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代巴比倫:從王權建立到波斯征服
- (英)萊昂納德·W.金
- 6106字
- 2021-07-23 14:25:20
第一章 巴比倫在古代史中的地位
巴比倫之名意味著古代世界中影響其他族群的偉大文明中心之一。事實上,有證據表明從公元前第2千紀開始巴比倫人的文化在西亞大部分地區逐漸擴散。僅舉一個表明這種影響的例子,我們發現在公元前15世紀末之前巴比倫語已經成為東方外交的語言。那么埃及國王用巴比倫的語言和書寫方法來與巴比倫本國或亞述的統治者進行通信也就不足為奇了。但值得一提的是,他還使用這種外國文字和語言向其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屬國的統治者發號施令,而且這些迦南官員也使用同樣的書寫媒介向他們的埃及主人發送報告。我們還發現,在同一時期美索不達米亞北部的米坦尼王國的雅利安統治者用楔形文字
書寫其所統治國家語言。幾十年后,安納托利亞的赫梯人除了紀念性的目的外已拋棄他們古老而笨拙的象形文字系統,借用同樣的符號記錄他們自己的語音,同時他們與埃及的條約是用巴比倫語訂立的。公元前9世紀定居在凡湖周圍亞美尼亞山區的強大的烏拉爾圖種族采用亞述文字作為其國家的書寫系統,而亞述文字又來自巴比倫。巴比倫最近的外國鄰居埃蘭在很早的時候就像后來的赫梯人一樣,摒棄了他們粗鄙的象形文字和老舊的巴比倫字符,后來根據這一書寫系統發展出了自己的文字符號。最后,我們發現到公元前6世紀時阿黑門尼德國王們創造出一套楔形文字符號表來表達古波斯語,以便他們講的話能夠出現在他們的巴比倫和蘇薩行省的皇家公告和紀念碑上。
巴比倫語對異族的影響的這些例證僅限于文化的一個方面—語言和書寫系統—但是其卻有著廣泛的內涵。因為當一種異國語言被使用和書寫時,其文學中的某些知識必然成為預設假定。而且由于所有的早期文學在很大程度上都具有宗教性質,所以對語言的研究必然伴隨對其原來種族的傳說、神話和宗教信仰的一定了解。因此,即使不考慮商業交流的明顯作用,單是引用的例子也必然會對同時代的種族產生強烈的文化影響。
因此,這時可能會出現一種悖論,認為與巴比倫的名字相關的文明不是巴比倫人的。但事實是在這座城市成為一個偉大的文化中心之前一千多年,由其傳遞出的文明便已經具備了所有其后期形態的要素了。實際上,就藝術上的卓越性而言,當時就已經達到了無法企及的高度,其標準從未被美索不達米亞的后世超越。雖然巴比倫人可能有更完備的立法制度,更多的文獻,或許還有更煩瑣的儀式和奢侈品,但其成就完全在早期模型的控制之下。如果排除詩歌和道德規范等,巴比倫人和其他地方的塞姆人一樣,只能說是一個聰明的傳承者,而不是創造者。他是蘇美爾文化的倡導者,只是保持并吸收了其政治上所取代的種族的成就。因此,更為顯著的是其個別城市本應有卻很緩慢的文化演進。然而,在那些動蕩的巴比倫只不過是一個省級城鎮的數個世紀里,這種文化依然在這個微不足道的城市里得以保留,漫長演進的結果在內部被慢慢吸收,并在后來的時代作為其所獨具的文化原始來源呈現出來。在深入探尋其政治命運之前,不妨先簡要了解一下其突然獲得的地位得以保留的原因。
事實上,在其西塞姆諸王的統治下,巴比倫成為首都級別的城市其本身并不意味著地位永享。早期蘇美爾和阿卡德的歷史中充滿了類似的例子,城市突然崛起,接下來經過權力巔峰,又歸于沉寂。政治重心不斷從一個城市轉移到另一個城市,然而我們必須弄清楚的問題是,為什么一旦落在巴比倫之后,便繼續停留在那里。對于西方塞姆人來說,在3個世紀的政治存在之后,他們的城市似乎必將面臨與其眾多先輩一樣的命運。
當赫梯襲擊者洗劫了巴比倫并帶走其守護神時,歷史似乎注定要重演。假以時日,國家憑借其豐饒的物產從暫時的低谷中得以恢復,可能期待著在其他城市的支持下如前朝般再次爭鋒。然而,在巴比倫的古墻內建立大本營的卻是加喜特征服者;埃及18王朝的法老和卡帕多西亞的赫梯王們紛紛向長期重建后再次強大的巴比倫寄來外交信函。在亞述與南方王國的長期斗爭期間,巴比倫一直是主要角色,阿拉美亞人或迦勒底人部落的突襲從來都沒有成功取代其地位。在亞述的權力巔峰時代,巴比倫依舊是其帝國擴張過程中的主要監控對象,而薩爾貢王朝對待這座城市時搖擺不定的政策充分證明了其在政治上繼續發揮著主導作用。當尼尼微墮落時,正是巴比倫攫取了其在西亞的大部分地區。
這種單個城市的持續優勢與早期都城的短暫權威形成了鮮明對比,只能說其國家普遍狀況可能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有一個事實是極為明顯的:巴比倫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必定賦予了其在這一時期戰略和商業的重要性,從而能夠在對其物質繁榮的破壞性沖擊中生存下來。稍看一眼地圖就知道該城市在巴比倫尼亞北部,正好位于下游兩條大河匯合處的下方。最初該城建于幼發拉底河的左岸,河水可以保護其不受到沙漠部落突然襲擊。與此同時,她與東南部廣闊的運河交錯的沖積平原直接相連。
但其位置的真正優勢在于靠近陸上交通線。當從北方接近巴格達時,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收縮至大約35英里的寬度,雖然到巴比倫的緯度時橫向再次擴張,但該城恰在兩條河流的觸及范圍內。因此,該城處于兩條商業要道的交匯點。幼發拉底河一線將巴比倫尼亞與北敘利亞和地中海聯系起來,同時也是其與埃及的天然連接線;這一線還從西里西亞山口通過陶魯斯山脈,沿著后來的皇家大道的軌跡與卡帕多西亞相接。自西通過安納托利亞的主干道進一步向北,從黑海的各支線匯合,在上哈利斯河的錫瓦斯轉向,越過群山中的幼發拉底河后,先在迪亞爾貝克(Diarbekr)抵達底格里斯河;然后離開底格里斯河進入平原,在尼尼微附近再次到達河邊,然后再向南前往蘇薩或巴比倫。巴比倫控制的第三條重要路線是向東通過扎格羅斯山口,這是穿越伊朗高原最容易的地方,也是北部埃蘭的自然商業出口。因此,巴比倫位于國家間的交通樞紐,扼守入侵南部平原的必經之路。
巴比倫的重要性在于其戰略位置,而不是其居民的任何特殊美德。這一點在后來的國家歷史進程中顯而易見。有人的確已經指出,地理條件注定了美索不達米亞的河流交匯處附近必然出現一個偉大的城市文明中心。巴比倫霸權時代過后都城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這些都城的相對位置都充分證明了這一事實。塞琉西亞、泰西封和巴格達都聚集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狹窄部分,而只是在很短的一段非常規時期統治中心被轉移到南部城市。萬變不離其宗,新都位置的選擇總是在底格里斯河的旁邊,有一
個明確的趨勢是向左岸或東岸遷移。幼發拉底河應該以這種方式為其姊妹河讓位是自然而然的事。因為后者擁有更深的溝渠和更好的水道,而且一旦考慮到海上交流的可能性其意義就更加重要了。
在巴比倫稱霸的整個時期,波斯灣與一些山脈一樣是國際交通的一個巨大的障礙,遠遠談不上國際商業通道。但一定數量的地方海岸交通無疑總還是存在的。早期的阿卡德國王那臘姆辛(Naram-Sin)以及稍晚時期拉旮什的古迪亞(Gudea)從馬干帶到巴比倫尼亞的沉重的閃長巖石塊,肯定通過水路而不是陸路運來的。傳統也將征服迪勒蒙島(Dilmun,今巴林)歸于阿卡德的薩爾貢;但這已經是巴比倫向南滲透的極限了,這一場所謂征服必然僅僅是對阿拉伯海岸的一系列襲擊之后的臨時占領。事實上,兩千年后,亞述的薩爾貢記錄了他收到迪勒蒙王烏培瑞(Upêri)的禮物單時,估計到離巴比倫的海岸線的距離遙遠,這表明那時波斯灣水路依然不被作為一種交通手段。基于此假設,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理解辛那赫瑞布(Sennacherib)在渡過海灣對陣埃蘭的某些海岸城鎮時遇到的困難以及為此建造特殊船只的必要性。
有證據表明,在新巴比倫時期,海灣運輸的可能性已經開始引起人們的注意了。據說尼布甲尼撒II曾試圖在三角洲口岸的沼澤地帶建造港口,1但其動機必然僅限于鼓勵沿海貿易。波斯灣和印度之間的海路極有可能是從亞歷山大時期開始使用的,在5世紀之前肯定沒有。根據希羅多德的說法,2希臘人卡利安達的西拉克斯(Scylax of Caryanda)從印度回來之后大流士開始開放海路進行考察探險行動,并以此為基礎對其新領地進行評估。但是,雖然我們沒有必要懷疑這次航行的歷史特性,可是幾乎沒有什么證據顯示西拉克斯曾在海岸迂回或甚進入過波斯灣。3此外,在波斯帝國的有效組織下巴比倫的國際貿易獲得了極大的推動,但受益很明顯的是陸上路線。底格里斯河上妨礙吃水更深船只通行的突出巖石或障礙物直到亞歷山大才被移除。此時巴比倫海上交通首次成為一個顯著問題,也是亞歷山大在其生命中最后幾個月致力于解決的。毫無疑問,這也是塞琉古選擇底格里斯河作為其新都地點的因素之一。4
但這并不是巴比倫被廢棄的唯一原因。在被居魯士征服之后,新的力量開始發揮作用促使其傾向于將都城向東部地區遷移。巴比倫的主要對手與宿敵在其歷史早期就已經在她的東部邊境一帶活動。對早期的蘇美爾城邦統治者來說,埃蘭就曾經是“恐怖之山”。5接下來的時期,蘇美爾和阿卡德的城市永遠無法知道一年中有哪個時期能夠免于遭受侵襲。我們應該注意到,巴比倫的西塞姆人發現埃蘭是其權威向南擴張的最主要障礙,而且在接下來的時期,只要出現內部虛弱或分歧的征兆便會遭到對方發動的新一輪攻擊。的確有一段時間亞述人的威脅將這些宿敵凝聚到了一起,但即使阿舒爾巴尼帕(Ashur-bani-pal)洗劫了蘇薩也沒有停止他們之間的商業對抗。
在這些時間里,人們也曾試圖將都城轉移到強大的鄰國不易于展開攻擊的地方,向東需要獲取外國控制下的通行許可,這樣通往北部美索不達米亞和地中海沿岸的幼發拉底河路線自然繼續成為巴比倫商業的主要出路。但是,對波斯帝國的國內屬地來說,所有阻礙東部貿易的危險都已不復存在。接下來的兩個多世紀巴比倫繼續成為亞洲的首都,這證明其在過去歷史上發揮作用的重要性。居魯士與亞歷山大一樣作為征服者進入了這座城市,卻都被當作古代權利與特權的恢復者受到了民眾和祭司們的歡迎。因此,試圖進行激進創新的政策必將招致反對。除了夏季的幾個月之外,阿黑門尼德王朝的國王們都把巴比倫作為其行政官邸,這必將提升該城市所享有的聲望以及其神廟和宮殿之宏偉壯麗。接下來早春的時候,他們搬到氣候涼爽宜人的波斯波利斯或埃克巴塔納,他們也可能搬到蘇薩的王庭,但他們始終將巴比倫作為他們真正的首都。事實上,當統治中心轉移到毗鄰的塞琉西亞時,巴比倫才失去了其重要地位。商人們起初可能是迫于無奈,后來便是自愿跟隨其統治者來到了底格里斯河的西岸,巴比倫便被削弱了。隨著官方政策的導向,塞琉西亞繼之迅速崛起。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可以明確地看到,對一座老城的影響力來說相對于新都位置的天然條件起到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流域后來發生的事件進一步說明了巴比倫之所以偉大的秘密。泰西封在河的左岸崛起是東部地區商業趨勢推動的結果。但它就在塞琉西亞的對岸,并不表明政治重心的新變化。該城原本在塞琉古王朝統治者的統治下無足輕重,到了安息王朝(Arsacid?)時期卻成為主要城市。當帕提亞帝國被阿爾達希爾I(Ardashir I)征服之后,繼續作為該行省中的主要城市并成為薩珊王朝統治者的冬宮。公元636年,阿拉伯人在巴比倫城的廢墟附近打敗了波斯人,第二年又征服了泰西封。他們發現巴比倫和塞琉西亞的地理位置仍然像公元前3世紀時一樣重要,將之統稱為“馬達因”城(Al-Madain)。而接下來的125年時間與早期的巴比倫歷史尤其具有比較意義。
阿拉伯半島的塞姆人大規模移民,仔細考察一下歷史就可以了解這一遷徙的過程和對被推翻的原有文明的影響。我們在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流域發現了與巴比倫興起之前的時代及其相似的綜合經濟環境。阿拉伯人對美索不達米亞的軍事占領使得橫貫大陸的商貿通道暫時關閉。此時國家的政治已經不再由薩珊王朝的都城統一控制,而是分成了幾個區域。在阿拉伯軍隊的永久營地附近出現了一些新城鎮。繼征服美索不達米亞之后,最南端的莎特·埃勒-阿臘卜河(Shatt el-Arab)岸旁建立了巴士拉城。638年,庫法在幼發拉底河的沙漠一側的西北方被建立。65年后又增加了第三大城鎮瓦西特(Wasi?)。這是出現在國家的中部位于底格里斯河兩岸,其水域正沿著現在的莎特·埃勒-哈伊河(Shatt el-Hai)的河床流過。馬達因
在地方的確依舊有一定的重要性,但在倭馬亞哈里發期間,庫法和巴士拉是伊拉克的雙都。6
因此,國際聯系的廢弛立刻導致了巴比倫北部和南部地區之間的權力分散。兩個首都的確都在同一政權控制下,但從經濟角度來看,我們很容易想到蘇美爾和阿卡德的城邦時代。同樣也沒有外部因素來保持北方的重心。以力城(Erech)曾多次獲得了霸權,而最穩定的是后來南端的烏爾城。我們應該注意到,巴比倫作為蘇美爾和阿卡德的唯一和永久的都城,其崛起可以追溯到西塞姆王朝建立后與敘利亞北部越來越密切的關系。7當阿拉伯占領美索不達米亞的第一階段即將結束時統治中心轉移到了巴格達。此時我們可能會看到歷史重演。倭馬亞王朝的垮臺以及阿拔斯王朝首都從大馬士革東遷,使得與敘利亞和西部的商業交往恢復了原有的基礎。巴士拉和庫法立即失去了應對變化的條件,一個新的行政中心呼之欲出。重要的是巴格達本應建在泰西封以北幾英里的舊都圈內,8而且除了一個短暫的時期外,9該城應該一直是伊拉克的首都。因此,在哈里發統治下的美索不達米亞的歷史對于研究與之類似的使得巴比倫在早前獲得并保持巴比倫尼亞霸權的歷史條件有很大啟發。
從以上對歷史事件的簡要考察中可以看出,巴比倫至高無上的地位在其國家歷史的中期開始衰落。在此期間,這一原本傳承自其他族群的文明又被傳播出去。隨著她時代的終結,她所傳遞的文化也在美索不達米亞的土地上漸漸褪色。但是,她為我們傳遞的信息在其他族群保留至今的古代遺存之中留下了印記。我們應當注意到,其影響力明顯超出國土的范圍主要分三個階段。這些對外聯系階段中最早的是其西塞姆統治者治下的第一王朝,但其影響的最明顯證據通常要過幾個世紀才顯現出來。第二個階段是一個間接的過程,其文化因亞述的擴張而被帶到了北方和西方。最后一個階段適逢新巴比倫國王統治時期,得益于其自然資源,不僅國家恢復了獨立,而且在短時間內建立了一個遠遠超過其早期疆域的帝國。雖然在波斯治下巴比倫迅速回歸到了行省地位,其外國影響力的確也每況愈下,但到了希臘時期這種影響力依然存在。
最后一章將詳細介紹巴比倫文明的某些特征及其對其他種族文化發展影響的程度。關于后者本書提出了一系列對待其國家歷史任何方面都不容忽視的主張。最近對亞述學研究做出的一些最有價值的貢獻無疑涉及思想的影響。早前的研究顯示這些影響是源自巴比倫的。近年來,德國出現的一個學派強調巴比倫在西亞宗教發展中所起的作用,而影響歐洲宗教發展的程度較小。以色列和希臘主要提供了巴比倫思想在整個古代世界傳播的可靠依據。據稱,希伯來宗教和希臘神話中的許多特征只能被解釋為是受到了巴比倫風格的影響,追根溯源來自巴比倫。因此,有必要對支撐有關此主題的近期推測的理論進行簡要討論,并盡可能確定其可信程度從而做出真正有價值的判斷結論。
但顯而易見的是,如果要全部或部分地接受該理論,必須使之依托于堅實的歷史基礎之上;反之亦然,對其可信度的質疑也都應該經過其國家歷史的本身的檢驗。在詳細確定了與其他種族實際接觸的證據之后,才有可能對僅靠權衡可能性來解決的問題形成更自信的判斷。因此,巴比倫對外影響的評估被放到本卷的最后一章。但在研究其朝代的歷史順序及其可能被歸入的時期之前,最好先搞清這個曾經的巴比倫尼亞的永久之都的實際遺址上最新的考古發掘到底告訴了我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