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在這突如其來的關注下顯得有些不自在。他微微坐直身體,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神中閃過困惑和警覺。
福特轉向父親,目光陌生而驚訝,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男人。
他已經多久沒有真正與父親交談過了?不是那種禮節性的電話問候,而是真正的、心與心的交流。
自從母親在那場”事故”中離世后,父親就變了。那個曾經微笑著教他騎自行車、在花園燒烤時哼唱搖滾老歌的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執念于真相的陌生人,一個整夜在房間里貼滿報紙剪報和照片的墻前喃喃自語的“瘋子”。
記憶中的碎片如潮水般涌來:凌晨三點,十六歲的自己被警察電話驚醒;父親又一次被抓住闖入核電站隔離區,滿身泥濘,眼神堅定而瘋狂。
“那不是地震,福特,他們在撒謊!”警局里,父親又一次重復著同樣的話,而周圍的警察交換著同情與憐憫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因喪妻之痛而失去理智的可憐人。
那些年,他帶著青少年特有的羞恥和憤怒,一次次去警局接父親回家。學校里的同學議論紛紛——“那個瘋子的兒子”。
鄰居們刻意避開他們家,仿佛瘋狂是會傳染的病癥。每一次,他都懇求父親停止,而每一次,父親都會說:“總有一天,他們會知道真相。”
最終,那場激烈的爭吵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十八歲的福特收拾行李離開了家,穿越大洋,在盡可能遠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他告訴自己,他是為了逃離那段痛苦的記憶;但內心深處,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避那個執著尋找真相卻瘋癲的父親。
而現在,站在這個充滿機密信息的房間里,面對著世界上最精英的科學家和軍事專家,福特眼前的父親不再是那個被世人嘲笑的瘋子,而是唯一一個多年前就看穿了真相的預言者。
父親那些被嘲笑的“妄想”、被視為瘋狂的堅持,突然間全部有了意義。
一股復雜的情感如潮水般涌上福特的心頭——深切的羞愧,刺痛的懊悔,還有對這個被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兒子背叛和遺棄的男人無盡的敬佩。
父親獨自一人扛著這份真相和理解的重擔,跌跌撞撞地走過這十五年,沒有任何人相信他,甚至連自己的兒子也轉身而去。
在簡報室昏暗的燈光下,福特看到父親眼角的皺紋比記憶中更深,白發也更多了。但那雙眼睛,那雙曾經被視為瘋狂的眼睛,此刻閃爍著清醒而堅定的光芒。
福特突然意識到,在所有人都選擇接受“官方真相”的時候,只有他的父親堅持著真實,無論代價多么慘重。
一滴不易察覺的淚水在福特眼角閃爍。他多么希望時光能夠倒流,讓他有機會重新站在父親身邊,不再懷疑,不再逃避,而是與他共同面對這個驚人的真相。
現在,他只能在心中默默承諾:無論前方還有什么未知的危險,這一次,他不會再讓父親獨自面對。
“布羅迪先生,”芹澤緩步向前,聲音中帶著罕見的敬意,“也許您能告訴我們,您還研究過其他有關穆托的問題嗎?”
簡報室內的燈光似乎變得更加集中,所有人都在等待這個看似普通的核電站工程師揭示他所擁有的洞見——某種連帝王組織的專家們也未能預見的危險。
“在我回答你們的問題之前,我想請問——”喬緩緩直起身體,雙手交叉。
“你們究竟準備如何將那只怪物殺死?”他銳利的目光掃過房間內的每一位專家,“你說過在菲律賓曾發現過兩只孢子,如果這一個孵化了...那另一個呢?”
薇薇安和約翰交換了一個憂慮的眼神,而芹澤則緩緩摘下眼鏡,用襯衫一角擦拭鏡片,仿佛在思考如何回答這個關鍵問題。
沉重的寂靜籠罩著房間,時鐘的秒針一格一格地移動,每一秒都像是被無限拉長。
最終,芹澤重新戴上眼鏡:“據我們目前掌握的情報數據來看,常規的武器無法將這些生物徹底殺死。”
他的聲音平靜而沉重,“他們就是行走的天災,具有我們難以想象的防御能力和適應性。”
他轉身指向屏幕上那個如山般巨大的剪影:“我們唯一能寄予希望的,就是祂——哥斯拉。”
簡報室陷入一種近乎窒息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個黑色的龐大剪影上。
突然,一聲幾乎不易察覺的輕笑打破了寂靜。喬的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微笑,隨后這笑聲漸漸增大,從胸腔深處涌出,最后演變成一種近乎歇斯底里的大笑,回蕩在簡報室的每一個角落。
福特震驚地看向父親,隨后向芹澤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我不得不承認,博士,”喬笑聲漸歇,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淚水,聲音中充滿諷刺,
“你們組織真是太幽默了,我都懷疑你們以前是不是美國那些干畸形馬戲團起家的。或許你們真應該在聯合國發表一些動物保護演講,騙點經費。”
他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憤怒:“你們釋放出了一個災難,緊接著又把希望寄托在另一個災難身上?”
“為了對付老虎而放出獅子?”
一時間,房間內只剩下喬粗重的呼吸聲。
“大自然有自己的秩序,喬先生。”薇薇安的聲音輕柔卻有力,如同平靜水面下的暗流,“請您及時改正‘人類是世界統治者’的狹隘思維。那不僅僅是傲慢,更是危險的無知。”
芹澤緩步向前:“我們人類從來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者。即便按照地質年表,我們的出現時間甚至都沒有恐龍長。”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感情,“您可以不信任人類,但不能不相信這個世界,這個孕育了我們的星球。山川,河流,大地,人類本身就立足于地球之上,不尊重自然的人往往會付出慘烈的代價”
他轉向屏幕上哥斯拉的剪影,眼中閃爍著近乎宗教般的虔誠:“大自然有一種重建平衡的能力,這種能力是我們人類要再發展百年甚至千年萬年才能完全掌握的。面對這樣的災難,我們目前沒有任何辦法。”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而我,相信祂就是那種能力的化身。”
約翰的語氣較為實際:“人類社會對這種生物還沒有做好迎接準備。當這些生物出現在大眾視野,人類會驚恐萬分,手足無措。也許我們合作,就可以及時拯救數千萬人的性命。”他真誠地看向喬。
福特靜靜地聽著這一切,眉頭微皺,思考著剛剛聽到的話:“你的意思是,哥斯拉或許是地球意志的體現,整個星球的命令代行者?”
“對,”芹澤肯定地點頭,“除此之外我們也沒有任何方法。即使你不相信我們,也請相信這個世界。”
說罷,芹澤向喬深深鞠躬。
喬看著眼前這群精英專家們,輕哼一聲:“你們日本人就喜歡搞鞠躬道歉這套。”
他的語氣中帶著不屑,但卻彎腰從腳邊的舊帆布包中取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張,小心地鋪在桌面上。
那是一些看似普通的聲波圖譜,波形起伏有序,帶著某種奇特的規律性。
喬只說了兩個字:“交流。”
簡報室內一片寂靜。芹澤、薇薇安和約翰面面相覷。
“有什么東西在說話...”喬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的手指輕輕掠過聲波圖譜上的波峰波谷,“雀路羅核電站下方的穆托在散發著某種交流電波,就像...某種呼喚。”
他抬起頭,眼神變得銳利,“當我和兒子還想深入調查時,你們就把我抓過來了。”
話音落下,喬便不再開口,只是平靜地注視著芹澤博士的反應。
芹澤緩緩俯身,仔細審視著那些聲波圖譜,他抬起頭,與薇薇安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福特注視著父親,一時間感慨萬分。
他曾經以為父親是個執著于過去的瘋子,現在才明白,父親一直走在所有人的前面,包括這些世界頂級的專家們。
薩拉托加號航空母艦甲板
咸澀的海風刮過寬闊的甲板,夕陽的金色光芒灑在灰色的鋼鐵表面上,為這座漂浮的軍事堡壘披上一層溫暖的外衣。
一名年輕的海軍少尉引領福特穿過復雜的甲板路徑,走向一架已經啟動旋翼的黑鷹直升機。直升機的螺旋槳激起的氣流讓兩人不得不微微低頭前行。
“上尉,”少尉靠近福特耳邊,提高聲音穿透螺旋槳的轟鳴,“我們目前距離夏威夷約五十海里。這架直升機會將您送至那里,您可以在當地轉乘商務航班返回舊金山。”他利落地拉開艙門,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福特回頭望向甲板邊緣的父親,猶豫片刻,似乎想說些什么。但最終只是點點頭,然后迅速鉆進直升機狹窄的艙門。
透過舷窗,福特向站在甲板上的喬比了個OK的手勢。直升機緩緩升空,離開了航母,逐漸變成夕陽下的一個黑點,最終消失在橙紅色的天際線上。
喬站在原地,久久凝視著兒子離去的方向。十五年來,他幾乎忘記了什么是家人的溫暖,什么是被理解的感覺。
這短暫的重逢,讓那些被時間塵封的記憶和感情再次蘇醒,如同冰封的溪流在春日解凍。
“您的兒子很優秀,非常冷靜沉著。”
一句日式英語自身后傳來。喬轉過身,看到芹澤博士站在幾步之外,雙手插在口袋里,風吹亂了他的頭發。
“嗯,”喬的聲音有些沙啞,眼神中透著復雜的情感,“這孩子自從母親死后就變得不同了,不再像從前那樣活躍開朗。”
他看向遠方,仿佛能穿越時空看到過去的畫面,“而我當年為了追查事情的真相,甚至不惜被所有人當成瘋子,也對他疏于照顧。”
喬苦笑了一下,“是他自己咬牙挺過來的。比我勇敢得多。”
芹澤走近幾步,倚靠在甲板欄桿上,眺望著已經空無一物的天際:“您和您的兒子平日里沒有交流嗎?”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好奇,也有一絲共鳴。
“幾乎沒有,”喬坦誠地回答,“他參軍后,在舊金山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子。而我則固執地留在日本,繼續那些在所有人看來都毫無意義的調查。”
喬的手指輕敲著金屬欄桿,發出輕微的節奏聲,“十五年,足夠讓一切變得陌生。”
“但今天我能看出來,”芹澤轉向喬,眼神中閃爍著某種羨慕的光芒,“您的兒子很崇拜您,尊重您。即使有那么多分歧和痛苦的回憶,那種血脈相連的聯系仍然存在。”
微風吹拂過兩人之間,帶來一瞬的沉默。遠處,一只海鷗掠過海面,發出孤獨的鳴叫。
“你家孩子難道也不和你做任何交流嗎?”喬有些好奇地問道,第一次對這位神秘的日本科學家產生了一些個人興趣。
芹澤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影,他干笑兩聲,沒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投向遠方,似乎穿越了海洋,抵達了另一片遙遠的土地。
作為一個曾經被忽視、被誤解的父親,喬似乎在芹澤身上看到了某種相似的影子。
“或許你應該把精力分一些到自己的家庭,”喬的聲音中少了平日的刻薄,“而不是天天膜拜那個會游泳的蜥蜴。”
這句略帶調侃的話語讓芹澤微微一怔,隨后綻放出一個真誠的笑容。這可能是很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因為私人話題而笑。
“也許您是對的,布羅迪先生。”
芹澤望向夕陽西沉的方向,那里映照著閃爍的海面。
“我們都在追尋巨大的真相,卻常常忽略了身邊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