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1]，惟道是從[2]。道之為物，惟恍惟惚[3]。惚兮恍兮，其中有象[4]；恍兮惚兮，其中有物[5]；窈兮冥兮[6]，其中有精[7]，其精甚真，其中有信[8]。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9]。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10]？以此[11]。

問題分析

何謂“孔德之容”？

老子所說的“孔德”，近似“玄德”“常德”“廣德”，可解為“大德”。“孔”或釋為“大”，如河上公注：“大也。”蘇轍謂“德為道之見，則大德之容，惟道是從矣”；或釋為“空”，如王弼注：“孔，空也。惟以空為德，然后乃能動作從道。”其義大同小異。然“德”與“容”字，解釋則有歧義。諸家解“德”，或以為“道之功”（韓非），或以為“道之用”（陸德明），或以為“道之見”（蘇轍），或以為“道的體現(xiàn)”（楊興順）。而“容”字，一般有兩種釋義：一是形容，諸家多作“容貌”解，“孔德之容”也就類同“體道”的“善士”，或“微妙玄通”，或“惟恍惟惚”，皆兼道用與道體而言。一是動容，王弼說“動作從道”，高亨說“‘容’疑借為‘搈’，動也”，并引《孟子·盡心》“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以為證。其實，無論是作形容解，還是作運作解，“孔德之容”的“容”，都是老子對有德之人的形象表述。《莊子·天地》云：“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萬物者，道也。”此可明“德”與“道”之依存關(guān)系。而對讀老子有關(guān)得道“善士”的描寫，也有助于對此“孔德之容”的理解。

本章首明“孔德之容”，通篇均圍繞這一主旨展開，其運用包孕法，述德于外，藏道于內(nèi)，束以“以閱眾甫”（即“孔德之容”），首尾相應(yīng)，既形成道的外緣，又包孕微妙道心，使“道”與“德”泯然契翕，相得益彰。而其中形容道心的部分，則用虛實相形法，顯示有無相生之妙：恍惚、窈冥，虛以納實；象、物、精、真，實以顯虛，這也加強(qiáng)了老子論道明德的形象性與趣味性。

文化史擴(kuò)展

精、氣、神

在《老子》與其他道家書中，精處于重要的地位。老子論精，可從三方面理解：一是生成萬物的靈氣，意同《莊子·在宥》“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養(yǎng)民人”；二是精液，如同《周易·系辭下》所謂“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之義；三是精誠、純一，如《管子·心術(shù)下》云“形不正者德不來，中不精者心不治”。而在古代典籍中，精又與氣、神組合，構(gòu)成新的意義。如“精氣”，或指“陰陽元氣”，如《周易·系辭上》“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宋玉《九辯》“乘精氣之摶摶兮，騖諸神之湛湛”；或指“人之元氣”，如《素問·生氣通天論》“陰平陽秘，精神乃治，陰陽離決，精氣乃絕”；或指“精誠之氣”，如王充《論衡·感虛》“杞梁從軍不還，其妻痛之，向城而哭，至誠悲痛，精氣動城，故城為之崩也”。又如“精神”，指“天地萬物精氣”，如《禮記·聘義》“精神見于山川，地也”，原注：“精神亦謂精氣。”指“神志”或“心志”，如《莊子·列御寇》：“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xiāng)。”指“精力”“活力”，如《世說新語·傷逝》：“支道林喪法虔之后，精神喪，風(fēng)味轉(zhuǎn)墜。”而在后世道教書中，精、氣、神又嘗合為一體，成為養(yǎng)身與長生之術(shù)的法寶，葛洪《抱樸子》的《暢玄》《論仙》頗有論述。后人又將道教的“精氣神”說引入文學(xué)創(chuàng)作。如清代散文家戴名世《答伍張兩生書》：“余昔嘗讀道家之書矣，凡養(yǎng)生之徒從事神仙之術(shù)，滅慮絕欲，吐納以為生，咀嚼以為養(yǎng)，蓋其說有三，曰精，曰氣，曰神。此三者煉之，凝之，而渾于一，于是外形骸，凌云氣，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飄飄乎御風(fēng)而行，遺世而遠(yuǎn)舉，其言云爾。余嘗欲學(xué)其術(shù)而不知所從，乃竊以其術(shù)而用之于文章。……今夫神仙之事，荒忽誕漫不可信，得其術(shù)而以用之于文章，亦足以脫塵埃而游于物外矣。”清代詩論家黃子云《野鴻詩的》開篇第一條就說：“導(dǎo)引之術(shù)，曰精氣神，詩之理亦然。能鼓漢、魏之氣，擷六朝之精，含咀乎《三百篇》之神者，唯少陵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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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孔德：指大德之人。孔，大。容：容貌，此指行為表現(xiàn)。河上公注：“有大德之人，無所不容，能受垢濁，處謙卑也。”

[2] “惟道”句：此句兩解，一是唯獨遵循此道，如河上公、王弼注；一是皆從道出，“從”釋為“自”，宋明注家多主此說。

[3] 惟：助詞，無義。恍惚：同“惚恍”，見第十四章。按：恍，帛書本作“朢”，《說文》解：“月滿也，與日相望以朝君。”又，“惚”同“忽”，《爾雅·釋詁》：“忽，盡也，字并作惚。”

[4] 象：形象。按：老子所言之“有物”“有象”，皆“無物之物”“無象之象”，故言恍惚。

[5] 有物：與“道之有物”之“物”同，皆指不能用感官體察的存在實體。

[6] 窈冥：形容道之形象。窈，深遠(yuǎn)。冥，幽昧。

[7] 精：細(xì)微的原質(zhì)。或解作“精氣”“生命”。按：高亨以為原本作“情”，其《老子正詁》云：“《莊子·大宗師篇》：‘夫道有情有信……’莊之‘有信’，即此章下文之‘有信’；則莊之‘有情’，即此章之‘有精’矣。‘精’‘情’古通用。”

[8] 信：信驗，征信。

[9] 閱：認(rèn)識，觀察。眾甫：“眾”一作“終”，“甫”一作“父”，眾訓(xùn)終，“甫”“父”相通，訓(xùn)始。

[10] 狀：多本作“然”。

[11] 此：此處指“道”。