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功臣孔祥熙
1915年秋天,和孔祥熙結婚一年有半的宋靄齡跟著丈夫從日本回國,回到了孔氏家鄉—山西省太谷縣。對于初到太谷進入孔家的感受,美國著名作家項美麗(Emily Hahn)在其傳記《宋氏三姐妹》中有著細膩的描述:“孔家優越的住房條件卻使她大吃一驚。由于許多重要的銀行家都住在太谷,所以這里享有‘中國華爾街’之稱,而就房屋大小來說,孔家又居‘華爾街’之冠。這是一座由大塊石料建成的屋宇,規模宏大,坐落在一個占地八九十畝的莊園里。管理這個莊園的傭人多達五百名。孔家的家具都是由質地堅硬的柚木制成,是用馬車從廣州運來的。靄齡做夢也沒想到,在遙遠的山西竟能看到如此奢華闊綽的地方。”
項美麗寫這部著作的時候采訪過宋靄齡的二妹宋慶齡,因此所有關于宋氏姐妹的傳記中,這一部被認為是最可靠的,所以上述描寫曾在很多年間被多次引用。但目前歷史學家對此有著不同的看法。因為孔祥熙家的宅子由祖父遺留,叔伯群居,一共才九棟二十五間,在豪宅鱗次櫛比的太谷縣根本不算什么氣派奢華。后來據考證,這其實是宋靄齡對孔祥熙所創辦的銘賢學校的感觀,上邊提到的五百名并非“管理這個莊園的傭人”,而是學校的教員和學生。但是項美麗在轉述時發生了認知錯誤,于是以訛傳訛直到今天。在太谷當地,對孔祥熙四十歲之前的印象,也并非財東富豪,而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和基督教社會活動家。那么,當時的孔家究竟作何營生,有多少財富呢?還要從孔祥熙的祖父孔慶麟說起。
孔家的來歷
太谷孔家來自山東曲阜孔子后代的支脈,晚明萬歷年間來此定居,一直以經商為業。到了孔慶麟這一代,山西平遙、祁縣、太谷的票號生意已經遍布全國,孔家也由于經營得法,成了當地有名的富翁。不過孔慶麟在票號經營方面,一直是“掌柜”(職業經理人)而不是“財東”(票號所有者),他們家自有財產,是“廣茂興”和“晉豐泰”兩家商號,以經營中藥材為主,北京、廣州都有分號,最大的銷貨渠道是出口東南亞。
孔繁慈是孔慶麟三兒子,本來也是票號的管理者,娶妻生子,逍遙自在。他的兒子便是孔祥熙,生于1880年。但是孔祥熙七歲的時候,母親去世,孔繁慈因喪妻之痛竟然染上了鴉片煙癮,當然也就無心工作,整天流連于煙館酒肆,家業就這樣一天天敗落下去。后來實在混不下去,就去做了個私塾老師,也僅能夠維持生活而已。直到孔祥熙十歲那年,一件事情的發生使得他改變了命運,那就是孔祥熙生病了。
其實本來孔祥熙的毛病不嚴重,“痄腮”,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流行性腮腺炎。孔繁慈請的是中醫來為兒子治病,但庸醫誤人,當時孔家的生活條件和衛生條件都不很理想,一來二去,患處竟然發瘡潰爛,小小疾患非但沒有痊愈,反而把孔祥熙折磨得危在旦夕。所謂“病急亂投醫”,孔繁慈實在沒辦法,只能把孔祥熙送到了之前隨便怎樣都不會進去的教會醫院,死馬當作活馬醫,總不能看這十歲的小孩子就這么病死吧?
教會醫院非常盡心盡責,且西醫對于這種外科炎癥也的確很有療效,沒多久孔祥熙就痊愈了。更重要的是,這次治療導致的和教會人員的交往,使得這世界向孔祥熙父子打開了另一扇大門,也讓他們感到了新的希望。就這樣,父子倆不顧家族長老的強烈勸阻,都進入了教會學校—父親做國文老師,兒子做學生,并且孔繁慈還戒斷了鴉片煙癮,肉體上、精神上和事業上都獲得了新生。在太谷本地教會學校畢業后,因成績優異,孔祥熙被保送到直隸通州的潞河學院讀書,這家學院就是后來燕京大學的前身,師資力量雄厚,教學條件良好,奠定了孔祥熙的科學文化基礎。就在此時,義和團運動爆發了。
義和團發源于山東,其“扶清滅洋”的主張得到了清政府的默許乃至支持,于是這股“反洋人、反洋教”的勢力就在華北蔓延開來。1900年,作為教會學校的潞河學院面對如此紛亂的形勢只能停課,孔祥熙也就回到了太谷老家。照說當時山西省的義和團發展并不迅速,但時任該省巡撫的毓賢對于外國人和傳教士以及基督徒的態度非常極端,孔祥熙在回鄉途中發現,由毓賢主使的對華洋基督徒有計劃的圍捕和屠殺已經開始了,心知大事不妙,加快了回家的腳步。他回到太谷縣,果然,當地所有的教會人員,包括當初治好他痄腮的美國醫生都已經被當地政府逮捕。于是他問家里要了一大筆錢行賄,要求看守人員將他們釋放。談下來的結果,看守人員只肯釋放三人,于是這些教會人員商議,讓孔祥熙帶著三名女傳教士逃出了山西。
義和團運動平定以后,孔祥熙因這次救助行為被教會視為“華夏英雄”,獲得了崇高的聲譽。同時也因為成績名列前茅,他被教會保送至美國歐柏林大學留學。畢業以后,孔祥熙又考取了耶魯大學研究院,成為一名礦物學的碩士研究生。
早在潞河學院讀書的時候,孔祥熙因仰慕孫中山的革命主張,就在同學中成立過興中會通州分會,這次到了美國,他更是密切關注孫中山的行蹤。終于,在1905年,孔祥熙于克利夫蘭見到了孫中山并正式要求加入革命黨。孫同意了他的請求,同時問他有何志愿,他答道:“提倡教育,振興實業。”孫中山笑了笑,對他說道:“不論興辦任何事業,都得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尤須持之以恒,方可有所成就。至于革命工作,尤應自啟迪民智開始。”據說這番話讓青年孔祥熙豁然開朗,從此奠定了他其后二十年的事業方向,那就是興辦教育,啟迪民智。那么,從什么地方入手呢?他沒等多久,1907年,機會來了。
歐柏林大學是一所教會大學,義和團運動中被殺戮的那些傳教士一直為學校師生所同情緬懷。1907年孔祥熙從耶魯大學獲得碩士學位,回國之前去歐柏林大學辭行,師生代表便拿出一筆募捐所得,委托孔祥熙回去以后在太谷縣為這些殉教的傳道士建一座紀念碑。孔祥熙想到了兩年前孫中山的教誨,建議大家與其造一座死的紀念碑,不如建一所活的學校,“造就人才,使庚子殉難教友的精神長存人間”。捐款者同意了他的看法,進而和他一起在全美國的教會進行募捐。于是,孔祥熙就這樣帶著一大筆錢回到了國內,在太古縣城創辦了銘賢學校。就法律上而言,這所學校所有者是歐柏林大學,因此算不得孔家私產。但是創立以后的二十年間,孔氏從未長期離開過這所學校,一直身兼校長和任課教師。
孔祥熙于1907年學成歸國,放棄了許多請他做官或任教的機會,回到了太谷老家創辦銘賢學校,并自任校長和任課教師。在這之后,他遇到了兩件事—1908年與韓玉梅的婚姻和1911年的辛亥革命。尤其在辛亥革命中,他作為民軍司令保護了山西中部的安全和穩定。本來他的學校帶有基督教性質,一直受到當地士紳甚至是孔氏家族的排斥,但此舉使得他獲得了當地官紳百姓的一致贊許,也開啟了他和閻錫山的終身友誼。
第一桶金
1912年,南北和談成功,中華民國穩定了下來。也就在此時,和他結婚四年的妻子韓玉梅去世。這使得孔祥熙非常寂寞傷感,對教育事業也沒有了以往的熱衷。正巧在上一年,他五叔的獨子因參加革命被清政府所殺,其他各房也人丁單薄,在這一代只剩下孔祥熙一個男丁,當然家族生意“廣茂興”和“晉豐泰”這兩家商號也就順理成章地交到了孔祥熙手上。他于是以此為基礎,開設了祥記商行,進行煤油專營。
清末百姓的照明主要是靠菜油和豆油點燈,光源暗淡卻花費不小。當時英國亞細亞石油公司和美國美孚石油公司都試圖在中國打開煤油經銷市場,在各地尋找代理商。經過各方比較,孔祥熙去亞細亞公司投標,以二萬五千英鎊的保證金獲得了殼牌煤油在山西全省的獨家經銷權。當時二萬五千英鎊相當于四十萬銀圓,是一筆巨款,孔祥熙手上的兩家商號自然拿不出這么多錢。于是他四處融資,尤其是他祖父的幾個兄弟雖然票號已經歇業,但手上有足夠的資本,他們同意出資設立祥記商行,孔祥熙自然就有了資金支持。
殼牌煤油的經銷手段靈活,不僅價格比菜油、豆油要便宜一半,而且亮度還要高出好多,還附送油燈和燈芯。因此沒幾年孔祥熙便因為這項專營權而成為太谷縣首富。但是他在經營之初就厘定一個原則:煤油生意的四成利潤捐給銘賢學校作辦學經費,永遠如此。他這個以身作則的慈善舉措頗有道德說服力,使得他后來去美國為學校募捐的時候分外容易,這是后話。
驚人財技
既然撈到了第一桶金,那么就到了孔祥熙施展財技的時候。他后來的投資除了煤油專營和兩個傳統商號以外,主要是販運、地產和金融。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美國為了整軍備戰,需要大量的鐵砂。由于孔祥熙有美國留學經歷,很輕易地說服在天津的美國采購商,要求他們支付價款三分之一的訂金。拿到訂金以后,孔祥熙以每噸一銀圓的價格去山西采購鐵砂,然后以每噸一美元的價格賣給美商。當時一美元差不多折合兩三個銀圓,也就是說,美商支付給孔祥熙的七成余款就是毛利,而孔自己除了運費以外,幾乎沒有一分錢投資。
有了這筆錢,孔祥熙來到上海,打起了房地產主意。歐戰爆發后,很多德國在華僑民擔心一旦中國對德開戰,他們的資產會作為敵產被中國政府沒收,于是紛紛拋售手上物業,被孔祥熙吸納頗多,或租或售或自己居住。就拿孔氏整個三十年代在上海西愛咸斯路(今永嘉路)383號的住宅而言,幾經轉手而來,二十年內的價格漲了二十四倍。這一點孔祥熙從不諱言,多年以來一直對此津津樂道。
孔祥熙金融投資眼光很好。1915年陳光甫創辦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時候,實收資本才八萬元,不及一家普通錢莊。但孔氏就非常看好現代銀行業的前景以及陳光甫的能力,在上海銀行第一次增資的時候毅然入股一萬元,這使得他成為了上海銀行的永久董事,并因銀行業績越來越好而分享了越來越多的紅利。在開設祥記商行經營煤油生意以后,為了保證融資的便利,他于1915年設立了裕華銀行,這是華人金融界最早的民營現代化銀行之一,但由于疏于管理,并沒有為孔家帶來什么豐厚的效益。
教育、經濟、政治,我們現在很難判斷孔祥熙究竟更重視哪一項事業,這使得他的歷史面貌一片混沌。孔祥熙在這三者之間游刃有余,固然使得他有多個提升自己地位的平臺,但其擔任國民黨高官后仍然對自己的私營產業念念不忘,也使得他直到如今還蒙著“以權謀私”的惡名,難以洗清。不過,究竟何為重要,至少在早期也是有脈絡可循的,那就是當時他比較遵守國民黨中央的征召。1913年秋天,正當他的教育事業和煤油生意都蒸蒸日上的時候,因政治需要,他扔掉國內這一切,追隨“二次革命”失敗的孫中山到了日本,繼續從事反對袁世凱的秘密工作。
在日本,他和孫中山的英文秘書宋靄齡一見鐘情,并于翌年春天結婚。這場相遇和婚姻無論對于孔祥熙本人的前途還是國民黨史,都有著非常有趣的意義。宋靄齡婚后將自己的二妹宋慶齡介紹給孫中山繼任英文秘書,這直接導致后來慶齡嫁給了孫中山,而此一結果又導致了三妹宋美齡結識了蔣介石并最終結合。當然,1914年春天孔祥熙和宋靄齡結婚的時候,這一切還毫無跡象,這場婚姻似乎對于孔的政治前途也毫無影響。第二年秋天,孔祥熙帶著新婚妻子回到家鄉太谷,繼續做銘賢學校的校長,而宋靄齡擔任了該校的專職教師。
“顧命大臣”
此后十年的個人歷程中,孔祥熙還是以從事教育為主。最為輝煌的要數1926年的美國之行了,他竟然募集到了七十五萬美元的教育基金,這使得每年都有三萬美元的紅利注入銘賢學校作為教育經費。加上歐柏林大學每年也同意出資一萬美元,這樣,從當年開始,銘賢學校每年都有四萬美元的穩定財政來源得以支持、存續和擴張,這也奠定了該學校在當代中國教育史上的重要地位。
至于政治上,孔祥熙最重要的工作在1924—1925年間。當時孫中山在南方試圖聯絡東北的張作霖、張學良父子和華北的馮玉祥,意圖一起反對北京的曹錕政府。在這之前,曹錕手下最重要的軍事將領吳佩孚已經被孔祥熙說服,不再對南方政府保持戰略攻擊姿態,這既使得孫中山有了寬松的地緣環境得以精心謀劃,又使得他確信了孔祥熙縱橫捭闔的交際能力。孔祥熙還真沒讓他失望,帶著孫中山手書的《建國大綱》見到了曹錕手下另一位重要的軍事將領馮玉祥,并以此書為由頭,勸說馮傾向南方革命政府。經過深思熟慮,馮決定接受《建國大綱》的部署和孔祥熙的建議,于1924年10月發動了當時稱作“首都革命”的北京政變,拘禁當權者曹錕,并通電歡迎孫中山進京共商國是。
眾所周知的是,孫中山此次旅程并不順利。政治上的挫折且不去說,最重要的是,在途中孫就因重病臥床不起,最終于1925年3月12日逝世于北京。這無論于公于私對孔祥熙都是個重大打擊—于公,孫是孔的領袖,又是政治任務的直接布置者,后來據孔祥熙回憶,之前十年,他表面上在銘賢學校擔任校長,其實私底下還奉孫中山命令在北方軍人中做秘密工作;于私,孫是孔的連襟,兩人關系一向友善,孫的去世使得孔祥熙失去了最重要的事業依靠。
盡管極為悲痛和憂郁,孔祥熙還是強忍著深深的挫折感,作為治喪處的主任有條不紊地操辦了孫中山在北京的葬禮,并為購買靈柩而私人支付了五千元。經歷了此番起落,失去了孫中山指導的孔祥熙一片茫然。孫逝世前,他是其遺囑的起草者和見證人,曾被戲稱為“顧命大臣”,但終究在國民黨中央沒有職位、沒有名分,此后也不知道從事哪方面的工作。在經過長時間的彷徨猶豫之后,他決定先去美國為銘賢學校募捐。如前所述,這次募捐非常成功。當他正想游歷更多地方以增加成果的時候,突然收到廣州密電,國民黨中央緊急征召他回國。原來,此時國內的軍政形勢又發生了重大變化—北伐開始了。
身兼三職
1926年7月,以蔣介石為總司令的國民革命軍正式誓師北伐,向北洋政府發動總攻擊。北伐軍由廣東出發,半年以來經湖南而攻占湖北,經江西而攻占江蘇,經福建而攻占浙江,一路上勢如破竹,傳檄而定。就在此時,國民黨內部發生了嚴重分歧,廣州的國民黨中央和前線的總司令部為定都于武漢還是南昌爭執不休。1927年4月1日國民政府主席汪精衛的回國反而加劇了這種分裂。12日,蔣介石猝然發動政變,然后建都南京,和當時定都武漢的國民黨中央徹底分裂,并互相叫嚷著要討伐對方。
此時的孔祥熙早已回國,正在廣州擔任廣東省財政廳廳長,負責前線軍隊的軍費糧秣供應,任務繁重。但他更擔心的是前方的政治動態。孔祥熙名義上表示中立,實際上政治態度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據他事后解釋,這責任完全歸咎于汪精衛。當時汪剛剛回國,得到消息的孔祥熙一早就從廣州趕到上海,在碼頭恭迎大駕,并攜宋靄齡于私邸宴請汪氏夫婦。經孔的說服,汪精衛承諾去武漢以后支持蔣介石,作為回報,次日蔣公開發表擁汪宣言。
然而令孔祥熙極度失望的是,汪精衛抵達武漢主政后就完全背棄承諾,公開斥責蔣介石。這令調停者孔祥熙感到面目無光,也暗中定下了反對武漢政府的決心。此時中國最重要的軍事力量是剛剛占領鄭州的馮玉祥軍隊,他的傾向至關重要。于是孔祥熙又再次北上勸說他的老朋友馮玉祥,使得他偏向于南京政府。歷史學家認為,馮的這個態度直接導致了汪精衛最后決定“七一五”分共,寧漢開始合流。
但是令孔祥熙擔心的是,蔣介石因兵敗徐州而受到了國民黨軍內部李宗仁、白崇禧等新桂系軍人的排擠,黯然下野。此時,孔祥熙已經把政治命運和個人前途都寄托在蔣氏一人身上,于是他們夫妻倆做了個分工:宋靄齡幫助蔣完成個人心愿,那就是勸說母親倪桂珍同意將三妹宋美齡嫁給蔣介石;孔祥熙則幫助蔣完成政治心愿,那就是勸說北方的國民黨將領馮玉祥、閻錫山通電呼吁蔣介石復職。
不得不說,孔氏夫妻的折沖口舌功夫非常有效,蔣介石這些心愿都陸續完成。1927年底,他和宋美齡成婚,來年元旦,就被國民黨中央征召進京,恢復國民黨軍總司令的職務,后又任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主席,成為南京政府事實上的黨務和軍事首腦。當然,孔祥熙也獲得了其應得的回報。1928年2月,國民政府任命孔祥熙為國府委員,并兼任工商部部長。孔祥熙正式進入國民黨政府的核心階層,此時,他已經快五十歲了。
后來工商部和農礦部合并成立實業部,孔祥熙繼任部長。從1928年到1944年,他的仕途一直非常順利,而且步步走高。期間也有短暫的挫折,如1931年底蔣介石第二次下野,孔氏和蔣共進退,也辭去本兼各職。但一個多月后蔣氏即復職再起,由于黨內已經形成“蔣(介石)主軍,汪(精衛)主政”的權力均衡,蔣介石不便再讓孔祥熙擔任行政職務,就在1932年3月給了他一個“考察歐美各國實業特使”的頭銜,讓他遠赴歐洲。名義上孔祥熙是研究外國先進的工業發展經驗,實際上卻負有特殊使命,那就是向德國、意大利等新興的軍事強國學習整軍經武的經驗,并采購相應的軍械裝備。
在意大利考察時,墨索里尼建議,日本已是中國的勁敵,而日本海軍非常發達,如果中國像日本一樣發展海軍,那無論如何努力都趕不上日本的實力。但如今空軍是新興力量,必將成為今后戰爭的戰略重心,中國如果能夠及時發展,那么今后戰爭僅靠空軍就能夠遏制日本的侵略。孔祥熙回國以后即向蔣介石介紹了這一建議,蔣深以為然,這就是國民黨組建空軍部隊的由來。
在德國考察時,由于當時德國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敗國,不能大張旗鼓地發展軍備,于是建議和中國秘密合作,用以物易物的方式,中國向德國提供鎢砂等制造槍炮所必需的戰略原料,德國則回報以等價的槍械。后來孔祥熙就任中央銀行總裁和財政部長,立即和德國簽訂了相關密約。作為附加條件,孔祥熙還要求德國國防軍派遣一批富有實戰經驗和訓練經驗的將校來中國擔任軍事顧問,在戰略上、戰術上和技術上給中國軍人以詳細務實的指導。
1937年5月,身兼行政院副院長、財政部長和中央銀行總裁這三個重要職務的孔祥熙作為中國政府特使遠赴歐洲,名義上是參加英國國王喬治六世的加冕典禮,實質上是會晤納粹德國元首希特勒,希望得到德國更多的軍事、軍備支持。6月13日,他見到了希特勒,談話并不友好,空泛而乏味,因為此時德國已經和蘇聯秘密合作生產軍械,和中國的敵人日本又結成了戰略同盟,因此已經不太愿意再和中國進一步合作。不過,經孔祥熙努力,此行還是簽署了價值為一億馬克的以物易物協定。本次協定加上之前幾年的合約,中國用鎢砂和其他農產品,一共向德國換到了折合一億美元的軍械彈藥。這些裝備和德國軍事顧問團的到來非常及時有效,對于抗戰初期中國軍隊抵御日軍的大規模入侵,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法幣改革
當然,作為財政大員,孔祥熙最主要的工作還是金融幣制改革。1933年11月,已經是中央銀行總裁的孔祥熙被特任行政院副院長兼財政部長。在之前的3月,時任財政部長的宋子文已經成功“廢兩改元”,即廢除流行于中國一百余年的銀兩市場流通和規元結算方式,明確以含銀量23.5克、重量26.7克的銀幣為主幣,實行銀本位制,計算單位為銀圓。各家主要銀行依舊發行紙幣,但持有人可以去發鈔行兌現,即隨時可以兌換與紙幣面額相等的銀圓。然而孔祥熙甫一上臺,即遭到中國近代史上第五次大型金融危機—白銀風潮,中國的銀本位制已不適應國際大潮和形勢需要了。
簡而言之,當時美國政府為緩解二十年代末大蕭條帶來的通貨緊縮,于1934年6月實行《購銀法案》,開始白銀國有政策,并向全世界進行收購。受此政策影響,全世界白銀價格于一年內猛漲兩倍半,中國的白銀也因此大量外流。由于中國實行銀本位制,白銀的巨額外流造成了支付不足以致銀根緊縮,物價大幅度下跌,導致出口量下降,工廠嚴重開工不足。受災最嚴重為天津和上海的房地產市場,當時交易額只有早先的十分之一。隨著房地產價格的急劇下跌,原本以房產抵押為主業的銀行、錢莊飽受沖擊,一年之間,上海有二成的民營銀行和錢莊破產。
因此,孔祥熙臨危受命,用幣制改革來應對危局,即實行匯兌本位制,發行不兌現紙幣(即法幣)來回籠市場上正在外流的銀幣,將其出售給美國。由于法幣對于銀圓有幣值上的虛估,因此一旦發行便造成事實上的貨幣貶值,以期產生通貨膨脹,以此來刺激物價回升,達到經濟回暖的目的。對于1935年11月正式施行的法幣政策,有歷史學家評論道:“法幣政策使中國擺脫了1934—1935年的金融危機……實行紙幣流通制度符合世界幣制發展的潮流,而且客觀上又為抗日戰爭做好了幣制上的準備。”補充一點,法幣政策使國民政府回收了大量白銀得以出售給美國,換回的外匯成為支持抗戰進行的財政保證。美國財政部的檔案顯示,從發行法幣的1935年到珍珠港事變爆發及美國全面援華前夕的1941年,國民黨政府共向美國政府出售了五億五千萬盎司的白銀,換回了二億五千萬美元的外匯,用于戰時糧餉械彈的采購和支付。
法幣政策規定,法幣和銀圓必須進行一比一的足額兌換。為了以身作則,孔祥熙率先垂范,將自己祥記商行支付給英國亞細亞石油公司的專營保證金四十萬銀元換成了四十萬法幣。但這一舉措后來給他造成了嚴重的損失。抗戰爆發后,日占區的汪偽政權命令法幣不得通用,必須以二比一的比值兌換成汪偽政權發行的偽幣中儲券。身處日占區的亞細亞公司在脅迫之下,不得已將孔祥熙的四十萬法幣保證金兌換成了二十萬中儲券。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規定,將以二百比一的比值來回收中儲券,孔祥熙這些錢只能折合成一千元法幣。亞細亞公司倒也不好意思再收這些保證金,將其還到了孔祥熙手上。孔接過這些錢苦笑了一下—三十多年前他這些保證金能值二萬五千英鎊,如今呢?一千元法幣只值得上兩英鎊。這一萬多倍的跌幅,使他深深地體會到,在龐大殘酷的戰爭機器面前,一切金融政策都那么渺小無力。
不過,客觀而言,在財政戰略和運財技巧上,無論公私,孔祥熙都是這場戰爭的贏家。先說公事。1938年元旦,孔祥熙升任行政院院長,仍兼任財政部長和中央銀行總裁。雖然兩年后將院長職位主動讓給蔣介石,但仍全權負責行政院事務。到其遠離政壇的1945年為止。在抗戰爆發前夜的1937年6月,中國政府擁有的金銀外匯儲備總額為三億八千萬美元,其中黃金四千五百萬美元;而到1945年7月抗戰勝利前夕他辭去所有職務的時候,國庫擁有美元九億,黃金六百余萬兩,合計金銀外匯儲備十二億美元。
孔祥熙的生財之道,可以用一個事例說明。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后,美軍陸續進入中國。因戰爭需要,美軍在四川、云南等地修建了許多機場。由于在中國采購生活物資和支付修建機場的勞工報酬都需要用法幣支付,美軍就直接在黑市上用美元兌換。按照官方牌價,一美元能夠兌換二十元法幣,后來上漲到四十元;按照黑市牌價,一美元能夠兌換一百元法幣,后來上漲到二百元。美軍去黑市兌換當然是中國財政的損失,孔祥熙及時阻止了這種行為,聲稱這些生活物資的采購和勞工報酬的發放先由中國政府用法幣支付,最后向美國政府用美元結賬。美國財政部長摩根索同意了這一請求。
1944年7月,孔祥熙乘赴美參加國際貨幣基金會議之機向摩根索結賬,要求美國償還六億美元的欠款。摩根索大吃一驚,說在他印象中美國只應該付一億多美元。孔祥熙早有準備,胸有成竹地答道:“你的計算是按照黑市牌價,而我的計算是按照官方牌價,我們之間的經濟往來是政府行為,當然要按照官方牌價來結算,這是其一;直接為中國政府服務的美方在華人員所獲得的工資,中方均按官方牌價折算美元支付,因此美方也應以官方牌價支付這些欠款,這是其二;對于外匯牌價的漲跌,中方都能提供明細詳單,但美方卻毫無記錄,和中方談判沒有依據,這是其三。”摩根索被駁斥得啞口無言,只得答應孔祥熙的要求。
最后經兩方商議,同意欠款總額確實為六億美元,部分支付現款,部分以戰爭剩余物資抵債。這些所謂的“剩余物資”其實不過是即將過期的罐頭、香煙,還有一些服裝和汽車,但孔祥熙畢竟為中國討要到了二億二千萬美元的現款,這對于當時已被八年抗戰基本拖垮的中國財政而言,無疑是一劑強心針。不過,為此孔卻得罪了美國政府。正在此時,蔣介石和盟軍中國戰區參謀長史迪威徹底鬧翻,屢屢要求美方將其撤換,羅斯福同意了這一要求,但前提是,中國政府也必須撤換孔祥熙。
1944年10月,史迪威應召回國,而此時還在美國談判的孔祥熙也接到了蔣介石免去其財政部長職務的通知。他深知,為了爭取國家利益,他犧牲了個人前途。不過他心情非常平靜,因為此時他已經六十五歲,早到了頤養天年的歲數;更何況,他認為兒女已經長大,并且繼承了自己生財有道的天賦,他自己也該退出政壇,安享晚年了。但是,當時孔祥熙不知道的是,給他在歷史上帶來惡劣名聲的,正是他的兒女以及他對兒女大發戰爭財的縱容。抗戰時期,國破家亡,蒼生涂炭,孔氏家族的財富卻迅速增加,使得孔祥熙惡名昭彰,甚至連傅斯年、胡適等親國民黨人士都對其輪番攻擊,欲除之而后快。
孔祥熙和宋靄齡育有二子二女,大發戰爭財的,主要是大兒子孔令侃和人稱“孔二小姐”的孔令俊。一般來說,孔令俊雖然生性跋扈,行事詭異,但生意場上還是合乎規矩的。抗戰爆發后,孔祥熙將家族生意廣茂興、晉豐泰這兩個商號和自己賴以起家的祥記商行交給了年方二十的孔令俊打理,成立了嘉陵公司。戰后孔家拉上海灘大亨杜月笙入伙,因杜家投資較大,孔家反而占了小股,因此杜月笙就成了嘉陵公司的董事長。
惡名昭彰的原因
孔令侃才是癥結所在。1937年11月上海被日軍占領,為了更好地監督進口軍械彈藥的運輸,孔祥熙任命才二十出頭的孔令侃為中央信托局常務理事,于1938年初常駐香港主持業務。但港英當局對于中日戰爭持國際法意義上的中立態度,拒絕中國官方機構的進駐,因此孔令侃只能利用地下電臺為政府開展秘密工作。但是,他同時也利用官方運輸通道和內部消息,在上海、香港、重慶等地進行貿易。這種行為誠然算不上走私,但在時人眼中,是十足的以權謀私。抗戰以后孔令侃組建揚子公司,在上海專銷美國商品,囤積緊俏物資,這在和平時期都非常正常,但戰爭時期,孔家又有著如此復雜深厚的政治背景,孔令侃這種行徑難怪蔣經國都要為之側目了。
1939年10月,中央信托局的地下電臺被港英當局破獲。當時由于歐戰爆發,德國和英法兵戎相見,因此和中國政府接洽軍火運輸的德國代表也都離開香港回國。如此,孔令侃失去了留在香港的必要,只能遠赴美國深造,獲得了哈佛大學的經濟學碩士學位。他離開香港以后,其親信好友利用他的名義進行大規模走私,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敗壞了孔家的聲譽,但糾正此行徑的,也是孔家人士—孔令俊。
1941年,國民政府許多物資由仰光經滇緬公路運入昆明,孔令俊接到密報,說這條通道上一直有人利用孔令侃的名頭進行物資走私牟取暴利。孔令俊當即報告給軍統局負責人戴笠,要他徹查。經查,這兩人是中央信托局運輸處經理林世良和理事會主任秘書許性初,都是孔令侃在港期間的心腹干將,而他們走私物品的市值高達六千萬元。經軍法處調查了一年,得知林世良是主謀,他欺騙許性初,說這是孔令侃委托他運輸的押匯物資,許性初才幫他辦理各種通關手續。最后,經軍法審判,林世良被處決,許性初則無罪開釋。在整個抗戰時期,此類事件多次發生。客觀而言,下屬貪黷而嫁禍上司,雖然孔氏父子并沒有貪污,不過御下不嚴甚至包庇縱容的責任,是難以免除的。這也是孔祥熙一生效忠蔣介石,但蔣介石后來卻十分厭惡孔祥熙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