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清是被算計了還是酒桌上偶發的非理性沖突,暴發戶心態的大伯被一位北方礦場老板擠兌紅了眼,與對方立下字據打賭做空三只股票。
這場賭局大伯輸了五百萬,但是砸在股票上的資金損失高達一千九百萬。
這不僅是資金上的慘敗,大伯的名聲算是徹底被對方給搞臭了。
一個窮人乍富的笑話。
賭約結束后的半個月里大伯就躲在酒店里誰也不見,汪平知道這座酒池肉林的新興城市已經沒有他們的存身之地了。
臨走前,汪平與初戀吻別,把兩人都喜歡的摩托車留給了對方當作紀念。那輛不再閃耀的虎頭奔載著叔侄倆離開了這座冒險之城,踏上回鄉歸途。
千萬身家已成過往云煙,不過汪平的存折上還躺著兩百萬資金,也足夠二人在老家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了。
可是,有時候命運就是這么奇妙,老天爺仿佛是在同大伯開玩笑。
奇妙的一幕發生了!
以前的借貸人在聽聞大伯回來的消息后再一次的蜂擁而來,沒別的事情,就是想問問大伯還借不借錢。
尤其是知曉了停在院子里的虎頭奔價值三百余萬時,這些人對大伯的態度愈發謙卑和殷勤,仿佛大伯不拿的錢就是瞧不起他們,不愿意帶著大伙一起發財。
大伯說年紀大了累了,不想折騰了。
他們不同意!
大伯說錢賺夠了,想要過兩年安穩的日子。
他們強烈反對!
兩次的高額利息回報,已經使得這些一輩子都沒邁出過省邊界的人們將大伯看作了搖錢樹,是他們奔上小康大道的明燈。
大伯想退下來,他們自然是一萬個不答應。為此還請動了村子里的老書記、老村長出面勸說。
汪平的父母自然也沒能躲過去,在收了小半個屋子的禮物后,他們也被洗腦成功。當時的汪平正處于失戀的第二階段,根本沒有心情關注事態的發展。
幾位市里的退休領導也紛紛出面為大伯站臺,原本心灰意冷的大伯再次躁動了,仿佛他真的就是這些人口中的鄉村經濟發展領頭人,是能夠實現先富帶動后富、實現共同富裕的大能人。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大伯在市里組織的致富經分享會上揮斥方遒時,汪平正在與家人商議取出的一百萬現金如何分配使用的問題。
小時候調皮搗蛋不懂事,這些年在外面磨礪多了,也該是汪平為家里承擔責任的時候了。
父母年紀大了,三個子女又全部都在外地打工,能花錢的地方并不多。
最后全家人決定將錢分為三份。
十五萬作為安家錢,在縣城里購買一套三居室、兩套兩居室的商品房,大的留給父母,兩套小的留給兩個姐姐做嫁妝。
四十萬作為生意啟動資金,在房子周邊的商業街花費了十四萬購置了兩間小門臉,一間給大姐開服裝店,一間給二姐開小飯館,余下二十六萬兩個姐姐每人十三萬。
最后四十五萬作為保命錢,全部存進了銀行以應付日常開支和父母的大病預防金。
在姐姐們裝修門店之際大伯果然再次揚帆起航,汪平實在不理解65歲的大伯怎么有這么旺盛的精力。原本不想再冒險的汪平在父母勸說下,還是選擇陪同大伯再拼搏一次。
92年7月,汪平跟隨大伯乘船登上海島。
兩人翻著滾,邁進了轟轟烈烈的房地產大戰里。
也是在這里使得汪平刷新了對大伯的認知,大伯根本就不是一個賭徒。
而是一個徹徹底底的亡命徒!
在土地競拍時間,別人喊一畝兩萬時,大伯直接報五萬。當別人走關系花十萬時,大伯直接當面砸三十萬。
最恐怖的一次,一畝地被大伯叫到了一百萬!
一百萬一畝的地拿來干什么?
種金子嘛!
可實際結果是當大伯將這塊地拿到手后還不到兩周時間,就被一家房地產公司以雙倍的價格買走。
這塊地讓大伯直接橫賺兩千萬!
如果說之前的那座城市是座冒險之城,那這座海島在汪平看來就是一座瘋狂之島。
不僅是地產商人、投機分子在炒作,就連銀行和券商也都參與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房地產商、銀行、高利貸、甚至地方政府,多方勢力結合成了緊密的利益共同體。
90年初,國家的制造業正處于起步階段,政府為了支持制造業,在前期采用了提高貨幣供應量的政策,也就是貨幣擴大印刷投入市場的份額刺激行業發展。
因此,大家會發現93年的工資比92年將近翻了一番,而物價的上漲速度自然也是極快的。
而這些原本增發的貨幣應該是用來發展制造業的助推劑。
初衷是好的,但是市場經濟決定一切,因為投資房地產的收益效應遠遠大于投入到制造業,能貸到款的大企業也將資金投入到了炒房炒地上。
93年,國家最高層發現苗頭不對時,立即出手加大了對市場自發行為予以強制干預。
先是新華社發表了對房地產泡沫的公開看法,隨后正式下發了文件終止了房地產企業的上市。
同時,嚴控銀行的資金流入房地產市場,控制了信貸規模和國債利率。
到了94年,更是下發了更加嚴格的資金政策。
也就是這一腳急剎車踩了下去,海島的房地產泡沫瞬間破滅....
銀行積壓了大量的爛尾樓和收不回來的壞賬,券商對實體的直接投資被叫停,直接導致了幾家大券商的全面虧損。
而信托業的壞賬率更高,不得不成立了海島發展銀行來解決壞賬問題。但是很快,這家銀行就經歷了擠兌浪潮。
海島的房地產泡沫徹底破滅后,留下了一島的爛尾樓和大量的閑置土地。
一直到2006年,這些土地才漸漸地被消化掉。
國家踩了剎車,一些消息靈通的人及時地進行了止損,但是那些腦袋已經燒熱的普通人卻還在自己的發財夢里夢游。
現在回想起來,汪平都覺得那場夢實在太真實,太殘酷。
短短四年時間,一個月收入不到一百的農民工,搖身變成了月入數千的小股民,南下改革前沿發家致富成了身價千萬的土豪,搭船過海洗去全身污泥成為了經常進出市政府的房地產大商人。
94年年關,債主上門逼債、資金斷裂,公司倒閉的大伯從大樓頂層一躍而下。
在巨額的債務下,汪平理解大伯的選擇,年近70的老人已經沒有了再次站起來的信心,既然生活沒有了希望,死亡就成為了最簡單的解決方式。
隨著汪平帶著大伯的骨灰歸鄉,大伯的死訊就如同一顆炸彈徹底引爆了全市的喧囂,同時也引爆了人們心底最深處的丑惡。
老實的嬸子因為大伯的欠債受盡欺辱,小洋樓被法院給查封了,屋里的家當也被搶奪一空。
驚慌羞愧走投無路之下抱著五歲的兒子在夜里投了河。
沒了債主,還有汪平一家。
那些紅了眼黑了心的債主們也沒少上門鬧事。
好在汪平母親娘家里的男丁多,來家里和店鋪去鬧事的債主們幾次被打走后,又因為大伯家的債務糾紛影響大且鬧出了人命,在公安部門的嚴厲打擊下,再加上欠條上沒有汪平的名字,汪平一家人才從這次債務危機中脫身。
人死債消,只是不知道多少人因為大伯家財散盡,妻離子散。
大伯家破人亡,汪平全家人卻搬進了市區的小區房,兩個女兒還經營著服裝店、飯館的生意。
迥然不同的結局,就難免沒有一些難聽的閑言碎語了。
即便是汪平母親的娘家人,也有好幾個舅舅也是借過錢給大伯的。
在汪平和母親的勸說下,父親才算是同意把村里的房子和地全部送給幾個舅舅補貼他們的損失,這才保證了內部團結一致對外。
雖然政府機關給定了案,但是因為大伯的案子實在是牽扯到了太多的人,汪平已經沒辦法再在老家呆下去了,幾經轉折最后又回到了海島。
在臨高縣落腳當了一名漁工。
那年汪平正好十八歲!
接下來的二十年,整個國家開始進入了高速發展的快車道上,全國各地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都在翻天覆地地變化,寬敞的街道,驟起的高樓大廈,永遠都不停歇的工地,各行各業都在蓬勃發展。
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更是向全世界展現了國家改革三十年的巨大成果,中國再也不是他們印象中那個落后貧窮的東方神秘國度。
而汪平也在這個浪潮里從一個漁工,干到船務,二副,大副,船長,經理,總經理。
最后娶了老板的女兒,還有了一雙兒女,也算得上是人生幸福美滿。
近幾年海島的漁業每況愈下,近海捕撈更是一天不如一天。
反倒是山東和福建的遠洋捕魚船規模越做越大,汪平岳丈家的海星漁業也有涉足遠洋捕撈,但是生意難做,最慘的時候一年虧損就接近千萬。
汪平作為海星漁業的掌舵人,可畢竟還是外姓,再加上那幾年小舅子被有心人鼓動以結婚為由大肆地置產置地。
企業年年虧損,早些年積攢的那點家底已經見底了,動輒數千萬的遠洋漁船,讓汪平想要再大力發展遠洋捕撈也成為了妄想。
私人企業加上盈利困難,原本業務上關系不錯的銀行也沒了好臉色,每次都被對方以銀根緊縮打發了。
銀行難貸,私人拆借那種吃人的老虎,早年有過前車之鑒的汪平更是不敢碰。
為了抵債,只能選擇裁撤人員,最大的兩艘魷魚釣船也賣給了福建來的船主。
剩下四艘的中型刺網漁船也陸續變賣,到最后只剩下兩艘小型漁船和十幾個老船員。
現如今再回頭看,當時不顧老岳丈的多番攔阻,早早地放棄大中型漁船也不失一時的明智之舉。
可惜受眼光局限,原本以為靠節省開支,咬牙堅持能夠熬過漁業寒冬的海星漁業,最終還是倒下了。
四年時間虧損了一千九百萬,要不是國家對漁業的燃料補貼,虧損的還要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