直守著我的小姐。
……
聽說小姐她懷孕了，在李府十分受疼寵。
但我依舊不放心。
我隱姓埋名，到了李府做醫師。
是小姐的安胎醫師。
我希望，小姐能夠平平安安的，無病無災。
以前，是小姐守護著我，那么現在，就由我來守護她吧。
可是，生產那日，小姐還是難產了。
生死未卜。
自責，懊悔和悲痛的情緒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可我不能倒下！
小姐她需要我。
……
他們讓我舍大保小。
可是，他們又怎么會知道，從始至終，我只想要我的小姐好好的啊！
我想，小姐是一定不會放棄這個小孩子的。
但是，我要的從來都是小姐，而不是小姐的孩子啊。
所以，理所當然，我放棄了小姐的孩子，救下了小姐。
小姐，這是我第一次違抗你的意愿，但也是最后一次了。
喂小姐喝下了假死的藥水，我才出來回話。
老爺，孩子和夫人，都沒有保住。
……
怒斥聲來，我被下令杖責一百。
……
我感覺自己很累，很累。
眼前一片模糊。
我知道，我只要閉上眼睛，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可是……還有小姐呢！
我要是死了，小姐要怎么辦？！
強烈的求生意志讓我強撐著保持著最后的清醒。
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把小姐救出去！
我踉蹌著沖進產房里，把小姐已經冰冷的尸體緊緊地抱在懷里。
盡管我知道，小姐并沒有死去，她只是睡著了。
她睡著的樣子，也很美。
可是，為什么會難過呢？
或許是因為，我要死了吧。
我死了——
就再也見不到我的小姐了，
就再也不能保護我的小姐了！
小姐一直是我仰慕的存在。
以前是，現在是，以后也會是。
小姐，我真的很愛你，很愛你。
好像，我只會說這一句。
小姐，我不愿拋下你的。
我還想一直守在你身后的。
若有來生，我們再見，我的小姐。
我會說很多，很多情話給你聽。
下輩子，我們會在一起的吧。
真好！
此情不悔。
但恨天意如此，命運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