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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 白華為菅
  • 五色瓜
  • 3269字
  • 2021-08-02 16:08:40

兩人俱是一愣,循著聲音看去,只見那人身后不遠處站了個瘦瘦高高的少年人,眉目英朗,神態平靜淡然,正是溫見寧的便宜堂哥溫柏青。

那人頓時驚疑不定地打量起溫見寧來。

先前這里光線昏暗,他剛才只看見這小丫頭生得粗笨,手里還抱著臟衣服,卻沒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料精美考究,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再一聽這少年的話,哪里不知道這小丫頭很有可能是頭等艙的人。

若是先前沒來人不知道也就罷了,這會一看清了情況,那人頓時萌生退縮之意。

他雖然混不吝,但也知道什么人是能惹的,什么人是不能惹的。哪怕對方只是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孩,也不敢硬來,直接撞開溫見寧就跑了。

等人走后,溫柏青才松了一口氣,皺眉問她:“你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不等溫見寧回答,他已經視線一轉,看到了她手里拿著的臟衣服,口氣依然硬邦邦的:“把衣服給我,我找人幫你洗。”

溫見寧愣了一下,正要把手上的臟衣服給他,卻又聽見他有點嫌棄道:“算了,你先拿著,等一會回去后再給我。”

說完,他很自然地一把拉過溫見寧的小手,往回走去。

溫見寧只好一手抱著衣服,一邊跟在他的身后。

才走了兩步,溫柏青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腳步,皺著眉看了一眼她的小手問道:“你之前換完衣服后洗手了嗎?”

溫見寧乖乖道:“洗了。”

“哦。”

溫柏青拉著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可是我沒洗澡。”

溫柏青停下來瞪了她一眼,才又抬腳繼續向前。

一直把她送回了房間門口,溫柏青最后警告道:“不要到處亂跑,也不要到跟這些人接觸。再有下次,我只當沒看到,隨你被什么壞人抓走了。”

不等溫見寧點頭答應,他抱著臟衣服轉身就走。

溫見寧站在門口,一直看著少年瘦瘦高高的背影走遠了,這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

接下來的幾日,溫見寧幾乎都在房間里度過。

海上的天氣始終不好,風浪大,船顛簸得厲害,齊先生根本沒法上課。

溫見寧自小在漁船上跟著明家夫婦討生活,早已習慣了這種顛簸。可溫見宛她們幾個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卻很是吃了一番苦頭。從第一日起,她們便吐得昏天暗地,哭鬧著要回家去。

二太太忙得焦頭爛額,一會哄這個,一會哄那個,既要打發人去找船上的醫生過來,轉頭又發現丫鬟們也都不中用地暈船了。她自己一個人忙里忙外轉不過來,不僅把齊先生叫來幫忙,偶爾還得叫見寧和柏青兩個孩子來搭把手。

至于梅珊,她自然是靠不住的。

梅珊自打上了船便如魚得水一般,整日跑去舞廳和藍眼珠的外國人跳舞,根本見不到人影。

二太太一面背地里罵梅珊是騷狐貍,轉過頭來又要梅珊教她如何跳社交舞。

好在見宛她們幾個只是一時不適應,吃了藥之后便有所好轉。但因為暈船,她們也只能懨懨地待在各自的房間里休養,哪都去不得,只能偶爾聽一聽從舞廳那里傳來的薩克斯聲,心里發著癢癢,想親自去那里看一看。

可莫說她們還在病著,即使是身體好了,有二太太看著,也不會放她們幾個小女孩到舞廳那種不正經的地方去。

直到這天晚上,溫見寧熄了燈正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時,突然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

雖然路過的幾個人一再放輕了步子,可其中還是有個人落腳重了一點,立即被伙伴低聲說了一句,這才又躡手躡腳,做賊一樣地從她房門前溜過。

不知是不是錯覺,溫見寧聽出其中一個說話的似乎是見宛。

——她這么晚不睡是要做什么?

溫見寧心里泛上疑問,從床上下來,沒有驚動一旁打地鋪的春桃。

春桃這幾天晚上吃了暈船藥,每晚一覺能睡到第二天中午,眼下正在一旁輕微打鼾,哪怕溫見寧親自喊她叫都不一定會醒。

等溫見寧推開房門時,恰好看到走廊拐角處一抹消失的衣角。

她想了一下,決定跟上她們。

或許是溫見寧和這艘船確實不對付。

雖然她很快就追了上去,可一轉身就失去了見宛她們的蹤跡,還被四通八達的走廊繞暈了。好在最后她還是找到了回去的路,正要推開房間的門時,突然又停下了動作。

——左右她也睡不著,還不如出去透透氣。

雖然艙內的路溫見寧不熟悉,但去甲板上的路她還是記得的。

等她一個人走到上面時,發現夜已深,甲板上空無一人。

只有船尾的竿子上吊了一盞昏黃的小燈,慘淡地照著散亂堆在那里的貨物,上面用幾塊油布蓋著,用做簡單的防潮。

溫見寧還記得,剛上船的時候甲板上到處都擠滿了人和鋪蓋卷,臟亂得很,二太太還嫌惡地告誡她不要在甲板上亂跑,省得被染上了跳蚤都不知道。后來聽說有個孕婦就在甲板上分娩了,船上的人都覺得不吉利,把甲板上的窮人們都趕去了底艙擠在一處。

腥咸的海風迎面吹來,有幾分刺骨的冰冷。

白日里的天總是灰蒙蒙的,到了夜里,烏云反被風吹散了大半。皎潔的月光從云端投落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海水少了幾分平日里的肅穆沉重,多了幾分危險與神秘。

溫見寧一個人從船頭走到船尾,又從船尾走到船頭,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非但沒覺得之前讓她難以入睡的躁動消退,反而被寒風吹得連打了幾個噴嚏。

她正打算回去,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似乎有一大群人過來了。

溫見寧心里一跳,生出幾分危險的預感。

在頭腦做出判斷之前,她身體下意識地已經掀起油布,鉆進了貨堆里。

她藏身的位置恰到好處,身前那堆貨物上面蒙著的油布沒有全蓋好。從那道縫隙里,她正好能看到來人們的腳。

這一伙人很多,大約有十幾二十號人。其中有幾個人的腳步格外沉重,有氣無力地拖在地上。這幾個人有高有矮,看身形可能是女人和孩子,但溫見寧也不確定,因為隔得距離遠,燈光昏暗,影影綽綽地看得不分明。

一個聲音有點諂媚道:“醫生,您給瞧瞧,這幾個還能不能治了。運一趟貨不容易,這少一個就少一份錢。要是能治的話,您就給治一治吧。”

溫見寧聽聲音有幾分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人正是她前天見過的一口爛牙。

而后她聽到被稱作醫生的人嫌惡的聲音道:“治不好了,扔下去吧,省得再傳染給其他的人。”這個聲音也有點耳熟,好像是之前給見宛她們開暈船藥的那個醫生,說起話來和顏悅色的,沒想到一轉身就變了個人。

一口爛牙的人應了一聲,招呼了另一個人。

兩人一人抱頭,一人抱腳,抬貨物一樣走到船邊上把人往下一扔。

溫見寧只聽撲通一下落水聲,上一秒還茍延殘喘著的人就已經徹底葬身于萬頃波濤中了。

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緊接著下一刻就被人從身后緊緊地捂住了嘴。

然而,前頭的人立即有所察覺。

“剛才那邊好像有什么聲音。”

溫見寧和她身后的人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一口爛牙的人正要過去查看,身后的醫生出聲道:“不用了,看到就看到吧,動了手就不好處理了,別再生事。”畢竟這個點還往甲板上走的,不太可能是底艙的人。

那人又看了那堆貨物一眼,這才收回了目光,慢慢地走了回去。

溫見寧感覺到捂著她嘴巴的那只手這才松開,緊繃的身體也漸漸放松下來。她借著透進來的光線,看清了身后人的臉。

是溫柏青。

一大一小就在這角落里,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對方半天。

遠處的那群人人還在往船下扔人。染病的人不只一個,隨著那個醫生的嘴里不斷吐出冰冷的宣判,撲通撲通的落水聲一次又一次響起。

因為隔得遠,水花聲聽起來并不大,卻像一記小錘,一下一下,每敲一次就有一條人命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咚咚咚地敲在溫見寧和溫柏青他們兩個人的心口上。

期間不是沒有人反抗想逃跑的,但才跑了沒幾步就被人抓回來一頓拳腳相加,發泄完后又扔到了海里喂魚。

拳頭擊打在肉體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讓人頭皮發麻。

等人走后過了一會,兩個孩子劇烈的心跳才慢慢平復。

溫柏青拉著溫見寧出來,小心地看了眼四周,也不敢再甲板上多作停留,很快又溜回頭等艙的那條走廊上。

一到了安全的地方,看見了熟悉的燈光,溫柏青這才松了一口氣。

轉過頭來,溫柏青沉下臉訓斥見寧:“我之前不是警告過你不要到處亂跑嗎?這么晚了,你一個女孩怎么敢一個人跑到甲板上去。”

溫見寧年齡小,還有許多事不懂,但溫柏青卻是聽說過近年來船上人口販賣的猖獗。

走遠洋的貨輪商船上,女人和孩子向來是最好下手的對象。人一旦被捉到,就會被關進昏暗不見天日的底艙,牲口一樣在擠在一處吃喝拉撒。半途中若是有害了病的,就像剛才一樣直接扔下海喂魚。還活著的女人,一部分在途經香港時兜售出去,賣給富裕人家當女傭,或是賣到塘西當妓女;還有一些遠渡重洋賣到了美國西海岸當妓女。

若是落到他們的手中,后果可想而知。

但聽說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外一回事。

回想起剛才的場景,直到現在,溫柏青還覺得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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