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后突然爆發的悲聲如同驚雷,震得姬由和陳累魂飛魄散!兩人霍然起身,陳累更是厲聲喝問:“何人在此?膽敢偷聽?”話音未落,急促的腳步聲已逼近蘇代藏身的小廳。
蘇代強抑著撕心裂肺的悲痛,用衣袖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氣血,從屏風后緩緩走了出來。他面色蒼白,眼眶通紅,卻努力挺直了因悲傷而微微佝僂的脊背,朝著驚疑不定的姬由和陳累,深深一揖到地,聲音帶著哽咽卻異常清晰地說道:
“鄙人蘇代,乃蘇秦族弟!世代居于東周洛邑東陽里,以務農為生。今日奉父命運送糧秣至此館,因疲憊不堪,無意間在此稍歇,不料竟……竟聽聞二位尊長論及吾兄蘇秦慘烈殉國之事!悲從中來,激切難抑,以致失態驚擾二位,此乃無心之過,萬望尊長恕我妄聽之罪!”他抬起頭,眼中燃燒著悲痛與決絕交織的火焰,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釜沉舟的堅定:“吾兄為燕國大業,不惜以身飼虎,身死名裂!蘇代雖不才,愿棄此微末稼穡,舍卻家中薄田,追隨使者同往燕國!以我平生所學之縱橫術,竭盡所能,佐助燕王,繼承吾兄遺志,破強齊,雪國恥,告慰吾兄在天之靈!懇請使者不棄蘇代鄙陋,收留同行!”
姬由驚魂甫定,聞言更是驚詫莫名。他銳利的目光如同探針,在蘇代布滿淚痕和塵灰的臉上仔細逡巡。果然,那眉宇間的剛毅,那挺直的鼻梁,尤其是那雙此刻燃燒著火焰的眼睛,竟與記憶中那位名動天下的蘇秦有七八分相似!他心中疑竇稍解,但仍不敢輕信,沉聲驚問:“你……你果真是蘇代?蘇秦先生之弟?”
蘇代再次躬身,語氣斬釘截鐵:“千真萬確!在下蘇代,豈敢欺罔尊使!吾兄生前,想必也曾提及尚有代、厲等幾個不成器的族弟,仍在東周故土躬耕隴畝?”
姬由緊鎖的眉頭驟然舒展,臉上浮現出追憶之色:“確有其事!確有其事!多年前與蘇先生對飲時,他確曾偶然提及,言道尚有幾位族弟在洛邑鄉間務農……不意今日竟在此危局之中,得遇其一!快!快請過來坐下細談!”他連忙揮手,命隨侍在旁、同樣驚疑不定的館吏:“速速再添一席,備酒。”
蘇代依言步入雅間,在姬由對面的席位上正襟危坐。他心知身份關系重大,為徹底打消對方疑慮,主動說道:“鄙人與吾兄蘇秦,確系同宗同族,世居洛邑東陽里。族中長輩及鄰里鄉親俱在,可為佐證。尊使若心存疑慮,此刻便可隨我同返東陽里,當面相詢,立辨真偽!”
一旁的陳累也回過神來,撫須道:“東周彈丸之地,蘇秦先生乃名震天下的高士,其鄉梓所在,館中吏役多有知曉。”他隨即喚來一名相熟的館吏,低聲詢問幾句。那館吏仔細打量了蘇代一番,又低聲與陳累交談片刻,最終肯定地點了點頭。陳累轉向姬由:“姬兄,已問明,此人確是蘇秦先生之弟蘇代,家住東陽里無誤。”
至此,姬由疑慮盡消,臉上露出連日來難得的一絲激動與希望。他猛地一拍案幾:“好!天佑燕國!值此危難之際,竟得蘇先生胞弟來投!然則,蘇代賢弟,”他神色復又凝重,“燕國危局,刻不容緩!齊軍壓境只在旦夕,我必須火速趕回薊城,片刻不敢耽擱!事不宜遲,你若真心愿往,此刻便隨我啟程!歸國之路,兇險莫測,你可想清楚了?”
蘇代霍然起身,朝著姬由再次深深一揖,聲音鏗鏘有力,再無半分猶豫:“諾!仆愿追隨使者,即刻啟程!縱是刀山火海,亦在所不辭!只求速往燕都,以報吾兄之志!”他甚至來不及回家稟告年邁的父母,只匆匆托付那館吏代為傳話,便毅然決然地跟著姬由,踏上了北上的漫漫征程,將故土洛邑遠遠拋在身后。
路途遙遠,車馬顛簸。姬由見蘇代雖衣著襤褸,滿面風塵,但言談舉止間自有一股沉穩氣度,絕非尋常農夫可比。他便邀蘇代與自己同乘一車。車廂之內,姬由有意考校,便與蘇代縱論起當今七國紛爭的天下大勢。從秦國的虎狼之威、齊國的外強中干、楚國的地廣人稀,到三晉的勾心斗角、燕國的積弱求存,蘇代竟能侃侃而談,條分縷析。他不僅熟知各國地理、兵力、物產、君臣秉性,更能一針見血地指出其優劣要害,對合縱連橫的運用也頗有獨到見解,許多看法竟與蘇秦生前不謀而合,甚至在某些細節上更為精辟透徹。姬由越聽越是心驚,越聽越是欣喜,心中暗道:“蘇秦先生誠不我欺!此子雖蟄伏鄉野,然胸中丘壑,腹藏韜略,實乃璞玉渾金!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他對蘇代的態度,也由最初的半信半疑,迅速轉變為由衷的敬佩與倚重。
一路風塵仆仆,終于抵達燕國都城薊城。姬由不敢怠慢,先將蘇代安頓在驛館之中,囑咐他好生休息,自己則立刻入宮,相機向憂心如焚的燕王姬噲稟報蘇代之訊。
驛館之內,暫時得以安歇的蘇代,卻無心欣賞北地風光。他獨坐案前,從行囊中珍重地取出那卷已被摩挲得光滑溫潤的《縱橫策》。竹簡微涼,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仿佛兄長蘇秦那睿智而略帶疲憊的面容就在眼前。睹物思人,悲從中來。他想到兄長一生縱橫捭闔,名動諸侯,最終卻為了報答燕昭王的知遇之恩,為了削弱強齊以存弱燕,竟不惜以身犯險,深入虎穴,甚至在被刺重傷、生命垂危之際,仍以驚世智謀設下“車裂誘兇”的死局,最終落得個身死名裂的慘烈結局!這份忍辱負重,這份赤膽忠心,這份為達目的不惜一切的決絕……蘇代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對兄長的無限崇敬與痛惜,更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壓在肩頭。他撫摸著竹簡,指尖微微顫抖,滾燙的淚水再次無聲滑落,滴落在泛黃的簡牘上。“兄長放心,”他對著虛空,如同對著蘇秦的英靈,低聲立誓,“你未竟之志,破齊存燕,蘇代定當竭盡全力,替你完成!縱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有心之人,天必不負。”就在蘇代入燕后不久,一次氣氛凝重的朝會上,燕王姬噲接到邊關八百里加急密報:“齊軍主力正大舉向燕國南境集結,旌旗蔽日,車馬轔轔,前鋒已逼近易水!”這噩耗如同晴天霹靂,狠狠砸在年邁體衰的燕王心頭!他只覺眼前猛地一黑,金殿的雕梁畫棟仿佛都在旋轉,耳中嗡嗡作響,幾乎要暈厥過去。他死死抓住王座的扶手,指甲深陷進冰冷的青銅紋飾中,才勉強穩住身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帶著無盡的恐慌與疲憊,掃視著階下噤若寒蟬的群臣:“齊……齊軍壓境,兵鋒直指我大燕!社稷危在旦夕!眾……眾卿……可有退敵良策?速速……奏來!”他的目光帶著最后一絲希冀,在殿中重臣臉上一一掃過。然而,回應他的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大臣們個個面如土色,目光躲閃,要么低頭盯著自己的笏板,要么偷偷交換著絕望的眼神,誰也不愿、也不敢在這生死關頭貿然開口,承擔這千鈞重擔。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緩緩流逝,每一息都如同重錘敲擊在燕王脆弱的心弦上。
良久,在一片令人絕望的沉寂中,姬由深吸一口氣,毅然出列,打破了沉默。他朝著面如死灰的燕王深深一揖,聲音洪亮而清晰,試圖為這死水般的朝堂注入一絲生機:“大王!臣啟奏!蘇秦先生之胞弟——蘇代,現已在我燕國驛館之中!此人深得蘇秦先生真傳,精通縱橫捭闔之術,胸懷韜略!他聽聞國難,毅然棄家來投,愿向大王獻上退齊保國之良策!懇請大王召見!”
“蘇代?蘇秦之弟?”老邁的燕王姬噲渾濁的眼中驟然閃過一絲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但旋即又被更深的疑慮所籠罩。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帶著顫抖和不確定:“此人……果真……果真是蘇秦胞弟?你可查驗清楚?”蘇秦雖為燕國立下不世之功,卻也因“反間”之事導致齊國震怒,直接引發了今日兵禍,燕王心中對蘇秦的感情極為復雜。
“大王容稟!”姬由語氣堅定,“為臣已派人快馬前往蘇秦先生故里洛邑東陽里,與其親族及鄰里反復核驗,確認蘇代身份無誤!更緊要者,”他提高了聲調,強調道,“在返燕途中,為臣曾與蘇代同車而行,一路之上縱論天下大勢!此子雖出身寒微,然其見識之深遠,剖析之精辟,對列國強弱虛實之把握,竟頗有乃兄遺風,甚至在某些關節處,見解猶有過之!其才具絕非虛言!值此存亡之際,此乃天賜我大燕之良才!愿大王不拘一格,速速召見!或可挽狂瀾于既倒!”
燕王姬噲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王座扶手,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環顧四周,看著那些依舊沉默不語、束手無策的群臣,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罷了!死馬當作活馬醫吧!此人既是蘇秦之弟,又得姬由如此推崇,或許……真有一線生機?他仿佛下定了決心,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聲音也恢復了幾分力度:“既如此……傳寡人旨意:即刻宣蘇代入宮覲見!不得延誤!”
“遵旨!”姬由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又驚又喜,沒想到燕王在絕望之下竟如此果決。他不敢怠慢,接令后立刻親自帶人,風馳電掣般趕往驛館迎接蘇代。
驛館內,蘇代接到召見旨意,心知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姬由帶來的宮人立刻為他沐浴更衣。溫熱的蘭湯洗去一路風塵,換上早已備好的、象征著客卿身份的華美深衣。當蘇代站在巨大的青銅鑒(鏡)前,看著鏡中那個頭戴高冠、腰懸錯金青銅帶鉤、身著錦緞深衣的身影時,竟有一瞬間的恍惚。鏡中人眉宇間依稀還是那個洛邑田間的農夫,但整個人的氣質卻已截然不同。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冰涼堅硬的帶鉤,又撫平了衣袖上精美的云雷紋飾,簡直不敢相信這華服之下、鏡中之人,便是昨日的自己。
短暫的恍惚過后,蘇代迅速冷靜下來,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感籠罩全身。他深知,這絕非衣錦還鄉的榮耀時刻,而是踏入生死博弈的修羅場!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即將直面一位掌握生殺大權、且正處于極度焦慮與絕望中的諸侯國君!燕王和他的大臣們,絕不會像田間的大樹與禾捆般沉默,他們必定會提出最尖銳、最刁鉆、甚至是最無理的問題!他必須立刻將腦海中醞釀已久的說辭再次梳理一遍,不僅要應對燕王可能的詰難,更要預判朝堂上那些或敵視、或懷疑的目光可能拋出的陷阱。此刻,他初來乍到,毫無根基,完全處于被動地位。唯一的生機,便是化被動為主動,以驚人之語、洞徹之見,一舉抓住燕王的心,引導整個朝堂的走向,讓他們不得不聽從自己的主張!成敗,在此一舉!
在姬由的引領下,蘇代穿過森嚴的宮禁,步入燕國王宮正殿。殿內光線略顯昏暗,彌漫著一種緊張而壓抑的氣氛。群臣的目光如同探針,齊刷刷地聚焦在這個陌生的年輕人身上,有好奇,有審視,更有深深的懷疑和不屑。
年邁的燕王姬噲高踞王座,面色憔悴,眼神卻如同鷹隼般銳利,緊緊盯著階下的蘇代。他隨手拿起案幾上那封剛從邊境送來的、墨跡似乎都帶著血腥氣的緊急軍報(簡書),仿佛要確認什么,又像是在施加無形的壓力。他沒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拋出一個冰冷而充滿試探的問題,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蘇代,齊軍壓境,鐵蹄錚錚,燕國危若累卵。寡人深知,以燕國之力,實難與強齊抗衡。”他頓了頓,目光如刀,直刺蘇代,“那么,以先生之見,寡人是個什么樣的君王呢?像我這樣的人……像我燕國這樣的國勢,當真能夠抵擋住軍威正盛、如日中天的齊國嗎?”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既是問策,更是對蘇代膽識與能力的終極考驗!殿中所有目光,瞬間都聚焦在蘇代身上,等待著他的回答。
面對這咄咄逼人、直指核心的質詢,蘇代非但沒有絲毫慌亂,反而迎著燕王審視的目光,從容地展顏一笑。這一笑,如同陰霾中透出的一縷陽光,瞬間打破了殿內死水般的凝重。他躬身行禮,聲音清朗而沉穩,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大王垂詢,蘇代不敢隱瞞。為臣不過東周洛邑一介草莽農夫,生于畎畝,長于阡陌。然,臣雖微賤,亦聞大王賢名遠播,素以仁義治邦,以重士愛才而聞達于諸侯!正因仰慕大王之崇高道義與求賢若渴之聲名,臣雖愚鈍粗鄙,亦不敢因己身之卑微而裹足不前!故而,臣毅然拋下田中即將成熟的莊稼,舍棄世代耕種賴以糊口的薄田,不辭千里,遠涉風塵,前來投奔大王!不為富貴榮華,唯愿盡此螢火之微光,助大王達成保國安民、社稷永固之宏愿!”
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惋惜與困惑:“然而,當臣初入燕境之時,親眼目睹之種種景象,卻與臣在東周所聽聞之燕國氣象大相徑庭!市井蕭條,民生困頓,軍備松弛……臣心甚惑,甚而失望,幾乎以為胸中所學、心中所抱之志,恐難在燕國得以伸展實現矣!”這番“先抑”之言,如同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顆石子,引得殿中群臣微微騷動,燕王姬噲的眉頭也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面色更顯陰沉。
就在這壓抑的氣氛中,蘇代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發現珍寶般的驚喜與堅定:“然!待臣抵達薊城,有幸進入這巍巍宮闕,得以近觀大王天顏,留意觀察大王與群臣之議政風范,以及朝堂上下各級官吏之精神氣度后,臣之疑慮頃刻煙消云散!臣終于明白,先前所見之凋敝,實乃趙國襲擾所致,非關燕國!大王虛懷若谷,從諫如流;群臣雖處危局,然心系社稷,各司其職;官吏雖俸薄事繁,然兢兢業業,少有懈怠!此等氣象,若非明君在上,賢臣在側,焉能得見?大王!您實乃當今天下,萬中無一的賢明之君!臣蘇代,愿傾盡平生所學,肝腦涂地,以效犬馬之勞,輔佐大王,共渡此危難,開創燕國中興之業!”這“后揚”之語,如同撥云見日,將燕王和整個燕國朝廷捧到了一個道德和能力的制高點,極大地滿足了燕王在絕境中對自身價值的渴求和對國家未來的渺茫希望。
蘇代這番精心設計的“先抑后揚”之策,果然如同強心針一般,瞬間擊中了燕王姬噲最脆弱也最渴望被認可的心弦!他那原本陰沉灰敗的臉色,如同冰雪遇陽,迅速和緩下來,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來,眼中甚至閃過一絲被理解、被贊譽的欣慰光芒。他身體微微前傾,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追問道:“哦?寡人與先生素未謀面,先生何以……何以如此篤定寡人便是賢明之君?愿聞其詳。”
蘇代心中一定,知道第一步棋已經走活。他神色愈發恭謹,朗聲答道:“回稟大王!為臣嘗聞古訓:‘明君樂聞其過,暗主樂聞其譽!’賢明之君,無不以聞過則喜為修身之本,以洞悉己失為治國之要;而對那些阿諛奉承、粉飾太平的譽美之辭,則深惡痛絕,避之唯恐不及!臣觀大王臨危不懼,于朝堂之上,廣開言路,虛心垂詢,納諫如流,此其一也!大王待臣下,無論出身貴賤,皆以誠相待,以禮相敬,此乃真正求賢若渴、禮賢下士之風范,此其二也!正是由此二端,為臣斗膽推斷,大王必是胸懷廣闊、勵精圖治的賢明之君!”他巧妙地避開具體評價,轉而用公認的“明君標準”來映襯燕王此刻的行為,極具說服力。緊接著,他話鋒如劍,直指核心,反客為主的時機已然成熟:“另外,為臣既蒙大王垂詢,深感君恩,亦愿冒死直言,指陳大王治國方略中一處或可商榷之處!此過若不明察,恐遺禍社稷!只不知……大王是否愿聽逆耳忠言?”他目光坦蕩,直視燕王,將選擇權拋了回去。
燕王姬噲此刻已被蘇代先前的贊譽和蘇秦胞弟的身份所打動,正處于一種既需要安慰又渴望得到“明君”認可的心理狀態,加之國難當頭,求策心切,聞言立刻道:“先生但講無妨!寡人洗耳恭聽!”
蘇代深吸一口氣,知道決定性的時刻到了。他挺直腰背,聲音清越,如同金石相擊,清晰地剖析道:“大王明鑒!以天下大勢觀之,齊、趙二國,狼子野心,屢屢犯我邊境,掠我子民,實乃燕國之心腹大患,不共戴天之敵國!而楚、魏二國,與我燕國或唇齒相依,或有共同之敵,且曾多次于危難之際施以援手,實乃可引為奧援之友邦!”他目光掃過殿中群臣,見有人微微頷首,繼續道:“然則,為臣觀大王近來之策,似有受齊、趙此等敵國之詭言所惑之嫌!非但未能善加維護與楚、魏等友邦之睦誼,反有被敵國誤導,欲助其攻伐友邦之意!大王試想,此等親者痛、仇者快之舉,豈非自毀長城,自斷臂膀?實乃大大不利于我燕國之舉!此誠當前燕國面臨之至大隱患!望大王對此深思熟慮,明察秋毫!否則,”他語氣陡然加重,“便是大王在國策上的重大失算了!臣蘇代,今日若因顧忌個人得失、畏懼觸怒天顏而隱匿不言,則愧對大王知遇之恩,更愧對‘忠臣’二字!”這番剖析,直指燕國可能的戰略誤判,振聾發聵,殿中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
燕王姬噲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顯然被戳中了心事。但他并未動怒,只是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試圖用客觀困難來辯解:“先生所言,或有道理。然則,寡人亦聞:齊國有清濟(濟水)之浩蕩,如天塹橫亙,足以為其屏障;又有千里長城之蜿蜒,如巨龍盤踞,堪稱固若金湯!此乃地利之實,非虛言也!更何況,齊地廣袤千里,帶甲百萬,兵鋒之盛,冠絕東方!我燕國地狹民寡,兵微將寡,面對如此強敵,若不暫時屈從周旋,又能如何?難道要螳臂當車,自取滅亡嗎?”他將齊國的“強大”再次擺上臺面,既是事實,也是對蘇代剛才那番“破敵”豪言的質疑。
蘇代早已料到燕王會有此問。他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向前踏出一步,目光灼灼,迎著燕王質疑的眼神,從容不迫地分析道:“大王所言,清濟之險,長城之固,齊軍之盛,皆為事實,臣不敢否認。”他話鋒一轉,如同利劍出鞘,“然則,大王可知,齊國雖強,卻暗藏數處致命死穴,此亦為不爭之事實!其一,齊王剛愎自用,窮兵黷武,屢屢逆天時而動,伐宋滅滕,四面樹敵,早已天怒人怨!縱有清濟之險,然失道寡助,民心離散,此等天險,又能發揮幾成作用?其二,齊國連年征戰,府庫空虛,征發無度,民力已近枯竭!百姓怨聲載道,士卒厭戰畏死。縱有長城之固,然守城者無必死之心,御敵者無保家之志,此等要塞,又如何能守?其三,齊王恃強而驕,貪婪無度,其下大臣上行下效,結黨營私,貪墨成風,國政昏聵!君臣離心離德,毫無忠誠節義可言!此乃自毀根基,取禍之道也!”他每說一點,語氣便加重一分,最后如洪鐘大呂般總結道:“基此三點,臣敢斷言:齊國雖貌似強大,實則外強中干,危機四伏,其敗亡之兆已顯!此乃天賜大王之良機!”
殿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蘇代這鞭辟入里、直指要害的分析所震撼。燕王姬噲更是聽得傾身向前,渾濁的老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蘇代趁熱打鐵,拋出了他精心構思的破齊方略:“故而,為今之計,大王欲破強齊,非必待兩軍陣前死拼!只需行此二策,便可令其自潰!”他伸出兩根手指,聲音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其一,大王可遴選一位親近可靠的宗室公子,遣往齊國臨淄,作為人質!此舉非為示弱,實為安齊王之心,示我燕國‘恭順’,麻痹其戒心,為我爭取喘息與謀劃之寶貴時間!
其二,大王不惜重金,廣搜奇珍異寶,珠玉金帛,秘密厚賂齊王身邊那些貪婪弄權、深得寵信的重臣近侍!如后勝(齊相,以貪聞名)之流!重金之下,必令彼等為我所用!使其在齊王耳邊日夜進言,或詆毀齊之良將能臣,或鼓吹伐他國(如宋)之利,或慫恿齊王驕奢淫逸……總之,亂其朝綱,惑其心智,使其決策昏聵,內耗自生!此所謂‘伐謀’、‘伐交’之上策也!”
他目光如電,直視著已被深深打動的燕王,斬釘截鐵地預言:“若大王能忍一時之痛,行此二策,則齊國內外交困,君臣猜忌,民心離散,其亡國之日,定然指日可待!破齊存燕,雪恥興邦,指日可待!”
“好!好一個‘指日可待’!”燕王姬噲猛地一拍王座扶手,激動得須發微顫,臉上陰霾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撥云見日的狂喜與振奮!他朗聲大笑,聲音中充滿了久違的豪情:“寡人日夜所思,便是如何破此強齊,一雪前恥!今日得遇先生,聽此高論,如撥云霧而見青天!寡人伐齊之愿,看來終究還是要仰仗先生之奇謀!唯有如此,寡人方能得上天之助,承天命而行!天佑大燕,天賜蘇子于寡人啊!”
燕王姬噲當機立斷,完全采納了蘇代的計策。他立即下旨:挑選一位心愛的公子,即刻準備,遣往齊國臨淄為質!同時,打開國庫,籌集重金珍寶,秘密交由心腹執行賄賂齊臣之計。緊接著,燕王鄭重授予蘇代“客卿”之尊位(地位尊崇,僅次于相國),賦予他全權代表燕國出使的重任。其使命便是:即刻啟程,奔赴齊國都城臨淄,游說齊王,曉以利害,務必使其暫停攻燕之師!
蘇代肅然領命。他沒有絲毫耽擱,深知此行兇險萬分,如同深入虎穴。在動身前往臨淄之前,他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收拾行裝,而是立刻派出數批精干敏捷的隨從,攜帶重金,分赴楚、魏、趙、秦等諸侯國,不惜一切代價打探各國最新的動向、君臣心態以及對齊國可能的態度。他要編織一張巨大的信息網,為即將到來的、決定燕國命運的臨淄舌戰,做好萬全的準備!每一個信息,都可能成為他口中扭轉乾坤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