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時間,這個城市暫時收起了冷意,煙火人間,被艷陽明媚。
葉允霖剛譯完一個文件,從昨晚到現在初陽升起。他將眼鏡取下,又微微往后仰靠著椅背,已是疲憊至極。
他從不是個會愛惜自己身體的主,按說,作息和用餐沒有絲毫規律。
他不在意,誰也不用為他在意。
金色光線照在窗外的葉面上,葉允霖斂著眸子,心中的寒冰常年不動聲色。
聽聞房間外有動靜,他戴上眼鏡,起身打開了門。走廊盡頭,女孩清麗的面容上印著明亮的日光,側臉朦朧,化為模糊的剪影,美好得不甚真切。
穿著單薄睡衣的宋禾依正蹲在王追身前,伸手撫摸著它的頭,“王追,要小聲些,葉先生還在休息,會吵醒他的。”
話音剛落,王追快活地叫了幾聲,似是刻意為之,那雙蒼老的棕色眼睛添了幾絲精力。
“壞王追,不聽話。”宋禾依蹙著眉點了點王追的鼻子。
王追抬起前爪,似乎是想親近宋禾依,卻被葉允霖喝止。
“王追。”
王追應聲安靜下來,趴在了地上,不再動作,眼珠轉來轉去,似是覺得委屈。
見葉允霖向這邊走來,宋禾依連忙站起身來,她正想向他打招呼,卻突然想起自己現在的裝扮,便不好意思地噤了聲。亂翹炸毛的頭發,幼稚的粉紅色睡衣,而且她都還沒洗漱,蓬頭垢面,糟糕透了。
不行,她得及時補救。
“你——”
不給葉允霖反應的機會,宋禾依迅速開口:“葉先生早安!葉先生再見!”
她拔腿就跑,就像見了大灰狼的兔子。
葉允霖微張著唇,剩下的幾個字被打了回去,他望著她的背影,心情瞬間變得不太好。
他還不至于那么可怕吧。
昨晚沒有休息,葉允霖抬手去摸眼角,暗自思忖著,難道真是他的臉色嚇著她了?
一低頭,他看見了趴在地上的王追,便屈膝去輕撫它厚實的背,為它順毛。
“別撲她身上,動作輕些,她比你小很多。”
王追低聲嗚咽一下,似是明白了。
晴朗天氣持續了好一段時間,宋禾依在葉允霖這里尋到的暫時庇護所還不錯。經過了那些零碎的接觸后,她依舊認為,葉先生這個人其實挺好的。
當然,某個“好人”肯定會毫不客氣的嘲諷:“給我發好人卡的,唯有你宋禾依一個。”
葉允霖能容許宋禾依住進他的房子,本就是一件可能性為零的事情,如今,他又是進一步妥協了,由他自愿。
周姨的假期結束了,她會繼續她原先的工作,負責公寓的清潔衛生,照顧并監督王追的進食,偶爾還做幾頓飯。
葉允霖本是獨身生活,作息都晝夜顛倒了,他自然也不會花心思在三餐上面,也只是偶爾,才會讓周姨做頓飯。
但是自宋禾依來后,偶爾的一頓飯,變成了頓頓飯。
只要看見宋禾依瘦弱的模樣,葉允霖心里就徒生躁意。要是哪天她被風吹走了,那該如何是好?他還得去追回來。
天空明艷,連風都染上了陽光的溫度,枝葉原本憔悴,現在倒是有了逢春的跡象。可這是深秋,這種錯覺會持續多久?
飯桌旁對坐著兩人,房間內只余細微的咀嚼聲,宋禾依端著碗,第二十一次抬眼去偷看那個不動聲色的男人。
他挑食得過分,不喜辛辣,不吃魚肉,不吃牛羊肉,似乎對腥味很敏感。蔬菜也是,動筷的時候寥寥可數。
其實周姨每次準備的飯菜,大多都不合他的喜好,但他沒有多言,只是眉頭毫無察覺的輕皺。
宋禾依想告訴自己這是種錯覺,他或許是最近胃口不佳,又或許是為工作的事情煩心。
其實葉允霖也并不是每頓飯都會準時出現,顯而易見的,他對待那些晦澀的翻譯文字,比解決溫飽問題都還要上心。
葉允霖習慣性地沉默無言,宋禾依倒也不會再覺得尷尬,她輕輕扒拉著碗里的米飯,低下了頭去。
很感謝你,葉先生。
琥珀色的日光穿越枯枝的間隙,跳躍到了明凈的窗臺,公寓外的小道寂靜,延伸向了遠處的山野,那片紅艷艷的,接天的紅。
落地窗前,宋禾依安然靜坐,纖細指尖流連于黑白琴鍵,正在復刻那首《秋日私語》。午后兩點半,慵懶,悠然,明凈光線沿著鋼琴古老的弧線緩緩流淌。
她無心去注意外面的景致,余光放在沙發那邊。
葉允霖閑散的坐在沙發上,長腿交疊,室內光線明亮,從這個角度,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其實宋禾依早就注意到了這架看起來不菲的鋼琴,純凈的黑色泛著寂寞的光芒,高雅而安靜,仿佛只要靠近,就會被它凍傷。
那晚的月色似水,毫無察覺的,指尖已經觸上了那琴鍵,《月光曲》的旋律舒緩流暢,聽不出生疏,她心一驚,引起了一陣顫栗。
“會彈鋼琴?”
葉允霖出現在背后,身形頎長高大,遮住了好大片月色。
宋禾依慌忙起身,還未來得及回答,就又聽見他提起不相關的事情:“周嫂的做飯手藝還不錯,她也樂于多個人來品嘗她的飯菜。宋禾依,三餐就暫時在這里解決吧。”
“可是……”
“當然,我葉允霖從不做虧本的事。作為交換,你需要時常為我彈些舒緩的曲子,用來放松頭腦。你大概不知道,我很貴。”
“有多貴?”
“比你想象的要貴。”
“如果我彈得不好呢?”
“那我不管。”葉允霖轉身離開,鳳眼里蘊著笑,“記得要隨叫隨到,保質保量。”
今天,是宋禾依第一回正式在他面前彈鋼琴,難免的,她很緊張,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特別是他還坐在旁邊。
這回丟臉了,太久沒有練習,早已生疏了,曲調不算難,卻彈錯了好幾個音,她漲紅了臉,都不敢抬眼去看他,他肯定能夠聽出來。
葉允霖突然起身,卻一言未發。宋禾依注意著他的動靜,順著腳步聲得知他出了房間。
他走了。
琴聲戛然而止,宋禾依懊喪的放下手,心情越發糟糕。敞亮的室內,唯有她一人,連陽光都是寂靜的。
不期然的,悠揚的口琴聲漸近,宋禾依連忙望向門口,那男人靠在門框處,吹奏的模樣很是輕松,薄唇滑動,曲調溫柔似水。
她對上了那雙黑色眼眸,至此,所有陰寒都被驅散。
宋禾依將手重新搭回琴鍵,從容地彈著這首練習過無數遍的曲子,緩慢閉上雙眼,去盡心附和他的聲音。
鋼琴聲與口琴聲交織纏繞,在這個午后,共同譜寫了屬于她和他的《秋日私語》。
葉允霖靜立于落地窗前,右手握著那只復古小巧的口琴。
“當年,我爸就是用這把口琴,才吸引到了我媽。”
他和她同為下鄉的知識青年,在那場歡迎儀式上,篝火的光亮溫柔搖曳,安爾重新認識了那個年輕浪漫的城里人,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宋禾依抬眼去看葉允霖,不由得猜想他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肯定同樣的挺拔俊朗。
“下回要彈得更好,”葉允霖抬手去撫金絲眼睛,笑意隱然,“就先到這里吧。”
“嗯,好。”
宋禾依攥著衣角,乖巧點頭。
不再看那紅透了的耳尖,葉允霖正準備離開,卻聽見她輕聲開口:“葉先生,我明天要去學校上課了。”
察覺到她的情緒低落了下來,葉允霖揶揄道:“不想去學校?”
“嗯……”宋禾依把臉埋得更低了,恍然囈語,“那里沒有我喜歡的人,也沒有誰喜歡我。”
甚至于,不能住校,會被排擠,打罵也肯定難以避免。
葉允霖將視線放在宋禾依后頸,憶起了那晚她洗碗時露出的小臂。這本不關他的事,但莫名的,腳步生了根,他沒有冷淡走開,也難以說出那些風涼話。
他伸出手指提起她耳畔的短發,而她順著抬起頭來,表情迷茫,不明所以。
臉龐清瘦,眼睛微陷,就算如此,她也是美麗的,像一朵迎風搖曳的野百合,還未完全綻放,清香已是掩抑不住。
“誰要那些人喜歡?他們不值得。你只有一顆心臟,也裝不下那么多人。”葉允霖松開那幾縷發絲,將手揣進褲袋里,語氣輕松,似是在開玩笑,“萬一行不通,你也別慌,你現在住我這里,那就暫時歸我管,誰招惹你,我就幫你收拾誰。”
“真的嗎?”
“不騙人。”
“那好。”
宋禾依彎起眼睛笑,連整個深秋的美好景致都比擬不上。
其實,她會保護自己。雖然個子不夠高,但跑得還是蠻快,力氣不大,但用來撓人反擊也是綽綽有余。現在媽媽已經離世了,她就越發沒有牽掛了。
另外,就算他這些話都是假的,她還是會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